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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小岛事件期间中国政府南海维权的历史记忆与政治现实
——以《李准巡海记》为中心的考察

2021-11-30王小蕾

关键词:李准西沙群岛西沙

王小蕾,李 苗

(海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一、引 言

中国对南海诸岛拥有主权是不争的事实。20世纪30年代初,出于地缘政治利益考量,法国殖民者在南沙群岛的活动日益频繁,并挑起九小岛事件。九小岛事件的爆发,意味着南海主权问题发生了质变,即从面临列强的资源掠夺与非法勘测到面临列强的武力侵略与主权声索。这不仅涉及中、法、日三国之间的交涉,也在国内外舆论界掀起了一时高潮。近年来,随着原始档案等史料的公开,九小岛事件研究逐渐走向深入。学者们也对下列三个问题进行了详尽梳理:一是国民政府对九小岛事件的应对;二是各国对九小岛事件的态度立场;三是国内外舆论对该事件的回应①相关研究成果有:郭渊:《南海九小岛事件与中法日交涉》,《世界历史》2015年第5期,第87-97页;王潞:《国际局势下的九小岛事件》,《学术研究》2015年第6期,第116-125页;侯毅、吴昊:《法国侵占九小岛后中国社会舆论的反应》,《中国边疆学》2016年第1期,第117-126页;任雯婧:《法国南沙群岛政策与“九小岛”事件再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3期,第186-198页;王胜:《民国知识阶层对海疆危机的诉说与应对之策:基于30年代初报刊九小岛事件的报道的考察》,《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63-69页;郭渊:《英国对九小岛事件的关注及外交应对》,《历史教学问题》2019年第1期,第54-70页。。这无疑有助于理清该事件的相关史实及后续影响。然而他们尚未注意到,九小岛事件爆发后中国政府南海维权的历史记忆被文本重构的现象,及这份记忆和政治现实之间的纠葛。本文拟以清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在九小岛事件期间撰写的《李准巡海记》为研究对象,审视这一历史文本在何种政治现实的驱迫下成为历史记忆载体,各方在型塑、传播这篇笔记承载的记忆时从何种角度因应时局变化,从而借此阐发海洋国土意识。这或许能为探究九小岛事件期间社会各界对南海主权问题的历史反思和现实关怀提供一个新的切入点。

二、《巡海记》的历史本相

20世纪30年代初,法国为谋求对南沙群岛的控制权,挑起了九小岛事件:1930年4月13日,法属印度支那总督派遣军舰抵达今南沙群岛的南威岛,因季风,未能成功占领南威岛及附近各岛。1933年4月7—13日,法国舰队占领了南沙多个岛屿。7月25日,法国政府宣布了占领岛屿的名称及具体位置①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25 juilliet,1933,p.7794.。由于日人在南沙群岛的经济活动始于20世纪初,日本指出法国“先占”的理由不能成立②郭渊:《南海九小岛事件与中日法三国的交涉》,《世界历史》2015年第3期,第93页。。无论是法国的非法占领以及日本的插手干涉,实际上都对中国在南沙群岛的主权和存在构成了巨大威胁。这无疑使南海主权问题产生了质变:即从面临列强的资源掠夺与非法勘测到面临列强的武力侵略与主权声索。

九小岛事件爆发后,全国各地反应激烈。正在国人为南海九岛主权交涉而积极呼吁时,新记《大公报》社收到了一篇题为《巡海记》的笔记,作者是曾于清末署理广东水师提督的李准。金梁的《清史稿补记》是这样记载李准生平的:“李准,字直绳,四川邻水人,广东候补知府,以善治盗名,李鸿章尝称小李广,保道员,改提督。辛亥,广州将军孚琦被炸,准督捕党人,枪子腰伤不退,诏嘉奖,赐医药。鄂乱粤应,命督战,以伤重不能起,遂携印北上,寓津。”③金梁:《清史稿补记》,1942年刻印(出版地不详),第14-15页。

《巡海记》是李准根据署理广东水师提督期间的回忆撰写的笔记,还原了中国政府积极维护南海主权的历史进程。虽然在这篇笔记被广泛刊载、阅读前,它是根据个体记忆形成的历史文本,凝聚着记忆主体的立场、视角和体验,但它毕竟是对真实历史的再现。况且,在关于南海主权问题的学术研究的推动下,学者们对相关事件的解释也日益接近历史本相④相关研究有:郭渊:《清末初勘西沙之中外文献考释》,《南海学刊》2019年第1期,第46-57页;王静:《清末两广总督派舰复勘西沙及法国认知之演变》,《南海学刊》2019年第1期,第60-75页;张建斌:《端方与东沙岛交涉——兼补〈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之不足》,《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2期,第138-147页。。因此,在讨论这篇笔记及其承载的记忆如何建构和传播前,笔者需要结合文中线索和有关研究成果,说明李准如何履行职责,参与南海主权问题的处置与应对。如此才能获知作者通过回忆呈现的历史是什么,并进一步确证其历史当事人的身份。

(一)李准与东沙岛交涉

东沙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广东、福建等地渔民“来往广东惠州属岛之东沙地方,捕鱼为业,已阅数百年。”1907年夏,日本恒信社派“长凤丸”号前往东沙岛进行勘测,途中与西泽吉次驾驶的“四国丸”号相遇。西泽以“东沙岛事业大有可望”,欲将其占为己有,将当地渔民修建的大王庙、兄弟所夷为平地,驱赶往来渔船⑤《广东东沙岛问题纪实》,《东方杂志》1909年第6卷第4期,第66页。。西泽等人对东沙岛的占据和掠夺,引起了清政府的关注。外务部在发给两广总督张人骏的电文称港澳附近与美属小吕宋群岛(今马尼拉)连界之间有一岛屿,被日本人西泽吉次占领,并改岛名为“西泽岛”,暗礁为“西泽礁”。外务部认为该岛为我属地,命广东地方政府核查该岛旧系何名,有无图籍可考⑥《为日商西泽吉次据我港澳附近之荒岛己有事》,国家清史工程数据库电报档,档案号:2-05-12-033-0838.。中日东沙岛交涉由此开启。

作为交涉的责任方之一,广东地方政府尤其重视民间证据的搜集和运用。两广总督张人骏曾委派“署理水师李提督(李准)访闻前往东沙岛被日人所逐之渔民”。接到命令后,李准指派副将吴敬荣传带东沙岛“渔户梁盛等七人来省,并将该岛损失渔利之簿据,及被日人毁弃尸者姓名、数目,承报备案。”⑦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广州:广东省实业厅1928年版,第62页。

从东沙岛返回广东的渔民既详陈了他们在此开发、经营的历史:“广安祥字号渔船向往东沙岛捕鱼为业”,又指出日本的侵略行为对其生产生活设施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光绪三十二及三十三等年先后到岛侵夺海权,擅自掘采石斑鱼及玳瑁等物,运回日本;将渔民原有之坟墓、庙宇、渔船毁灭”⑧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63页。,更针对庙宇、渔船、植被等项提出了索赔要求:“小的初到岛上,见树木林深,种植椰树三株。又见有大王庙一间,系旧的,小的于二十二年,签银二千元修好。又倡建兄弟所一间,系祠堂,用银五百元”;“广安祥船主李广呈供……又见其将大王庙、兄弟所拆毁焚烧……所毁烂舢板四只,值银两百元;被烧大王庙、兄弟所,值银三千元。”①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67-68页。最终,广东地方政府将渔民的经济补偿写入了东沙岛交涉的外交文件:“西泽擅自经营,毁庙驱船,种种不合,实系日人侵夺,并非华人放弃……拟仍饬令商退之税,并要以毁庙损失、渔业及私运磷矿各项之赔偿,应否电胡大臣与日外务部之交涉”;“岛上庙宇及沿海渔民被驱逐,历年损失利益,交由两国公平估值,由西泽赔偿。”②《张人骏报告与日领事交涉之经过及日方提出主权属于中国的证据》,见韩振华主编:《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148页。

(二)李准与复勘西沙群岛

“自清季日本人西泽吉治,占据东沙岛,肇起衅端。粤督张人骏据理向日本领事力争,大费唇舌。因闻海南大洋中,有西沙岛者,虑及长任荒废,亦将为东沙岛之续”③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1页。,广东地方政府又于1909年4~5月间两次派舰踏勘、巡阅西沙群岛。关于初勘西沙群岛的经过,史料记载极简略:“略言前闻有西沙岛在崖州陵水县属榆林港附近,经派员吴敬荣等,驾轮前往查勘。兹据勘明,复称西沙岛计十五处:西七岛、东八岛。”④《记粤省勘办西沙岛事》,《东方杂志》1909年第6卷第6期,第170页。,未涉及人员构成、出发时间等信息。

不过,在完成对西沙群岛的初勘后,参与考察的地方官员们发现“巴剌沙群岛并无洋人,只有中国渔人在各岛支搭棚寮,捕鱼为生。询诸渔人,果有洋人在于诸岛否,皆答无有。”“只有某国之代表人曾到各岛测量。”⑤《记粤省勘办西沙岛事》,《东方杂志》1909年第6卷第6期,第171页。“其地居琼崖之东南,为南洋第一重门户。若任其荒而不治,不惟地利之弃,甚为可惜。”⑥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1页。这促使广东地方政府筹划设立了筹办西沙群岛事务处,并组织人员复勘西沙群岛,拟议岛屿开发章程⑦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2页。。

1909年4月19日,广东地方政府派员170余名,由李准率队前往西沙群岛进行复勘⑧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9页。。关于参与复勘之舰船,不同史料说法不一:《巡海记》提到,广东地方政府派出的舰船系“伏波”“琛航”两舰,吴敬荣为“伏波”舰管带;刘义宽为“琛航”舰管带,林国祥为“航海之主”(总指挥)⑨沈云龙主编:《清宣统中日交涉史料》,台北:文海出版社1963年版,第77页;李准:《李准巡海记》下,《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北华捷报》指出,广东地方政府原本派出了“伏波”“琛航”“广金”三舰执行此次复勘任务。“广金”舰因陋小不能前行,只有伏波”“琛航”两舰最终到达了西沙群岛⑩“Inspecting of Parasel Islan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864—1951),Vol.6.No.23.1910,p.13.。

复勘西沙群岛的人员于4月21日到海口。在海口完成补给后,驶往榆林港,4月23日到达。因“连日风色不佳,夜间月光四周起晕,必主有风,不能放洋”,在榆林港附近停留,于4月29日下午启航,次日中午到达西沙群岛。在完成对西沙15个岛屿的踏勘、巡阅后,李准及随船各员于5月10日返航,经48小时到香港,次日返回广州《李准巡海记》,《大公报》1933年8月10日第5版。。“伏波”舰所经之可考岛屿为晋卿岛、甘泉岛、琛航岛、东岛,由此推测该船由永乐群岛之琛航岛回程;按照郝继业的说法,“琛航”舰在抵达西沙群岛后,曾先后途径甘泉、琛航与中建等岛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19页。。

在查勘西沙各岛时,李准一行测量了15个岛屿的经纬度,并公布了上述岛屿的标准名称:即“树岛、北岛、中岛、南岛、林岛、石岛、东岛、珊瑚岛、甘泉岛、金银岛、南极岛、琛航岛、广金岛、伏波岛、天文岛”。在其授意下,参与复勘西沙群岛的人员还以鸣炮升旗等方式宣示了中国政府对上述岛屿的主权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0-21页。,并通过“窥探洋人到各岛游历之举动”,掌握了外国殖民者非法勘测西沙群岛的证据《记粤省勘办西沙岛事》,《东方杂志》,1909年第6卷第3期,第72页。。此行,李准尤其重视对西沙群岛自然资源状况的摸查与采集,以便使中国以合法的形式获得以其海洋资源为依托的经济利益:“西沙群岛产有矿砂(磷矿),为千百年来动物质所积成。西人名为瓜历,一作阿鲁。可作肥料,用西法化验。内含各种积质肥料,外洋销用极广。”①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0-21页。

尽管途中李准“因上下髋臀间生一恶创,痛苦异常,中西各药不能止痛。”②《李水提之生疮》,《香港华字日报》1909年5月1日第3版。然而返回广州后,他立即向张人骏汇报了复勘西沙群岛的详情。张氏听取汇报后“惊喜欲狂,以为从此我之海图,又增入此西沙十四岛也”(此处记载有误,应为15个岛屿)。他在向清廷的奏报中提到:“查西沙十五岛,大小远近不一,距崖属之榆林、三亚两港,仅一百五十余海里。岛产,则有矿砂,为多年动物所积成,可作肥料之用。”③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7-28页。

除协助张人骏上报复勘西沙群岛的发现外,李准还组织人员绘制了东沙群岛与西沙群岛的地图,收录于《广东水师国防要塞图说》中。《广东水师国防要塞图说》首次以现代经纬度方法标识了西沙群岛的位置:“西沙岛在琼州陵水县榆林港之东南,星罗棋布,延袤至自纬北一十五度四十六分至纬北一十七度一十七分五秒,横自经东一百一十度一十四分至经东一百一十二度四十五分,共岛十五处,分西七岛和东八岛。”④李准:《广东水师国防要塞图说》,1910年刻印(出版地不详),第12页。

同时,他也接受了郝继业的建议:“卑职等愚意,以榆林港已有盐场,但须宽筹资本,将未开之地,接续兴筑,其利较近。西沙岛为开辟盐场,经划得宜,详审有方,收成须俟日后。至应如何展拓兴修,或发帑项,或招商承,或由官督办”⑤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27-28页。,拟定了筹办西沙群岛的十条计划:(一)测绘各岛详细地图;(二)择定适宜地点修筑厂、屋、马路,安插活轨无线电等;(三)采取鸟粪分化研究;(四)修筑盐场试晒;(五)查验土性以备种植;(六)派定员役工匠;(七)制办应用各物;(八)筹备伙食;(九)带备泥水木匠估算建筑价值;(十)请派兵舰或小轮⑥沈鹏飞:《调查西沙群岛报告书》,见许崇灏主编:《我国南海诸群岛史料汇编》,台北:学生书局1975年版,第10页。;并命人将西沙群岛的影像资料和海产陈列于南洋劝业会中,以便“招徕华商承办岛务”⑦李准:《广东水师国防要塞图说》,第13页。。在南洋劝业会展出西沙群岛物产的当日,“士绅争来面询,余(李准)口讲指划,疲于奔命。”⑧《李准巡海记》,《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

当李准代表广东地方政府陆续完成复勘西沙群岛的后续事宜后,上述举措的效应逐渐显现:一方面,李准踏勘、命名岛屿,测绘地图等行为,无疑有利于中国政府在西沙群岛行使权力⑨刘南威:《中国政府对南海诸岛的命名》,《热带地理》2017年第5期,第741页。。鉴于西沙群岛地缘位置的重要性,广东地方政府决定以崖州所属三亚、榆林两港为中心经略西沙群岛⑩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之《西沙岛成案汇编》,广州:广东省实业厅1928年版,第11页。。这不仅凸显出中国政府在西沙群岛的主权与存在,日、法等国对西沙群岛的侵权也得以暂时遏制。《台湾日日新报》称:“本次远征不仅是简单的调查,而是以宣示该岛屿(西沙群岛)主权为主要目的的行为。”《西沙岛调查队归航》,《台湾日日新报》1909年6月24日第7版。法国方面也承认,中国早在1909年就由李准在西沙群岛确立的主权,法方对上述岛屿提出主权声索缺乏证据的支持郭渊:《20世纪10~20年代法国对西沙群岛的认知及政策》,《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7期,第70页。。

另一方面,李准等人对西沙群岛矿产等资源的采掘和展示对广东地方政府有所启发,后者对西沙群岛的经营也探索出一个将疆域领土治理与海岛自然资源开发结合的模式。1909年下半年,《申报》《大公报》对开发西沙群岛的过程多有报道《经营西沙岛之着手》,《申报》1909年9月3日第10版;《西沙岛之经营》,《大公报》1909年9月8日第3版。。1910年,《广东劝业报》又刊载了两则关于西沙群岛资源开发的消息:张人骏在卸任两广总督前曾就西沙群岛自然资源开发事宜上奏。该主张被清廷采纳,并命继任两广总督的袁树勋“悉心擎划,妥筹布置,以辟地利。”章开沅:《清通鉴》(同治朝·光绪朝·宣统朝),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41页。

三、《巡海记》的存史价值及发现

李准及广东水师为东沙岛交涉搜集了民间证据,代表中国政府在西沙群岛行使了国家权力,这足以证明《巡海记》的写作素材确系作者的亲身经历戴锡:《西沙群岛与李准》,《读书通讯》1940年第16期,第5页。。不过,这篇笔记的存史价值之所以被时人发现并承认,则是基于因九小岛事件而折射的民族危机与动荡时局:

九小岛事件的发生正值“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不仅日本侵吞、蚕食了中国在东北、华北的大片国土,法、日两国对南海主权的声索也给中国造成了严重的外交压力和潜在的战争隐患。对于痛失东北、华北大面积国土的国人来讲,法日两国对南海九岛的侵权无疑是“中国民族危机的扩大”。他们甚至担心这会成为继1898年后列强对中国陆上及海上领土的又一次严重的瓜分,进而重演“抢夺时代”的悲剧:“1898年中国在外交上的情形……三月六日,中国和德国签个条约把胶济租给德国。同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国又把旅顺租给俄国。同年四月十号,北京总理衙门向法国承认不将广东、广西、云南割让他人。同年六月九日,承认英国扩充香港领域。同年七月一日,又把威海卫租借给英国。同年又把广州湾租借给法国。西文的中国史,便有人叫那个年头,为‘抢夺时代’”“今日1933年的中国是否又回到了1898年那个时候?‘抢夺时代’是否又要重演一次”“在这个时候,法国突然宣布占领粤南九岛,这件事发生之后,日本又要宣言占领西沙群岛。此后别的强国是否有他种同样的宣言,或同样的行动,我们不知道。倘使法国占领粤南九岛,成了1898年德国占胶州的往事,则今后中国的前途,真是十分可怕!”①芙:《介绍法占九岛之形势及记载于国人》,《国民外交杂志》1933年第5期,第104-106页。

虽然中国政府维护南海九岛主权的态度不可谓不积极:“当中国政府获悉法占南海九小岛后,外交部分别致电法驻马尼喇(拉)总领事馆、驻法使馆、海军部等机构和部门,询问南海九岛的确切地理位置以及属我证据”②郭渊:《南海九小岛事件与中日法三国的交涉》,《世界历史》2015年第3期,第90页。,但是中国在涉足南海九岛主权交涉时始终存在一个现实困境,那就是:尽管现有资料证明九小岛向为中国渔民世居之地③许道龄:《法占南海九岛问题》,《禹贡半月刊》1937年第7卷第一二三合期,第270页。,然而由于《巴黎条约》规定,对岛屿的先占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无主地(没有居民或者只有土著居民),二是有效占领(持续平稳的行使国家权力)。”④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法教研室:《国际公法案例评析》,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9页。这也给法、日等国媒体以辩解的借口,并使国人对捍卫九岛主权信心不足。法国杂志《图解》曾发表题为《法国国旗飘扬于无人占领的小岛上》,文中称:1930年法国炮舰“蒙里休士号”测量南威岛时,岛上无任何国家实施有效占领,仅有3位临时居住的中国渔民。1933年4月,法国占领九小岛时,中国政府仍未在此确立主权,仅有少数渔民居住其中。其中,南子岛7人、中业岛5人、南威岛4人⑤《法国国旗飘扬于未曾占领的小岛上》(译文),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档案馆,档案号:05-00460-04。。由日人创办的《盛京时报》称:“根据法国周刊《画报》所载之法舰历险记,称就中一屿,有中国三人栖息,捕龟、鱼、海参为业。中国若有强大海军为之后盾,则不妨(以)三人之中一人,南面称王,号令九岛之海参龟族。”⑥傲霜庵:《南海九屿问题》,《盛京时报》1933年7月20日第2版。中夫的《南海九岛放弃论》表示:“此种少数渔民的移住,是否足为我国先占的论据,在国际法上,实在不无疑问。”⑦中夫:《南海九岛放弃论》,《中华周报》1933年第90期,第2页。

作为最先得到《巡海记》的报纸媒体,新记《大公报》始终秉承“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这一社训,总编辑胡政之更是对“不私”与“不盲”四字有如下解释:“所谓‘不私’就是‘至公’。我们的一切言论行动,无论是团体的,或是个人的都应以‘公’为第一义,应求其于‘公’有利,而不应以‘私’为目的。所谓‘不盲’就是说,不但报馆的整个言论和行动都应从独立主张出发……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应独立自重,以正义为根据,以团体事业中的公共利益为根据,以国家民族的整个利益为根据。”⑧王瑾,胡玫主编:《胡政之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8页。九小岛事件期间,该报也在密切关注事件走势,组织编辑、记者声讨法、日两国的侵权行为:“法国宣布先占粤南九岛后,首先引起日本之抗议,纷扰多日,近且自知先占权不易争,欲将绝对属于中国之西沙群岛,强行占领,此真无理之极者。”⑨《粤南九岛与南海诸岛》,《大公报》1933年8月10日第5版。

在审阅《巡海记》时,编辑、记者们意识到这篇笔记既反映出当事人在历史记忆传播与培育中的不可替代性,又显示出中国政府始终在恪守疆域职守之责,维护南海岛屿领土权益。这足以为制造与南海主权有关的公共议题提供依据,从而反映历史与现实的动态交汇。他们在为《巡海记》撰写的题记中谈到:“近因法占南海九岛,引起国际纠纷,据日前南京电讯,粤省电中央,认南海九岛为我最南领土,前清曾派广东水师提督李准至该岛调查,并鸣炮升旗云”“李直绳先生昨亲来本社,与记者谈此事,谓彼于光绪三十三年四月间(西历一九〇七年五月间)奉两广总督张人骏之命,巡阅南海,发现十四个岛,各谓勒石命名,悬旗纪念”;“李氏此记虽不能证法所占者即我领土,然西沙群岛固我之疆域无疑也。”⑩《李准巡海记》,《大公报》1933年8月10日第5版。

“近因法占南海九岛,引起国际纠纷”,无疑是这篇笔记走进报人视野的原因。这篇题记之所以详述与李准会面晤谈的经过,则是因为这位昔日的广东水师提督曾协助广东地方政府在南海岛屿积极维权,并完成了对西沙群岛的命名及主权宣示:“彼于光绪三十三年四月间(西历一九〇七年五月间)奉两广总督张人骏之命,巡阅南海,发现十四个岛,各谓勒石命名,悬旗纪念”。尽管时人对南海九岛的地理位置始终持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该岛(南海九小岛)系西沙群岛之一部”,素由广东省崖县管辖;二是主张九小岛并非西沙群岛,其精确位置有待核实①《法占粤南九岛问题》续,《大公报》1933年8月5日第5版。。编辑、记者们对《巡海记》能否充当南海九岛主权交涉的司法证据也没有确切把握“李氏此记虽不能证法所占者即我领土。”不过他们认为,这篇笔记毕竟能确证“西沙群岛固我之疆域无疑也”,进而从史实的角度检验以下判断“据日前南京电讯,粤省电中央,认南海九岛为我最南领土,前清曾派广东水师提督李准至该岛调查,并鸣炮升旗云”。

在对这篇笔记的内容和主题进行审定后,新记《大公报》于1933年8月10日、11日连载了《巡海记》的“西沙岛”一章。为了使《巡海记》的存史价值被读者充分感知,突出作者历史当事人的身份,编辑、记者们特将其更名为《李准巡海记》②《李准巡海记》,《大公报》1933年8月10日第5版;《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

四、《李准巡海记》的历史记忆叙事

尽管由于既“不忍艰难缔造之共和坏于竖子”,也“不忍安富尊荣之清帝陷入危机”③李准:《任庵自编年谱》,1937年刻印(出版地不详),第301页。,李准早已“筑室于沽上泰安里外,更赁居于京师宣武门外半截胡同,往来京津,绝无政治作用”④梅花馆主:《人物小传》,《申报》1926年7月22日第18版。,并回归了文人身份:“往来京津间,编剧晓世人,提倡旧道德,改良社会心,日作大小篆,钟鼎彝器临。”⑤李准:《任庵六十自述》,1931年刻印(出版地不详),第20页。然而在寓居天津期间,他仍然撰写了《任庵闻见录》《粤东从政录》《广东革命史》《清末遗闻》等回顾、反映其从政经历的笔记。九小岛事件前后,“思假岁月,研究金石,然翰墨应酬堆案盈几,疲精惫神,无暇自修”⑥《启事》,《北洋画报》1930年第8卷第351期,第2页。的李准之所以会发表这篇笔记,则是为了因应由九小岛事件而造就的动荡时局,以强化个体记忆的方式参与历史记忆的制造。他在提交这篇笔记时尝言,自己曾多次撰文反映这一题材,但鲜有回应,“今当海疆多事,此记价值乃显。”⑦《李准巡海记》,《大公报》1933年8月10日第5版。

初版《李准巡海记》虽然只收录了原稿中的“西沙岛”一章,但是李准还是力图根据自身对海洋主权观念的理解,对中国政府在西沙群岛积极维权的历史进行一番新阐释:“东沙岛之案交涉既终,因思粤中海岛类于东沙岛者必不少。左翼分统林君国祥,老于航海者。言于余曰:距琼州榆林港以西约二百里,有群岛焉,西人名之曰帕拉洗尔挨伦……凡从新加坡东行来港者,必经此线。但该处暗礁极多,行船多避此处,余极欲探其究竟,收入海图,作中国之领土。”⑧《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他对复勘西沙群岛过程的回忆则侧重于以下三方面:

(一)对西沙群岛主权的确证李准提到,当来到一个富含淡水的岛屿时,他和随行人员“即以名曰甘泉岛,勒石竖桅,挂旗为纪念焉”,“而往他岛,均皆命名勒石。有名霍邱岛者,以余妹婿裴岱云太守为霍邱人也;有名归安岛者,以丁少荪太守为归安人也;有名鸟程岛者,以沈季文大令为鸟程人也……有名休宁岛者,以吴尽臣游戎敬荣为休宁人也;有名番禺岛者,以汪道元大令为番禺人也。”⑨《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同时,李准用现代经纬度测绘西沙群岛地理位置的过程也被多次提及:“所历各岛,皆令海军测绘生绘之成图,呈于海陆军部及军机处存案。”⑩“The Paracel Island”,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1864—1951),Vol.6.No.1.p.17;“Inspecting of Parasel Islan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864—1951),Vol.6.No.1.p.17.此外,他和随行人员还掌握了外国殖民者对西沙群岛进行非法勘测的证据:“(珊瑚岛)其椰树及石上,多为德人刻画之字,皆西历一千八百余年所刻”。这也被其他史料证实:“一封来自香港的领事电报说,鉴于普拉塔群岛(东沙群岛)引发的麻烦,中国当局正在努力地开发帕拉塞尔群岛(西沙群岛),据说德国人最近曾经勘探此地。”

(二)对西沙群岛“地利”的发现李准提到,复勘西沙群岛的收获之一就是完成了对当地自然资源的采掘。除了上文论及的磷矿外,他在抵达伏波岛后还看到:“此极大之卵,如鸵鸟之蛋,坚壳如石,了不可破。后携至省垣,在大新街嘱刻象牙之匠人,开天窗,镌山水人物形,作陈列品。”当行至珊瑚岛时,副将吴敬荣报告说:“此动物兼植物,有生者当寻与军门一看,其他尚有种种色色千奇百怪之物,为内地所未见者。”返回广州后,李准还命人将所获之物在南洋劝业会展览:“其红包珊瑚遍地皆是。其红者大逾一寸,然质地粗而少文,白者更多。余曾拾得一大者,百数十枚结成一块,如一山形,以玻璃匣盛之。后于石瓜、石杯,同陈列于江南劝业会中。”①《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

(三)与西沙群岛渔民的对话实际上,外国殖民者侵犯南海岛屿领土权益时皆以其系“无主之地”为借口②《有关黄德茂的情况调查》,见韩振华主编:《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577页。。李准在撰写这篇笔记时提出了针锋相对的看法。李准和随行人员曾在西沙群岛附近海域遇到一艘渔船。他在与渔民的谈话中得知,中国渔民对西沙群岛的开发、经营具有持续性:“余询问其渔人何处人,据言为文昌陵水之人,年年均到此处。趁此天气晴朗,乘好风,即来此取玳瑁、海参,海龟以归。余询尔船能盛淡水粮食若干,敢冒此险乎?渔人曰:我等四五人,食物有限,水亦不能多带。食则龟肉、龟蛋、雀蛋、雀肉、鱼虾之属、饮则此岛多椰子树,不至渴死。”③《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这又为中国在西沙群岛的历史性权利增添了充分佐证。

从上文看,李准对复勘西沙群岛的历史记忆叙事与其他史料对这段历史的记载大体吻合:“前往复勘人员除吴敬荣外,李哲濬及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均带随员前往。”“前往西沙群岛复勘之人员分乘伏波、琛航、广金三兵轮于宣统元年四月初一起行,二十日回省。”“查西沙各岛分列十五处,大小远近不一,居琼崖之东南……应请宪台通呈,并将各岛一一命名,书立碑记,以保海权”④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9、第16页。,只是在细节上有一定补充。

在全国多个机关、团体或个人“纷纷要求政府保护九小岛主权,向法提出严重抗议及交涉”这一舆论氛围的带动下⑤《西南政会讨论法占九小岛案》,《申报》1933年8月2日第5版。,文中选取的相关记忆元素,也意在说明:“中国的南海主权如何确证”“政府在维护南海岛屿领土权益时应当扮演什么角色”这两个问题。虽然在时人眼里,这位昔日的广东水师提督“连‘主力舰’和‘战舰’是一物两物都分不清”⑥白芜:《中国哥伦布李直绳先生》,《抗战青年》1938年第1卷第6期,第13页。,但是李准仍对记者说,自己曾著有《巡海记事》,不过在辛亥革命时期遗失。交予记者的笔记是根据事后他对这段经历的回忆补写的。其1909年巡航的岛屿包括法国占领的南海九岛⑦《李准巡海记》题记,《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3期,第1页。。据采访过李准的记者回忆,他还在访谈中“时时流露出羡慕马伏波,仿佛国府的海军司令由他来做,便可以一下子打败日本。”⑧白芜:《中国的哥伦布李直绳先生》,《抗战青年》1938年第1卷第6期,第13页。

李准在呈现与清末南海问题有关的其他记忆元素时,也不失时机地借助一些不曾有过的经历进行自我合理化叙述。1933年8月21日、8月28日,《国闻周报》仍以《李准巡海记》为题,分上、下两部连载了《巡海记》全文。这篇笔记的“东沙岛”一章得以问世。尽管清末以来的公共文本早已详尽描绘了东沙岛交涉的过程:“粤督张制军(张人骏)自经委员禀复后,确知东沙岛实为中国领土,于是始照会粤日领事,开始正式交涉。”“至张总督向濑川领事公然以外交文书,往复,再三派遣调查委员于该岛,且就所属问题,亦有相当之证据,东沙岛问题今日已不可视同谰言,须以为外交问题之一而讲究之也。”⑨《广东东沙岛问题纪实》,《东方杂志》1909年第6卷第4期,第67页然而在文中,李准还是补充了两个鲜为人知的细节:

其一,外务部之所以得知东沙岛为日人占据,是因为李准在巡洋时率先发现了这一情况:“光绪三十三年春,余乘伏波舰巡洋至其地,愿望有旭日之旗高飘,不胜惊讶,以为此吾国之领海,何来日本之国旗。即下令定碇,乘舢板登岸。是有木牌竖立于岸边,曰‘西泽岛’。乃进而执西泽,询何时侵占此岛。西泽曰:已二年余矣。余曰:此乃我国之领海,何得私占?西泽曰:此乃无主之岛,以其距台湾不远,以为属之台湾,不知为广东属地也”。其二,《海国闻见录》之所以成为东沙岛交涉的关键证据是由于其属下文官王雪岑首先发现了此书:“外部索海图为证……王雪岑观察博览群书,谓余曰:乾隆间有高凉总兵陈伦炯著《海国闻见录》,有此岛之名。即据此图与日人交涉,乃交还此岛。”①《李准巡海记》,《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3期,第2页。

上述说法未免言过其实:首先,文中提到1907年日人西泽吉次已经占领东沙岛两年有余。按照这个推算,西泽应于1905年占领该岛,不过从其他史料中难以发现西泽在这一年往来东沙岛的证据,他只是1902年、1903年往来于东沙岛,未有任何占岛之举②陈天锡主编:《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第52页。。其次,在外务部获知东沙岛已为日人所占时,广东地方政府对此毫不知情,因为“该处(东沙岛及其附近海域)风浪最大,粤省无大兵轮,难往查探。”③《为日人西泽觅见海岛一节请电南洋往查事》,国家清史工程数据库电报档,档案号:2-05-12-033-0868.此外,《海国闻见录》是1909年由端方等人发现的。端方在电文中称:是年,“陈君庆年来言,渠见《艺海珠尘》史部地理类,有陈伦炯所著《海国闻见录》载有是岛。与英人金悦瀚《海道图说》所载形势相合。”④《为发现史籍记载普拉他士岛事》,发广州张制台电,国家清史工程数据库端方档,档案号:27-01-003-000028-0023.

由此看来,并非所有历史当事人都能参与全部历史进程,有时只能通过其他渠道获取历史信息。他们在写作中也倾向于混合自身和他人经历,形成历史记忆叙事。对李准本人而言,采取这种做法恐怕还有原因。在构思这篇笔记前,他的经济状况已经和为官时期存在较大落差:“天地虽然大,何处可容身?举世尽狅易,天翻地覆倾,仅此廿年中,民困已难伸……追思前朝事,吾泪已沾襟”⑤李准:《任庵六十自述》,第20页。。为了获得新闻宣传价值、改变“年来困处津门,节衣缩食,家中款项亦难接济”⑥李准:《任庵自编年谱》,第327页。的生存窘境,李准只能夸大描述其在东沙岛交涉中的贡献。由此造成记忆叙事与历史真相的部分偏离。

另外,作者在创建记忆叙事时难以超越个体经验,对历史的关注范围有限。整篇笔记有一半内容是对海南岛风土人情的描绘,在行文上显得太过松散与随意:“岛中无猛兽虫蛇,而禽鸟极多,多作灰黑色。大者昂头高与人齐,长嘴。以棍击之,有飞有不飞,其大者恒与人斗,不自卫,见人不惧。”⑦《李准巡海记》续,《大公报》1933年8月11日第5版。一方面,这篇笔记不是当时照录,而是事后补写,作者对部分历史细节已然淡忘⑧《李准巡海记》题记,《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3期,第1页。。另一方面,李准海洋国土知识的缺乏有目共睹,他甚至不能准确辨识西沙岛屿及其附近海域的地名与海况⑨白芜:《中国的哥伦布李直绳先生》,《抗战青年》1938年第1卷第6期,第13页。。可见,这篇笔记的历史记忆叙事虽然来自当事人的亲身经历,然其内容和意义仍需从受众的反馈中加以调校。

五、受众对记忆叙事的反馈

和一般独立刊印的笔记不同,《李准巡海记》的传播渠道毕竟是报刊。戈公振说过:“报纸者,人类思想交通之媒介也。夫社会为有机关之组织。报纸之于社会,犹如人类维持生命之血……思想不交通,则公共意识无由见。有报纸,则各个分子之意见与消息可以互换而融化,而后能由公同动作。”⑩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特别是当其通过对信息的采集、理解、贮存、编辑和传播,形成一种信息交流的机制后,它也成了历史记忆的生成和发酵的场域。

在九小岛事件期间,《申报》《新闻报》《中央周报》《大中国周报》《新世界》《国民外交杂志》《珊瑚》等媒体陆续转载了《李准巡海记》。尤其是《中央周报》《大中国周报》《国民外交杂志》等拥有政界背景的报纸、杂志对这篇笔记的刊载,背后则别有深意。实际上,九小岛事件的爆发无疑造就的是“南北同领、海陆同寂”“我民命垂危矣”藜:《法占九岛》,《前途》1933年第9期,第43页。的政治局面,国民政府因此明确意识到了疆域职守之责:“(中国)对于法国政府之态度激昂,是以对该事件极为重视,乃与海军部协议,同时命驻外外交官调查真相,业已电命驻法公使向法国政府提出严重抗议云。”《西沙群岛案:我已向法提出抗议》,《大公报》1933年7月22日第3版。在阅读《李准巡海记》后,部分政界人士也承认了这篇笔记的言说价值,并试图结合九小岛事件的态势,使民众知晓中国政府维护南海岛屿领土权益的一贯立场:“法占粤海九岛,粤方已请中央署理交涉,阅中央方调查资料,吾国人民多有不了解者,兹将他报所登之地图及文字(李准巡海笔记)绍介于全国父老,藉以唤起大家注意。”①附载《李准巡海记》,《大中国周报》1933年第3卷第8期,第27页。

传播主体和传播渠道的增加无疑使涉及历史记忆的各种观点不断酝酿。作者、编者与受众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呈现了动态变化的趋势。知名学者吴芷芳在读完《李准巡海记》后就尝试阐释和利用其中的记忆元素,将潜藏在文字背后的现实政治意图更为明确地揭示:“我之占领南海九岛时,无论其为数百年(按西南政府半官方消息)还是数十年(按前清提督李准巡海记,该记见八月十二日新闻报),然究在法国之前。”“琼崖人民每年之驻九岛从事渔业者,不知凡几。彼之视九岛,实为本国领土。”②吴芷芳:《法占九岛之法律问题》,《法学杂志》1933年第7卷第1期,第21页。。可见,当《李准巡海记》呈现于公共话语空间时,首先面临的是被受众选择。在他看来,作者对相关史事的回忆无疑能提供历史依据和司法证据,进而为论证中国在南海九岛的历史性权利服务。这也是这篇笔记作为历史记忆载体的价值被其承认的原因。

不过,从国际公法和历史权利两个角度论证南海九岛主权属我的合理性固然是吴氏利用这一历史文本重构记忆的目的,然而将《李准巡海记》的“西沙岛”一章视为证据的做法,还是基于对南海九岛地理位置的模糊认识。这除了受“西沙群岛为我国最南之领土”③沈鹏飞:《调查西沙群岛报告书》,见许崇灏主编:《我国南海诸群岛文献汇编》8,台北:学生书局1975年版,第5页。等观点的影响外,也反映出两个问题:

其一,20世纪30年代以来,南海主权问题始终具有全局性特点。在此期间,法国同样对西沙群岛提出了主权声索。这给国人造成了一些认知上的困扰,从而带偏了舆论导向:“去岁法曾主张西沙隶属安南,酿起无谓之交涉,今岁适有法占九岛之事,遂至以此讹彼,几成轩然大波。”④《南海九岛问题之中法日三角关系》,《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第3期,第63页。

其二,报刊媒体在制造历史记忆,因应现实需求时存在过度消费具有新闻效应的人物和议题,信息的精准度不够,难以推动社会理性思考等困境。虽然在1933年7月底,国民政府已经获知南海九岛准确的地理位置,中央社也对之前的错误说法予以澄清:“法国所在中国海所占之九小岛……在我国海南岛东南五百三十海里,西沙群岛之南约三百五十海里……前传九小岛即系西沙群岛,不确”⑤《法占九小岛案外部从事研究》,《申报》1933年8月1日第10版。。但直至《李准巡海记》被多次转载后,一些报人仍不确定南海九岛的地理位置。甚至在历史信息的流转中,他们还以讹传讹,造成了对读者的误导:“前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间,两广总督张人骏以日人图占东沙群岛,乃派广东水师提督李直绳前往交涉。其后,李氏复乘伏波、琛航两舰南巡。翌日至珊瑚群岛,李氏易名为伏波岛,乃先后共发现十四岛,盖即西沙群岛,今法海军所强占者,亦即是也。”⑥《附李准巡海记》,《珊瑚》1933年第3卷第6期,第6页。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南海九岛地理位置的认识越加明确:“当我们问起这九个小岛是否是西沙群岛,当局的回答是这九个小岛地理位置与西沙群岛不相符合”⑦《法国占领九小岛事件》,《东方杂志》1933年第30卷第16号,第3页。,时人在介绍相关地理知识时也纠正了之前的谬误:“因诸岛性质与西沙群岛同属珊瑚岛,而且位置相近,我国曾有意经营。在西沙群岛中只十余岛,最南为特里屯岛……但不能说特里屯岛向东南,所有同性质的小岛,便是西沙群岛也”⑧静植:《教材介绍:“法占南海九小岛”(研究大纲)并附参考资料》,《江苏省小学教师半月刊》1933年第1卷第5期,第7页。。

报人们在利用《李准巡海记》的历史记忆元素解释现实时则力图澄清历史真相,继续开展南海主权知识的普及。《国闻周报》为《李准巡海记》撰写的题记不仅援引了《大公报》的说法:“关于李准氏至该岛调查之说,本社得到李氏之《巡海笔记》,据所记,其所到者当系西沙群岛。”⑨芸生:《南海九岛问题》上,《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2期,第6页。“李氏自谓其地为法国所占者……李氏此记虽不能证法所占者即我领土。然西沙群岛固我之疆域无疑也”⑩《李准巡海记》,《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3期,第1页。。王芸生还将九岛名称、音译及经纬度照录于后:“斯巴拉脱来,北纬八度三九分,东经一一一度五五分,开唐巴亚,北纬七度五五分,东经一一二度五五分;依脱巴亚,北纬十度二二分,东经一一四度二一分;双岛,北纬一一度二九分,东经一一四度二一分;洛爱太,北纬一〇度四二分,东经一一四度二五分;西德欧,北纬一一度七分,东经一四度一〇分。”芸生:《南海九岛问题》下,《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第34期,第9页。

尽管此举能够进一步消解国人对西、南沙群岛地理知识的认知困惑,但这毕竟使中国政府在南海九岛设置管辖的证据有所弱化,反而使其在西沙群岛行使主权的依据更为充分。参谋本部等机构进而认为,南海九岛虽为中国渔民的世居之地,但由于政府行使主权证据不足,中国应对此事报以冷静态度。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加强西沙群岛的政治和交通建设,用以宣示中国在南海的主权和存在。毕竟中国对西沙群岛的管辖和经略“证据既多,世咸承认”①“外交部”研究设计委员会编:《“外交部”南海诸岛档案汇编》上,台北:“外交部”研究设计委员会1995年版,第101页。。外交部在宣示西沙群岛主权时同样引用了《李准巡海记》的部分内容:“在历史上言,清末曾派李准至该岛,并鸣炮升旗,重申此为中国领土。”②郑资约:《南海诸岛地理志略》,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77页。可见,当这篇笔记的记忆叙事及现实意义在公共话语空间中完成调校后,实则能做到以史为鉴,为国民政府强化在西沙群岛的政治存在进行舆论准备。这也是其最终被官方话语接纳的重要原因。

至于《李准巡海记》及其承载的记忆在一般民众中有多少宣传效果,目前很难准确估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由于这篇笔记使中国政府维护南海主权的历史经验能在海疆危机与民族危机交叠的时局下起到“供国人参考”的作用③静植:《教材介绍:“法占南海九小岛”(教学大纲)》,《江苏省小学教师半月刊》1933年第1卷第5期,第7页。,他们不仅改变了对这位昔日广东水师提督的印象,还获得了关于国家海上生存权利及其意义的启示。

原本,李准是一个多面且复杂的历史人物。尽管他曾协助张人骏从英国手中夺回了西江缉捕权:“昔外人夺我西江捕权,余与张安帅几经经营交涉,外人自由行动之兵舰始退出西江,还我捕权。”④李准:《清末遗闻》,天津:天津佩文斋宣纸抄写(出版时间不详),第32页。但同样因镇压反清武装起义时出力甚巨,被革命党人列入暗杀名单:“张铭岐虽狡谲,势力不属,孚琦庸劣无能,惟李准枭鸷狡诈,纪元前四年,破巡防营之运动,纪元前二年,又破新军之举,我党人之死于其手者,实繁有徒。故同志佥以为欲谋大举,必先杀李准。”⑤革命纪念会编:《广州三月二十九革命史》,上海:民智书局1926年版,第21页。晚年,他又因窘迫的生活,做出了某些在政治上失誉的举动。《任庵自编年谱》提到,伪满洲国建立后,李准为求赏金曾多次前往长春朝觐溥仪:“正月长春祝睱,召见六次,赏旅费千元。六月,又赴长春,召见五次,赏千元回津。”⑥李准:《任庵自编年谱》,第327-328页。这也在部分资料中得以证实:“日本建立伪满洲国以后,指使溥仪召集一些前清旧臣前来任职,李准也远赴长春追随溥仪,但是因为过于年迈,没任什么职务”⑦政协辽宁省建平县文史资料学习委员会编:《建平县文史资料》1,建平:辽宁省建平县文史资料学习委员会1989年版,第31页。。

不过,上述行为并未受到时人诟病。相反当李准于1936年12月22日逝世的消息被《申报》等媒体转载时:“名书法家李准12月22日晚(十一月初九)津寓逝世,曾任前清水师提督”⑧《启事》,《申报》1936年12月24日第5版。,多首悼念他的诗文在报章中发表:“开疆功业在南溟,卫道心长晚写经。菊部兢传新乐府,何殊红袖唱旗亭。解甲归来鬓未幡,壮怀历劫不消磨。遗编在笥高千尺,蕴蓄光宣史料多。”“儒冠抛却思飞将,壮岁登坛话粤东。津市寓公知蜀廋,郑虔座上识元戎。若云正月犹余事,所惜传经未竟功。遗著堪珍巡海记,长留伟绩一编中。”⑨《挽李直绳将军》,《北洋画报》1936年第31卷第1497期,第1页。“开疆功业在南溟”“遗著堪珍巡海记,长留伟绩一编中”不仅在为逝者盖棺定论,也带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味。这说明经历了九小岛事件且处于动荡时局下的国人们,早已感知到了因南海主权问题而引爆的民族危机:“这次事件可不能仅认为是琼南几个小岛被法国占去,同时更应想到我们的康藏、蒙古、新疆和越南等边境,以至在日军铁蹄下的东北。”⑩胡默宣:《法占南海九小岛与我国边疆危难的解救》,《国家与社会》1933年第29-30期,第16页。《李准巡海记》承载的记忆则使之产生了铭记先人功业,维护南部海疆国土完整的某种愿望。

李准去世后,传记作者们不仅力图去除这位历史人物身上的争议:“传有旧日同僚某君,道出津门,闻李困厄,献以五百金,并邀之同赴关外。直绳却之,其廉洁之风,殊令人羡慕”雨文:《李直绳轶事》,《北洋画报》1937年第31卷第1504期,第3页。,还结合南海主权问题的现实走向继续阐释《李准巡海记》及其承载的记忆。1938年7月,法国趁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际,派兵侵占了西沙群岛。白芜在《中国哥伦布李直绳》一文中多次引用了《李准巡海记》的内容,并谈到:“我所要写的是西沙群岛的哥伦布——发现人李直绳先民(准)以及三年前所谈的西沙群岛”,虽然“在军事上国际上西沙群岛的地位,李先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坐了伏波、琛航两老军舰”“为中国发现了一些领土,当时插上黄龙国旗”,这尤为值得纪念①白芜:《中国哥伦布李直绳先生》,《抗战青年》1938年第1卷第6期,第13页。。作者之所以希望令李准维护南海岛屿领土权益的贡献载入史册,无非是想利用《李准巡海记》的记忆叙事,继续伸张中国在西沙群岛的历史性权利。通过还原李准代表中国政府宣示西沙群岛主权的事迹,他也试图从历史经验中找到答案,为中国政府对西沙群岛的管辖和经略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意见。这种对历史记忆时移世易的活用不仅是作者对海疆危机乃至民族危机的陈诉与应对之策,更阐发了一种积极的海洋主权观念。

六、结 语

《李准巡海记》是清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撰写的笔记,还原了广东地方政府介入东沙岛交涉与复勘西沙群岛的历史进程。作者在文中提出了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中国的南海主权应如何确证?政府在维护国家海洋主权时应扮演怎样的角色?由此则将领土、主权等民族国家的核心追求深嵌于作者通过回忆创建的历史叙事中。

九小岛事件的爆发,正值“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中国不仅遭遇了空前的民族危机,南海的岛屿领土也面临着被抢占和侵夺的危险。社会各界因此希望通过外交谈判、擎画经营等方式明确中国海洋国土的范围及权利。这不仅是为了“证明九岛本身是否为我所有,以及如何可使此项争执得到适当解决”“且尤在如何巩固国防,以保全我整个南方之疆土”②徐公肃:《法国占领九小岛事件》,《外交评论》1933年第2卷第9期,第15页。。《李准巡海记》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进入公共话语空间,进而成了历史记忆的载体。事实上,历史记忆及其意义的演变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与现实政治紧密地纠葛在了一起:“史论之作者,或有心,或无意,其发为言论之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环境背景”③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8页。,《李准巡海记》承载的记忆正体现出这一特点。

一方面,基于九小岛事件前后各方对国家海洋主权的定义和认知,《李准巡海记》的记忆叙事始终围绕中国政府如何在南海岛屿积极维权展开,各方在利用其比附时局时也存在两种倾向:一是使《李准巡海记》充当中国政府对南海岛屿设置管辖的证据。二是进行关于南海主权知识的教育宣传。另一方面,虽然《李准巡海记》承载的记忆与历史真相之间或趋近、或偏离,但是不同社会力量对这份记忆的态度却呈现了异中趋同的特点。李准是为了展示自己应对南海主权问题的成就,报人是为了在制造与南海主权有关的公共议题时有据可依,政界人士期待民众知晓政府维护南海主权的立场,知识分子试图从历史和法理的层面充实南海主权的论证,一般民众感知到了南海主权问题的存在,传记作者希望将李准维护南海主权的贡献载入史册。

尽管由于上述社会力量对九小岛和西沙群岛之间的位置关系一时难以辨别清楚,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们对《李准巡海记》这一历史记忆载体及其价值的体认。然而,他们仍然对这篇笔记承载的记忆予以足够的关注和呼应。因为,与《李准巡海记》相关的话语和论述无疑渗透着借历史以言当下的态度,并试图使记忆叙事与海疆危机、民族危机相伴而生的政治现实发生紧密的联系。当不同社会力量开始共同分享和集体“创作”中国政府在南海岛屿积极维权的历史记忆时,《李准巡海记》又成了海洋国土意识建构的话语资源,并使上述社会力量在维护国家海洋权益方面达成了共识。这不仅有利于扩大南海主权主张的影响和范围,历史记忆因应现实的政治功能也有了比较充分的彰显。

在此后关于南海主权问题的历史文献中,不断出现《李准巡海记》中的用语及论述:“宣统元年(公元一九〇九年)四月,两广总督张人骏派遣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率海军官兵一百七十余人,分乘伏波、广金、琛航三座军舰巡海视察西沙群岛。查明岛屿十五座,命名勒石。并在永兴岛上鸣炮升旗,重申主权。”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我国对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主权无可争辩》,《人民日报》1980年1月30日第1版。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左右了人们对南海主权问题的思考方式,使这份记忆与现实政治的纠葛得以延续:“明郑和七下西洋,南海岛礁赫然史册,清末李准率师巡航,踏勘诸岛宣我主权。”⑤中共海南省三沙市人民政府:《三沙建市记》(未刊),2018年11月笔者拍摄于永兴岛。此问题留下的研究空间仍然不小,值得另撰文加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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