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域下的《流浪地球》及其电影改编
2021-11-30范娉婷
范娉婷
(中共黑龙江省委党校,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2019年,上映的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在较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票房和口碑上的双丰收,成为近五年来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票房高达46.55亿元人民币。不仅如此,《流浪地球》还与美国流媒体视频巨头奈飞公司(Netflix)签约,影片被翻译成28种语言,面向全球近200个国家和地区的民众播放。美国时间2019年2月22日,《流浪地球》成功打入北美市场,并开启了北美路演,其排片率还在节节攀升。《流浪地球》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科幻电影的里程碑”。
众所周知,科幻电影在很大程度上展现了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工业化硬实力和文化软实力交互作用的产物。但中国科幻电影的起步较晚,同时又受到政治、历史、文学以及工业化程度等种种因素的制约,因此,其表现力和影响力也一直落后于西方国家。《流浪地球》此次的惊艳出场,在人们为高票房而激动的同时,也引起了人们对中国科幻电影本土化创作的激烈讨论,《流浪地球》及其电影改编作为一个文化研究的样本,可对中国科幻文学与电影艺术的现代性特征进行深入探讨。
一、科幻狂想与“现代性”焦虑
1904年,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的发表开启了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的大门,其发展至今也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20世纪初,中国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复杂历史语境中,在由王朝至现代中国的转型过程中,五四一代的文人们将科幻小说作为想象中国的方法之一,将“赛先生”的观念引进中国,意图用“德先生、赛先生”来开启民智,以此推动中国走向现代化道路。因此,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学”更多的是文人们“载道”的媒介,其叙述的重点并不在科学知识的普及上,而在现代“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设想上,这就使得中国科幻小说从诞生之初就与现代性产生了关联。
正如马歇尔伯曼所说:“在相对落后的国家,现代化的进程还没有进入正轨,它所孕育的现代主义便呈现出一种幻想的特征,因为它被迫不是在社会现实而是在幻想、幻象和梦境里养育自己。”[1]尽管中国科幻小说历经了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但是,它始终是在用“科幻”的形式承载着中国在现代性问题上的焦虑感。刘慈欣在谈及中国科幻小说与西方科幻小说之间的差异性时曾说过:“科学在西方社会相当普及,对它的后果进行反思也许是必要的……在中国,科学在大众中还是一只旷野上的小烛苗,一阵不大的风都能将它吹灭。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预言科学的灾难,中国社会面临的真正灾难是科学精神在大众中的缺失。”[2]可见,在刘慈欣看来,现在的中国大众在科学精神前面并未比20世纪初梁启超们所面对的中国民众高出多少,对科学知识的普及,对科学精神的推广仍然任重而道远。因此,在中国,现代性仍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因此,小说中所强调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了现代科技,“机舱前部一阵骚动,有人在兴奋地低语。我向窗外看去,发现飞机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光亮,那光亮是蓝色的,没有形状,十分均匀地出现在前方弥漫着撞击尘的夜空中。那是地球发动机的光芒……在我眼中,前方朦胧的蓝光,如同从深海漫长的上浮后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顺畅起来。”[3]因此,飞机上一个瘦弱的一心求死的男人,在看到那地球发动机发出的蓝色光亮之后,流下了眼泪,并获得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可见,只要地球发动机还在工作,科技就在给人类提供持续生存的支持和希望。“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在不同的场合被反复提及、充实和强化。这既是刘慈欣对现代中国国民科学精神总体能力偏低的注释,也是小说《流浪地球》呈现出现代性焦虑的佐证。
在《流浪地球》这部电影中,“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则是从视觉美学的层面上被展现出来的。影片着重凸显了一个大工业时代的机械美学,硕大的地球发动机、厚重斑驳的钢铁框架、冰封的摩天大楼群以及富有中国特色的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这些无不显露着现代主义的美学风格,极富工业化社会特征,这与当下好莱坞科幻影片偏数字化、多运用全息影像的后现代美学式的视觉呈现有较大差异。可以说,影片《流浪地球》所呈现出来的美学风格既是当代中国工业化社会现状的视觉再现,也从客观上反映了我国当下电影产业整体工业化不足的实际问题。
二、科学理性与工具理性
小说《流浪地球》创作于1999年,主要讲述了三个多世纪前,天体物学家通过精密的计算发现太阳将要产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太阳的灾变会因此毁掉包括地球在内的太阳系内所有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人类为了自救组成了联合政府,并开启了向外太空恒星际移民的行动。关于星际移民的方式,飞船派与地球派之间产生了分歧,由于地球所独有的广博的生态循环系统更有利于人类的生存和延续,最后地球派所主张的“流浪地球”计划得以实施。整个过程分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I(加速时期)、流浪时代II(减速时期)和新太阳时代。整个移民过程中,这次计划持续了2500年。一百代人,经历了四个多世纪的星际流浪后,地球表面早已满目疮痍,流浪之旅看不到尽头,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观察并认为现在的太阳与四个世纪前的状态并无不同,并开始质疑流浪地球计划的合理性,他们要推翻联合政府,让地球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叛军发动了叛乱,很快就获得了压倒性优势,最后,叛军们残忍地将5000多名联合政府的主要成员、负责实施地球航行计划人员和忠于政府的“地球派”处死。正当所有的地球发动机都已关闭时,当叛军朝着太阳的方向唱起《我的太阳》时,太阳氦闪爆发了,太阳死了。
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在离开控制中心大门之前有过一段讲话:“我们本来可以战斗到底的,但这可能导致地球发动机失控,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过量聚变的物质将烧穿地球,或蒸发全部海洋,所以我们决定投降。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因为在已经进行了四十代人、还要延续一百代人的艰难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但也请所有的人记住我们,站在这里的这5000多人,这里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也有普通的士兵,是我们把信念坚持到了最后。”[3]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引发了人类悲剧命运的并不是太阳氦闪等自然现象,而源自人类的非理性对理性的压制和绞杀。叛军反叛的根本原因在于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人类作为动物性的本能,因此,要人类保持理智是一个奢求。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要人类保持理性的目的就是要确定一种普遍科学的权威。黑格尔也曾断言新时代精神即理性精神,现代性的核心,就是主体性,它是理性得以产生和壮大的源泉。如果说必须由“科学(理性、客观的知识主体)产生的知识真理将永远走向进步、完善”[4],人类就无法保持理智,恰恰说明作为理性的主体尚未确立,在小说《流浪地球》里,科学精神是构建理性主体的基础,是启蒙现代性得以实现的前提。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人类才能拥有拯救自我的“希望”:“你听着,亲爱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明天把这话告诉孩子。”[3]只有科学的思考得以确立,人类才可能获得理性,并拥有主体性,这既是地球在历经2500年和40代人的努力下,重获生之希望的前提,同时也是人类科学理性、主体性得以确立的验证。
电影《流浪地球》对小说进行了全新改编。电影只截取了“逃逸时代”中地球与木星短暂交汇之后逃离木星轨道的危机时段来展开叙述,并对故事情节进行了全新的演绎。在地球将要逃离木星轨道之时引发了地球与木星即将相撞的巨大灾难,象征着现代科技的集大成者的人工智能系统MOSS经过运算认为必须以牺牲地球的方式来保护引航员空间站,因为空间站上保存着人类文明的“备份仓库”,其作用就是人类文明的火种,待找到合适的星球之后便可使人类继续繁衍,人类文明也将得以延续。以牺牲人类的方式去保存人类文明,这恰恰展示了现代性本身所蕴含的悖论性,这致使科技力量对人的人文精神进行压制乃至扼杀。影片用刘培强的反问“没有人类的人类文明算什么文明”来表明人类文明的核心之所在仍在于“人本主义”。当工具理性占上风时人文关怀就会越来越少,甚至完全被压抑。MOSS要牺牲地球保存太空站的行为并不是简单的人工智能绞杀人类的戏码,相反它的举动因为得到了联合政府的授权因而具有了正当性,这一过程也验证了黑格尔的担忧:“理性一旦工具化,就可能成为任何掌握权力的人所用,也可能成为断头台那样的机械。”[4]不仅如此,联合政府通过MOSS的提议也验证了马克思韦伯关于现代性必然导致的“现代性牢笼”的隐喻,科技在带来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必然引起人类的异化的问题。但是,当刘培强甩出那瓶代表“非理性”的伏特加时,引爆的空间站与在地球上不放弃生之希望的刘启等人共同成功引爆木星,确保了地球平安的举动瓦解了工具理性的神话,这本身就具有对西方现代性神话进行审视与批判的意味。
科技与人类之间的复杂关系是现代性本身的自反性所带来的,从小说到电影,“要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果然是种奢望”,叙述人从联合政府执政官到人工智能MOSS的转换,恰恰是当代中国在近20年的高速发展过程中从迷恋科学理性到批判工具理性的现代化过程的缩影,它暗含了中国在“现代性”这一问题上的复杂态度。
三、“回乡”情结与东方价值
影片《流浪地球》上映之初,就有评论家纷纷从“家国同构”的角度上对“流浪地球”这一文学意象给予了最大程度上的赞誉,认为“流浪地球”仅从名字上就体现了强烈的“东方价值观”,是中国电影“走出去”的经典范例,具有中国科幻电影里程碑的价值意义。然而刘慈欣却早就说到:“在2000年的笔会上,杨平对我说,他从我的小说中感觉到强烈的‘回乡情结’,当时我不以为然,认为回乡情结是最不可能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东西。但后来细想,对他真是钦佩之至……其实,自己的科幻之路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5]由此可见,在刚刚进入21世纪初的刘慈欣的科学小说创作更多地呈现为“回乡”的姿态,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创作之路的“回乡”也是中国当代科幻文学发展之路起落坎坷的缩影。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从儿童文学和科普文学的视角来书写科幻文学的方式未能使之获得足够的成长空间,80年代的短时中兴很快又在“清初思想污染”运动下而迅速衰落,直到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文化市场的开放,科幻文学才遇到了新的生机。在这样的境遇下,刘慈欣们寻找具有中国风格的科幻文学创作之路并无太多可借鉴的经典,中国科幻创作的未来仍任重而道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在西方强大而发达的科幻文学创作面前,中国的科幻文学作家们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焦虑感。这既是文化的焦虑,也是处于高速发展期的中国在“现代性”这一问题上的焦虑投射。
事实上,创作于1999年的小说《流浪地球》并不具备明显的“东方价值”属性,其叙事重心在于灾难临近时人类社会架构的演进和重组,以及在此过程中呈现出的对人性进行拷问的哲学深度。进入新世纪的近20年来,随着国情的变化,在“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电影《流浪地球》对小说的成功改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特别是在原著过于简单的人物设定方面进行了全新的编纂,用家国同构的伦理学架构呈现出中国人所熟悉的东方价值内核。“家国同构”的深层意义不仅仅在于“流浪地球”这个中国式的救亡模式区别于西方科幻文学或电影中人类面临灭亡危机时常以“飞船”的形式来进行外太空探索和自救的文化传统,更在于以刘培强和刘启这对父子之间的对抗与和解来展示中国人在家与国、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的价值取舍。刘启对“目的优先”的集体主义生产生活的不满与对父亲刘培强所代表的“永远正确”的心理抗拒互为表里,只有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在众多人的主动牺牲里,在饱和式救援所带来的心理震撼时,刘启主动放弃个人主义并走向实现拯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集体主义哲学,在这一时刻,他与父亲达成了和解。可以说,在中国“家庭与国家的关系紧密地相互连接,公与私,日常生活与社会政治之间没有平行线,有的是交叉线……‘家国同构’造成的不仅是伦理关系上的同构,还是一种内心情感的同构”[6]。以“家国同构”的文化观来阐释东方价值内核,恰恰说明在中国人的情感和文化心理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不是西方现代性强调的简单的“断裂”感,相反,二者之间具有延续性。在此意义基础上,电影《流浪地球》对“希望”做了全新的注解。韩朵朵作为原著中没有的人物,在电影中,她幼儿时代遭遇洪水,被众人用手托举而下获救的经历使她具有“人民的孩子”以及“祖国的花朵”的双重设定。在联合政府发布公告决定放弃地球之时,韩朵朵在最后的演讲中说“我相信希望是像钻石一样美好的东西”,在这里,“希望”不再是小说中“科技”的能指,“希望”仅仅是“希望”本身,它不再是西方后现代话语里“上帝死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历史虚无主义,它具有重建乌托邦的人文精神属性,它是结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式努力。
电影《流浪地球》上映前一个月,玉兔二号月球车成功登陆月球背面,开始就位探测和巡视探测。这标志着中国进入具有深空探测能力国家行列。如果说杰姆逊的“第三世界文学民族寓言”可以说明小说《流浪地球》体现了进入现代化较晚的国家具有现代性焦虑的特点,那么电影《流浪地球》对小说的改编则表明以“集体主义”为核心的东方价值以及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历程具有克服西方现代性危机的可能。
综上所述,在我国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中国科幻文学以及电影工业应该用怎样的方式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来争夺文化话语权,如何在科幻文学以及电影文化领域来讲述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故事、展现中国经验、传达中国精神就显得十分必要了。电影《流浪地球》的成功改编在展现中国现代性的复杂性的同时,也为构建社会主义影像话语体系贡献了宝贵而丰富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