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文学坐标系上的曹乃谦
——重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
2021-11-30李丹宇
李丹宇
(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山西 忻州 034000)
山西作家曹乃谦的创作经历颇为曲折,38岁才开始写小说,1988年,因汪曾祺力推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正式走上文坛,其后,他用十年时间写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起初不被国内出版社看好,直到2005年才在中国台湾出版,2006年马悦然翻译的瑞典译本出版,然后才有简体中文版。之后,由于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盛赞与举荐,曹乃谦又一度成为备受文坛瞩目的作家,但巨大的争议随之而来。针对马悦然“曹乃谦是中国最一流的作家之一”的说法,评论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独具特色,却难称一流,”[1]“曹乃谦与一流作家还是有差距的”。[2]不可否认,曹乃谦作品中原汁原味的乡土语言、粗鄙凡俗的“温家窑风景”、土头土脑的雁北风情,成为普通读者难以跨越的接受鸿沟,所以当时主流学界对“曹乃谦热”的反应是失语或拒绝,此后便逐渐趋于沉寂。“曹乃谦效应”昙花一现不免令人深思。从2007年兴起“曹乃谦热”,至今又过了十多个年头,重读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可以发现,曹乃谦长久被中国的文坛主流所忽视,主因是其游离于潮流脉搏的跃动,而我们往往习惯于在潮流之中看作家。可以说,曹乃谦在八十年代文学坐标系中,既非一流,也非主流,却因其小说与八十年代文学潮流的离合关系而别具韵味。
一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主要描写山西雁北地区曾经极度贫困的生活。曹乃谦把小说所描写的背景放置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的“文革”时期,作者自己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书的时代背景是在一九七三年以前。”[3]从其描写的内容看应该属于反思文学,但细细品读,又觉得他站在反思文学坐标系之外。这主要体现在他对历史的拷问和人性的思考方面,较之潮流中的反思文学作品,明显呈现出非主流的超越性。
“反思文学”一般是用来指称八十年代初期继“伤痕文学”之后的一种文学思潮。反思文学虽不再满足于仅仅对荒谬政治进行揭露和控诉,而是开始思索造成历史创伤的深层原因。反思文学与伤痕文学一致的是几乎所有的文本都将反思对象指向了政治和时代,“对于当代历史的曲折,又大多主要从革命政治权力在当代的命运的角度,来处理现象,提出问题。”[4](P260)在反思文学作品中,对反思角度有着先入之见的创作者们将其视角锁定在政治和时代层面,却忽视了对历史背景下人性复杂性的深度思考,从而导致反思小说忽略了许多更应该反思的隐匿性内容,诸如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凝滞保守的落后文化、扭曲异化的复杂人性等方面,特别是缺乏对人性的具体表现和深刻剖析,凸显其对“左倾”思想及其根源的浅层次批判。
曹乃谦小说中的“文革”开会场景,以及独断专行的人物形象,都使我们意会到这里所指“曾经的时代”是七十年代。由此看来,作者有反思“文革”时代的创作意图,并非个别论者所言:曹乃谦“将人物从其所属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孤立出来单纯受困于本能欲望。”[5]但曹乃谦关心的是人类的生存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6](P101)其与众不同之处正在于摆脱传统的政治反思角度,将视角转向了人,因此,其笔下的人物不再是王蒙、高晓声、张贤亮、古华等作家笔下饱受极左政治戕害或者民粹主义道德想象下的“人民”,而是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国民”,正如曹乃谦所说,“我这本书不是写政治的,我是写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们的生活。”[6](P162)
曹乃谦直面苦难与愚妄,表现出对人本身存在状态的思考。他毫无隐讳地写出在贫穷中熬煎的“温家窑”。温家窑人穷到有时连衣服都是一家人伙同换着穿,土炕上裱几层从矿上捡回来的洋灰纸,“穷得总有好些男人一辈子娶不起老婆的”(《黑女》)。《愣二疯了》里的愣二想吃一顿不和山药蛋的莜面窝窝的愿望始终无法实现,最后因娶不起媳妇发疯。《贼》中的板女总在感叹:“唉——穷死了”,她为给奶哥哥弄点吃的做了贼,先到地里偷,摘点黑豆荚、玉茭棒,刨几窝山药蛋,最后又偷了公家的白面烙饼吃了个饱,却为此被法院判了两年,还被五成儿货丈夫打断了腿。反思小说中也有关于饥饿的经典描写,如《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和《绿化树》,但这些作品并没有触及到生存的本能世界,因此有些不够原生原状。《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甚至还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曹乃谦小说之所以不同于许多反思文学中描写饥饿的小说,就是因为他不仅描写了贫穷带来种种基本生存需要的匮乏,而且刻画了一个个被生存本能拖向非理性世界的形象。
在曹乃谦的笔下,性欲贯穿了小说文本的始末,成为作者另一突出描写的内容。其小说中引人注目的光棍群体,如愣二、福牛、羊娃、狗子、玉茭、下等兵等等,经受着非正常生活状态下性的悲剧,以及这种情境下人性所受到的折磨和蜕变。《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多篇涉及乱伦情节,母子乱伦(《愣二疯了》《玉茭》)、父女乱伦(《天日》)、婶侄乱伦(《看田》)、兄妹乱伦(《狗子、狗子》)、兄弟朋锅(《男人》),这些本性浑金璞玉的村民,被生理欲望降服,逐渐变得心理扭曲、人格变态,不仅摧毁了自己,也使他人深受伤害,最终让生命濒临错乱,甚至走向终结。比如,玉茭家穷到没法儿给儿子娶妻以致出了有违伦理的丑事,最后玉茭领罪被饿死。按照农村习俗家里给死去的玉茭娶鬼妻,村民们同情地安慰玉茭妈,这下玉茭终于有了个女人,你该笑才对。玉茭妈“想装笑可笑不出,差点儿又要放开声哭”(《玉茭》)。在作者平淡描写的背后是极其严酷的日常生活,极度困窘的生存状况及生命本能欲望的驱动力量,蚕食侵吞着温家窑人道德上的愧意,情感的错位昭示了温家窑人生存的卑微、荒谬和心灵的无所皈依。
谈到写性,也许有人会立即想到文革后写性的第一人——张贤亮,其《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被认为是反思文学的代表作。的确,对于刚刚从“文革”中走出来的中国人来说,还处于谈性色变的蒙昧状态,张贤亮大胆挑战这个被长时间遮蔽的文学命题,可谓颠覆性之举。然而今天看来他的作品也只是把人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集中在性书写上,而未集中在对其中性的独特思考和咀嚼上。也就是说,张贤亮将“性”引入叙事,是以原始的生命形式见证那个荒谬的年代,目的仍然在于发掘政治内涵,如同刘心武提出的“救救孩子”一样,张贤亮更多地聚焦主人公命运沉浮所预示的知识分子问题,因此,其关于“政治与性”的书写不能不受到问题结构的牵制而失去人性的光泽。
曹乃谦则借“性”入手,在中国传统亲情伦理的大背景上剖析人的非常态心理。他所反思的是特殊时期人性本身的复杂性。这样的思考已经超越了七十年代时空所限,面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永恒难题,曹乃谦从存在意义上揭示了受难历史背后人性的向度,这也正是反思文学所缺憾的,而“文本的魅力和生命力是同基于它对人性审美把握的深度和广度而表现出来的超前性成正比的”。[7](P92)
因此说,曹乃谦并没有彻底放弃讲述历史的冲动,他以对意识形态的疏离为其文学追求的起点。如果说“文革”后八十年代反思文学作家以人民代言人的角色自居,那么曹乃谦则是自觉的国民精神启蒙者与批判者。从文学精神上说,他对国民文化心理痼疾的揭示体现的正是回归“五四”传统的新启蒙意识。无疑,曹乃谦的“温家窑风景”与鲁迅的“未庄社会”在精神启蒙上一脉相承。透过曹乃谦的文本,也可发现一颗滴血的心在呐喊,其中对人性的冷静谛视和鲁迅的无情解剖一样达到使人战栗的程度。玉茭向人们炫耀自己在城里“加入了杀人放火团,还敢闹女人的事”,在庄稼地拦截女人后,看到群专来了着实有点怕,但四五天后没见什么动静便完全不放在心上了。读到这里我们无一不会想到阿Q做小偷和向吴妈求爱的悲剧。《亲家》中的黑旦与亲家关于彩礼的约定,每少给亲家一千块彩礼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女人每年要到他那里住一个月。黑旦送女人到亲家那里时,“送过一道一道的梁,又送过一道一道的沟”,从中不难窥见其内心无法抑制的煎熬和屈辱,但黑旦以阿Q式隐忍获得自我慰藉:“球。去吧去吧。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儿白给了咱儿。”再看小说里那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地儿、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人”,可以宣判玉茭的死刑,还鼓动温孩惩治女人,简直就是温家窑的“古久先生”。鲁迅乡土小说中的每个人物无不是从历史深处走来,带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记忆,带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衰变和文化沉落的累累印痕。由此而言,曹乃谦接续了鲁迅小说对人性深度透视的传统,超越单纯的乡村立场,笔锋真正触及到乡民的内在灵魂。
二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从叙述方式看很接近于新写实小说,即把温家窑原生态的生活内容和农民近乎凝滞的生存方式,还原式地展示给读者,作者一般不参与其中,也不妄下评论。同时,从发表时间来看,1988年也应该置于新写实小说潮流的潮头。
新写实小说中关于贫困的叙写同样触目惊心,如《狗日的粮食》中瘿袋女人曹杏花从骡子粪里淘洗出玉米粒煮给全家人吃,《风景》中一家十一口挤住在十三平方米的“河南棚子”里艰难地生活着;但新写实小说极写这种贫困状态下人的恶俗,却很少拷问造成贫困的原因以及贫困状态下人性的异化。新写实作家也执着于写人的基本欲望,写人的非理性,比如刘恒的《伏羲伏羲》;但是其更多地呈现出“情欲、情爱”倾向,是在人性中挖掘潜藏的自然主义因素,而不是状写贫困生活逼迫下的一种无奈和痛楚。而且,在刘恒、方方、刘震云等新写实作家作品中,隐去了“文革”历史场景,只是以总体氛围和隐喻性书写暗示出时代背景。这样,新写实小说“基本上不是一种有意识地反思和批判,而只是一种无言的呈示”。[8](P519)“零度情感写作”的美学追求遮蔽了作家的态度,因此新写实小说没有对人物的庸俗低劣的人生追求表示不满或愤懑,消失了针砭社会的热情,抛弃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精髓——“理性的深度,即理性批判精神”。[9](P163)总之,相对于传统现实主义而言,新写实小说作家的身份由启蒙者、呐喊者转变为原生态生活的观察者、体验者与记录者。正如有的学者所言:“新写实派过于注重形而下的真实性,形而上的缺失使灵魂搏斗的必要性与激烈度大大降低,人性所需的本质冲突呈扁平趋势。”[10](P343)
然而,曹乃谦小说看似不带感情,但透过其原生态描写,我们会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心中强烈的同情、爱憎以及两难态度。
一方面,曾经的山西雁北地区苦寒闭塞落后,却保留了原始质朴的民风世相,雁北黄土地上的民众土气、敦厚、善良、朴实,曹乃谦笔下的温家窑人同样有着当地人求真求善的传统和朴素的道德观。《老银银》中的老银银要寻短见首先想到跳井,但一思谋脏了井水村民咋喝便作罢;要去寻死还想着节约灯油,返回窑里把原先打算为其魂灵照路的“长明灯”吹灭。《三寡妇》中的三寡妇被爹卖到窑子里受尽凌辱,但她还是选择宽宥和忘却,她知道爹是没法子的。《亲家》中黑旦的女人为了自己儿子能娶上媳妇要被亲家接走住一个月,送行时黑旦瞭见自己女人吊在驴肚下一悠一悠的两只脚,心里头也在打悠悠,但他坚定地认为“中国人说话得算话”。《狗子》中的狗子勇敢地顶着鸡蛋大的冷蛋去苫公家的土坯,却没据此邀功请赏,被采访时表现出憨直的本性。
另一方面,由于雁北地区的封闭和凝滞,长期居于一隅的乡民,因袭着沉重的传统习惯,形成较为稳固的惰性。曹乃谦小说里不仅再现了黄土地上古老的民风民俗,并且深入挖掘,揭出与之相应的集体无意识,同时基于文化视域将其提升到存在的高度上进行审视,表现出浓浓的悲悯情怀。在相对偏僻原始古朴的温家窑,宿命思想是束缚人们的无形枷锁。《莜麦秸窝里》中丑哥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被迫嫁给“窑黑子”一事无能为力,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安之若命,是自己命运多舛。而被笼罩在男权伦理社会和封建旧势力阴影下的女人们,则背负着传统宿命观的厚重包袱,她们被迫屈从于世俗的规矩甚而影响到下一代。《女人》里温孩总算用两千块钱娶了女人,女人过门后却不顺从丈夫,白天不出地也不做饭,于是,在温孩妈和村人的唆使下,温孩“揳得女人脸上尽黑青”,终于女人被打服帖了。更可悲的是怂恿儿子打女人的温孩妈当年就是这样被温孩爹整治过来的,但她还是认为“树得括打括打才直溜,女人就是个这”。不仅如此,令人忧心的还有温孩妈背后那个庞大的群体,地里那些以看客心理欣赏温孩女人脸上黑青的女人们,她们“撇嘴儿,眨眼儿,摇头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痛快,这个群体便是鲁迅所说的“做稳了奴隶的人们”。女性命运的悲哀让人辛酸,女性的蒙昧和被奴化更让人痛心;而男人的自私自足自轻自贱则不免使人震惊。小说《蛋娃》中的蛋娃算计着怎么样让老柱柱叫其“脖工”,从而吃上自己心心念念的油炸糕;但眼看吃糕无望,他便折磨死苍蝇,还骂骂咧咧地锄断老柱柱家的玉茭苗报复,暴露出狭隘自私的根性。《狗子、狗子》里的狗子奴性十足,会计叫他做啥他就做啥,甚至明知道喝会计家的剩饭要闹肚子也不敢不喝,还装出很香的样子。会计要霸占他心爱的松木棺材,他也不敢不答应,最后竟采取了一种最无奈的办法,把自己活活饿死在棺材里,以生命的代价保住了他的“大洋箱”。温家窑人就这样按照他们固有的价值体系生活着,不仅感知不到自己生存的卑微;反而自我满足自得其乐,就如《老银银》中两个瞎子喝酒时说的:“他有眼的哇,不也就是个羊头就烧酒?”
当然,曹乃谦小说的情感倾向不是绝对地趋于爱或趋于恨,而是更多地将人本性中的自然性与社会性扭结在一起,在灵与肉的纠缠中对复杂人性进行纵深开掘。《黑女和她的二尾》中的黑女看到村里男人打光棍,心理思谋着“鸡子还要匝匝蛋,狗子还要连连蛋。咱一个当女人的,总不能眼看着他们连个鸡子狗子都不如。”于是以身相许。她以悖逆贞节观念挑战传统伦理乡俗,无疑是对社会道德的违背,却又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无私献身。《男人》中的老柱柱让妻子与自己的弟弟“做那个啥”,老柱柱由不得支楞起耳朵听着西房的动静,心一会儿一惊一喜,一会儿一抖一颤,似真似幻的声音传来,震得他头晕。那一起一落的心理变化,那左右为难的矛盾心态,兄弟相濡以沫谋求生存的温情被畸形的婚恋事实冲淡了,弟弟交给哥哥给孩子捏三孔窑的红布包更凸显了等价交换的冷漠。作者冷静地叙写着温家窑人的欲望状态,叙述背后却隐藏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汪曾祺就认为,曹乃谦小说的叙述看起来不动声色,但那是经过痛苦思索的。他说:“我们从曹乃谦对这样的荒谬的生活做平平常常的叙述时,听到一声沉闷的喊叫:不行!不能这样生活!作者对这样的生活既未作为奇风异俗来着意渲染,没有作轻浮的调侃;也没有粉饰,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实的叙述,而如实地叙述中抑制着悲痛。这种悲痛来自对这样生活、这里的人的严重的关切。”[11]马悦然也说:“曹乃谦冷静状态之下藏着对那山村居民的真正的爱,对他们的艰苦命运的猛烈的憎恨。”[12](P3)
三
批评家雷达先生曾忧虑思潮与文体的矛盾,慨叹:“潮流循环不息,作家的追逐也不息,难得平静下来修炼文体。”进一步坦言道:“在我看来,历史上的好作品,大都是既在潮流之中,又与潮流保持着一定的审美距离。”[13](P4)
曹乃谦在潮流涌动的八十年代走上文坛,尽管其作品还不能说就是雷达先生企望的“好作品”,但他未随波逐流,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一片园地耕耘,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八十年代初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基本上可以定性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即使有些作品借用了现代派手法,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就反思文学作品而言,其主要艺术特征就是“突现故事的政治背景和故事情节……由于要在每一篇作品中浓缩几十年的故事,使‘反思’小说大多倾向于篇幅的拉长”。[14](P207)
八十年代末出现的新写实小说则明显有反拨传统写实的意味,还原式客观叙事,近乎冷漠的叙述态度,消解典型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自然主义、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
曹乃谦的小说突破了传统小说的模式,一方面,他不刻意追求情节的曲折性,也不刻意追求人物的典型化,只是运用简洁的对话、写真式的细节以及自言自语式的心理活动来描述特定环境中人物的命运;另一方面,其小说风格又与同样注重叙事的新写实小说有异,更像是一种小品文体。
小品文本来是一种融叙事与抒情为一体的、短小精悍、言之有物的散文样式。笔者以为小品文的文体特征首先在于其“小”,即“篇幅短小”。夏丐尊先生说:“从长短上说,二三百字乃至千字以内的短文称为小品文。”[15](P2)其次则是“品”,有品评之意和品格之意,即小品文美在含蓄独特、内蕴丰厚和情韵无限,即古人所谓的“金熔玉琢,节短音长”。[16](P1)好的小品文必然具有形式上惜墨如金而内容上意味深远的特征。
曹乃谦小说的独特之处正在于文笔的简约和隽永。《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这部长篇小说实际是由30篇小说构成,独立成章,应该为系列短篇,只是人物有交叉而已。看似平常的寥寥数语,在曹乃谦的语言组织下就成了一个故事,短句,短段,短章,语言短促,大多故事在五百字到两千字左右,可谓惜字如金,而言外之意却跃然纸上。例如,《亲家》中只有34句话,其中写对话就有19句;《莜麦秸窝里》只有55句,其中48句是对话。曹乃谦创作的其他作品也大多简洁如此。以《莜麦秸窝里》为例,这篇小小说描述性的话语只有7句,其余都是对话,而且对话的语句特别简单明了:
“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
“丑哥。”
……
“丑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
“甭!甭!月婆在外前,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跟矿上回来。”
……
“丑哥。”
“嗯?”
“这是命。”
……
……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好。”
“就不好,就,不……”
几句简短的对话而且中间还插入对话间的沉默,却把一对情人的真挚情感表露无遗,同时丑哥不忍心破坏姑娘的贞操,姑娘违心嫁人后又悄悄攒钱要给丑哥娶女人,这其中隐含的人物品性、买卖婚姻、历史话语等等,足以让读者想象出一个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可谓是文体省净但是意韵深长。
可能有人会认为曹乃谦的小说充斥着丑和脏。其实,那些在自然主义、现代主义视域下津津乐道的欲望场景,在曹乃谦的笔端却处理得节制而巧妙。同样涉及乱伦描写,新写实作家刘恒在《伏羲伏羲》中不厌其烦地对乱伦的婶侄俩之间不堪入目的细节作自然主义式摹写,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写了杨天青死后赤裸的丑态;而曹乃谦在书写乱伦时则多用叙事空缺方式,如《愣二疯了》中愣二爹一走,愣二就疯了,几天后又莫名其妙的不疯了,从愣二妈回避村人的询问和“总比杀了人好”的自言自语中,读者才会猜出个中原因。《亲家》里黑蛋与亲家的交易也需读者慢慢品味。这种含蓄的表达符合中国人传统的感情伦理表达方式,也符合山西雁北人独特的地域文化心理,同时又有古典美学中留白表意的传统特点。类似这样的叙述在曹乃谦的小说中特别多。这种叙述风格很像短篇小说作家汪曾祺。“汪曾祺的小说耐读、耐品、耐人寻味。”[17](P265)汪老也曾自评:“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18](P2)
除此之外,小品文内容上多写普通人的日常琐事,“真”成为小品文的灵魂。曹乃谦将生活中的真实人物直接作为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写作方法也近似于小品文的方法。在传统小说中,塑造人物形象时虚构成分较多;而曹乃谦的小说大多数是按原型去状写,如愣二的原型就是一个要饭调唱得最好的叫二明的后生,温宝的原型是小学校的王老师,丑帮的原型是北温窑的帮帮。[6](P184)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他写的都是真事儿。有记者提问他:“您的作品得到马悦然这么高的评价,或者说国外如此认可您的作品,您自己觉得是您作品中的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们?”曹乃谦毫不犹豫地回答:“真实。只有真实才能打动人。真实的情节,真实的细节。另外还得再加上真实的情感,这很重要。”[19](P194)而选取小人物的生活内容,着意表现天然的日常性和真情实感正是小品文的特色之一。
结语
曹乃谦用原汁原味的乡土语言描摹着粗鄙凡俗的“温家窑风景”,用苦心经营的叙事展示着土头土脑的雁北风情,可以说,他整合了鲁迅的沉郁和沈从文、汪曾祺的冲淡,游刃于五四以来乡土文学的两支流脉之中,再加上其提供现实生活纯态事实的自然主义书写,如同弹奏出一曲民族、通俗、原生态组合的旋律。曹乃谦这种执著于个体心灵的文学表述虽然在当时的文学潮流之外,却揭示了文学的丰富性,从而凸现出作家及其作品的独特价值。“真正的文学不是追赶新潮,并非一定非得与现代或后现代话语机制接轨,而是应该去表现人类真正的生存处境。”[20](P52)曹乃谦小说可能面临传播的困境,但其对新时期文学的意义不应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