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脱贫记

※文/刘风梅

（作者为陕西省委巡视组原副组长）

表弟来电话：“我家新买了一辆小轿车，我想拉着全家人来西安逛逛。”我说：“好啊。”表弟能买得起小轿车？我将信将疑。在亲戚中，表弟家最穷。用表弟的话来说：“穷在我们家扎了根。”表弟说得没错，姨妈家一直很穷，而且这种贫穷代代相袭。到了表弟这一辈，光景依然过得可可怜怜，缺吃少穿成了常态。

我印象最深的是表弟结婚时发生的那件事。本来，儿子结婚，父母必须为新娘新郎制作新衣。因为没有钱，姨妈只为新娘缝制了一套新衣，没有为表弟缝制新衣，而是向村人借了一身衣服让表弟穿着去迎亲。借人衣服当然不能时间太长，婚一结完，表弟赶忙将衣服还给人家。没想到还得回门去丈母娘家，再借人家的衣服就不好意思了，他就穿了件旧衣服去回门，结果被丈母娘村上的人大大嘲笑了一番，这让丈人和丈母娘大失颜面，自然也让妻子大失颜面，因此夫妻俩大吵一顿。我知道表弟把状告到我这里，是希望我作为纪检干部的特殊身份过问此事，我却觉得那么做似乎不当，便告诉表弟不要生气，这样的衣服我给你寄。后来，我便每年都寄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给他们，表弟一家自然十分高兴，为表示谢意，也经常送我一如小米、绿豆、红薯、南瓜之类的农产品。

为接济表弟一家，我虽然也或多或少地寄一些钱给他们，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那一年，表弟带着姨妈来西安看病，我带着姨妈去肿瘤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姨妈患的是乳腺癌，需做手术，费用需两千多元。表弟当时就哭了，他说来时所带的二百元也是借人的，那么多钱他到哪里去借？当时，我的工资也很低，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让表弟等等，我去筹借，但姨妈坚决不干，硬是闹着回了陕北。谁知半年后姨妈就撒手人寰，这件事让我后悔至今。表弟真的来了，开着他新买的那辆小轿车。一进门，我差点没认出来。一向衣着不讲究的他，一身崭新的质地很讲究的衣服。人胖了许多，那张曾显沧桑的脸很滋润，人也显得年轻精神了。他带了许多土特产，红薯、土豆、小米、绿豆、红枣、粉条、南瓜籽及各种时鲜蔬菜，在我的客厅里堆了一大堆。表弟的第一句话是：“姐，我脱贫了，做梦都没有想到穷根子在我这一辈被刨掉了。”接着表弟讲了他脱贫的过程……

“在村上，我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只要有扶贫的事，首当其冲有我。开始我领扶贫款、救济粮，年复一年，还是穷。后来，乡上和村上搞产业扶贫，先为我买了几只羊让我养。我以前放养过羊，觉得应该没问题，市面上羊肉价越来越贵，也许这是个门道，我就满怀希望地干起来。然而，由于山封了，人家不让放养，只让圈养。这我就没经验了。我挣死挣活地上山割草，没明没黑地守着羊圈，甚至把本不多余的粮食省了给它们吃。羊还是不领我的情，先后一个月的时间，它们全死了。

那几只羊款，县上给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我那一半钱全是借来的，一下子欠了人家二千多元钱，我何年何月才能还完？你知道我为我妈看病借人家那二百元钱用了多长时间才还上？三年。当这笔欠款压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扶贫干部又来了，他劝我种大棚蔬菜，我听说建一个大棚需要三四万元钱时，火了，我说：“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扶贫干部十分纳闷问：“我怎么害你啦？”我说：“如果不是你让我养羊，我咋会欠下二千多元的债？”扶贫干部说：“我们想让你脱贫，过上好日子，你咋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就这穷命，我认了，你们也不要费心了。”扶贫干部说：“命运可以改变，只要你下决心。目前有一个好项目，很适合你干。”我说：“什么项目我都不干，你也不要赶着鸭子上架了。”扶贫干部说：“难道你那四个儿子就不准备娶媳妇了？”这一下说到了我的痛处，眼看着人家的儿子结婚、生子，人家的孙子满地跑，我不知道偷偷抹过多少眼泪。自己的四个儿子都老大不小了，却连一个也没成家，熬煎得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穷字，像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扶贫干部见我不再吭声，说：“我想让你种大棚蔬菜。”接着，他为我算了一笔账，一个大棚一年赚两万元没问题，两年后成本就回来了，以后就是净赚。我说：“你们想让我脱贫，这我知道，但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扶贫干部说：“咱先不说这些，明天我领你出去看看再说。”第二天，他带着我们几个贫困户去县城周围的几个村庄参观人家的大棚蔬菜。这些种植户我全认识，以前他们的光景与我差不多，现在人家发了，箍了新窑，开上了小车，这让我不仅羡慕，而且多少有些心动。但是，一想到要投那么多钱，我的心又凉了。无论扶贫干部怎么做工作，我都用一个“不”字挡回去了。扶贫干部做不通我的工作，就去做我儿子的工作。年轻人毕竟接受新事物快，也敢于冒险，他们就轮番做我的工作。但无论儿子们怎么说，我还是一个字“不”。几个儿子见做不通我的工作，就背着我贷了两万元款，悄悄地干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了，我找到扶贫干部说：“我那两千元欠账还没还清，你又让他们贷两万元贷款，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扶贫干部说：“你儿子贷款时，押的是我的存折，你种大棚蔬菜肯定赔不了，保守算，两年就可以还清贷款，退一步说，万一真赔了，我给你还贷。”我本来是带着满肚子怒气找人家的，经人家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感动了，但是，压力反而更大了。

我家的蔬菜大棚就这样建起来了。本来大棚建起来后，扶贫干部让我去县城上技术培训班，我却说我种了一辈子地，难道还不会种菜？我无论如何都不听人家的劝说，结果我又一次被现实所教训。我种的菜要么苗出不齐，要么叶子发黄枯萎，要么光长枝叶，不开花，不结果。这让我心急如焚，我想如果大棚彻底瞎了，我投入的那两万元贷款就彻底赔了，那我只有死的份了。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扶贫干部带着县上的技术干部来了。他们为我测湿度、测温度，化验土壤的成分，然后告诉我如何保持棚内的温度和湿度，如何施肥，施什么样的肥。临走还赠了一套如何种植大棚蔬菜的资料书。以后，隔几天，扶贫干部就来我的大棚看看，一发现问题，就把县上的技术干部请来，帮助我分析解决问题。这一年，虽然由于我的瞎胡弄，蔬菜收成不是太好，但还是收入了四千多元钱。捏着这厚厚的一叠钱，我的手都有些颤抖。我从来没有拥有这么多钱，我悲喜交集，泪水奔涌。如果早些年我就拥有这么多钱，我妈就不会五十多岁就殁了。我跑到我妈陵前痛哭一场。慢慢地我掌握了种植大棚蔬菜的技术，第二年我收入了两万多元，还清了贷款。第三年，我收入四万多元之后，又建了两个大棚。我在大棚蔬菜种植中，从来不施用化肥和各种农药，只用农家肥，因此，我的菜虽然价格略高于市场，但销路好，光县上的几大宾馆和饭店就销完了。

现在，我每年仅大棚菜一项的收入就有十几万元。我还养了十几头猪，每年也有一笔收入。我脱了贫，腰杆就挺直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我终于在人面前抬起了头。姐，你啥时回家，去我家看看，我住的不再是那两孔烂土窑了，我新箍了五孔石窑，还买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你们城里人有的，我都有了。我享福着哩，我现在才相信我妈常说的那句话：‘共产党爱穷人，一心为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