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儒、出家、行医:明末清初医家喻昌的人生与佛教*
2021-11-30王大伟魏稚力
王大伟 魏稚力 沈 涛
喻昌(1585年~约1683年),字嘉言,江西南昌新建县人,是明末清初著名医家,也是清初三大名医之一(另两位是张璐、吴谦)。其著作主要有《尚论篇》《寓意草》《医门法律》等,被合称为《喻氏遗书三种》或《喻氏医书三种》。喻昌逢值明末乱世,一生曾经历业儒、出家、行医等多个阶段,他留给后世的医学论著虽不特别多,但却在清代产生了重要影响。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医学史著作,都要提到他,如陈邦贤[1]称其:“对于《伤寒论》《金匮要略》极有研究。”喻昌对《伤寒论》的整理很有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尚论篇》一书中,“喻氏以此篇参与《伤寒论》学派争鸣,并成‘错简重订’派主将。”[2]现代温病学的著作乃至教材中,又将其视为对中医温病学有所促进的医家之一。喻昌在中国医学史上,上承明代,下启清代。他逢值了明末巨变,有出家的经历,虽后来还俗,却未有子嗣。佛教的经历带给他的,不仅有出离现实的期望,还有医学上的影响以及与普通医生所不同的人生。
1 喻昌的生平
文献中关于喻昌生平的记载并不丰富,以至于这和他在医学史的地位很不匹配,而且即使是他留下的著作,也几乎都是医学方面的内容,涉及其人生方面的内容不多。相对较完整的,如《清史稿》中:
喻昌,字嘉言,江西新建人。幼能文,不羁,与陈际泰游。明崇祯中,以副榜贡生入都上书言事,寻诏征,不就,往来靖安间,披鬀为僧,复蓄发游江南。顺治中,侨居常熟,以医名,治疗多奇中。才辩纵横,不可一世。著《伤寒尚论篇》,谓林亿、成无已过于尊信王叔和,惟方有执作《条辨》,削去叔和序例,得尊经之旨;而犹有未达者,重为编订,其渊源虽出方氏,要多自抒所见。惟《温证论》中,以温药治温病。后尤怡陆懋修,并著论非之。又著《医门法律》,取风、寒、暑、湿、燥、火六气及诸杂证,分门著论,次法,次律。法者,治疗之术,运用之机;律者,明著医之所以失,而判定其罪,如折狱然。昌此书,专为庸医误人而作,分别疑似,使临诊者不敢轻尝,有功医术。后附《寓意草》,皆其所治医案,凡诊病,先议病,后用药。又与门人定议病之式,至详审。所载治验,反覆推论,务阐审证用药之所以然,异于诸家医案但泛言某病用某药愈者,并为世所取法。昌通禅理,其医往往出于妙悟。《尚论后篇》及《医门法律》,年七十后始成。昌既久居江南,从学者甚多[3]。
从中可见,喻昌早年业儒,列副榜贡生,可入国子监读书。他曾上书言事,但不受重视,这件事在多个方志中有记载,如(康熙)《常熟县志》卷二十二:“喻昌,字嘉言,选贡生,本江西人,与陈际泰为友。崇祯中入京,以书生上书,愤欲有为,卒无所就。”[4]其他如(雍正)《昭文县志》及(道光)《苏州府志》中也有记录。喻昌所处的时代已是明末,内忧外患之下,其欲上书言政,但又不受重视,压抑愤懑之情可想而知。他在明末出家,应也是为了逃避清政府的征召,进入“逃禅”的行列。“(喻昌)顺治初寻诏征,力辞不就,佯狂披鬀,复蓄髪游三吴,侨居常熟。”[5]有学者考察过喻昌出家的时间,认为他出家:“只能发生在清朝统治南昌,即1645年以后。喻昌已年逾花甲。当时,他和其他许多明朝儒生一样,拒绝应召,为此他削发为僧,遁入空门,故喻昌当和尚的时间应在61岁之后。”[6]喻昌以花甲之年出家,与时局的变化有非常大的关系,至于其出家的寺院,未见到相关传记记载,不过在同治年间刻印的江西《南城县志》收录的一位医家传记中,提到喻昌曾修禅于南昌白马庙:“曾鼎,字亦峦,号香田。工医,驰名京邑,王公争礼之。鼎幼习举艺,后以家贫理父业,旅豫章城之白马庙,庙故为喻嘉言禅栖所,鼎学宗嘉言,专精脉理。”[7]清代南昌及其周边白马庙颇多,康熙年间编的《南昌郡乘》中就收有:“白马庙,在府学左,祀旌阳部将际真护法白马忠懿侯王,甚著灵验。高士桥亦有白马庙,后毁,新建陈弘绪有重建募。”[8]白马庙很可能是一个祠庙,若喻昌真的在此处出家修持,也就印证了他正是借出家来躲避清政府的征召。
关于喻昌正式从医的时间,应是从其彻底放弃科举之后开始的,但其学医乃至零星进行医疗活动,恐怕是比较早的。喻昌的《寓意草》成书于崇祯癸未岁(1643年),是受到胡卣臣的说服才作此著作,这其实也说明,喻昌实际还在追求科举仕途时,就已经行医了,如他说:“不谓一身将老,时态日纷,三年之久,不鸣一邑。幸值谏议卣臣胡老先生建言归里,一切修举,悉从朝廷起见。即昌之一得微长,并蒙格外引契,参定俚案之近理者,命名《寓意草》。”[9]从喻昌的这段描述能看出,喻昌在撰写《寓意草》之前,实际依然在等待明朝廷的征召,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彻底转入行医的行列。而且胡卣臣似乎对他有特殊的知遇之恩,故特别提到“格外引契”。笔者并未查到胡卣臣的具体生平,但从《寓意草》的内容来看,喻昌曾为他及其父亲治病,而且胡卣臣对《寓意草》有六十余则点评,似乎也说明他是懂些医理的。
喻昌后又蓄发,来到常熟行医,此时满清政权已逐步稳定。喻昌也与钱谦益交好,成为其人生中重要的人际关系之一[10]。在一些地方志中,称喻昌是顺治初受钱谦益邀请来到江南,如(康熙)《常熟县志》卷二十二:“顺治初,钱宗伯谦益重其术,邀至邑中,赠诗以汉高获为比。”[4]钱谦益[11]的确曾赠诗给喻昌:“公车不就幅巾征,有道通儒梵行僧。习观湛如盈室水,炼身枯比一枝藤。尝来草别君臣药,拈出花传佛祖灯。莫谓石城还遯迹,千秋高获是良朋。”钱谦益的诗文实际在赞誉喻昌儒佛兼行,业医修禅的特色,同时还将其比作东汉时的方士高获,喻其德行正直,技艺超伦。钱谦益曾为喻昌的《尚论篇》《医门法律》作序,在《医门法律》序文中,钱谦益几乎整篇都是用佛教语言进行叙述,这一方面是对喻昌的推崇与尊重,也反映出两人之间良好的关系。如他说:
新建俞徵君嘉言,发挥轩、岐、仲景不传之秘,著《尚论篇》,余为序其指要,推本巫医之道术,比于通天地人之儒。世之人河汉其言,惊而相告者多矣。越二载,徵君年七十,始出其《尚论后篇》及《医门法律》教授学者,而复求正于余。
余读天台止观书,论四大五藏,增损得病,因起非一。病相众多,识因治病,举要言之,则有《瑜伽》四种善巧,《杂阿含》七十二种秘法。其言精深奥妙,殊非世典医经、经方两家所可几及。当知我如来出世为大医王,五地菩萨,方便度生,以善方药疗治诸病,非积劫誓愿,用醍醐上药供养诸佛,教化众生,不能现药王身说法,岂特通天地人之儒也哉!徵君外服儒行,内閟心宗,由曹洞五位,君臣旨诀,妙悟医理,用以判断君臣佐使之法。阴病一论,原本四大,广引三界,台宗地论之微言,一往参合,所谓如药树王遍体愈病者也。世人规规焉,量药于寸匕,程方于点墨,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其惊而相告也,不亦宜乎?
然吾观如来之论医,盖莫精于《大涅槃经》旧医客医之说。夫旧医之治病,不别风热寒温,悉令服乳,客医之厉禁之者宜也。厉禁行而王病愈,国无横死,禁乳之效,可见于前矣。迨王之热病作也,非乳不起,而客医之所以除病者,即禁旧医之乳药而已。舍旧医之乳药,而求客医之乳药,虽谒大自在天而请之,岂可得哉?由此观之,病因弘多,病相颇异。古方新病,有不相能。察传变,判死生,在乎三指之间,一息之内。譬如两军相对,决胜负于呼吸。必欲学古兵法,按图列阵,而后从事,良将所不与也。曹洞之宗曰:动成窠臼,荖落顾伫,背触俱非,如大火聚。徵君之著书,其殆有得于此者乎?佛言客医别药,如虫食木。知者终不唱言,是虫解字。今《尚论》诸书具在,皆客医之乳药也。学者神而明之,无若虫之解字,为智人所笑,庶不负徵君方便苦心矣[12]。
钱氏与喻昌的关系很紧密,范行准先生曾评述:“象钱牧斋、喻嘉言两人,他们于自己的学业上,都有很深的造诣,而两人的交往却又很深。而喻氏晚年思想有一部受牧斋影响。”[10]喻昌不仅医术精湛,而且高寿,关于其卒年,有1664年(康熙三年)和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两种说法。1664年的说法,主要是根据清代南昌地方文献《江城旧事》中记载,钱谦益曾为喻昌置办坐化龛,“《耻夫纪闻》:新建喻嘉言殁于钱牧斋家,牧斋以为坐化龛奉之。康熙间,甥某迎归靖安。”[13]且钱氏于1664年去世,故喻昌不可能晚于1664年去世。1683年的说法,主要依据是王翃[14]在《握灵本草》的《自序》中记载:“是编也,始于丙甲,迄于壬戌,凡四易稿而成……是编初稿成,西昌喻嘉言先生适馆余舍,曾出以示先生,先生喟然曰:雷、桐不作,斯道晦塞久矣,君其手握灵珠,以烛照千古乎。《握灵本草》者,喻先生之言也。”这篇序文作于康熙二十二年,文中提到的壬戌年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也就是说,起码在康熙二十一年时,喻昌依然是健在的。从文献的准确度来说,《江城旧事》中的典故,应不如《握灵本草》的作者自序可信,但喻昌是不是一定在1683年去世,实际还没那么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喻昌应该活到了近百岁的高龄。
2 喻昌的人生与佛教
喻昌因医闻名,但其人生轨迹中最特别的阶段,却可能与其曾出家有关。从某个角度来说,喻昌是一位亦儒亦佛的医生。
喻昌的人生颇多神秘色彩,如:“少遇异人,授内养法,终身不卧,倦则依蒲团小憩。”[15]“少得疾,遇异人授内养法而愈,遂终身不卧,倦则倚蒲团小憇而已。”[4]另有方志又称其自幼就有“诡异之迹”,如(同治)《南昌府志》和(光绪)《江西通志》都记载喻昌:“自幼读书,多诡异之迹。”[16]在这些标签之下,似乎喻昌从少年起,就因特殊的机缘获得了某种修行法门,而这也成为其精于医术的起点性事件。不仅如此,这种获得秘密传授内养法门的机会,也类似某种预言一般,说明他必然走向有别于传统儒生的道路。
喻昌的后事,也是以僧人丧葬的模式进行的,除上文提到《江城旧事》关于喻昌坐化龛的典故,在相关方志中,还记载他去世前曾与李元兆对奕三日夜:“(喻昌)又好奕,与国手李元兆对奕三日夜,敛子而逝。”[17]另还有:“年八十,预知时至,坐论而化。”[16]无论喻昌是以何种状态去世,都带着浓厚的佛教色彩,这明显与其人生经历有直接关系。他去世后,其遗骨曾以骸龛的方式被安置在寺院中,后又被安葬,这依然是僧侣才会使用的丧葬仪轨。如(光绪)《江西通志》卷一百七十中记载:“昌无后,其甥负遗骸归,过左蠡,舟遭风浪,首尾尽毁,折独骸龛一舱无恙,屹然湖中。后寄于靖安萧寺,有盗其旁铜环者,立中颠毙。今遗骸尚不坏,郡人募立祠祀之,布政使李兰有题辞。”[18](乾隆)《南昌县志》的记载与之相似,但也有不同:“新建喻嘉言,坐化龛奉之,康熙间其甥某迎归靖安。雍正中,南昌医士佥曰:‘先生明处士,隐于医,奈何辱遗骸而佛法祀之?’因迎至南昌徐孺子墓侧葬焉,龛初至,寄城南百福寺,日暮先生形见,僧怖,请祀之,今百福寺有喻先生祠。”[19]这些方志中的记载大致可拼合出喻昌逝后的遗骨安置状况,他在常熟去世后,由其外甥护送回靖安,但估计此时都未下葬,可能依然是以坐化龛的方式供养在寺中。
(同治)《新建县志》中,将喻昌去世后的安葬的过程有所整合:“昌无后,其甥负遗骸归,过左蠡,舟遭风浪,首尾尽毁折,独骸龛一舱无恙,屹然湖中。后寄靖安萧寺,有盗其旁铜环者,立中疯毙,今遗骸尙不坏。《绎堂杂识》云,诸生曹必聘与众医舁昌遗骸于城南百福寺傍,塑像寺中。”[20]改葬之后,当时的江西布政使李兰曾作《募建喻徵君祠序》,据(雍正)《江西通志》卷四十八的记载:“李兰,字汀倩,直隶乐亭人,由解元登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进士,雍正六年(1728年)任(布政使)。”[21]从康熙二十二年左右喻昌逝世,到雍正初年改葬至南昌,跨越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在这篇序中,李兰将喻昌与扁鹊作比,夸赞喻昌因修佛而境界更高:
史称越人获长桑君之药,饮以上池之水,三十日而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人隔于垣,与夫腠理、血脉、肠胃、骨髓之隐于重膜,虽圣人有所不能闚,越人何独能之?盖越人非以目视目见也,明之,发于形器者有限,而妙于神智者,无穷也。新建喻徵君嘉言,自少读书,多诡异之迹,为儒而能超然不苟于禄仕,已而逃诸禅,由禅而妙悟于医理。其治疗多奇中,著书发轩、岐以来不传之秘,以妙明虚湛之心,为一体呼噏之应。徵君之于病,其诸越人见垣之视欤然。吾怪越人能以其道,嘘枯吹生于一世,而不能自改于殃祸,见人之五脏症结而不能察人心怅触忌害伤贼之情,岂非明限于其术而莫能自致其用,与徵君抱异术以游于世,祛物之病而能不爲物病,殆庶几于道者既没,又保其身以无腐坏败裂。颠风恶浪,帆倾舟折,漂流之时能自安其遗骸以无恙。其神明永固,足以自存于世,而遗书定以开后人之祠而祀之。谁曰不宜吾见邦人之踊跃,不转盼而观厥成也[22]。
将喻昌与扁鹊的对比,并称其“妙明虚湛”,依然是突出喻昌曾入佛习禅的特殊生活经历。喻昌的祠堂极可能是乾隆十年(1745年)才建成,“喻徵士祠,在进贤门外百福寺内,乾隆十年南昌知县钱志遥建,祀明新建征士喻嘉言”[23]。喻昌遗骸安置在百福寺后,应就在此设置了祠堂。但之后,喻昌的遗骨可能又被重新入土安葬,“门下生奉其遗骸归庄严于城南百福寺,后数十年,众医士瘗于近山纯阳观侧,今惟塑像,存一龛香火,祷祀者,岁时犹不绝”[24]。可见,喻昌遗骸安置在南昌百福寺后,又曾有一次重新安葬的过程。清代文人蒋士铨[25]曾撰有《喻嘉言先生改葬吿词》,其中记有:“金身入弥勒之龛,含贞体固;素旐压彭蠡之浪,藏壑舟完。既归常熟,遗骸暂寄靖安萧寺,盗环者毙,请祷者生。既而移祀会城,栖神净域,寺名百福,灵庇千人……囊者聚徒卜葬,瘗公于孺子坟边,累土成丘,树表在纯阳观侧……某昔萌改葬之志,曾输负土之诚。忽忽十年,硜硜此念。”蒋士铨记载的,应就是此次改葬的过程,而且从中可见,喻昌遗骸入百福寺后,就有当地医家、士绅等谋划改葬,但居然谋划了十年之久才成。百福寺和纯阳观都在进贤门外,应也相距不远,“百福寺,在绳金塔之东,宋时建,国朝乾隆十年知县钱志遥增修,东建文昌阁,西建春秋阁。”[26]“纯阳观,在进贤门外,宋建,岁久倾圯,为居民盘踞,□□孙霖于乾隆壬子年(1792年),求知县顾,出示驱逐,复旧基重建门殿。”[26]喻昌在逝世后经历了从靖安到南昌百福寺,再到纯阳观外安葬的过程。喻昌的遗骸在入土之前,粗略计算起来,可能有近六十年的时间是在寺中安置的。而且即使其已入土安葬,但依然在百福寺有祠堂,这也说明喻昌即使去世乃至入土安葬,世人依然认为其为佛门中人,与佛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上文已提到,喻昌少年读书时就多“诡异之迹”,在一些野史文献中,喻昌人生中的神异色彩更著,如《牧斋遗事》的记载中,更有身为明宗室的传说:“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后,讳其姓,加朱以捺,为余。后又易木以刖为俞。向往来牧斋之门,结庐城北之麓。少遇异人,授以秘方,兼善黄白之术。弟子有祈其术者,辄语曰:我誓以济世,不以似。先师强授我,然尚不免大谴二:一夭殛;一无后。汝愿天殛乎?无后乎?……人或疑惑其托词以拒,然嘉言实无后。”[27]263此类文献的记载,多有后人附会的成分,不过也从侧面证实了关于喻昌的神异故事,是其在世乃至去世不久时,都在流传。
喻昌人生中展现出的宗教情结,也的确在其行医过程中有所体现,如他曾为胡卣臣治痰症:“娄东胡卣臣先生,昌所为贤士大夫也。夙苦痰饮为恙,夏月地气上升,痰即内动,设小有外感,膈间痰即不行。两三日瘥后,当膺尚结小痤,无医不询,无方不考,乃至梦寐恳求大士救疗。因尔闻疾思苦,深入三摩地位,荐分治病手眼,今且仁智兼成矣。昌昔谓膀胱之气化大行,地气不升则天气常朗,其偶受外感,则仲景之小青龙一方与大士水月光中大圆镜智无以异也。盖无形之感挟有形之痰互为胶漆,其当胸窟宅,适在太阳经位,惟于麻桂方中倍加半夏五味以涤饮而收阴,加干姜、细辛以散结而分邪,合而用之令药力适在痰邪绾结之处,攻击片时,则无形之感从肌肤出,有形之痰从水道出。顷刻分解无余,而膺胸空旷,不复丛生小痤矣。”[28]49-50喻昌[28]378在医疗活动中掺杂宗教性的描述非此一类,他有时面对疑难重症,还要静坐思考,颇有老僧入定,观察因果的色彩:“袁仲卿乃郎入水捉蟛蜞为戏,偶仆水中,家人救出,少顷大热呻吟。诸小儿医以镇惊清热合成丸、散与服,二日遂至昏迷不醒,胸高三寸,颈软,头往侧倒,气已垂绝,万无生理……余曰:‘此儿受症何至此极,主人及客俱请稍远,待吾一人独坐静筹其故。’良久曰:得之矣!”喻昌在面临重症时,从容的观察和分析病情的举措,颇有一些的禅意,在其著作中特意描述此类行医细节,恐怕也是佛教修行留给他的烙印。关于喻昌行医的记录中,某些故事堪称神迹,如:“北门外多败屋,居民多停棺其中,嘉言偶见一棺似新厝者,而底□中流血若滴,惊问旁邻,训曰:顷某邻妇死,厝棺于此。嘉言急觅其人,为语之曰:汝妇未死,凡人死者血□,生者血鲜。吾见汝妇棺底血流甚鲜,可启棺速救也。盖妇实以临产昏迷一日夜,夫以为死,故殡焉。闻此言,速启棺。诊妇之脉未绝心胸间,针之,针未起,而下已呱呱作声,儿产,妇亦起矣,夫乃负妇抱儿而归。”[27]264此类故事在中医史和佛教史中并不少见,某些医生或僧人往往能看出一些病人实际还未死亡,且他们多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不过将此类故事附加于喻昌的行医事迹中,却显得比较特殊,因为《牧斋遗事》的成书时间与喻昌应属同一时代,而在当时就在喻昌的医疗事迹中增添此类故事,足以说明喻昌在行医过程中,其诊疗水平恐怕已超出一般医术的范畴,更有近乎“神效”的医疗特色。
在上文叙述中,已见到喻昌去世后,其骸龛遇风浪而不沉,盗贼因窃其龛上铜环而暴亡,僧人见喻昌形现而恐怖等“诡异之事”。而关于喻昌的神迹还不止如此,其他如:“乾隆二年(1737年),南昌医士高世铨往靖安求其书,归至牛头岭,夜黑误入箐中,展转不得出,遇持弓矢者数人,叱曰:‘若人也?鬼也?’世铨惊询之,则捕虎者还。迹之,虎方食遯于箐,而世铨向来径无所见。夜宿山店,微雨,縳竹爲扉,世铨惧不敢安寝,忽有巾服老人抚之曰:‘吾在此,无惧虎也。’明日起,视虎迹环戸外,老人貌类喻嘉言,盖阴护之云。”[26]可见,即使喻昌去世后,关于他的神异故事依然有流传,乃至成为具有“阴护”医生的神类,喻昌被神化与其曾有的宗教身份实际是分不开的,也与其长达几十年的遗骸在寺中安置分不开。喻昌不仅生前与佛教有极深渊源,其逝世后,更是以出家人的方式安置遗骨,乃至祠堂就设在寺中。喻昌虽先出家,而后又在家,但其明显比一般在家居士更有出家的味道,他也的确因其在世时出色的医术及特殊的人生经历,更被赋予一层神圣性。
3 余论
喻昌一生经历业儒、出家、行医三个阶段,用现代医学社会史的观点来看,他是一个典型的儒医。但同时,他却又有出家的经历,一生的行止保留了浓厚的佛教味道,他终生未婚,没有子嗣,乃至后事都由其外甥办理。他去世后,依然接受世人的供奉祭拜,家乡为其立祠堂,后代医家视其为前辈名医而求学于他,以他的著作为圭臬。其逝后诸多神异典故的出现,说明他的影响乃至他生前就带有的某种“诡异”色彩,在其去世后被放大,他甚至被列入“圣人”行列,如:“《濳邱札记》有《与戴唐器书》云:十二圣人者,钱牧斋、冯定远、黄南雷、吕晚村、魏叔子、汪苕文、朱锡鬯、顾梁汾、顾甯人、杜于皇、程子上、郑汝器。《戴唐器书》更增喻嘉言、黄龙士,凡十四人谓之圣人,乃唐人以萧统为圣人之圣,非周孔也。”[29]所谓“十四圣人”,实际是当时之人,对同时代知名人物的评价,喻昌能进入这个行列,也说明其才能和地位,得到了同代人的认可。作为“复合型”人物的喻昌,他与传统儒医相比,有着更特殊的身份,他的宗教标签,是有别于其他医生的重要因素。当世之人,也更愿意用佛教语言对他进行描述。如此背景下的喻昌,其多重的身份中,佛教始终占有一席之地的,他也是一个真正践行着佛教思想的,居士式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