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
——兼谈新时代对民族问题意涵的认识再深化
2021-11-30张三南谢丽萍
张三南 谢丽萍
(1.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2. 天津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87)
概念是理论的支点,民族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及其中国化体系中的重要概念。在我国学界,“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已被普遍认为是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通用话语表述。然而,仍有的人并不清楚这一话语表述的来龙去脉,也未能深切理解其中的辩证意涵以及“中国化”的重要贡献,以至于在相关论述时出现了一些不严谨的现象。譬如有的人直接将“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称为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观点,有的将它与之前的经典表述(“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 混淆起来,实则反映出有的人对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理解不够准确和深入,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贡献有所忽视。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经历了从“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到“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再到“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的话语演进过程,并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实现了对民族问题意涵的认识再深化。鉴于这一话语演进过程有诸多值得回味之处,文章通过回溯和考察,试图为再现这一过程所蕴含的辩证意涵和重要启示,为增强在新时代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的“理论自信”和“道路自信”进一步充实学理印证。
一、概念的起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民族问题的两点基本认识
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肇始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民族问题的基本认识。马克思恩格斯两位经典作家有着关于民族问题的丰富论述,这些论述主要服务于追求人类解放的根本立场,并与其世界革命思想相伴相生。正是在追求人类解放与世界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中,马克思恩格斯形成了关于民族问题的基本认识,为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提供了概念表述和话语演进的起点。
《马克思传》的作者戴维·麦克莱伦说:“很难发现一个人拥有比马克思更多的犹太血统”“这种强大的家族传统对马克思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1](P4,6)。这种出身背景无形中对马克思民族问题意识的形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早年马克思正是基于犹太人与“他族”的不同,萌芽了民族问题意识。马克思论述民族问题的第一部著作是《论犹太人问题》。不过,《论犹太人问题》早已超越当年朦胧的民族问题意识,上升到了思考如何彻底解决犹太民族问题的新高度,实际上把实现人类解放作为解决民族问题的最终理想与目标。
在马克思关注犹太民族问题之际,与马克思出身不同并具有日耳曼贵族血统的恩格斯则以另一种方式关注着民族问题。20岁时的恩格斯在1840年撰写并发表的《不来梅通讯 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这部民族问题论著中,也超越之前的朦胧意识,崭露出对民族问题的独到认识。在德法关系紧张的背景下,恩格斯一方面视德意志为祖国;另一方面,又冷静地表达了反对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观点,展现了处理国家间民族问题的独特视野。
马克思、恩格斯两位杰出的思想家成为志同道合的挚友之后,对民族问题的认识也共同升华到新的高度。《共产党宣言》指出:“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2](P50)列宁后来将其总结为,民族问题和“工人问题”相比“只有从属的意义”[3](P268)。简言之,就是“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这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在追求人类解放的世界革命总路线中,对民族问题与“工人问题”(阶级问题)的关系有了明确定位,即在“工人问题”框架内思考民族问题的解决。之所以如此定位,在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已成为欧洲社会的主要矛盾。这种“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的定位,成为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基本认识的核心体现。
马克思恩格斯对民族问题的这种定位,并不意味他们忽视其重要性。相反,正如列宁所言,他们的理论同忽视民族运动(民族问题) 的观点“有天壤之别”[3](P268),充分彰显了重视民族问题的责任意识和辩证精神。
其一,反对民族虚无主义,重视无产阶级运动与民族问题的关系,体现了对民族问题重要性的强调。马克思恩格斯均有游历欧洲的丰富经历,在了解各国被压迫阶层基本情况的同时,还对各国民族状况有了切身的体会。然而,当时的欧洲工人阶级受到以蒲鲁东主义为代表的民族虚无主义的影响。民族虚无主义是虚无主义在民族问题上的反映,它无视民族特点,抹煞民族差别,甚至认为民族是虚构的概念。1866年初,第一国际的一些蒲鲁东主义者,从民族虚无主义出发,认为波兰问题与无产阶级运动并无关系,借机否定民族问题的重要性。为此,恩格斯特意发表了一组题为《工人阶级同波兰有什么关系》 的文章,鲜明阐述了支持解决波兰民族问题的国际主义立场,对民族虚无主义进行了揭露和批判。1866年6月,马克思在第一国际总委员会关于民族特性问题的辩论中,再次揭露了民族虚无主义对民族问题的偏见,强调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
其二,对民族问题采取严格的批判态度,认为它只有相对的历史意义,这体现了辩证对待民族问题的思想认识。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没有忽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而且对民族问题并非采取亘古不变的态度。他们依据欧洲各民族在民族问题上为谁的利益服务及客观上成为谁的工具,将它们划分为“革命的民族”和“反革命的民族”两种类型。恩格斯曾将波兰人归为“革命的民族”,把波兰人以外的斯拉夫人、罗马尼亚人和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萨克森人,划入“反革命的民族”之列[4](P197)。相应的是,他们一方面支持波兰、爱尔兰民族问题的解决;另一方面,又对巴尔干(南斯拉夫) 地区的民族问题和民族运动持否定态度,认为它们是沙俄泛斯拉夫主义的工具。对此,列宁后来总结道,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民族问题都是采取“严格的有批判的态度”,认为其“只有相对的历史意义”[3](P267)。
概要而论,马克思恩格斯对民族问题的基本认识可归纳为两点:一是“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二是不能忽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并要辩证对待。对于这两点,我们应该全面认识,不能偏废。“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固然处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民族问题基本认识的第一位,但并不能因此而忽视他们对民族问题重要性和辩证性的重视。回溯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历程,将越发证明这一点。
二、列宁对民族问题重要性与辩证性的彰显及“一个局部”思想的流露
列宁不仅承继了马克思恩格斯两位革命导师关于民族问题的基本认识,还进行了经典归纳。如“民族问题和‘工人问题’比较起来,只有从属的意义”“民族问题只有相对的历史意义”等经典名言,均为列宁归纳。相比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列宁对民族问题的论述更为直接和频繁,这也进一步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理论的发展。列宁在继承两位革命导师“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核心观点的基础上,通过多种方式进一步彰显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与辩证性,并流露出关于民族问题的“一个局部”思想。
第一,基于无产阶级根本立场,明确提出和阐述了“民族问题的提法和解决办法”。1903年7月,列宁在《我们纲领中的民族问题》 中指出:“我们应当使民族自决的要求服从的正是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这个条件正是我们对民族问题的提法同资产阶级民主派的提法的区别之所在。”[5](P220)很明显,列宁在此谈及的“同资产阶级民主派提法的区别”,强调的正是服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这一“民族问题提法”的内在要求。1913 年5月,他在《工人阶级和民族问题》 中指出:“对于民族问题,一切觉悟的工人必须有明确的提法和解决办法。”[6](P139)至于民族问题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列宁认为“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实行彻底的民主主义”[6](P449)。当然,列宁指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决办法。为此,他还指出:“只有把一切工人组织中各民族工人统一和联合起来向资本作斗争,才能使‘民族问题得到解决’。”[7](P11)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一方面,列宁继承了马克思恩格斯“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以及通过阶级斗争来解决民族问题的观点;另一方面,他所提出和阐述的“民族问题的提法”,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对民族问题的概念界定。
第二,以“发展的观点”来认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与地位的变化。在1903年7月,列宁认识到,尽管民族问题相对于“工人问题”而言只有从属意义,但不能因此而忽视其重要性,并指出“不能绝对肯定地说某一个民族问题不会暂时地居于政治戏剧舞台的主要地位,否则就有陷入学理主义的危险。”[5](P223)随着形势的发展,列宁越发重视民族问题地位的变化。一战爆发前夕,他进一步认识到“在俄国社会生活诸问题中,民族问题目前已经很突出,这是显而易见的”,并指出:“民族问题是世界性的现象”[7](P120,293)。十月革命前后,他更是把民族问题置于显要位置,不仅强调它在全俄政治生活中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还视其为与土地问题、工人政策问题与和平问题并列的“最重要的问题”[8](P114-115)。
第三,以“普遍联系的观点”来看待民族问题与革命斗争的关系。1914年1月,列宁在《关于民族问题的报告提纲》中特别指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纲领第九条顺应了1848年以来国际民主运动的历史趋势,并进而强调要铭记“民族问题上的民主原则和民族运动的历史经济条件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7](P296)。正是基于对历史经济条件的重视,在一战爆发的新形势下,列宁进一步强调:“应当把争取社会主义的革命斗争同民族问题的革命纲领联系起来。”[9](P78)列宁这种将社会主义革命同民族解放运动联系起来的主张,实际上是视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同盟军,目的是为了在战略上结成反帝革命统一阵线。
第四,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态度”来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1920年6月,列宁在提请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讨论的《民族和殖民地问题提纲初稿》中指出,在民族问题上不应把提出抽象与形式上的原则作为要点,并在一个月后再次强调,要“不从抽象的原理”而“从具体的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出发[10](P232)。在苏联成立后的第二天,列宁郑重地告诫全党:“抽象地提民族主义问题是极不恰当的”,必须区分“两种民族主义”,无论何时对待民族问题都“要时刻考虑到被压迫民族(或小民族) 的无产者在对待压迫民族(或大民族) 的态度上必然有的差别。”[11](P356-357)
第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强调:包括自决在内的民主的某些要求并非“绝对的东西”,而是世界一般民主主义运动中的“一个局部”。[12](P38)列宁这里所说的“自决”指的是“民族自决”,它实际上也属民族问题范畴。这意味着,在列宁看来,民族问题的某些要求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局部。列宁这种“一个局部”的思想流露,为斯大林后来正式提出“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经典论断提供了思想基础。
三、斯大林“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经典论断的提出
列宁曾对斯大林1913年所著《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一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在这方面首屈一指的是斯大林的论文”。[13](P630)学界有些人将列宁对此文的赞赏,习惯性理解为他对斯大林“民族”定义的肯定,这实际上是不严谨的。仔细研读可见,列宁所称的“这方面”其实指的是“论述民族问题方面”。换言之,列宁赞赏的对象是斯大林关于民族问题的论述,而不是专门针对斯大林的“民族”定义。从侧面说明,斯大林在论述民族问题方面展现了深厚的理论造诣。斯大林还有诸多论著对民族问题进行了丰富的论述,尤其在阐释民族问题这一概念方面前进了一大步。
其一,坚持辩证认识民族问题的思想传统,提出了“民族问题不能认为是什么独立自在的,一成不变的问题”的经典论述。
1904 年9月,斯大林在《社会民主党怎样理解民族问题》中指出:“社会生活在变化,‘民族问题’也跟着在变化。”[14](P27)1913年1月,他在《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中,严厉批判了俄国那些不顾时空以奥地利民族文化自治纲领为解决民族问题榜样的“书呆子”,明确强调“以具体历史条件为出发点”是解决民族问题的关键[13](P81)。1918 年11月,他又在《十月革命和民族问题》中指出十月革命对于民族问题的世界意义在于“它扩大了民族问题的范围”,使民族问题从欧洲“局部问题”变为被压迫民族从帝国主义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总问题”的同时,提出了“民族问题不能认为是什么独立自在的,一成不变的问题”的经典论述。[13](P118,126)这一经典论述充分彰显了民族问题的辩证意涵。
其二,多方提出“总问题的一部分”表述,最终形成“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的经典论断。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的观点,本质上是在“工人问题”范畴内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列宁也曾流露出与民族问题密切相关的民主的某些要求是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一个局部”的思想。只是,他们都未来得及明确提出“总问题的一部分”这样的表述。最终,斯大林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完成了这一光辉的使命,多方提出了“总问题的一部分”的话语表述,形成了关于民族问题的经典论断。
斯大林在1913年《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中指出,俄国的民族问题是“国家解放这个总问题的一部分”[13](P81)。这是他首次提出“总问题的一部分”表述。后来他又在《十月革命和民族问题》说:“民族问题只是改造现存制度总问题的一部分。”[13](P118)这里所称的“改造现存制度总问题的一部分”,指的是俄国革命时期对现存制度的改造。
斯大林关于民族问题最为经典的论述来自他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讲演,讲演内容后以《论列宁主义基础》为题刊发于1924年5月《真理报》。他在讲演中提出了“民族问题是无产阶级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13](P239)(后一般简称为“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 这一具有概念学意义的经典论断,这在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历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后来,他还相继提出“民族问题是革命发展总问题的一部分”[15](P301)等表述,形成了“总问题的一部分”系列话语表述。
其三,再次论及“民族问题的提法”,揭示了不同时空下民族问题的实质。
值得注意的是,斯大林继列宁之后再次论及“民族问题的提法”。1925年3月,他在《论南斯拉夫的民族问题》中分析了“民族问题的提法”在十月革命前后的不同性质,指出民族问题在前一阶段“被看成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后来则扩大和转变为殖民地问题,从国内问题变成世界问题,因而被看成“无产阶级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16](P60-61)。可以看出,斯大林对“民族问题的提法”的关注,契合了民族问题进一步演化为殖民地问题的时代背景,体现了对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的世界革命思想尤其是殖民地民族解放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充实了“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论断的空间基础,进一步诠释了民族问题概念的意涵。
斯大林还重视对不同时空下民族问题实质的揭示。他认为,随着一战爆发和革命形势的变化,民族问题已从地方和国内问题变成了世界问题,其实质变为了被统治民族反对统治民族的阶级斗争。斯大林尤其揭示了“统治民族和从属民族、殖民地和宗主国的问题都放到历史档案库里去了”[17](P28-29)的苏维埃时期的民族问题实质。1921年3 月,他在俄共(布) 第十次代表大会上指出,苏维埃时期民族问题的实质是“消灭过去遗留下来的某些民族的事实上的落后性(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使各落后民族有可能在政治、文化和经济方面赶上俄国中部”[17](P31)。为此,他多次重申了要消灭“民族在事实上的不平等”,并将它与大俄罗斯沙文主义、地方民族主义一道列为必须克服的三个因素。
斯大林揭示不同时空下民族问题实质的背后,依据的思想主线依然是“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为此,他还曾强调,布尔什维克“从来没有把民族问题和革命总问题分开”“始终把民族问题和革命前途密切联系起来”[16](P59)。应该说,斯大林在论及民族问题实质时对“革命总问题”的强调,对后来中国的理论与实践产生了多方面影响。这种影响,在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话语演进历程中尤其值得回溯和考察。
四、从“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到“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中国化的重要贡献
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对民族问题的认识总体经历了从“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到“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的深化认识过程。这一过程并非直接跳跃到“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那么简单,其理论升华尤其值得回味。
中国共产党关于民族问题的最早宣言发表于1922 年5月。当时,党领导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5年1月改称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成立,宣言中指出,“承认对于解放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问题为世界问题,要达到社会主义的目的,非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共同起来革命不可”[18](P75)。两个月后的中共二大进一步指出,中国的反帝运动一定要“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联合起来”[18](P127-128)。从中可见,中国共产党已认识到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问题都是世界问题,而且二者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这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很早就有将民族解放问题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联系起来的认识观念。
这种观念在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的论述中也有体现。1924年9月,李大钊指出,中国问题并非单纯是“民族问题”,而是“国际问题”[19](P19)。1926 年5月,陈独秀认为,客观上被压迫民族的民族解放运动和各帝国内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汇合起来,才能“成就整个的世界革命”[20](P447)。可见,两位中共早期领导人继承了经典作家“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的基本认识,在根本上是从世界革命的总体视角来认识民族问题的。
抗日战争爆发后,关于民族问题的上述认识在党内进一步得以普及。1938年5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创办马列学院,刚从苏联归来的杨松(原名吴绍镒) 兼任教员,讲授《民族问题》 等课程。后来,杨松以斯大林相关论述为基础,整理出《论民族》 《论资本主义时代民族运动与民族问题》 《论帝国主义时代民族运动与民族问题》三部专论,连载于《解放》杂志,其中就有“民族问题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总问题的一部分变成了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重要表述[21](P393)。杨松是我党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延安时期一度主持中宣部日常工作,为党的理论建设和民族理论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他的这些专论,是当时许多中国共产党人认识民族问题的重要理论来源和学习资料。
1940 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 中专门提到斯大林《再论民族问题》一文,引用了斯大林“战争和俄国十月革命已把民族问题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部分变成了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的论述,并指出被压迫民族中支持和参加革命的阶级、党派或个人只要反对帝国主义,其革命就“成了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世界革命的一部分”[22](P670-671)。
中国共产党关于民族问题的认识,是以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以及国内民族问题是中国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为认识基础的。对此,我党统一战线和民族宗教工作理论家李维汉总结:一方面,中国民族民主革命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和反帝斗争的总问题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中国反对国内民族压迫的斗争成为“民族民主革命的总问题的一部分”[23](P397)。很明显,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时期的这种认识,充分体现了经典作家关于民族问题的基本观念,也契合了党在革命时期进行革命斗争的总体要求和历史使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取得了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的诸多伟大成就,譬如建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进行民族识别等。遗憾的是,1957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反右”扩大化、“大跃进”及“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下,民族工作相继出现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等错误倾向,对民族问题的认识出现了严重偏差,“民族问题实质上是阶级问题”事实上成为了主流认识。
值得深思的是,我们固然可将当时的认识偏差归结为片面强调阶级斗争的政治环境,但除此之外,是不是“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论断本身在客观上也影响了当时人们对民族问题概念和实质的认识呢?答案应是肯定的。“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传入中国之后长期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的经典论断,影响力巨大。然而,这一论断实际上是斯大林在特定历史时期提出的,适应的是战争与革命的时代主题,契合的是世界革命思想和阶级斗争理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倘若它被当作教条运用到时代主题已发生巨变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反而会因其带有强烈的革命话语色彩而无形中成为人们强化阶级斗争意识的理论基石。
可喜的是,改革开放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学界在“一动一静”中逐渐纠正了关于民族问题的认识偏差,为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动”指的是关于民族问题实质的大讨论。改革开放伊始,丁汉儒发表《论“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对“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一长久以来的观点提出质疑,拉开了大讨论的序幕。1980年4月7日中共中央下发《关于转发〈西藏工作座谈会纪要〉的通知》,8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由黄铸撰写、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的《评所谓“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 一文,更是掀起了大讨论的高潮。从此,之前持续已久的关于民族问题实质的错误认识得以根本性纠正。
“静”是相对而言的,指的是“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新提法较平静地逐渐取代“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的原有提法。与关于民族问题实质的讨论热烈和直接有所不同,学界并未就原有提法本身的适应性及其被新提法取代的必要性展开大规模的讨论。因此,这里所说的取代更多是基于理论发展意义而言,并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更适合”的问题,在性质上与民族问题实质的大讨论有所不同。据中国知网显示,我国学界最早使用“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提法的文献是何润1979年6月发表于《中央民族学院学报》的《关于民族问题的一点认识》一文。从此,“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逐渐成为我国学界的通用提法,并最终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所采用。
1990 年9月,江泽民指出:“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革命时期是这样,建设时期仍然是这样。”[24](P239)1992年1月,他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强调:“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民族问题只有在解决整个社会问题的过程中才能逐步解决。”[25](P192)这标志着“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正式成为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重要成果。这一成果不是简单的话语转化,而是重要的理论创新,在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历程中具有新的里程碑意义。
2005 年5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民族工作,加快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决定》,提出了著名的“十二条”。其中第四条明确指出,民族问题“既包括民族自身的发展,又包括民族之间,民族与阶级、国家之间等方面的关系”,具有“普遍性、长期性、复杂性、国际性和重要性”[26](P92)。“十二条”中第四条对民族问题的诠释,以“两个包括、五个特征”的形式高度概括了民族问题的内涵,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具有概念学意义的又一成果体现。
五、历史启示与新时代的认识再深化
从马克思恩格斯“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认识的确立,到列宁“一个局部”思想的流露,到斯大林“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论断的提出,再到“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中国化成果的取得,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经历了从经典作家到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发展历程。综观整个演进历程,我们可从中得出如下重要启示。
第一,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完善的话语演进过程。经典作家主要是基于人类解放和世界革命的根本立场来论述民族问题,他们对民族问题的概念诠释具有强烈的革命话语色彩,这也是契合革命年代时代背景的需要。而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民族问题的内涵和特征相应发生了变化,这也要求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表述也应相应进行与时俱进的调整和发展,以更好地顺应时代的变化,更好地指导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的理论与实践。
第二,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为推动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与理论升华作出了重要贡献。“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是诠释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更为科学的话语表述,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重要成果。它可进一步规避“民族问题从属于‘工人问题’”“民族问题是革命总问题的一部分”等原有提法凸显阶级斗争色彩而衍生的时代适应性问题,尤其是更适合诠释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民族问题概念。这种话语演进和理论升华,不愧为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重要创新成果,启示着人们要正确认识民族问题和社会总问题之间的关系。
第三,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充分说明了正确认识民族问题辩证内涵的重要性。民族问题并非一成不变,有着各自的时代特色。在不同时期,民族问题有着不同内容。应辩证地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革命和建设时期的民族问题,处理的方式也应有所不同。“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这一重要成果的取得,本身就是正确认识民族问题辩证意涵的体现,对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民族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有着诸多关于民族问题的重要论述,进一步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及辩证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深化了对民族问题辩证意涵的认识。
一是拓展性地揭示了民族问题和社会总问题的辩证关系。如何辩证认识民族问题和社会总问题的关系是重要的理论问题。在这方面,习近平总书记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基本观点的同时,精辟地提出了“民族工作关乎大局”“民族工作涉及方方面面,方方面面都有民族工作”等重要论述,拓展性地揭示了民族问题与社会总问题的辩证关系。有学者指出:“民族问题从来都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而是裹合于具体的社会问题之中。民族工作、民族问题因其特殊的重要性、复杂性和长期性,始终对于社会总问题具有一种全局性的影响”[27]。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论述从新的视角进一步诠释了民族问题和社会总问题的辩证关系,为推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发展作出了新的理论贡献。
二是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同中国民族问题具体实际相结合的重要性。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前夕,高度概括指出:“我们党创造性地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同中国民族问题具体实际相结合,走出一条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28](P1-2)。习近平总书记的概括,体现了辩证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彰显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重要性。
三是揭示了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科学内涵。2019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揭示了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科学内涵,即“坚持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坚持维护祖国统一,坚持各民族一律平等,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坚持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坚持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基础,坚持依法治国”[29](P300)。这“八个坚持”是一个相辅相成,具有紧密内在联系和科学内涵的思想整体,指明了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充分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理论。
四是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新时代民族工作的核心思想,为认识和处理民族问题提供了新的理论指导。2017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新时代民族工作与时俱进的理论创新,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新成果,无疑为党的民族理论政策及认识与处理民族问题的理论与实践指引了方向。
五是在民族问题上体现了深刻认识远大理想和共同理想的统一。马克思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这个规律同样适应于民族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指出:“要全面掌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深刻认识实现共产主义是由一个一个阶段性目标逐步达成的历史过程,把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统一起来、同我们正在做的事情统一起来。”[30](P16-17)民族问题是一个长期历史现象,处理民族问题是一个长期历史过程。处理好民族问题、做好民族工作,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处理民族问题的共同理想,正是实现远大理想过程中的阶段性目标。习近平总书记的这些重要论述,揭示了远大理想和共同理想的统一,对于进一步理解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同样具有启示意义。
总而言之,全面回溯马克思主义民族问题概念的话语演进过程,深入学习习近平总书记新时代关于民族问题的重要论述,对于进一步增强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道路自信”和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理论自信”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