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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理论语境下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困境与前景

2021-11-30

关键词:德维尔弗洛伊德理论

赵 剑

(西南大学 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700)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认知科学在电影研究领域的传播,精神分析作为核心理论的地位已开始动摇。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叶,以《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以下简称“后理论”)出版为标志,以精神分析为主的大理论(Theory)已失去了对电影理论的绝对统治,其中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则迅速被边缘化。大卫·鲍德韦尔、诺埃尔·卡罗尔甚至直接宣称,大理论“已是日落西山”“已失去效用”“已断了气”“已死亡”[1]54,电影研究开始进入后理论阶段。然而近年来,精神分析理论借助斯拉沃热·齐泽克与大卫·波德维尔、诺姆·乔姆斯基等人的交锋而再度“还魂”,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无独有偶,2004年《科学美国人》杂志发表了一篇神经心理学家的论文,宣称“弗洛伊德归来”(也译作“弗洛伊德重出江湖”)。文章作者认为,“越来越多不同领域的神经科学家,得出了与2000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得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埃里克·坎德尔同样的结论:精神分析‘仍然是最一致、最令人满意的心智理论’”[2],且列举了诸多神经科学的最新发现以证实弗洛伊德理论的正确性。坎德尔还认为:“精神分析学说存在的问题是深层次的。但这些问题不是弗洛伊德带来的,而是由于后代的学者没有把它塑造成一门严格的、有生物学基础的科学。”[3]虽然这类观点引发不少争议,但神经精神分析已然成为具有挑战性的新学术力量。

即便如此,从对国内外学术生态的观察来看,精神分析理论的繁荣已难“昨日重现”。那么在后理论语境下,精神分析电影理论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和发展的可能?本文将对其必要性和可能性做出深入思考。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作为心理学取向的理论研究者,笔者既关注认知心理(尤其是具身认知),也关注精神分析,且无意偏袒后者建立的电影理论。更确切地说,笔者关注的是“复数的方法”而非“复数的理论”,认为探讨学术问题不应排斥所有可能的思想和方法。

一、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现实困境

首先,心理学的科学化发展及其在人文学科领域的广泛传播,为电影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和工具。一般认为,心理学有精神分析、行为主义、认知主义、人本主义四大流派,心理学取向的电影研究至少可以从这四个维度进入。行为主义心理学将人的意识悬置起来,视为黑箱,仅关注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结;信息加工心理学作为认知主义心理学最核心的理论,则将意识看作灰箱,并用信息加工装置去模拟并探索大脑的意识过程;精神分析心理学探讨的不是意识过程,而是无意识过程这种号称不适合认知方法的领域;人本主义心理学则认为人首先是完整的人,不应切割开来孤立地讨论行为、意识或无意识等局部。实际上,20世纪中叶这四大流派的基本思想和研究范式都已成型,但它们对电影理论的影响却滞后不少。

一个具有“魅惑性”的理论成为霸权理论,这首先是理论选择的群体心态问题,而不是理论本身的问题。没有人追问过,为何精神分析理论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成为重要的文化分析工具?这与当时的社会危机以及系列社会运动密不可分,而不少思想家通过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等为其提供理论工具。比如赫伯特·马尔库塞通过嫁接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提出爱欲理论。具有颠覆性意识和革命性气质的精神分析理论很容易获得年轻人的认可,正如波德维尔所总结的那样:“大理论的观念迷住了年轻人,培养了他们热衷于抽象观念的趣味。”[1]7自然地,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等批判性理论也逐渐成为了电影研究的重要工具,并和“新好莱坞电影”相呼应。应该说,这一时期大理论对于电影文本及现象的主要特征的阐释是适切的,即便不充分,但仍是必要的。波德维尔也清晰看出:“主体-位置理论与文化主义两者都是与批判性相结合的理论学说:它们消解了大众媒体的力量联系,宣称要提供破除不公正的社会体制的工具。”[1]15这种理论聚焦带来了电影理论的繁荣,也为理论“变大”埋下了危机。被放大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必然面临教条化的可能,从而走入僵化困境。

随着20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的平息,以及80年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相对稳定,社会矛盾得以缓解,后现代文化思潮产生了广泛影响,整个社会对总体性的解决方案和激进性的变革需求不再迫切,社会思想进入相对保守的阶段。虽然西方理论史上有不同的思想传统,它们的竞争及其衍生理论的不断繁殖,频繁刷新人们的视野,但没有哪种理论可以长期占据支配地位,也没有哪种霸权理论不被颠覆,理论上“弑父”是西方社会心理的常态反映。其实,后理论者聪明地用“大理论”的帽子给这类理论挖了一个“陷阱”,如其掉进去则自领其罪。因为无论是在西方人(尤其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还是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下,“大”“老”“旧”等词汇容易引发“权威”“专制”“压制”“固化”等语义联想,这是需要引起警惕并努力消解其危险性的对象。就算母亲也不例外,在“妈咪”之前加一个“大”字,就成了文化批评的对象“大妈咪主义”[4]。通过“大理论”或“宏大理论”的命名进行霸权化与简单化的指摘,后理论成功塑造出了一个无能却占据支配地位的“理论之父”。

在此处笔者仍然使用“弑父”与“恋父”这类词汇,并非显明自己是一位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者,而是将学术场域的权力关系与人们可以感知的日常经验结合起来,而这一点,在西方学术领域其实极为常见。如我国学者与外国学者合作并发表在国际公共管理顶级期刊Governance上的论文,其命名是“Competing for Father′s Love?The Politics of Central Government Agency Termination in China”,直译为“竞争父亲的爱?中国中央政府机构终结的政治动因探究”,而在国内传播的时候则改名为“领导重视如何影响政府部门存废”,由此足见论文命名策略对传播语境的充分考虑。笔者在此处想强调:在任何一个存在权力的社会秩序中,“弑父”与“恋父”是普遍存在的心理,它是自明的真理,并非精神分析的专属话语和固定解释。单就电影研究领域而言,霸权必然被颠覆,如同一般自然规律一样不可避免。

一般理论的普遍命运决定了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在没有外部的攻击下,也会因为僵化和滥用而丧失其公信力,后理论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批评者准确地捕捉到了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存在的问题。波德维尔在其论文中把源自拉康派精神分析理论的“主题-位置理论”作为批评的起点,指出大理论的缺陷和问题:首先,大理论的思想传统并不单纯,而是一个拼凑的“大杂烩”;其次,“联系性的推理”缺乏严谨的归纳和逻辑,“创造出并列性的拼凑物、解释上的跳跃、以及时髦而无稽的结论”[1]34;再次,“阐释学的驱动”的电影研究服务于精神分析理论的有效性,这既不充分也无必要,更何况“在阐释一部电影时,批评家们所遵循的是一种工艺制作式的推理程序,并不依赖于任何抽象的理论”[1]37。卡罗尔也指出了大理论给电影理论化带来的诸多障碍,如追求电影理论的浑然一体(或者基要主义)阻止了电影理论的生发;混淆电影理论与电影阐释;强调政治正确并斥责认知论观点为形式主义;偏见拒斥真实;等等。[1]55-80

波德维尔和卡罗尔所指出的问题是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真实存在的吗?坦率地说,大部分指证都是成立的。倘若电影学术生态圈将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理论奉为圭臬,并伴随着一种学术造神、重复阐释、误用滥用的趋势,建立起一套科层制的权威话语体系,那么这个学科生态已经失去了创新活力和发展可能。相当多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者缺乏系统的精神分析知识、临床的分析经验和严谨的科学精神,他们单单凭借对经典理论的截取和肆意的联想,延展理论的适用面,夸大理论的有效性,其结果就是低级的阐释和重复的老调,不能给电影理论提供新的营养。

一个毋庸置疑的现实就是,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就算没有死亡,但也变得越来越单一和偏狭。从当下国内外电影研究领域来看,只有极少量的此类论文能出现在重要期刊上,相关专著也在锐减。哪怕神经精神分析兴起,辉煌也难以重现。

而且,带有欧陆哲学基因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还面临在英美国家接受的心态障碍。首先,波德维尔明示“来自法国的思想观念”过度影响了英美电影文化和电影研究,并滋长出一种“唯权威是求的倾向”,“法国的人文科学思想是由名流和时尚所驱动的,其达到的程度在英美国家中足以让人感到异常”[1]27,而这种法国思想运作的社会条件把部分探索弄得“轻浮不堪”。其暗示英美文化主义者热衷的法国思想其实良莠不齐,不值得那般推崇。同时,波德维尔还指出,除了法国思想之外的其他欧陆理论因为语言转换障碍而得不到及时译介,导致理论借鉴也显得偏狭。为什么一定是法国人来引领英美人的电影研究?这恐怕是波德维尔不愿明说的潜台词。其次,波德维尔等人并非完全纯粹出于英美人的自尊心而拒绝来自法国的思想观念,他们的确有着自己的思想传统,而且凭借这一思想传统在自然科学中的强势而显得底气十足。选择认知理论路径而排斥精神分析方法,隐含着英美“经验分析”对欧陆“理论思辨”的抵触。同时,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唯权威是求的倾向”与英美文化中盛行的经验主义和盎格鲁-萨克逊的“自治”特质相悖,因为自治天然抗拒权威。因此,波德维尔和卡罗尔等人倡导放弃欧陆哲学的理性主义路径,转而强调盎格鲁-萨克逊的经验主义传统。再次,理论传播的时滞性也影响到研究者的理论选择心态。由于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工具主要来自欧陆哲学(尤其是法国),所以学术传播中首先面临的问题是语言转换,法语文献要转换成英文文献,然后再传播到英语国家,这里面必然存在理论译介和理论传播的时滞性。当英语世界风靡拉康早期思想的时候,法语世界已经聚焦其后期思想。在这种学术语境中,即便理论工具本身的有效性毋庸置疑,但无法“真正地跟上时代潮流”的挫折感也会令美国学者心生焦虑与怨恨。最后,就算没有理论传播的时滞性,精神分析理论也尚未失效,波德维尔和卡罗尔也还是认为可以拒绝,因为有经验主义的认识论道路可选择,且能在电影研究方面比精神分析做得更好。

二、精神分析作为电影研究工具的问题

一直以来,经验论者和唯理论者的论争就难以调和,齐泽克与波德维尔、乔姆斯基等人的理论交锋和情绪化贬损只是冰山一角。众所周知,二者论争的焦点在于认识的来源与基础、认识的方法论、真理的标准等问题。前者主张认识来源于感觉经验,最有效的方法是经验归纳,而知识的真理性在于它与认识对象的符合,即符合论;后者则认为认识来源于天赋观念,最有效的方法是理性的逻辑推理,而知识的真理性在于自明性和不矛盾性,即融贯论。

然而,弗洛伊德本想建立的是一门严谨的医学科学,其中既有经验的归纳,又有理论的演绎。其实,后理论并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精神分析(虽然20世纪70年代起精神分析已面临危机),而是否定电影研究对精神分析的依赖和滥用。当弗洛伊德理论遭受电影学者肆意挪用转化的时候,波德维尔援引了弗洛伊德的一段原话:“不要设想这些普遍的观念都是心理分析的研究工作所依赖的预测。恰恰相反,它们是心理学最新的成果,是‘亟待修正’的。心理分析是坚实地奠定在对精神生活事实的观察之上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其理论的上层结构仍然是不完善的,随时可以改动。”[1]35其旨在强调弗洛伊德认为精神分析并非无懈可击,它是一门实证科学,仰赖生物学证据和临床经验的修正。

进而,波德维尔指出缺乏临床经验的电影学者缺乏理论创新性,只能“生发出大量的关于具体电影的诠释”[1]36。其对“阐释工厂”的现象批评是中肯的,但认为这种阐释传统源自弗洛伊德“把精神分析用于文学文本”,则明显地误解了弗洛伊德的文学分析功用。波德维尔诘问:“一种理论是否必须通过诠释一部具体电影来证实其有效性?”笔者曾在《不可能的〈公民凯恩〉:后精神分析核心观念的独立探索》一文中指出:“弗洛伊德一生中一直坚信‘在具体的临床状况下的发现有着普遍的意义,并且在古代文学和西方文明的伟大戏剧作品中都有暗示’,因此他不仅从远古神话、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等社会文化文本,也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达芬奇的自传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等文学文本中寻找某些永恒的精神模式,以支撑自己理论的合理性和普适性。”[5]在欧陆很多思想家看来,杰出的文艺作品所包含的经验总结和思想观察,其论据作用和深刻性丝毫不逊于直接的经验观察和大部头的哲学著作。在这个认知前提下,对经典文本的分析成为有力的建构性论据,而不是简单的应用性阐释。自然地,作为分析对象的“经典文本”也并非一般性的、商品化的好莱坞电影,商业类型电影的一般感知心理规律是认知主义的偏爱。

“主体-位置”理论是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核心理论,也是波德维尔批评的重点。在“语言决定主体性”的讨论中,波德维尔借助乔姆斯基发现“语言结构的主要层面是生物学性质的,语言的核心特征无涉于文化的变异而与普遍性的规则相关”[1]31,指出“无法坚持认为语言把一种文化结构的主体性概念强加在生物个体身上”[1]31,实则是间接质疑拉康关于“无意识具有像语言一样的结构”这一论断。精神分析提出的“主体-位置-认同”机制,在未经检验的前提下,甚至是在错误的假设下,被挪用于电影研究。而其中主体、认同等概念又显得含混不清,构成主义的位置观念“导致人们去夸大个体、群体和文化之间的差异,忽略了对趋同共存领域的研讨”[1]19,等等,使得精神分析电影理论显得漏洞百出。

至此,需要再次探讨两个问题:一是精神分析本身是否有效?二是精神分析与电影研究嫁接是否有效?

在经验论者看来,精神分析理论是无法证伪的理论,因而缺乏真理性。例如,弗洛伊德理论中一个核心的概念“力比多”,就难以被证实。后来一些精神分析拥护者指出弗洛伊德“力比多”概念预言了“性激素”的发现,但这丝毫不能证明“力比多”是一个可经验的对象。现代神经生理学发现,其实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更像是化学物质多巴胺,也略显牵强。何况作为与“力比多”竞争的无意识概念,还有荣格的生命力和阿德勒的自卑(虽然荣格和阿德勒被排除在精神分析之外)、霍妮的焦虑和克莱茵的客体关系等。每一个概念都生发出一套理论和治疗规则,这也是精神分析难以获得认同的原因之一。同时,弗洛伊德对生命本能的简单划分,即性本能和死亡本能,虽遭受到神经科学的批评,不过重新发现的四种低级脑回路又似乎肯定了弗洛伊德对人的动物本性的猜测与推论。[6]总之,虽然弗洛伊德想建立一门严谨的科学,但目前看起来“精神分析作为一门艺术要好过作为一门科学”[7]140,且在艺术实践中被不断尝试理论化。但过于迫切的理论化愿望导致其理论化的水平参差不齐,导致其科学地位不断受到质疑。“对精神分析作为一门科学的各种批判,以及有关弗洛伊德个人生活的发现和猜测明显降低了精神分析的公信力。”[7]252

精神分析虽然有着科学主义的野心,但最后却和一般的人文学科一样,未能建立一个统一的学术金字塔。弗洛伊德的后继者们试图通过一个看似符合论的理论假设,建构一套融贯性的精神分析命题,从而对精神分析学派的当下生存处境予以优化和合理化。但几乎每个权威学者都试图另立山头,形成群岛一样的理论簇,共享着无意识这个大海床。如果说在这一步共识还比较大的话,再往前走一步,这个无意识对精神的驱动和影响又主要区分为生理性的驱力和社会性的关系张力,类似命题就开始出现巨大差异甚至互不相融,比如客体关系对社会关系的强调,以及弗洛伊德派对生理驱力的执着等。何况在精神分析内部一直存在符合论和融贯论的争议,对是否应有共同基础以及共同基础是什么仍莫衷一是。其内部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主张在无意识之外寻求其他基要主义观念,而是主张必须从内部和外部分别追求融贯性。

如是,精神分析作为电影研究工具,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工具箱,而且是一个有待调校的工具箱。也就是说,精神分析标出了一个研究领域,但对这个领域的观察和分析却显得离散,其自身的理论也是复数的。与中观层次研究强调的复数理论不同,精神分析的复数理论实则反映出“瞎子摸象”似的研究格局。真理只有一个,解释却五花八门,这足以令人怀疑其有效性。总的来说,虽然其理论本身的离散性并不令人满意,但因为聚焦于无意识,精神分析仍有自己的应用场域,即便不能涵盖电影研究的所有环节。卡罗尔专门论及“精神分析的领域是非理性的,这种非理性领域有其自身对现象加以评判的尺度,并不适于从理性的、认识论的或有机阐释(organic explanations)的角度进行描述”[1]91。

在对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诸多批评中,对于拉康的批评显得有些过度。在这里仅对拉康对精神分析语言学转向所做的尝试予以评价。在弗洛伊德强调生理性因素的前提下,拉康强调语言对精神分析的重要意义。这是对20世纪哲学语言学转向的回应,是对“人是符号的动物”(恩斯特·卡西尔的断论,新近译作“人是象征的动物”)的精神分析阐释。拉康或许在语言和无意识的关系上缺乏足够的经验性证据,他只有艾梅一个临床诊疗案例,甚至于提出了可能错误的无意识结构观点,但他对镜像阶段的分析却也是以库利的镜像实验为基础的。他可能有失严谨或清晰,但并不缺乏思想力。比如,拉康的凝视理论仍然是解释个体自我建构的重要理论。笼统地说拉康是骗子,只能理解为是乔姆斯基在大众媒介环境下的一种话语策略,并不能作为有学术价值的论断。

无论如何,精神分析的有效性不能推论出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有效性,精神分析并不能包治百病,理论都有其适用范围。波德维尔指出了大理论存在的问题,卡罗尔则直接宣称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已经失效。但他们都将精神分析理论和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加以区分,指出精神分析学家均仰赖临床经验来修订自身的理论,而精神分析电影学者则迷信权威,随意阐发、肆意关联出不可验证的电影理论。有人如此评价弗洛伊德带来的问题:“一是他的光芒掩盖了其他领域心理学研究者的工作和成就,二是理论很难用实证的方法加以验证,这也为后来众多是弗洛伊德所构建的这些精巧的伪心理学和虚假治疗手段的滋生和发展留下了一道后门。”[8]遗憾的是,相比实证主义的电影研究来说,精神分析电影理论与阐释实践的确也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场域。博德里等人的理论已经被后拉康派内部否定,阐释路径也似乎被苏珊·桑塔格和后理论者几近封死。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出路何在?

三、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发展前景的评估

时过境迁,现在轮到精神分析电影研究呼吁多元化了。从优化学术生态的角度考虑,多元化发展应是必然趋势。

首先,在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试图在后理论语境下获得一席之地的时候,我们不禁要问:理论化是必须吗?其实这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涉及如何理解“什么是理论”。可以肯定的是,学界尚无法给出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界定,悬置这个概念并不可取,提出操作性定义是普遍采用的策略,而这种可操作性是以适合自身理论阐释为潜在逻辑的。比如卡罗尔指出“电影理论化最好是从生产电影理论(producing film theories)的维度而不是电影大理论的维度来加以理解”[1]55,其实不过是符合“美国实用主义传统”[9]罢了,即理论必须服务于实践。服务于哪些层面的实践呢?生产电影是实践,批评电影是不是实践?如果狭义的电影理论只研究生产而不考虑批评,那么广义的电影理论是否应关注更大范畴的社会文化运作呢?倘若是,那么为此准备了哪些理论工具?

进一步思考,电影理论是否至少应该包含微观、中观和宏观等多个层次?依照波德维尔等人的描述,“镜头、剪辑、混音,发现形式、主题以及叙事策略”算中观层面的研究,那么文化的、历史的、意识形态的是否可以算作宏观研究?而诸如眨眼、色彩、形状、运动等感知规律,是否可以纳入微观研究?其实,波德维尔提出“中观”概念不过是和“宏大”进行话语对立,而尚未考虑微观层面的研究,或者说他的中观研究实际上是“中观及以下层面的研究”,如他所探讨的眨眼和“最小可觉差”等。波德维尔之所以不明确提出微观研究,或许是为了回避两个自身可能面临的现实困境。一是经验主义研究需要一个庞大的学术群体做大量的微观研究才能支撑,对于电影学这种小学科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同时,电影理论又不具备那种强大的吸引力,吸引相关学科付出巨大学术资源来探索相关问题。因此,当前能做的就是中观层面的经验归纳与总结。二是经验主义研究成果的理论化问题。复数的理论中的任何一个,算系统的理论还是散在的知识?理论是否至少应该满足系统的完整性和内部的融贯性?否则,中观研究所产生的琐碎和离散的知识,就难以理论化。当然,卡罗尔的说法是:在还不到理论化阶段的时候,就只做能驾驭的小的清晰的研究。言下之意,在归纳不充分的情况下,拒绝理论化。那么,学术的碎片研究什么时候能广泛传播并真正影响生产实践呢?指望创作者查阅科学文献进行自我提炼和独立感悟吗?

事实上,认知主义虽然结论确切,但在指导电影创作实践方面并不比精神分析高明多少。比如,波德维尔曾借用认知心理学中的“最小可觉差”去分析侯孝贤等人电影作品中视觉元素的处理,其实同样存在“过度阐释”的问题。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侯孝贤等人并不知道什么是“最小可觉差”,他自己曾说最初连巴赞也不知道,其电影长镜头场景中的些微变化和细节元素的运用并非源自什么“理论指导”。这样归纳起来的理论知识,对于创作而言,并不会比精神分析给予的更多。稍稍回忆一下电影发展史,谁能否定精神分析对电影艺术生产做出的巨大贡献?难道这里面没有理论化的空间?

其次,精神分析电影研究有再理论化的潜能。波德维尔认为,“大多数电影学学者至今仍不习惯去分析电影的视觉与听觉方面。他们更喜欢去论析给他们提供传统的文学评论的那些方面——情节、人物与对话”[1]25,指出电影研究对视听分析的忽视,其中有为他的形式主义分析铺路之嫌,想将电影研究带回到他所谓的电影本体,而不只囿于文学思维。可谁说情节、人物、对话就不该是电影理论化的关注点呢?谁说它们就不能和视听形式结合起来分析呢?后理论者主张电影活动的每个领域都存在理论化的可能,那么为何在主题、叙事、人物、形式、风格等领域排斥一个还算强大的工具呢?纵观电影史,精神分析基于电影主题的拓展和创新远远超过认知主义,直接影响故事母题和叙事架构,齐泽克的《变态者电影指南》中所点击到的每一部电影都是例证。倘若没有弗洛伊德理论的启发,或者像波德维尔所说的那样对来自法国的观念不以为然,很难想象能出现《精神病患者》《后窗》《迷魂记》《穆赫兰道》《黑客帝国》等电影佳作,甚至姜文也拍不出《太阳照常升起》(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梦的象征”的影像转译)。关于叙事时间和空间的创新处理,《蓝丝绒》《盗梦空间》等电影的启示也不是来自科学实证,而是精神分析。纵然《盗梦空间》中的自我防御和时间嵌套只是一种戏剧化的猜想和奇观化的处理,但仍然受到观众欢迎,“真实”从来不是电影追求的唯一价值点。就电影形式风格而言,梦境化、幻觉化等杰出案例(如林奇主义,Lynchian)等,给予电影艺术界的灵感和启发也远非经验主义所能为。倘若所有的电影技法和风格都能被经验主义化厘清,那么依此逻辑是否可以大胆预测人工智能必能取代艺术创作?现在看起来这也过于滑稽,因为艺术创新思路之一就是反规律。经验论只适合电影类型化生产,但电影艺术最缺的是想象力,经验论缺的也是想象力。至于意识形态批评,如齐泽克等人所做的那样,仍然是电影研究重要的理论化场域。电影作为最具影响力的大众媒介,它不仅仅是被消费的文化商品,其对人类意识潜在的巨大影响不应该被忽视,意识形态批评仍然需要强有力的理论工具。

再次,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发展应密切追踪“源理论”或“源研究”的最新成果,坚持批判性接受。一个精神分析电影学者首先应是一个精神分析学者,至少熟悉精神分析的思想史和新进展。虽然这会严重削弱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研究力量,但却有可能保留其最有理论创生力的部分。一个对精神分析理论缺乏足够认知的电影研究者,很难摆脱对权威的盲从,也很难根据不同的问题及背景修正调教自己的理论工具,他必须对经典理论保持批判,然后才能使用。至于是否应具备治疗实践和临床观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但自我分析、社会观察甚至文本分析应是需要的,这些能提供部分替代性经验,有助于反思和调整精神分析工具。

从精神分析思想史来看,理论始终处于竞争和创新的过程中。大量的新观点涌现,需要积极关注与谨慎使用。比如,后理论所批评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以拉康的早期思想为主,而晚期修正后的思想却得不到关注。波德维尔说:“理论家们强调拉康的想象界与象征界,而忽视了他关于现实界(一般译作“实在界”,笔者注)的讨论。”[1]31转向拉康实在界研究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者(简称“后拉康派”)同样认为,博德里等人的看法是粗陋的,意识形态并不能完美运作并发挥询唤作用,唯有依靠遮蔽它不能运作的创伤性内核(缝隙)才得以建立:“电影的意识形态维度在于它能够提供一个幻想的场景,把我们从一个创伤性实在中解救出来。同时,电影的激进成分在于它能使我们遭遇这个实在。”[10]xviii前一句话适用于分析好莱坞大多数商业片,而后一句则指向少数激进的电影。因此,“电影的意识形态和激进的维度是重叠的;两者都涉及到与创伤性实在的关系。……最近电影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们倾向于上演一幕和创伤性现实的遭遇”[10]xviii。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拉康派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者认为,电影文本已然包括“内在的观看者”,因而保留了对观影本质的理论化可能,而不必像认知主义那样放弃理论化而去回答观众的差异性。所以,后拉康派的主要任务还是电影阐释,阐释被视为是意义生成和理论论证的重要过程。试想,没有戴锦华对《情书》中自恋的阐释,这部电影至少缺失一个可感层次,如“自恋”,它是后拉康派试图从电影中剥离出来的“真实”。不能说戴的阐释“取代了”原作,如同桑塔格反对的那种阐释,而是丰富化或清晰化了原作。倘若说岩井俊二没有受到那喀索斯情结的启发,那么他的原创力显然就要被影评人低估了。在艺术创新领域,创作与阐释的重要性远大于经验性的总结,因为后者运作的结果只是模仿,无法超越。

进一步讲,阐释也可以不是理论应用,而成为理论生发,这可被称之为阐释性生成。如前所言,经典电影对精神分析理论建构是有反哺作用的,它成为检验和修正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实践场域。奥逊·威尔斯在《公民凯恩》中独立地探索了创伤性的“实在界空无”,即rosebud;大卫·林奇在《穆赫兰道》中(甚至今敏在《未麻的步屋》中)借助黛安娜建构了与艾梅(拉康唯一诊疗对象)一样的心理结构,他甚至提出了“纯意识”(pure conscious)概念以替换无意识。类似案例数不胜数。与其说理论“阐释”电影,不如说电影“阐释”理论。对于认知主义而言,阐释电影可以不需要理论,但对精神分析而言,阐释理论不能忽视文艺经典。

当然,在后拉康派这部《拉康与当代电影》的论文汇编里,仍然存在波德维尔指出的一些问题,如“主体”概念的含混,以及观影体验中“遭遇实在界”的单一性解释。一种基本的思维应该是,对人类心理与行为的影响往往是多因素的,单一性解释首先就需要被警惕。无论是拉康派还是后拉康派,焦点从象征界到实在界,都没有注意到思维方式上的这种单一性趋向,忽视了拉康晚期对几何拓扑的重视,其中实则是包含对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等拓扑结构、彼此作用、相互转化等问题的探索。这种探索纵然不是确论,但至少应是一种思维启示。

最后,保持批判,走向更具融贯性的心理分析。一个真正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者,并不会排斥其他心理学方法和成果。它应该是开放的,但专注于无意识。所有有助于理解无意识的理论、探索无意识的方法,都会被批判性吸纳,并与神经心理学的脑回路、认知心理学领域的自动加工等相校验,获得对无意识理论更清晰的思考。弗洛伊德曾说:“如果我们已经能利用生理学及化学的名词来取代心理学名词,那么我们在叙述上的缺陷就会消失了。”[6]神经心理学家马克·索姆斯(Mark Solms)指出,“现在世界上几乎每一个大城市,都有跨领域的研究团队,想要整合曾经分裂且还经常敌对的神经科学与精神分析”,正在打造“精神病学的新知识架构”。[6]这或许有点虚张声势,但无意识过程毕竟获得了神经精神分析的实证支持,虽然它在认知神经科学那里拥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内隐加工”。神经科学也发现早期经验(特别是母婴关系)对脑连结模式的影响,可能会根本改变婴儿成年后的人格与心理健康,这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客体关系学派的基本假设。抗拒精神分析话语的学者坚称,同样的问题可以有另一套研究的方法和表述的话语,总之他们拒绝精神分析。部分经验主义者是如此排斥具有想象力的“假说”,仅仅是为了捍卫自己获得确定性的立场?他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些理论构建远远早于他们的研究?它们也曾来自经验观察并具有灵感启发价值?对认知主义者来说,更残酷的可能是神经科学家已找到调控情绪学习的无意识记忆系统,同时也发现了人类动物性本能的四种脑回路。[6]还有心理学家指出,“感觉反应可以在没有认知的情况下发生”[11]。也就是说,部分情绪行为不需要认知过程。基于此,我才在拙文中指出:即便说观影是一个认知过程,也只是一个有限理性的认知过程。[12]而它的非认知过程,无论是叫“内隐加工”还是叫无意识,都还需要探索与研究。当然,认知主义者还可以争辩:谁说自动的“内隐加工”不是认知呢?

总之,无意识动机、压抑、快乐原则、梦、动物本性等精神分析概念均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神经生物学的支持和校验,认知也并非参与人类心智的全部过程。如今,精神分析取向的人文学者仍可以理直气壮地用以上概念进行学术思考与理论建构,与其密切相关的概念也可以谨慎采纳,例如“暗恐”(即被压抑的惊恐情绪的复现),因为压抑机制的神经科学解释而重新获得了阐释力。一种严谨的理论运用逻辑是结合实证研究的论据,有选择地使用精神分析术语,而不是迷信并照搬权威,更不能教条化。相对宽松地,把精神分析的一些结论当作具有想象力的理论假说和启迪创作的灵感来源,并没有什么不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以及可见的未来,精神分析对电影创作的影响都是利大于弊,对发展电影理论(无论它是否限定于创作理论)仍有所助益。

四、结 语

正如欧洲那个老笑话所说:“盎格鲁-撒克逊哲学家会指责大陆哲学家不够清晰(being insufficiently clear),而大陆哲学家则指责盎格鲁-撒克逊哲学家不够存在(being insufficiently)。”[13]齐泽克和乔姆斯基之争、齐泽克和波德维尔之争就属于这个老笑话的新案例。实际上在人文学科领域,没有哪种研究范式可以包治百病。学者固然可以在著书立论的时候采用“极化”策略,以获得更大的学术关注和更广的学术传播范围,但其危险是误导视听,令缺乏反思性的人做非此即彼的选择。令人遗憾的是,这似乎已经常态化。纵使脑造影已然发现“谈话疗法”与精神刺激药物治疗对病患脑部结构具有类似影响,但现代医学的“科学原则”仍然会鼓励后者。笔者帮助过(而非治疗)的一位抑郁症患者,深刻认识到求助者在医学门诊那里受到的二次伤害:简短的诊询、机械的测量、药物的治疗……然后重复。笔者并不否定药物的生理抑制作用,但反感这种心理诊疗程序中冰冷的“清晰”,因为作为“整体的人”在现代心理学面前已然消失。

未来,对精神分析的偏见不会消除,对其理论的嫌弃和曲解也会持续。从拉康理论的实在界转向到外部神经科学的支持,都提示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并非一个停滞无为的领域。可这是一个属于认知科学和经验主义的大时代,选择精神分析电影研究路径会显得“不合潮流”。但是,“电影理论的前景如何,关键在于批判性的论争。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研讨的参与者将包括认识论者、精神分析家和不结盟的学者们”[1]97。卡罗尔也曾如是说。或许唯有承认不同取向的电影研究都是“瞎子摸象”,在更大范围内融贯多元追求,才能促进电影研究更健全的发展。毕竟,“复数的方法”比“复数的理论”更重要。

[本文系西南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创新团队项目(SWU1909102)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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