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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常

2021-11-29陈斌先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小辫子小青芦苇荡

陈斌先

含你入口

还要秘密抚育

此处的哈欠无声无息

小青又想起小辫子写的诗。从梦里挣扎而出,小青便听到苦恶鸟的叫声。她见过苦恶鸟,白色颈腹,黑色羽毛,被人们称之为水鸡的家伙,清晨或者傍晚都喜欢在淠河芦苇荡中拼命嘶吼。小青知道 “淠”字生僻,读“沛”读“界”都有。传的最开的笑话说,上任伊始的淠河化工厂厂长,面对“淠”字,脸呈难色,随后机智转头问身边的副厂长,叫“沛化”好呢?还是叫“淠化”(屁话)好呢?

身边的副厂长呵呵说, “沛”字多好呀,蕴含生机不说,也比“淠”字好听。

职工们听到厂长和副厂长的嘀咕声,哄堂大笑说,淠化(屁话)啦,“淠”字不识,当啥厂长么?

小青是淠河化工厂的播音员,自然认得“淠”字,播音时她不喜欢用简称,总是一本正经、完整地播出化工厂的全名。现在淠河化工厂的旧址改建成了公园和住宅小区,中间还穿插上横竖笔直的沥青路,沥青路两边植有高低不一的风景树,树的另一边就是楼房,鳞次栉比,望不到边儿似的。

小青几次寻找昔日化工厂的影子,看了几回,伤感几回,好像化工厂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一次感伤,抹着眼泪,拽住身边的小姑娘怯问,知道化工厂么?

化工厂?

小青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小姑娘的手说,就在这里,路和楼房的下面,过去生产盐酸和化肥,好热闹哦。

小姑娘被小青的样子吓到了,挣脱出小青的手,急慌慌跑了。小青想,都跑了,我还看什么?擦干眼泪之后,小青想去看看淠河,淠也好,沛也罢,没有它,就没有现在的折腾和苦恼。

苦恶鸟就在河边的芦苇荡中,那家伙见到她,仿佛无视她的存在一般,继续“苦啊”“苦啊”地鸣叫。听了半天,小青才说话的,她对着“苦啊”“苦啊”的声音说,为了让你喊声苦,我们吃了多大的苦。

苦恶鸟听到她的说话声,兀地停止了鸣叫,雾气跟着河水打旋旋,罩住芦苇,也罩住小青的心思,一样的缭绕和浓稠。

说不出来的苦不在化工厂那里,治理淠河,大势所趋,何况厂方买了养老保险和公积金,还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补贴呢。只是苦在下岗之后,播音腔失去了用武之地。没有化工厂,她到哪儿播音去?无数个早餐,听到苦恶鸟的叫声,她都会走进芦苇荡里,情不自禁来番播报。今儿,她也如过去一般,先清了清嗓子,再字正腔圆道,工友们,欣赏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之后,是不是勾起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呢?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让我们荡起生命的双桨,再次扬帆启程。这是她常常播报的开篇词,播报中,她仿佛看到很多工人穿梭来往,有的还在哈哈大笑。今儿,她脑中没有浮现出工人们的欢笑身影,倒是苦恶鸟的样子越发生动,正在发愣时,突然看到,苦恶鸟从芦苇荡中飞出,尾巴扯带出水花,打着音乐节拍似的。回过神,小青发现自己居然赤脚站在水里,她想,肯定吓到苦恶鸟啦,真的吓到它了,我这就走,我们都回到各自那儿去。

洗脚、穿鞋,上了岸,她又想起小辫子的诗,含你入口,还要秘密孵化。想了一会,才弯腰对着河水中的苦恶鸟说,对不起,谅解才是。

起风了,芦苇跟着晨风点头。苦恶鸟踩着波光慢慢回游,直到再次钻进芦苇荡里。

见苦恶鸟小心翼翼的样子,小青刻意慢慢后退,退到滩涂地,才默不作声想,你苦还落得一声喊,我苦都在心里头。

太阳慢慢升起来,有雾的河边,晨曦羞涩,好像抬不起头一般。小青迎着怯生生的晨光,顺着堤坝,向更远处走去。春风顺着河堤柔顺散开,潜入绿肥红满的花草中,好像沾染上魔力似的,红的一片,黄的一片,有的还用色彩围成了各种图案。海棠树是站着的,其他的树叶也是。倒是桃枝站着的、横着的都有,扯带出犬牙交错的模样,最后都成了粉嘟嘟的模样。她站在桃花下面,又想起小辫子,她还想起了“此处的哈欠无声无息”那句话。她想,小辫子到底想说啥,秘密入口,无声无息,为啥还要哈欠连天呢?她想问问桃花,当她发现,桃花的花瓣中蓄满的露水,好像晨曦那么活力四射时,她终于打上一声哈欠。那时,她弯下腰,想嗅闻下桃花的芬芳,那时,她才明白,桃花没有浓香,有的只是苦涩的气息,拿桃花对比海棠、杜鹃和迎春花啥的,面对春色,桃花一点也不示弱。来回嗅闻中,她有了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晨曦和雾气,慢慢洇染开来。她想,春天就该做春天的事情,含你入口,秘密抚育,小辫子诗中就是那么说的。

回到家里,想了许久,她决定开家花店,悄悄养活自己。开花店不久,小青便认识了小常。小常不会写诗,也不太说话,可他脸上的明净和忧伤,照例惹人注意。小常选的是玫瑰和康乃馨,小青问他表达什么心情?小常说,女友病啦。只说一句,便伤心地低下头,脸上的白净好像跟着他的沉默喘息似的。

小青不敢深问了,低头修剪花枝,快包扎好时,她又抬头看看小常。小青发现小常泪光涔涔一般想着心事。不知为啥,她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没有丝毫犹豫,顺手拿出一支百合说,免费送你一支百合吧,爱情需要“合”,身体需要“合”,百合才能完美。那天她的话特别多。

没等到小常说声感谢,她又用播音腔说了一句,也许我们都在寻找秘密抚育,也许我们走不出自己,都被困在憂伤里。说完这些话,小青便将包扎好的一束花轻轻递给小常,还特意眨巴几下眼睛。

小常接过花,弯腰致谢。而后,转身走出花店,瞬间消失在人群里。

随着小常的离开,小青又想起了小辫子,这个家伙,连个哈欠都没留下,倒是验证了无声无息。想起了小辫子,掐去了笑色。她想,也许,他就该停留在诗歌里。

说白了,是她主动接近小辫子的。小青喜欢小辫子蹙着眉头的样子,也喜欢他读书时的神情。她曾对小辫子说,喜欢你的诗,更喜欢你锁住眉头的样子。

那时候化工厂的年轻人都喜欢小青,哪怕能跟小青说上一句话,都会高兴的。可小青不喜欢其他年轻人,只喜欢小辫子。小辫子受宠若惊,还仰面朝天说,苍天眷顾么?回过神之后,小辫子开始疯狂写诗。一首首写下去,好像要把小青化作各种意象似的。

小青随着那些文字而慢慢陶醉的,她喜欢小辫子的每一首诗,更喜欢这么几句:

含你入口

还要秘密抚育

此处的哈欠无声无息

她喜欢“含你入口”这句话,爱就要含在嘴里。她更喜欢“还要秘密抚育”,秘密才有滋味,幸福本身都不值得分享。很多感受,她说不出,小辫子的诗歌能。

随着化工厂关停,原本有序的生活突然间被打乱了,浪漫的感觉也如肥皂泡一般飘散的四处都是。那段时间,小辫子再也不去写诗,而是到处发牢骚,说话的口气都是火光冲天的。他骂厂长,骂淠河,还说淠河就是祸害精。最后,他把一腔怒火全部倾泻给小青,说小青播报那些狗屁话,同样罪不可赦。实际小青也不想播报那些内容,关闭化工厂,撕碎的不仅仅是大家的生活,还有一系列生活保障。

厂房在推土机声中,小辫子在陷入平静。那天,他找到了小青,还扬了扬手说,人得顺应现实。他挥手的姿势并不美,也不浪漫,好像浑身上下充满了世俗之气,扬完手,他就捂住脸庞,抬头时,又说了句,现实逼迫我做出选择,秘密从来都不是无声无息的。

小辫子咋啦?

小辫子不想解释,站起来,没有扬手,而是连番向下摆手,好像要摆出很多“罢了”似的。

小青明白小辫子意思后,上前抱住小辫子。

小辫子推开小青,头也没回,大步走上人群。

最后见到小青时,发现小辫子已把辫子剪了,小青追问原因时,小辫子拒绝回答跌跌撞撞走进人群。

小青奋力追赶过去,跑过一道又一道街巷,几次差点让车子撞倒,最后还是跟丢了小辫子。秘密抚育,无声无息,这样的结束,太让人痛心。

好在小青才二十刚出头,面对挫折和变故,尚有抵御的能力。她想,咬咬牙,再咬咬牙,多大的事呢。

夜深人静时,她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有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早存下了深深的烙印。烙印像钢圈,一大一小,大的是失恋,小的是失业,两个钢圈交叉站着,根本无法安静。

小常再次走进她的花店,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春天的花朵开始凋谢,夏花登场时,她看见了另一个小常。明净变成了浑浊,忧伤变成的悲痛。小常好像无意走进花店,真的步入花的世界时,他突然愣怔住了。小青当时并没有认出小常,她如往常,问小常想买什么?

小常到底说话,话语中带上了哭腔。小常说, “合”字丢了,我想为自己买束花。

提起“合”字,小青想起免费送出的百合,她感到吃惊,迟疑问,分了,还是走啦?

癌症无法治愈的。小常说完这句话,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由小常的泪水,她再次想起了小辫子,比起小常,她是幸运的,起码小辫子还在,念想不会跑远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常,见小常不停擦抹眼泪,她能做的就是不停递上抽纸,递到最后,她才说,好在无声无息。

小常说,怎么会无声无息呢?我记住她所有的样子。

我也记住小辫子的所有样子,有用么?她也想流泪,也想大哭一场,问题是,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小常不知道小青为啥流泪,以为替他伤心,心里多了歉疚,反过来安慰小青说,其实,我只想给自己买束花,安慰下自己,谢谢你的同情。

同情?我能同情谁?小青擦干泪水说,是的,生活总会发生变故的。

小常说,送了她很多花,我得为自己送一回。

小青问,选吧,你看什么花合适呢?

小常说,百合和玫瑰吧,我喜欢这两样花呢。

她开始挑选百合和玫瑰,她想把最新鲜的那些挑给小常。等小青挑选好花枝,修剪、包扎、一气呵成,递给小常之后才说,送给自己蛮好的。

小常交了钱接过那束花,准备转身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回头看看小青,见小青还在微微含笑看着他,于是他动作夸张地把花递到小青面前,嗫嚅说,我已经给自己送了一回,可以把花免费退还给你么?

送完自己,又退还给我?

小常问,为了你的憂伤,我觉得合适。

小青不知道说啥好,很久才想起解决的办法,于是大方说,这是你的钱,这束花你拿着,算我安慰你的。

小常接过花和钱,不知道如何处理处置,愣怔很久,丢下钱和花,蹭蹭跑了。

后来免不了来来往往的,因为小辫子和走了的姑娘,俩人多了倾诉的理由。她喜欢说小辫子的无声无息。他常常说,走了的那位姑娘,临终前的不舍和绝望。一来二往,伤感好像要把他俩粘连在一起似的,谁也离不开谁。

结婚后,小青依然开花店。

可花店的生意好像出了问题。调查发现,她在结婚办喜事的一个多月里,附近呼啦啦开了好几家花店。

竞争需要降低成本,降低成本就需要一间保鲜室或者栽培用的阳光房。而她什么都没有,滞销的花草不是枯萎就是冻死,今年冬天真冷。亏本日甚一日,唯一选择只有关门。小青把笑隐藏在双唇之内,回家忐忑不安地对小常说,对不起,我把花店弄丢了。

小常说,丢了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她想,什么才是最好的?

小常嘻嘻说,也许适合才是最为重要的。

这么说小青高兴。

关了花店后,很长时间小青都呆在屋里,小常见小青把自己封闭起来,有些不高兴,说话口气也是忽高忽低的。小青觉察出小常的不高兴,弥补的方式,就是多做做家务活吧。小青把烧刷洗涮全包了,目的是希望小常开心点。

盛夏来临后,小常终于憋不住坏情绪了,呛声说,你手上不是还剩几个转租钱么?不行开个理发店吧,反正我是理发师。

小青做梦都没有想过要做理发这种生意,可眼下做什么合适呢?为了小常,开理发店或许行。

理发店开在昔日化工厂的地盘上,小常从别家理发店辞了职,到了小青的店里。小青负责店面,小常负责业务。刚开始时,一切都有条不紊的。三个月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变化从小常插手营业收入开始的,接着小常事事都要当家,好像这个店不是她开的。面对小常的支派,小青噘嘴说,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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