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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记忆:在个体与集体之间建构过去①

2021-11-30阿莱达阿斯曼

关键词:代际框架个体

阿莱达·阿斯曼 著, 王 蜜 译

(1.康斯坦茨大学 文学、艺术与媒介研究系, 德国 康斯坦茨 78457;2.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4)

在过去的十年里,记忆已经被公认为是文化研究领域内的一个“前沿性概念”,以记忆为主题的著作和论文也已经塞满了整个图书馆,记忆话语体系正在学术界迅速扩张。实际上,研究文化记忆的模式多种多样,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多,但这些模式完全没有关注彼此的存在,更不用说探讨各自所包含的不同原则和目标。因此,记忆话语体系仍然缺乏理论上的严谨性,我们应该对该领域进行整体性的、鉴别性的考察,并对核心概念进行批判性解读。在这篇论文中,我将首先深入探究其中的一个核心概念“集体记忆”,紧接着我将解读一些专业术语之间的区别,最后本文将通过一个具体的个案来进行验证。

一、集体记忆——一个伪概念?

个体记忆确实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记忆依附于个体,但是它依附于群体吗?尽管围绕着“集体记忆”这个术语,一时之间一个全新的话语体系已经建立起来了,图书馆的架子上也塞满了相关著作,然而仍有一些顽固的怀疑论者坚决否定这个概念。要创造一个新的术语很简单,但是这个术语所指代的事物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吗?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就属于否定这一术语的学者之一。在她的新书《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桑塔格写道:“每个人都能辨识的影像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社会思考的或者说宣称它在思考的一部分。这些被称为‘记忆’,长期来看是一种虚构。严格来说,没有所谓的集体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是个人的,不可复制的——它随着个体生命的终结而消亡。所谓的集体记忆,并非回忆,而是一种规约:这是重要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还配上照片把故事嵌入我们大脑中。意识形态制造了庞大的图像档案,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图像,囊括了所有具有重要意义的思想,并催生可预期的思想和感情。”[1]

桑塔格认为一个社会能够进行选择、思考和言说,但并不能回忆。没有意志,一个社会依然可以做出选择;没有推理的能力,依然可以思考;没有喉舌,依然可以言说;但是没有记忆,社会并不能进行回忆。说到了记忆这个词,桑塔格再也没法继续以上的修辞性的套用了。对桑塔格来说,离开器官和有机体,记忆根本就无从谈起。作为物质结构的一部分,记忆依附于个体的生命,与其一起消亡。这样一种常识性观点有着不容驳倒的证据。我要说的是,这个观点自然是正确的,但却是不完整的。强调个体记忆的经验实证主义层面和唯我论色彩就会忽略掉记忆的两个重要维度。一个维度涉及到记忆在个体之间的链接方式。个体记忆一旦用言语表述出来,就会与语言——这一具有主体间性的象征体系融合在一起,继而严格说来,个体记忆就不再是个体独有的、不可剥夺的财产。通过语言这种常见媒介的编码,个体记忆会被置换、共享、确证、纠正以及怀疑,最后但也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它会被书写下来,这样就使得记忆得以保存,即使生活在不同时空的人们也能知晓。这使我想到记忆的另外一个维度:记忆的外化。除了语言与文本,个体记忆与实物图像也密不可分。照片作为记忆的重要载体不仅触发个体的回忆而且倾向于表征这些回忆。在这些个案中,个体记忆与共享的实物之间很难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

如果以上我们说的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而非记忆的话,我想桑塔格可能会就此做出让步。精神是大脑中的一部分,在这儿积累起一般性的概念,从文本和图像加工中得出的外部知识也在这里被吸收而后得到重构。桑塔格断言“存在集体性训诫”。心理学家已经做出了语义记忆和情节记忆的区分,这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阐释这个问题。语义记忆和精神有关,它还包含通过识记进行记忆的维度。语义记忆就是通过集体性训诫获得的,正是通过连续的学习,让我们习得了一般性的和专门性的知识,这些知识把我们和他人以及周边的世界连接起来。而另外一方面,情节记忆只收藏那些纯粹个人的、自传式的事件。尽管我们可以就这些记忆进行沟通和交流,但它们依然不同于一般性的知识,因为作为一种个体化的知识,它们无法从一个个体转移到另外一个个体那儿。正是这种情节记忆将我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一个人可以分享他人的记忆,但是绝不可能拥有他人的记忆。

当莫里斯·哈布瓦赫(记忆研究领域的奠基人之一)在1925年引入“集体记忆”这个术语时,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个术语可能会引起误解。他在表述自己的观点时十分谨慎,并且带着自我批评的意味尝试性地进行推理,他从一开始就把这个术语和他创造的另外一个术语“社会框架”联系在一起。对于哈布瓦赫而言,两个术语必须放在一起来理解,不仅集体记忆依赖于社会框架,个体记忆同样也由社会框架来支撑和定义。他坚信在共享的社会框架之外没有记忆,而且这些框架的转变或者崩塌会诱发个体记忆的改变甚至遗忘。(1)参考:Maurice Halbwachs, On Collective Memor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Lewis A. Coser,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原注

集体记忆是从个体参与社会框架中的角度来定义,而非从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角度(像赫尔德的“民族精神”或19世纪的“时代精神”),这就使得这个概念不再是一个伪概念,而成为一个引领全新研究领域的开创性概念,这一点在这个术语产生之后的六七十年后已经得到了证明。尽管我们对集体这个概念所具有的神秘性还存疑,在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话语体系中对这类概念还存在政治上的滥用,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每个人不仅以第一人称“我”的单数形式存在,还同样以不同的“我们”的复数形式存在。个体同时归属于不同的群体,这样不同的“我们”就会采用各自不同的“社会框架”,每一种“社会框架”都意味着共同的关注点、价值观、经历以及叙事等隐含的结构。家庭、邻里、同龄人、同代人、一个国家乃至一种文化——这些都是个体称之为“我们”的更大群体。每一个“我们”都由具体的话语体系来建构,这些话语体系勾勒出一定的界限并明确相关的原则以区分内外。要想成为群体中的一员就要参与到群体的历史中,而群体的历史往往超越个体的生命长度。因此,个体要想参与到群体过去的视域当中,就意味着要去学习相关的知识。个体不能去回忆这些知识,而只能去记忆。尽管这些知识是作为语义记忆去习得的,但它们依然不同于一般性的知识,因为它们像情节记忆一样具有一个身份标签,正是这些知识建构了“我们”(而不是“我”)。

桑塔格写道,所谓的“集体记忆”不是一种回忆,而是一种约定:事实上,群体是通过在一些方面达成一致来定义自己,这包括哪些事实是重要的、哪些故事应当被赋予崇高意义以及群体应该共享什么样的焦虑和价值观念。桑塔格认为“集体记忆”只不过是“意识形态”的另一个名字而已。伟大的历史学家雷因哈特·科瑟勒克(Reinhart Koselleck)也秉持这样一种观点。他区分了两种真理:主观真理和客观真理。主观真理归属于个体,个体拥有各自不同的、真实的记忆。这些记忆的真实性无可争辩,未经中介化的个人经历就是证据。客观真理则归属于历史学家,他们以一种全面、公正的方式重构过去。历史学家比较资料来源,衡量各种论点,参与众多的专家讨论,孜孜不断地彼此纠正,一心要问鼎历史的真相。而在主观真理和客观真理之间的巨大空白被科瑟勒克称之为“意识形态”的东西所填充。

有趣的一点是,在20世纪60到80年代,“意识形态”曾是一个高频词汇,但在那之后就退出了当代的话语体系。随着这个术语的消失,“集体记忆”开始出现并最终取而代之。这不仅仅是语言上的替换,也是理论研究定位上的重大转变。“意识形态”这个术语很明显带有贬义色彩,它并不代表我们的思维方式,而是指涉他人如何误解乃至扭曲我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它公然抨击一种错误的、虚假的、人为操控的、建构的甚至是有害的精神框架,因为这种精神框架预先假定了一种清晰而不容置疑的“真理”。意识形态与真理的内隐性和确定性背道而驰。以上的设想自90年代以来不断受到建构主义思维的侵蚀。我们逐渐意识到我们曾经赋予意识形态的很多性质,事实上也依附于我们尊之为主观真理或者客观真理的东西。无论是我们的记忆还是历史学家的工作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建构性,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再把意识形态当作一个描述性的术语而当作一个纯粹的辩论工具。正如心理学家告诉我们的那样,个体的回忆是在不断变化的当下持续录入、不断建构的一个过程,它并不能将原来的刺激一成不变地、完整地保留下来。理论家也告诉我们,尽管历史学宣称客观公正,但它同样涉及到对语言的修辞性运用,带有一个特定的视角,将真实的目的和偏见隐藏其中。除此之外,我们生活的世界,经过了文本和图像的中介化,我们也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这对我们个体的回忆和历史学家的工作都产生了影响。历史学家无法再垄断对过去的定义和解释。“记忆潮”的出现就是历史学家丧失其独有的、至高无上的垄断权之后的即时效应。

对于这些在我们的精神和文化框架内发生的变化,无论我们支持与否,都不能无视它们,并且可能还要抵制它们带来的一些影响。其中一个棘手的影响就是根据市场需求或者某些特殊集团的要求,过去很有可能在媒体操控下以全新面目重新示人。我们经常被利用进而沉溺于媒介市场所展示的过去里,这导致我们的认知受损。当我们需要辨别证据的真假、调查表征的真相、追根溯源和以一种不同的观点来阐释它们的时候,我们需要专业历史学家的声音。但是关于记忆,无论是个体记忆还是集体记忆,在一个经过中介的民主社会中,合理对待过去的方式就是承认过去尤其是那些创伤性的过去给公民带来的多重影响。人们渴望将记忆重新归为当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新思考、评估过去,并把过去看作是个人档案和历史意识的一个重要维度,记忆潮的出现就体现出了这种意愿。在后个体主义时代,过去也为群体凝聚力、归属感的形成以及身份认同的形成提供了知识上的储备。“记忆”取代“意识形态”并不意味着批判、甄别和道德评价已经过时,相反,记忆话语体系要形成自己的批判立场。它要为如何评估记忆建构的质量提供标准,这样就可以将记忆的合理运用与滥用区分开来,将那些引起仇恨、分裂和暴力的记忆与那些能进一步密切族群关系,具有治疗作用和伦理价值的记忆区分开来。

二、四种记忆范式

在这一部分,我想勾勒出几种“我们”,正是借助这些“我们”,个体得以建构自身的身份认同,同时我也对个体被包裹其中的不同的记忆范式进行评述。四种记忆范式的简单勾勒将展现出记忆研究的多个方面以及不同学科之间的具体分工。我的研究预设是我们的个体记忆所包含的内容比我们作为个体亲身经历的要多得多。我们作为个体会参与到范围更大的、包容性更强的家庭记忆、社区记忆、代际记忆、社会记忆、民族记忆以及我们生活其中的文化记忆当中。这些记忆的多重维度分别具有不同的视野和范围,在个体身上彼此重叠和交叉,而个体同时又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分享和合并着这些记忆。人类获得这些记忆的方式不仅限于自身亲历的生活经验,还可以通过交流、认同、学习和参与的方式。确实,我要讨论的边界问题是十分模糊的,因为个体所拥有的不同维度的记忆总是相互交叉的、互动的甚至有时是彼此冲突的。我用以区分记忆不同范式或者说不同维度的标准涉及三个方面: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延伸程度、群体的规模以及稳定性。

(一)个体记忆

个体记忆历来是神经学家和认知心理学家研究的领域,他们对于人类的记忆能力十分不看好。在他们看来,人类的记忆本就不是对过去经历的准确表征,而是扭曲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值得信任的,这一点众所周知。德国的神经系统科学家沃尔夫·辛格(Wolf Singer)将记忆定义为“基于数据基础上的发明”,哈佛大学心理学家丹尼尔·沙克特(Daniel Schacter)则细述了“记忆的七宗罪”(2)参考:Daniel L,Schacter (ed.), Memory Distortion: How Minds, Brains, and Societies Reconstruct the Pas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Daniel L,Schacter, ″The Seven Sins of Memory. Insights From Psychology and Cognitive Neuroscience″, American Psychologist, No.3,1999,pp.182-203。——原注。无论从科学的视角看我们的记忆的价值有多大,我们都必须依赖于我们的记忆,因为正是记忆让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没有了这种能力或者至少说是一种可靠性,我们既不能建构自我,也不能与人交流。个体记忆是一种处理主观经验并建构社会身份认同的动态媒介。

尽管个体记忆与主观经验有关,并且有一个稳定的立场,但是它依然具有社会属性,因为个体记忆就是在交互性体验中建构的,而且总是与其他人的记忆相关联。除非个体记忆被整合成有特定轮廓和意义的叙事,否则个体记忆就是碎片化的,呈现出的仅仅是一些在时间上、空间上都缺乏连续性的零散画面。即使个体记忆以故事轶闻的面貌出现,并且被定期复述或者借助实物、文字记录或相片逐渐趋于稳定,但它们也依然反复无常,容易改变甚至被遗忘。一些情节记忆会成为家庭记忆的一部分,然而这同时也使得它们的存续时间有了明显的限制。一般说来,在口头互动循环中,它们的存续不会跨越三代人,也就是至多一百年的时间。

(二)社会记忆

尽管我并不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伪概念,但是因为其模糊性我还是不喜欢这个术语。为了规避其模糊性,我更倾向于用三个不同的术语来替代它:社会记忆、政治记忆和文化记忆。社会记忆指在一个既定社会中那些被经验的和沟通传达出的(或者被压制的)过去。社会记忆是持续变化的,因为它总是随着个体的死亡而消失。一个社会的记忆绝不是同质化的,而是分成不同的代际记忆,代际记忆的价值正在被社会心理学家(重新)发现。[2-3]年龄相仿的群体共同见证了影响深远的同一历史事件,因此他们在信仰、价值观念、习惯以及态度方面都类似。某一代际的成员倾向于将自己与前一代际和后一代际的人区别开来。针对不同代际之间的交流,一位社会学家写道:“一条隐形的边界阻碍了相互之间的理解,这条边界和经验的时间性有关。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离自己的时代,因此年龄以一种存在主义的方式将不同代际分隔开来。”[4]共享的代际记忆在个体记忆的组成中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这一点不可否认,正如另外一位社会学家挑衅性地断言:“代际身份一经形成,不可更改。”[5]

家庭内部的不同代际从社会层面上看并不明显,相比之下,社会代际则因为共同经历了深刻的事件和一直延续的自我主位化的话语体系而具有了独特的轮廓。当代际发生交替的时候,一个代际所具有的由共同的经历、期待、价值和困扰组成的隐形框架就会变得更加有形起来。接着我们就会感到曾经那些规范性的、代表性的立场和习惯渐渐从中心被移到边缘。社会记忆的改变并不是悄无声息的,而是在大约三十年后,当新的一代人进入办公场所、承担起社会责任的时候就会经历一次明显的改变。伴随着他们的出场,新的一代人会竭力使他们自己的历史视角合法化。代际的改变对于社会记忆的重构和文化创造力的复兴至关重要。

(三)政治记忆

个体记忆、社会记忆与政治记忆、文化记忆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涉及到的时间范围不同。个体记忆与社会记忆都由个体承载,两种记忆范式都依赖于个体以及个体之间的互动交际。政治和文化记忆则依赖于其他介质,为了成为一种记忆,这两种记忆范式都需要借助能够长久地承载象征和物质表征的实物作为载体。不管现实中政治记忆和文化记忆能否长久地存在,它们的初衷都旨在长存。记忆的社会范式建立在代际之间的交流基础上,而记忆的政治范式和文化范式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服务于跨越代际的交流,这不仅涉及到图书馆、博物馆和纪念碑,还包括多种不同的教育模式和反复不断的参与的场合。当我们跨越从短期到长期之间的虚无界线,由个体承载的、内隐的而且模糊的自下而上的记忆就会被转换为有组织的、自上而下的记忆。无论社会记忆与政治记忆之间如何相互交织,它们已经成为了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自下而上的社会记忆为社会心理学家所研究,他们关心不同个体和代际在他们的生命周期内如何理解和记忆历史事件。自上而下的政治记忆则为政治学家所研究,他们研究记忆在国家身份认同的形成以及政治行动中扮演的角色。前者聚焦于记忆如何在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中交流,后者主要是探究记忆是如何为了政治行动和群体身份认同的形成而被建构、呈现、使用以及滥用。

需要强调的是,从个体记忆或者社会记忆到政治记忆并非一个简单的类推。机构和群体不能像个体那样拥有记忆,当然它们也没有类似的神经系统或者人类的性情。组织机构和更大的社会群体如民族、国家、教堂或者一个商业公司并不能“拥有”记忆,而是借助纪念碑、博物馆、纪念仪式等纪念符号为自己“制造”记忆。有了这样的记忆,这些群体和机构就为自己“建构”了一个身份。有目的的、象征性的记忆依赖于筛选和排除,这些行为十分利落地将有用的记忆与无用的记忆、有关的记忆与无关的记忆区分开来。

政治记忆的建构在三个方面明显区别于个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第一,它们与其他记忆以及他人的记忆没有关联,而是具有同质性和自给自足的封闭性。第二,政治记忆并不是碎片化和多元化的,相反它被整合成一种统一叙事,这种叙事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并且传达出一种清晰的、鼓舞性的讯息。第三,它并非是不稳定和易逝的,而是通过物质和视觉符号以及展演行为固定下来,前者如遗址和纪念碑,后者如纪念仪式,这些都定期激活了个体记忆并且提高了集体的参与性。通过这种方式政治记忆获得了一种稳定的形式,得以一代代传递下去。

(四)文化记忆

文化可以被定义为一种为了对抗持续衰变和一般遗忘过程而精心设计的系统策略。为了与自然衰变和人类遗忘这一无法改变的法则相抗衡,将短暂变成永恒成为文化的长期使命(借用齐格蒙特·鲍曼的说法),也就是要发明一些技术手段来传递和储存那些对群体的组成和延续至关重要的信息。

依靠书写系统来长久储存信息的文化渐渐产生了我称之为“正典”的东西与“档案”之间的区别。这种划分将群体记忆或者说应该记忆的内容(包括仪式、文本以及各种引用)与长期被群体所忽视、遗忘、排除或者说抛弃,但又因为依然对群体有价值和意义而以物质形式保存下来的内容区别开来。“正典”所包含的那些活跃的记忆旨在使一个社会有意识筛选出来的内容能够长存不朽,因为这些内容对于一个社会的共同定位和回忆至关重要。承载这种记忆的包括文字的和视觉形式的“正典”、教育课程体系、博物馆、表演以及节日、共同的风俗习惯和纪念日等。

与这些能够重新创造并储存文化记忆的活跃形式相比,档案所包含的内容可以说是一直在潜伏状态中徘徊。只有专家才能接触到档案记忆。这些以物质形式存储并经过专业解读的信息并不像一般的公共知识一样在坊间流传。它们没能通过社会的筛选,也没有借助文化机制和公共媒介进入公众意识并转换成为当下的记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档案记忆和“正典”记忆之间是可以相互渗透的,这一点很重要。一些事物可能会倒退进背景当中,大众渐渐失去对它们的关注和兴趣,而同时另外一些事物则可能从边缘地带苏醒,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正是得益于这种双层结构和两种记忆维度之间的互动,文化记忆自身具备了持续改变、创新和重构的潜能。

政治记忆的象征符号要传达的是一种清晰的信息,其目标旨在同质化,而相较之下,文化记忆的象征符号有着更加复杂的结构,它需要有更多的个体形式的参与,比如阅读、书写、学习、审视、批判以及鉴别。两种记忆的目标都是成为永久记忆,但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它们的结构就会一直不变。事实上,两种记忆一直不停地受到各方挑战和争议,而正是这种论争让记忆保持了活力。

三、记忆重构——德国的受难记忆

为了阐释并进一步验证四种记忆范式带来的启发性的价值,我讲一个实证案例。在新千年里,德国的战后记忆发生了巨大转变。2000年10月,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在维尔纽斯做了一个有关记忆的个体形式和集体形式的演讲,他针对人们对二战中德国所经历的苦难缺乏关注的事实进行了反思。这些记忆在德国人的意识中呈现得如此之晚、如此之勉强,他认为这个现象很奇怪也很令人不安,他说:“一千二百万东德人遭驱逐、被迫逃亡的苦难仅仅是隐于背景中的一个话题。一种罪恶代替了另外一种罪恶。”三年后,在德国这种境况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有关德国在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不久以后所遭受苦难的记忆在整个国家瞬间泛滥开来,并伴随着空前的情感冲击力。一些新的主题也突然引起了大众的关注,例如原居东欧的德国人的被迫迁移、德国城市遭受的地毯式轰炸、苏联红军对德国妇女有组织的大规模强奸等。这些事件借助图片、电影、书籍、采访、脱口秀以及回忆录等,通过大众媒介呈现出来,不同代际的民众也愤慨激昂地在网络上展开讨论。这些个体记忆是如何转变成了社会记忆呢?是通过多种形式的社会性和政治性重构实现的。

(一)这些有关战争和轰炸的个体记忆已经在“社会私人”框架中隐藏了半个多世纪,如今进入了“社会公共”框架

由于社会和家庭禁忌,有关强奸的屈辱经历被掩盖,而相较之下,曾经被驱逐、被烧城的经历对于跨越代际的家庭交流来说更适宜。有关驱逐和轰炸的记忆所具有的社会框架也是家庭记忆的社会框架,这是一种共享的记忆,不过仍然是在纯粹私人层面上存在。从相关书籍出版的数量、主要杂志和报纸刊登的相关文章的频率以及电视纪录片和黄金时段脱口秀的收视率上,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些个体记忆在2001年以后从私人的、非官方的家庭领域转向整个社会领域。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被中介化,成为一种被调停物。图书、电影和录像创造了一般大众都能够接触到的表征形式。在2003年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中,乌尔里希·劳尔夫(Ulrich Raulff)抱怨称这些记忆在战争结束58年后重新浮出水面,都没能遵循基本的礼仪多等上两年,等到2005年的正式纪念日。这些记忆以非官方的、一种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的方式被唤起的事实可能就是一个信号,表明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些记忆仍然是富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个体经历的记忆。

(二)有形的个体记忆曾经是档案记忆的一部分,如今被归属为社会公共记忆的一部分

个体记忆不仅借助社会框架内的口头交流和不间断的演练得以保存,它还通过文本和图像以物质的形式被保存下来,这其中首先就是在过去的同一时间写成的日记、书信以及在这之后完成的回忆录和小说,这些为个体记忆创造了一种更为永久的形式,使它们能够得以传播。然而,书写下来的文件只有出版并且有读者对其感兴趣,它们才能促进社会记忆的形成。如果无法引起(或者不再引起)大众的兴趣,就会被贬谪到档案中,作为一般性的历史痕迹,成为一种无效记忆。1990年,德国导演赫克·桑德尔(Helke Sander)利用对相关文字和影像资料的研究以及一项大型的口述史项目拍摄了一部电影,她试图通过这部电影重新唤起有关1945年大规模强奸的禁忌记忆。她的作品引起了很大关注,但也只是集中在很小的社会范围内,主要是学者和女权主义者的关注。另一个同样在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社会公共记忆共鸣的艺术作品是迪特·福特(Dieter Forte)在20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三部曲,福特的作品在家族传奇的框架下描述了自己童年有关杜塞尔多夫轰炸的创伤记忆。这些作品不仅没有引起一般大众的兴趣,就连几年后专门搜寻这一主题的德国文学文本的温弗里德·格奥尔格·塞巴尔德(W.G.Sebald)甚至也忽视了它们。第三个例子,载有成千上万名德国难民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巨轮在战争临近结束时沉没,君特·格拉斯在2002年出版的一篇短篇小说重新又唤起了公众对这一事件的记忆。无数的出版物都描述了这一事件,甚至还有一部电影,但这些都没能引起大众的兴趣和共鸣。只有社会中的一小部分人即曾经见证这一事件的那代人才会对这些表征形式产生共鸣,这些也因此很快被一带而过,之后就尘封在档案记忆中。在2000年以后,当社会整体开始重又追溯这一事件时,我们见证了这段记忆从仅是个别经历到引起普遍兴趣、从仅是专家掌握的知识到能够引起公众反应、从档案记忆到社会记忆的转变。

(三)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那些原先归属于政治记忆的内容又重新进入社会公共记忆的范围

那段有关驱逐的记忆在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共的政治记忆。在战后,“被驱逐者联盟”(Bund de Vertriebenen)充当了个体记忆的监护人,在政治语境中表征这些记忆并将记忆工具化。这个团体塑造了这段记忆以使它们符合通常的叙事模式,并有益于修正主义的政治事业。因为这个团体的成员在西德占据了相当大的投票权,也因此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在20世纪50年代,为了这些被驱逐者,政府部门专门给联盟拨付了基金用以建立博物馆和其他教育机构,甚至还设立了一个大型的口述史项目,由当时最有名望的历史学家亲自主持,用来记录曾经被驱逐的那段经历。然而几十年下来,这种记忆的社会影响力几乎丧失殆尽。年轻的一代已经越来越少光顾这些博物馆,那些曾经被仪式化的、传说一样的事件也越来越被边缘化。然而50年后,这段逐渐弱化的特殊的政治记忆又重新回归,在整个社会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在新的记忆框架下,它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政治性建构,而是在人道主义和社会维度内被重构,被社会整体赋予了一种情感意义。尽管涉及到个体记忆时有人权这个说法,但是在公共领域内的集体记忆并不是一定要涉及到人权。纷繁多样的个体记忆在社会中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存,不过当它们被赋予一定的政治诉求,并且这些诉求在公共领域内彼此碰撞时,这些记忆就会很容易变得彼此冲突、不能相容。要是问为什么这些记忆在那么长时间里都没有引起大众的关注,我们可以从格拉斯的陈述中找到答案。他写道:“一种罪恶代替了另外一种罪恶。”他将德国战后记忆转变背后的逻辑浓缩为这一句话。确实如此:战争刚一结束的时候,德国作为一个历经苦难的国家,其受害者的自我定位阻碍了它对罪恶和其他民族尤其是犹太人受难的认识和理解。有关大屠杀的记忆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以后,犹太人的受难记忆反过来取代了非犹太人的受难记忆,但是伴随着2000年的转变,德国受难的记忆恐怕将会又一次取代大屠杀的记忆,而德国的罪恶变得不再那么凸显。

这里我们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政治框架不同于社会框架,它在记忆中引入规范。纯粹的故事并不会引起冲突和矛盾,不同的论点、价值观念、意图、诉求和决定才会,因为它们自身内嵌着一种规范。不同的故事可以相容,但是规范性的导向不可以。有关被驱逐的记忆是一段被政治化的记忆,其中所包含的规范性导向被涵盖在德国大屠杀记忆的政治框架内,而大屠杀的记忆是建立在更大的民族和国家层面上。在2000年以后,德国受难的特殊记忆逐渐竭力上升到民族记忆的层面。一些人认为有关德国受难的记忆甚至能够充当一种主要的、实用的叙事模式将东德和西德的经历联系起来,在经历了太多的内部异见、失和决裂后为国家统一创造一种情感上的纽带。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由一般记忆到民族记忆的重构与代际交替同时发生。苏珊·桑塔格认为记忆随着个体的死亡而消失。然而,实际的情况要稍微更复杂些。在一个时间段内第一代人中的很多成员都相继离世,适逢后继的一代人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我们见证了由“亲历的一代人”到“忏悔的一代人”的转变,后者是从他们父母或者祖父母的经历中获得身份认同,并试图将这些经历转变成为一种永恒的、受人推崇的记忆。被驱逐者联盟的现任发言人埃里克·施泰因巴赫(Erik Steinbach,生于1940年)在2000年以后很明显在努力将她的家族记忆升级到民族象征记忆的层面。“68一代”曾经与他们父母的罪恶激烈对抗,但是在这之后,我们见证了他们又愿意重新从这些经历中建立自身的身份认同并且继承父母过去的苦难记忆。施泰因巴赫的目标是在柏林建立一个反驱逐中心,将其作为一个收藏有关德国苦难的民族记忆的机构据点。犹太群体担心这样一个中心作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会成为大屠杀纪念碑的对手,对其构成威胁。事实上,这已经深深刺激了德国的邻居——波兰。由被驱逐者联盟发起的有关德国受难记忆的政治性重构并没有仅仅局限在空间范围内,联邦参议院已经提出将8月5号即1950年签署驱逐令的日子定为德国的国家纪念日。然而,这个提案并没有得到政府的支持。

这场由施泰因巴赫引起的不小的骚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她在挑战德国民族记忆现有的规范性导向。这也表明了民族记忆的建构是一个高度政治性的议题,在民主国家中是容许协商讨论的。到目前为止,尽管有关德国受难的记忆已经得到了认可,但是德国的民族记忆总体上依然是在德国大屠杀罪恶的框架中被定义。只要其他记忆不挑衅现有规范的等级结构,那么现有的规范性框架就容许异质多样的不同记忆在社会层面上共存。格拉斯写道:“一种罪恶代替了另外一种罪恶。”很明显,他忽视了这个框架的等级结构和民族记忆的规范性力量。因此,我们也有理由希望德国有关罪恶的记忆与受难的记忆之间互相侵蚀的情况不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四、结 语

我用以下几点来总结一下。

第一点涉及到个体记忆的外化。桑塔格坚持认为个体记忆是不可复制的,然而意识形态是靠以文本和图像形式存在的档案支撑的。我担心两者之间很难做出十分明确的区分。因为社会总是在生产与个体经历有关的文本、图像和电影,而个体就生活在其中,因此,个体记忆在一定程度上总是与外化的表征形式之间产生互动。个体所记忆的东西是不断重复的表征形式,而这些表征形式很少在数年的时间里能保持稳定不变、不受干扰。

第二点涉及到个体记忆的间断与连续。桑塔格写道,个体记忆随着个体的死亡而消失。仅从字面意思上你很难反驳这个陈述,但是它忽视了部分记忆会被后继者们以多重方式在社会层面上进行重构和再表征。一个家庭、一个政治团体、一个民族可以创造内部成员之间联系的纽带、培养忠诚度和约定彼此的义务,而这些都需要连续的记忆。

第三点涉及到从个体记忆到公共记忆的转变。这种转变具有双重功效:一方面它使得曾经的个体记忆能够为一般大众看到、听到;另一方面它创造的表征形式也使得记忆被同质化进而减少,潜在地会变成一种固定的标准、符号、原型以及屏障记忆。

第四点涉及政治记忆所具有的规范性特点。并不是所有的集体性记忆都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存在,有些集体性记忆只是等级结构中的一个部分。在社会记忆的个体维度和公共维度中我们都能够看到多元化的观点和意见并存,但是在政治层面上的记忆具有规范性象征的特质。在社会层面上,记忆拥有多样性和异质化的空间,但是为个体记忆和社会记忆提供框架的国家记忆在建构过程中就没有多少这样的空间。

哈布瓦赫有关记忆依赖于社会框架的精彩观点为理解当下记忆存在的诸多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他提出的“框架”概念让我们开始关注个体记忆是如何参与了社会记忆的建构以及如何被转变成为集体性的记忆。这些框架决定了个体记忆的有效性和关联性,并塑造了它们的表征形式。然而,哈布瓦赫的结论还需要进一步的阐释和加以甄别。在文章中,我想说明 “集体记忆”并非是一个伪概念,但是这个概念确实还需要理论上的进一步区分,因此,我将这个概念剖开并阐释为社会记忆、政治记忆和文化记忆。如果我们将三种不同的记忆框架综合起来考虑,哈布瓦赫有关记忆建构的概念将会成为我们分析过去的、当下的以及未来的记忆形成和转变等复杂情形的重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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