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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龙榆生词风转向与词心探微

2021-11-30杜运威

杜运威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龙榆生是20世纪中国的知名学者,被誉为“中国词学学的奠基人”。[1](P173)因为抗战时期加入汪伪政府,学界对其评价多有争议。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以大量历史文献为支撑,揭露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开启了对龙榆生的学理性研究。相关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对其词学成就的讨论,代表性论著有张宏生的《龙榆生的词学成就及其特色》[2]、曾大兴的《龙榆生的词学主张与实践》[3]、段晓华的《浅析龙榆生的词学观》[4]等。其实,龙榆生不仅是现代词学转型的重要建构者,还是20世纪著名的词人,创作有《忍寒诗词歌词集》。学界对其词作的探讨远不如对其词学研究成果丰富。目前只有马大勇的《论龙榆生标举苏辛的词学祈向》[5]、胡迎建的《风雨龙吟响彻空——论龙榆生诗词》[6]等少数几篇文章。马大勇和胡迎建都认为龙榆生词学苏辛,呈现出磊落奔逸、清雄俊爽的基本风貌。笔者认为,龙榆生词的风格并非始终如一,以1940年加入汪伪政府为界,前后出现较大反差。

一、从清雄俊爽转向苍凉沉郁

晚清词坛四大家朱祖谋临终之际,特将毕生所倚重的笔砚赠予龙榆生,明示寄托期望与衣钵传承之意。此乃词坛佳话,有多位书画家作“彊邨授砚图”以纪事,引来唱和题画无数。朱祖谋向以格律谨严著称,填词以梦窗为标杆。王鹏运曰:“自世之人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面者;六百年来,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谁耶?”[7](P83)又王易《中国词曲史》云:“专宗梦窗,订律精微,遣词丽密,……尤能一扫饾饤之弊。”[8](P287)作为朱祖谋的传人,龙榆生自当也应模拟梦窗,进一步发扬师门法度,然而他却严厉批判梦窗。他在《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中指出,当下学梦窗者多“以涂饰粉泽为工,以清浊四声競巧,挦撦故实,堆砌字面,形骸虽具,而生意索然”。[9]基于此,他提出:“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东坡为开山,稼轩为冢嗣,而辅之以晁补之、叶梦得、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刘克庄诸人。以清雄洗繁缛,以沉挚去雕琢,以壮音变凄调,以浅语达深情,举权奇磊落之怀,纳诸镗鎝铿鍧之调,庶几激扬蹈厉,少有裨于当时。”[9]他在《晚近词风之转变》中强调:“私意欲窃取周氏《四家词选》之义,标举周、贺、苏、辛四家,领袖一代,而附以唐宋以来,下逮近代诸家之作,取其格高而情胜,笔健而声谐者,别为一编,示学者以坦途,俾不至望而生畏,转而求词于胡适《词选》,以陷迷误忘归。”[10]龙榆生还通过词选来实践其标举苏辛的词学理念,如他在《唐五代宋词选》中选苏轼词15首,选辛弃疾词33首,而选姜夔、吴文英词均只有4首。

龙榆生在创作中也极力模仿苏辛。如其《水调歌头》云:“今古几词手,我自爱东坡。浩然一点奇气,哀乐过人多。合付铜琵铁板,洗尽绮罗芗泽,抗首且高歌。”[11](P32)再如《减字木兰花·赠孔生北涯》和《减字木兰花·越秀山看红棉作》云:

江湖澒洞,磊落奇才须致用。倦眼能青,竚看扶摇起北溟。 宗风岭表,临桂而还谁矫矫。斫地狂歌,指顾中原可奈何。

气凌霄汉,赖有交柯擎翠榦。肝肺杈枒,迸出枝头似血花。 一隅争霸,赤帜高张人骇诧。待与移根,扶荔宫前认梦痕。[11](P50)

字句干脆利落,情感磅礴直率,明显是苏辛的路数。类似作品还有不少,如《六州歌头·感愤无端,长歌当哭,以东山体写之》《水龙吟·杨花和东坡》《水龙吟·将之岭表赋示暨南大学诸生》《水调歌头·乙亥中秋,海元轮舟上作,用东坡韵》《满江红·曾杨雪公熙绩,即用其十八年三月生日原韵》等。明确其填词门径及风格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评价其词的成就。如果单与苏辛相比,笔者认为龙榆生仍处在模拟阶段,并未跳出门庭,自成一家。对此,陈兼与笔者有相似见解,其《读词枝语》云:“其《忍寒词》自是行家,行家制作,亦不一定皆好。榆生杂学宋诸家,自谓喜东坡,如咏红棉《浪淘沙》云云,意态骀荡,学东坡不足,比之文潜、无咎,或庶几焉。”[12](P128)其实不难理解,龙榆生追随朱祖谋学词已久,耳濡目染,难免有清真、梦窗之痕迹。换言之,龙榆生词作带有梦窗之凝练顿挫与苏辛之雄奇飞动的双重因子。如《齐天乐·秋感和清真》云:“冻柳迷烟,荒萤照壁,离恨冰刀难剪。孤帷暂掩。镇千叠烦忧,卧思冰簟。”[11](P9)又《红林擒近》云:“蠹墨磨渐懒,怨曲理逾欢。秦淮涨粉,溶溶谁浴冰盘。”[11](P15)字句雕琢,情幽语婉,逼似梦窗。与上文所举模拟苏辛之作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梦芙《冷翠选词话》也认为:龙榆生“词喜东坡,实则未达髯苏清雄超放之境,惟苍凉沉郁处,有似遗山。”[13](P674)如果我们将范围缩小到抗战时期,发现刘梦芙的观点更为准确。

龙榆生抗战时期的词已经褪去俊爽风神,转向苍凉沉郁。如《霜叶飞·己卯重阳和贞白》云:“零乱暗泣啼螀,横林谁染,泪血流润枯草。半衾幽梦总荒唐,负海天凝眺。枉一抹、哀弦断了。”[11](P61)再如《雪梅香》云:“惊蓬。省前事、律鬓霜凋,怕更临风。惹得清愁,为伊意怯心慵。巧笑相逢断今夕,湿红难揾郁悲翁。歌传恨、到枕回潮,将梦谁同。”[11](P62)词笔缠绵悱恻,下字用语既不是早期苏辛风格,也不是清真、梦窗的家法,而更接近宋末遗民词人风神。这一转向在龙榆生加入汪伪政府后变得更加突出,请看《摸鱼儿·庚辰重阳前一夕作》:

近重阳、喜无风雨,秋容妆点如许。萧萧不断经霜叶,飞傍小窗低语。旋起舞,甚醉脸春融,遮得愁来路。辞柯最苦。但绕遍天涯,梦魂长耿,邂逅总相遇。 登临意,能送行人归否。征程遥指江树。题情未怕沧波恶,挹取泪花匀注。怀旧侣。恁展尽缠绵,难写伤高句。危弦独抚。正衰草黏云,低徊心事,闲共暗蛩诉。[11](P65)

该词于孤寂清冷的整体氛围中渲染愁苦之情,与早期的清雄俊爽大相径庭,更可追问是下片中“沧波恶”似别有所指。辛弃疾《鹧鸪天》云:“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14](P185)白居易《太行路》云:“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15](P170)龙榆生此处指向的正是“人情反复”四字,直逼煞拍无处诉说的压抑和苦闷,沉郁之感油然而生。类似此类风格的作品在他此后数年的创作中占据主流,如《八声甘州》云:“何许堪纫兰佩,对水明沙净,旅雁惊寒。便招携红袖,难揾泪痕乾。总输他中年陶写,又梦飞沧海漾微澜。空回首,旧题名处,万感幽单。”[11](P65)又《八声甘州》云:“看赌乾坤未了,胜败两潸然。领取无言意,知向谁边。”[11](P67)作者正值壮年,而词中所叙之情却与晚年的李清照十分接近,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凉感。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龙榆生词之苏辛风格的只是其抗战之前的特质,自1940年加入汪伪政府之后,龙榆生的人生轨迹发生逆转,词作风格亦随之变为沧凉沉郁。如果仅仅将这种转变的原因归于“入伪”,则未免太过宽泛,也无法真正解释清楚《忍寒词》的复杂情绪,必须进一步追问他“入伪”背后的动机和考虑。

二、被迫入伪与主动入伪辨析

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试图以人文关怀为标准,降低因政治错误而受到的影响,重新审视他的文学成就,所得结论宏观上平允公正,然细节处或可推敲,尤其是“被迫入伪”与“自愿入伪”的问题尚需重新认知。据张晖分析,汪精卫曾派陈允文问先生,是否肯去南京任职。龙榆生的回答是:“我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只希望有个比较安定的地方,搞点教育事业。”[16](P100)此言不免暧昧,面对汪精卫的邀请,龙氏并没有断言拒绝,而是将话题转到生活和教育上。从龙榆生1939年底所作的《小梅花·淞滨岁晏同大厂、贞白》中能约略窥探彼时动摇的心绪:

将进酒,邀宾友,何妨椎埋与屠狗。抚枯桐,送飞鸿,揭开青史几个真英雄。分羹骨肉夸刘季,燕雀焉知鸿鹄志。辨忠奸,古来难,堪笑一篙春水走曹瞒。 思北固,寄奴住,百万樗蒲乌足数。歹朱殊,帝城居,龙盘虎踞、付与秃头奴。仓皇急劫凭谁语,身外是非云外趣。口滔滔,乐陶陶,争放摩苍豪气委蓬蒿。[11](P63)

辨忠奸,古来难,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的抒写大都源自现实的某点触动,此词大体是在阅读汪精卫《落叶词》后,同情其处境,[16](P97)继而生出此感慨。所论纵然公允,但对汪精卫的态度不免失衡。这番同情和自我态度的“暧昧”终造成其人生轨迹的重大转折。

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认为,1940年4月2日公布汪伪立法院委张晖员名单时,并未征得龙榆生本人同意。得出此结论的直接史料是任睦宇《悼念龙榆生先生》:“龙师母曾亲口告诉我,当这一消息发表,榆生先生非常惊愕,……先生多夜不能交睫,忧思冥想,终抱万死不屈之心,存万一有可为之望,以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鼓勇尝试。”[17]此乃后人回忆资料,龙榆生当时到底怎么想,恐怕无人知晓。然就任睦宇言语来看,仍然是“存万一有可为之望”的侥幸。这般饶舌难辞辩解之嫌。

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3月31载:“座间闻XX将离沪,为之大讶,为家累过重耶,抑羡高爵耶。枕上耿耿不得安睡,他日相见,不知何以劝慰也。”[18](P189)隐去名字的“XX”正是龙榆生。何以4月2日才公布的确切消息,会出现在3月31日的日记中,座间所闻说明龙榆生投奔汪伪事情已被不少友人得知,这就证明任睦宇的回忆与事实并不相符。

龙榆生《忍寒漫录》载:“予教授南北,已逾廿年。志在育才,无情䘵仕,虽感知心切,且以激于先生‘为苍生请命,为千古词人吐气’之语,勉至金陵。”[19]据此判断,理应得出龙榆生受汪精卫“为苍生请命”之语感动,勉强同意投入麾下,而不是如任睦宇和张晖所说的“先生未允”的判断。龙榆生《水调歌头·赠刘定一将军》更将“为苍生请命”的自我定位和盘托出:

剑气总难敛,射斗有光芒。出言曾见惊座,此士不寻常。凭藉一成一旅,但得知人善任,汉道定能昌。果报登坛拜,天马看腾骧。郁忠愤,披肝胆,事戎行。男儿待显身手,肯自负昂藏。子为苍生请命,我为将军传檄,宣化及雍梁。勉佐中兴主,换了未渠央。[11](P64)

可以看出,“为苍生请命”是龙榆生投奔汪精卫最直接的动机。关键是此处所勉“中兴主”到底是谁?词题中的刘定一,名刘夷(1890-?),时任汪伪警卫旅旅长。刘将军所拥护的中兴主当然是汪精卫,“我为将军传檄”云云说的已经够直白了。再读《水龙吟·题高奇峰画〈易水送别图〉》:

所期不与偕来,雪衣相送胡为者。高歌击筑,柔波酸泪,一时俱下。血冷樊头,忍还留恋,名姬骏马。问谁深知我,时相迫促,恩和怨,余悲诧。 孤注早拚一掷,赌兴亡、批鳞宁怕。秦贪易与,燕仇可复,径腾吾驾。日瘦风悽,草枯沙净,飘然旷野。渐酒醒人远,要凭寒剑,把神威借。[11](P74)

龙榆生认为自己和汪精卫都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理出任伪职的。“问谁深知我”正是当初无人理解的正面回应。下片孤注一掷、批鳞宁怕等语貌似言荆轲,实乃自我心理的真实写照。

所以,1940年龙榆生加入汪伪政府并非因已经列入立法委员名单而被迫赴宁。其真实情况恐怕是受汪精卫“为苍生请命,为千古词人吐气”[19]所激励,以及迫切希望为人民做点实事的爱国之心所触动,百般抉择之后自愿加入汪伪的。本文就事论事,剖析疑窦,并非翻案。还原历史细节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为了更准确地解析龙榆生在抗战时期词风转向的根本因素。

三、抗战时期龙榆生词心探微

龙榆生这份初衷并不为世人理解,他加入汪伪立法委员会的消息传开后,立即遭来文学界同人的嘲讽谩骂。1940年,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载:

4月10日:“途过仇亮翁,谓沪上学生甚不满于俞君,甚为俞君太息。”[18](P191)

4月11日:“每日谈俞君,念其临行前如得晤予,予当极力挽之回。仇亮翁谓:读书人为人看轻坐此,诚痛心之言。今早一帆来,谈张君事,亦同慨叹。处身乱世,须十分谨慎哉。”[18](P191)

4月15日:“得蒙庵函,谓俞君事,唯有一叹。今日遇孙翁,于俞君甚不满。”[18](P193)

龙氏“抵宁后,致函各处,告出处心间之迹”。[16](P101)原因之一确实是生计所迫,当时他要“担负八个儿女的教育费,养活一家十五六口”,[20](P37)挚友夏承焘、张尔田等人或许正因此并未大张挞伐,仍与其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然至1942年前后,不少友人已经开始质疑其初衷,如张尔田、钱钟书分别作诗质问龙榆生:

欲垫芦灰补不平,无穷霜露草间情。已撄大患怜身在,更践危机觉命轻。几见鸾飘巢阿阁,空看蝶舞出宫城,天荒地变俱终古,来信逃秦是为名。[21]

一纸书申渍泪酸,孤危契阔告平安。尘多苦惜缁衣化,日暮遥知翠袖寒。负气身名甘败裂,吞声歌哭愈艰难。意深墨浅无从写,要乞浮提沥血干。(《得龙忍寒金陵书》)[22](P63)

钱诗“负气”句还是含蓄讽谏,而张诗颈联中“几见”、“空看”就已是直截了当的横眉冷对了。而夏承焘《洞仙歌》更有“怎初归金屋,便改冰姿。浑不管,容易樽前换世”[23](P77)的当面质问。此三人诗词皆作于1942年,其直接原因恐怕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不久美国对日宣战,中国因国际物资援助问题,直至1942年才正式发表对日宣战声明。至此,中、美、英、苏等国签订联合国宣言,共同抵制德日法西斯。国内抗战情绪再次高涨,而龙榆生仍未退隐,因而遭到夏、张挚友的诘问。其实,自其踏出那一步起,就已经无路可走,日本、汪伪、国民党都不允许其随意退出。个中艰险,实难辩解。面对挚友们的追问、劝解,龙榆生无言以对,只能将抑郁苦闷诉诸于词。试读《金缕曲·闻瞿禅去岁得予告别书,为不寐者数日,感成此解》:

此意那堪说。数平生、几人知己,经年契阔。揽镜添来星星鬓,忍向神州涕雪。算咽恨、须拚一决。佇苦停辛缘何事,奈虚名、误我情难绝。肝共胆,为君热。 故人自励冰霜节。问年来、栖迟海澨,梦余梁月。几度悲歌中宵起,和我鹃声悽切。诉不尽、口衔碑阙。填海冤禽相将去,愿寒涛、化作心头血。休更惜,唾壶缺。[11](P68)

面对故人误解,作者自明“肝共胆,为君热”,且入金陵数月以来,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常中宵起悲歌,然终究是“诉不尽,口衔碑阙”。词中百口莫辩、无处伸张的“冤屈”心绪跃然纸上,读来催人泪下。再如前引《摸鱼儿·庚辰重阳前一夕作》,本想将“伤高句”说与旧侣,却发现已无人可懂,只能自谈危弦,与暗蛩相和。另有《甲申端午题张生寿平苦卧庵诗词课》诗云:“情无可忍身长卧,事有难言意未灰。呕出心肝琢佳句,断肠何止贺方回。”[11](P93)也着实感人肺腑,以诗词托命,可见一斑。

之所以无人能明白其苦楚,因为一方面龙榆生是抱着救国救民的初心加入伪政府的,此举止被友朋误解为追求虚荣;另一方面,来到南京后看到的实际情形与其期望有巨大的反差,根本就无法为人民做实事,而沾上色彩后又无法摆脱,进退两难。[16](P102)即便如此,龙榆生依然未改初心。《同声月刊》创刊号中有其署名“俞耿”的《寒蛩碎语》一则,尾云:“每念山河残破,满目疮痍,平生师友知遇之恩,父母鞠养教诲之德,曾未能少图报效,心之忧矣,白发横生。”[24]一边是爱国热血,一边是情形太遭,怎能不令人愤慨。其实,刚到金陵不久,目睹汪伪政府的种种劣迹,龙榆生已经后悔当初的草率决定。请看《木兰花慢·秋宵闻雨》:

滴空阶碎雨,和蛩语,诉秋心。正画角声酸,银潢信杳,海气沈沈。芳林。骤闻坠叶,带清砧、惊起绕枝禽。倦枕才醒短梦,旅怀悽入商音。 微吟。浊酒更谁斟。心事寄瑶琴。爱净洗浮埃,重悬明镜,不怨单衾。侵寻。鬓霜渐满,媚疏檠、牢落意难任。一卷陈编坐拥,宵阑四壁愔愔。[11](P69)

“骤闻坠叶”“清砧惊禽”刻画词人紧张害怕的心绪十分到位,如此梦短恐怕非“旅怀”那么简单。下片“净洗浮埃,重悬明镜,不怨单衾”将战战兢兢的缘由明白道出。然而历史无法倒退,在抗战的乱世中做出错误的决定,迈出步子后想要回头就不容易了。词中悔恨意识较为明显。不妨与异曲同工的吴伟业《贺新郎·病中有感》稍作比较: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竞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25](P195)

吴伟业本是明朝重臣,因降清后再次出仕而位列《贰臣传》。其诗词中多次表达因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而导致的悔恨嗟叹。如上词中的“追往恨,倍凄咽”“草间偷活”等语。龙、吴二词都堪称抒发“一失足成千古恨”心绪的最佳范本。龙词取平声韵,语气较缓和,然悲苦心情似游丝般缓缓流淌,着实感人;吴词取入声韵,音调铿锵,情绪激动,如斫地悲歌,嚎啕大哭,令人心折。龙词以景言情,且视听结合,如碎雨、和蛩、画角、清砧等各声交织,秋心、银潢、宵阑四壁等景衬托,凄然困苦之感倍增;吴词以事言情,如所举龚生、华佗、故人等例,今昔对比,萧然沦落之感顿生。二词各尽其妙,堪称双璧。

综上所述,固然龙榆生早期一直标榜苏辛,大力倡导雄壮豪迈词风,然自从“失足”进入汪伪政府后,其词总是蒙上难以拨开的愁苦烦怨,纵有苏辛风神,也不似抗战前那般意气风发、空澈通灵;四处渗透的压抑难耐,无法言说的苦楚冤屈,反而使《忍寒词》更接近于清真、梦窗“抑郁顿挫”的格调,但内在情感显然又比早期更加厚重。经此一变,龙榆生词已摆脱模仿窠臼,在抗战词坛中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