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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与记忆书写
——以《到灯塔去》为例

2021-11-29周莉莉

关键词:别针纹理灯塔

周莉莉

(南昌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99)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经典名作《到灯塔去》以细致入微地呈现人物的意识活动而著称,其中,许多对人物回忆活动的书写让人反复回味。这些记忆书写涉及的内容看起来都是些普通的日常生活,不禁让人疑惑它们引人入胜的动力之所在。虽然从相似经历产生情感共鸣的角度可以部分解释其原因,但是,还不足以道出这部小说记忆书写的精妙之处。亨利·柏格森曾经谈到,回忆并不像心理学家所说,是由重复而形成的深刻印象,因为大多数回忆与生活中的事件和细节相关,具有时间性,是无法重复发生的[1]。在小说世界里,语言文字的刻写却能够让生活中的事件和细节保留,并在重复的叠加和呼应当中,让回忆一次又一次跨越时间性的限制,超越重现的局限,向丰富的意境延伸。《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中有许多巧妙的重复,成就了让人意犹未尽的记忆书写。

一、唤醒记忆的重复场景

现实生活中,熟悉的场景常常能够唤醒人们对过往的回忆,这也是故地重游的重要意义之一。小说《到灯塔去》的整体布局也是围绕着故地重游的主题,第一部分,讲述拉姆齐夫妇带着孩子和宾客到海滨别墅度假;第二部分,讲述十年后拉姆齐一家重返别墅,但物似人非,拉姆齐夫人已经离世;第三部分,讲述拉姆齐先生带着两个孩子到灯塔去,完成了亡妻曾经的愿望。虽然小说并没有像《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大篇幅地展现人物对过往的追忆,但是,就像马赛尔一年冬天吃到妈妈派人送来的“小马德莱娜”茶点,那滋味让他回忆起在贡布雷市镇姨妈家吃过的同样点心,也让他重新忆起那些因时间久远而影消形散的贡布雷往事的经历一样[2],拉姆齐一家及宾客在海滨别墅的多个场景十年前后相互叠加和呼应,重复场景就像“小马德莱娜”茶点那样,唤醒了人们对过往生活的记忆。

《到灯塔去》这部小说,重复场景勾起的回忆不胜枚举。拉姆齐家的宾客画家莉丽·布里斯库和植物学家威廉·班克斯傍晚在海湾散步时,远处的沙丘让威廉想起了在威斯特摩兰一条小径上独行思考的拉姆齐,忆起了他们之间友谊的黯然消逝[3]。麦克奈布太太在打扫拉姆齐空置多年的海滨别墅时,屡屡回忆起披着灰色斗篷、和蔼可亲的拉姆齐夫人[3]。十年后回到这里的莉丽·布里斯库在坐到餐桌旁时,“她突然想起时,十年前,当她坐在这儿的时候,桌布上有一个小小的树枝或叶瓣的图案,她曾对它凝视片刻,受到了启发”[3]。

这些场景并不是对过往生活絮絮叨叨的重新演绎,而是让人物置身于某种与过去经历相似或相识的场景,重复场景像一把钥匙将回忆之门开启。无论是在威廉头脑中一闪而过的对友谊遗骸的悼念,或是麦克奈布太太在海滨别墅哼唱着陈旧的曲调,回忆起她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城里一路走来看到拉姆齐夫人的身影,又或是莉丽坐在餐桌前想起桌布上的一条小树枝,想起尚未完成的那幅要将一棵树移到中央的画作,场景的重复在不经意之间将他们卷入记忆的河流,让过去犹如幽灵般进入当下的生活。这些回忆看似随意地散落在小说故事各个不同的地方,但是,细看之前它们却悄然地将散乱的思绪连成了故事。

在小说中,威廉回忆起拉姆齐建立家庭前独自冥想场景的沙丘,呼应着拉姆齐先生向夫人提起想要离群索居地出去游逛一整天时,回忆起他在结婚之前,在最喜欢的乡村独自工作和思考的情景,“就在那儿,那些沙丘渐渐地隐没在夜色之中”[3]。“沙丘”一词的重复出现,让这两个场景在故事中相互重叠,威廉在回忆中叹息拉姆齐先生为家庭所累,中断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还抛弃了他过去的所有荣誉。而在拉姆齐的回忆中,他虽然也感叹家庭生活影响了他的思考和创作,但却欣慰地把他的八个孩子视为杰作。当他们两人的回忆发生重叠交汇时,个人的、主观的、平面的回忆渐渐有了纵横交错的纹理,让关于拉姆齐先生的记忆书写具有了主观的客观性。

在家人和宾客眼中,沉醉于哲学研究的拉姆齐先生是一个做作、刻板、冷酷的人。他玩弄词藻的说话方式让他性格温和的妻子也恼怒生气[3],他冷酷陈述事实的样子激起了儿子詹姆斯想要捅穿他心脏的冲动[3],朋友威廉认为他有点儿伪君子的味道[3]。但是,重复场景带来的记忆交叠却展现出拉姆齐先生在日常生活中不常表露的温情一面,他并非对身边平凡的琐事完全置若罔闻,他为家庭做出牺牲,也同妻子一样,为孩子的智慧和美貌感到欣慰。拉姆齐先生和朋友威廉记忆的重叠之处,在记忆书写的纹理中留下了拉姆齐先生更加客观、立体的形象,这也为拉姆齐夫人多年来对丈夫的包容,以及后来拉姆齐先生坚持完成亡妻的愿望带孩子们到灯塔去做出了解释。拉姆齐夫人的包容并不全是因为她受到男权话语的规约,拉姆齐先生带孩子去灯塔也不全是因为他的刻板和固执,在主观记忆的重复刻写中,还可以发现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隔阂和矛盾,对家庭的情感从始至终都是他们之间的重要纽带。

小说中麦克奈布太太在海滨别墅打扫时睹物思人,莉丽坐在餐桌前想起未完成的旧作也都不是单独的个人回忆,而是呼应着其他人对拉姆齐夫人的记忆,其他时候莉丽对这幅作品的记忆就像莉丽想起桌布上的小树枝,对应的是十年前她强忍着对塔斯莱先生外貌以及他认为女人不能写作、绘画的男权主义思想的反感和厌恶,将注意力转向桌上的图案:“在桌布上有一条小树枝;我的画就在这儿;我必须把那棵树移到画面的中央;那才是要紧的事——其他一切全都无关紧要。”[3]重复场景刻写了莉丽的女性独立意识,也从她的记忆透露出她多年来坚守的信念。

在现实生活中,记忆通常随心所欲、凌乱无序;而在小说故事中,记忆成为了语言文字,它们看似跟着记忆的思绪随心所欲地游走,却在语言文字的编织中留下了纵横交错、前后呼应的记忆书写纹理。《到灯塔去》当中的重复场景便是这样的一些纹理,它们不仅是再现人物的回忆过程,而是在重复中让记忆交汇,讲述记忆背后的故事。而且,这样的重复还不只是诉诸视觉上的熟悉感,还在重复之中将五谷杂陈的回忆体验融入到了记忆书写中。

二、物是人非的重复与记忆

《到灯塔去》这部小说,重复场景中唤起人们的记忆常常是熟悉之物,而且这些熟悉之物不仅仅是唤起了对往昔的追忆,而且还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当中,将物是人非的回忆体验编织到记忆书写的纹理中。就像梅洛·庞蒂所说,“在执着于深入知觉的世界时,我们就远远不是在缩小我们的视野,我们就远远不是在把自己局限在石子或水这些东西中,而是找到了合适的方式去凝视艺术作品、话语作品以及文化作品那自主而原发性的丰盈”[4]。在这部小说中,多件熟悉之物浸润在小说故事那自主而原发性的丰盈里面,让对于生活的感知在记忆中丰盈。

海滨别墅育儿室里悬挂的野猪头颅即是在小说中多次重复出现的物品之一。它第一次出现是拉姆齐夫人用她充满母性光辉的智慧和想象力,帮女儿凯姆和儿子詹姆斯克服对这个可怕头颅的恐惧。她将围巾绕在野猪头颅上,把它描绘成一个鲜花遍地、钟声嘹亮、鸟儿欢唱,还有小山羊和野羚羊的美丽地方[3]。第二次和第三次出现是来打扫屋子的麦克奈布太太和贝茨太太分别注意到这个头颅,都对这家人将野兽头颅挂在墙上感到奇怪,虽然麦克奈布太太隐约记得拉姆齐家在东方国家有些朋友,认为很可能就像贝茨太太猜测的那样,这是他们在国外打猎的战利品。而最后一次是凯姆跟着父亲和詹姆斯一起去灯塔时,她在大海上回望海滨别墅,“她觉得所有那些小径、平台和卧室都隐没消失了,只剩下一只淡蓝色的香炉,它有节奏地在她的头脑里来回摆动。它是一个悬在空中的花园;它是一个山谷,其中到处是小鸟、鲜花、羚羊……她睡着了”[3]。

凯姆头脑中出现的小鸟、鲜花、羚羊映射出对那个悬挂着可怕野猪头颅却充满温暖的育儿室的回忆。虽然这一次野猪头颅并没有真正出现,但是,这些与之相关的熟悉画面的重复出现,却让它再一次在人们的头脑中显现,将人们带回那个妈妈讲着小鸟、鲜花、羚羊的情节,女儿跟着重复,然后渐渐安然酣睡的画面。而与之相对应的是麦克奈布太太和贝茨太太对该物的感知,对她们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来自异域的狩猎战利品,是一个奇怪而且发霉的房间装饰品。同一个物品重复出现带来的感知差异,将物是人非的回忆体验留在这记忆书写中。

此外,敏泰祖母留给她的那颗由珠子镶嵌而成的垂柳别针也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敏泰和保罗都是拉姆齐家的宾客,拉姆齐夫人一直想促成他们的婚事。敏泰、保罗和拉姆齐家的安德鲁和南希一起到海边游玩,敏泰在悬崖边丢失了祖母临终前留给她的别针,保罗发疯似的到处帮她寻找,而且暗自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继续来找寻,如果找不到就到爱丁堡买一枚同样的而且更漂亮的别针给她。 当他们回到海滨别墅,莉丽向保罗询问敏泰在哪里丢失的别针,保罗的笑容透露出他幸福的回忆,他在海边向敏泰求婚成功。

十年后,当莉丽再次回到海滨别墅,当她在作画的时候,回忆起了敏泰和保罗这对夫妻。虽然他们如拉姆齐夫人所愿结婚走到了一起,但是,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敏泰浓妆艳抹、深夜归家,保罗拿着拨火棍向她示威,保罗在外有情妇,敏泰竟然认为这适当地调整了他们的婚姻关系。莉丽回忆起那枚遗落在海滩的珍珠别针,想起当初让她羡慕的在保罗心中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

敏泰的珍珠别针是祖母的遗物,以记忆的承载物出现,它的遗失从一开始便寓意着不可找回的往昔。而在莉丽的记忆中,这枚珍珠别针与保罗带着梦幻色彩的笑容定格在一起,它代表着对爱情的激情和勇气,曾让当初逃避爱情的莉丽在保罗面前感到自己微不足道,重新燃起渴望,“想要从悬崖上纵身一跃,淹没到大海中去,寻找沙滩上的一枚珍珠别针”[3]。但是,她最终庆幸自己逃脱了爱情的罗网,没有像这对夫妻以及拉姆齐夫人那样被爱情和家庭的火焰吞噬了属于自身的财富,珍珠别针似乎又寓意着不必留恋的往昔。这枚珍珠别针在小说故事中一直处于“缺席”状态,但它每一次在记忆中复现,留下的记忆书写纹理都让人怅然若失,在重复中悄然转换着一件物品留存的记忆。

这部小说反复出现、让人记忆犹新的熟悉之物还有詹姆斯向往的灯塔。即使很多时候它并没有在人物的记忆里直接呈现,却是该小说记忆书写的重要纽带。它是故事开篇拉姆齐夫人在儿子詹姆斯心中播种的希望,也是故事中拉姆齐夫妇和宾客在海滨别墅多次重复谈到的话题,还是插在拉姆齐先生和詹姆斯两父子之间的刀刃,它见证了拉姆齐带着孩子完成亡妻的愿望,同样书写着小说故事里物是人非的生活记忆。

小说开篇,当拉姆齐夫人向孩子詹姆斯承诺如果第二天天晴就带他去灯塔,孩子的喜悦与窗外的辚辚车声、白杨树在风中的沙沙声、白嘴鸦的鸣啼声、衣裙发出的窸窣声和谐地应和着。十年后,当拉姆齐先生敲开房门叫他们去灯塔时,詹姆斯却仿佛看到车轮碾过光洁的脚、鲜血淋漓的场景。而且当他真正看到灯塔,他却疑惑这是否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灯塔,他心里的回答是:“不,那另外一座也是灯塔。因为,没有任何事物简简单单地就是一件东西。”[3]众人言谈中反复提及的灯塔,詹姆斯头脑中重复出现的灯塔,此刻就在眼前,但它并没有詹姆斯记忆中的光亮,记忆中的灯塔已然在别处。

三、静默在重复中的记忆书写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重复场景或熟悉之物引起记忆的经历并不陌生,这种熟悉感构成了小说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纽带。但是,小说中的记忆书写始终不能等同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回忆过去的经历。它们通常由文字符号组成,用文字建构记忆的现实质感,以符号描绘记忆的画面。重复场景或熟悉之物在生活中引起的零星记忆常常转瞬即逝,而在小说中,故事文本留下了记忆的文字记录,这些记忆书写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复现记忆的内容,而是巧妙地留下刻写记忆的纹理,让它们在静默中长久地让人回味。

小说中重复的场景、重复的物品一次又一次地将各种记忆关联到一起,相互交叠、相互碰撞。这样的重复不同于在现实生活中进入熟悉的场景和见到熟悉的物品,它们由语言文字巧妙地编织着故事,将各种看似散乱的记忆凝聚成一副具有画面感的图景。雅克·朗西埃曾说:“小说这种没有文类的文类,是这样一个书写的场所:在这里,充盈的言语的神话,活的逻格斯表现其自身躯体的神话,与其说遭遇了世界的现实,不如说遭遇了书写的现实”[5],小说中的重复亦是如此,它们不是让世界的现实在小说中再重新演绎一次,也不是按照现实生活中重复唤醒记忆的方式去模仿重复。在这部小说中,由语言文字编织的重复场景、熟悉之物,看似重复却在记忆书写中刻下了不一样的纹理,像是罗兰·巴尔特讨论的S和Z,不过这部小说记忆书写的重复并没有彼此矛盾、相互解构,而是和谐地彼此应和着讲述故事。

诚如J. 希里斯·米勒所言,在复述时多个不可重现事件时,环环相扣,情节性强的故事常常能够激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共鸣,但这只是小说意义的一种,小说重复的形式多样,可以从形式上解读重复现象的多种意义。米勒归纳了两种重复的方式,一种是柏拉图式的重复,即摹本式的重复;另一种是尼采式的重复,即相似却又潜藏着颠覆力量的重复[6]。米勒和罗兰·巴尔特一样,更多地关注重复当中似是而非的矛盾性,但是,对不可重现事件的记忆书写除了模仿和矛盾重现,还可以在静默中讲述有关记忆的故事。

小说中,当莉丽想和卡迈克尔先生谈谈生和死,谈谈已故的拉姆齐夫人时,她突然意识到言辞根本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你怎能用言辞来表达肉体的感情,来表达那儿的一片空虚呢?”[3]正如莉丽所言,言辞难以表达回忆过去时肉体的感情,这也是小说中各种记忆书写零星散落之处,而不是环环相扣将故事娓娓道来所表达的含义,记忆书写不可能以柏拉图式的重复留下过去的摹本。因此,小说没有沿着时间先后顺序的轨迹,将关于拉姆齐一家过去的生活讲述成一个丈夫狂妄自大、妻子宽容隐忍、孩子仇视父亲的家庭故事。而是在小说记忆书写刻下的重复的纹理当中,留下了人与之间记忆的裂痕和缝隙,同时也留下了可以进行拼贴的记忆碎片。

根据希里斯·米勒的论述,一些小说在重复的裂痕中置入疑惑和反讽,而在这部小说中重复的场景并不是在矛盾中引起对记忆的怀疑,熟悉物品带来的似是而非的体验也不是为了在重复中达到反讽效果。这部小说的重复并不具有尼采式重复的颠覆性力量,记忆书写的纹理虽然纵横交错,却并没有在重复的过程中将故事带入不确定性的迷宫。

重新见到熟悉之物可以引起人们的回忆,再次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也常常触动对往昔的记忆,无论是诉诸视觉还是听觉的记忆书写都无法直观而具体地还原过往的存在,但难以客观化和外在化的记忆并不一定将人卷入迷惑当中。就像莉丽带着突如其来的冲动在画布的中央添上一笔,终于画出了在心头萦绕多年的幻景,将对过去的记忆留在了画作中,小说中的重复也是同样,用文字保留过去的“幻景”。由语言文字的重复而留下的纹理让记忆书写就像莉丽最终完成的画作,像一幅图景一样静默地讲述关于记忆的故事。

“重复丝毫不会改变被重复的东西,但是却能改变思考它的头脑。”[7]这部小说中的重复留下的记忆书写纹理看似支离破碎,却改变了思考记忆的方式。莉丽说:“你必须和普通的日常经验处于同一水平,简简单单地感到那是一把椅子,这是一张桌子,同时,你又要感到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情景。”[3]而这也是小说的重复在简单平实的记忆书写当中带来的让人惊叹的图景,它不仅在静默中对抗着对过去的遗忘,而且在记忆的交错和碰撞中,带来了记忆书写更广阔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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