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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勃《采莲赋》与六朝文学传统*

2021-11-29卜兴蕾

关键词:王勃曹植芙蓉

卜兴蕾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根据历史记载,王勃在去往交趾的途中,创作了《采莲赋》。此事最早见于《旧唐书》卷一九〇上《王勃传》:“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①关于上元二年王勃赴交趾省亲这一记载,傅璇琮《〈滕王阁诗序〉一句解——王勃事迹辨》已驳,载《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96-198页。,道出江中,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1]后世相同记载盖皆本于此。史传未尝言明所谓“见意”究竟现出何意。不过,王勃对《采莲赋》的作意自有说法,其赋序云:

昔之赋芙蓉者多矣,虽复曹王、潘令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岂所谓究厥艳态,穷其风谣哉?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玩累日,有不满焉。遂作赋曰……[2]42-44

可见,写作此赋的主要动机是缘于“历睹众制”“有不满焉”。易言之,真正唤起王勃作赋之心的,与其说是水中莲花,不如说是纸上芙蓉。②因读前人之赋,再作同题或同类赋,晋人已然。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第四章两晋赋(上)对此现象已有详论,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5-129页。

正如王勃所睹,“昔之赋芙蓉者多矣”,且当中不乏佳作,但在他心目中,“众制”趋于一律,就连世俗视为“逸曲”“妙韵”者也莫不如是,于是化“不满”而为赋。令王勃“不满”的,显然不是单个作品,而是以往一系列同类型的写作,即所谓“赋芙蓉”的传统。然而,一旦作者向读者吐露其写作传统,纵使作者本人不尽认同前人所作,甚至刻意与前作相别,表面上回避某种影响,读者却难以就此切断前人与作者之间的联系。本文即基于此视角,尝试从作者自述的文本背景出发,将王勃《采莲赋》放回同类写作的脉络中予以考量,剖析肌理,钩沉隐幽,昭显此文的独到之处。③丁香(Ding Xiang Warner)认为王勃创作此赋,有干谒太子李贤之意。详氏撰“An Offering to the Prince: Wang Bo's Apology for Poetry", in Paul W. Kroll (ed.) Reading Medieval Chinese Poetry: Text, Context, and Culture (Leiden: Brill, 2014,pp.99-128).李栋《莲生何处:王勃〈采莲赋〉与咏物赋写作模式研究》(载《齐鲁学刊》,2018年第2期,第116-123页)一文,致力于从作者身份的角度来解读王勃这篇作品,进而解释此赋在咏物赋中的新变。凡此与本文的取径显有区别。

一、“曹王”“潘令”辨析

《旧唐书》明文记载,王勃《采莲赋》作于上元二年(675)。距离此赋诞生约半个世纪前的武德七年(624),欧阳询奉敕修撰的《艺文类聚》告成。④参见王溥《唐会要》卷三六《修撰》,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51页。翻检是书卷八二《草部》“芙蕖”[3]1402-1405类,可以看到自三国迄萧梁,诸多作者竞“赋芙蓉”的盛况:闵鸿、曹植、夏侯湛、潘岳、傅亮、鲍照、梁昭明太子萧统皆有《芙蓉赋》之作,苏彦有《芙蕖赋》,孙楚、潘岳、江淹有《莲花赋》,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则有《采莲赋》。王勃饱览前修“众制”的意图,自与编修类书的欧阳询等人异趣。《艺文类聚》是为览者、作者提供“寻检”之便而编纂,虽“弃其浮杂、删其冗长”,采摭“宪章坟典”[3]27不可谓不广博;王勃的目光相对精约,唯摘前代数位名家大作品目玩味。持《采莲赋序》与《艺文类聚》对勘一番,易识序中所谓“曹王、潘令”,是指陈思王曹植、河阳令潘岳,所谓“孙鲍江萧”,则分别是孙楚、鲍照、江淹及萧统、萧纲、萧绎兄弟之一。

由是可见,王勃所举诸人,除“萧”确指何人尚不确定外,其余本无疑问。不过,在文献流转过程中,“潘令”一语出现异文,不妨先略作探讨。

唐、宋旧本的《王勃集》,至明代“皆已亡佚”,明人“张燮辑《文苑英华》,编《王子安集》为十六卷”[2]前言,4-5。此集所录《采莲赋序》,“令”即讹为“陆”。①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一四八《草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84页)录王勃此赋,作“潘令”,下注:“《集》作‘陆’”。清人顾宗泰尝作《拟王子安采莲赋》,字词句篇莫不步趋原作,其序亦作“陆”而非“令”[4],可知清代仿作者所见也已是改动后的版本。到底是何人将“令”改作“陆”,现已无从确知。然则此人何以认为前者有误而特以后者替换,甚至连仿作者都深信不疑,值得一探究竟。

不难看出,“曹王”“潘令”本各指一人,“潘令” 若作“潘、陆”,则变作二人,以一般语言习惯逆推,则相应地“曹王”也应指称两人。实则“曹、王”“潘、陆”两两并举,早为南朝惯例。刘孝标《广绝交论》有言:“遒文丽藻,方驾曹、王;英跱俊迈,联横许、郭。”李善注:“曹、王,子建、仲宣也。”[5]2377知“曹”即曹植,“王”即王粲。与“曹、王”对举的“许、郭”,乃东汉人许劭和郭太。这是以汉、魏名人对文。许、郭二人皆以品评人物名,史载“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6],而在南朝人心目中,曹、王无疑是一时文学之选,故二人每每并提。

再如沈约《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论》:“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7]1778言及西晋元康文风变异,特举“潘、陆”为“特秀”,且以汉、魏时期两对先贤作比。其中“班、贾”谓班固、贾谊,“曹、王”亦即曹植、王粲,“潘、陆”则指潘岳、陆机。至此传论末尾,沈约感叹文士不知音韵,又云:“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谢、颜,去之弥远。”[7]1779“曹、王”“潘、陆”,又与东汉“张、蔡”(张衡、蔡邕),刘宋“谢、颜”(谢灵运、颜延之)并列。

另如《梁书》卷四九《庾肩吾传》引萧纲《与湘东王书》,书中叙文章今古有别:“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8]举凡扬雄、司马相如、曹植、王粲,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等前代文士,皆但称其姓氏。

综上种种语例可证,“曹、王”“潘、陆”为固定搭配,在南朝语境中,表述的是对魏晋文学的常规认知。是故自负有识者,如见“曹王、潘令”,难免疑为“曹、王、潘、陆”之讹。

然而,此种依凭凡俗经验所作的推断,终究未曾触及问题的核心,看似合情,不过无根游谈而已。须知王勃于《采莲赋序》中列举的,乃是前代确有“赋芙蓉”之作、且彼作足称佳构者,若遵从习以为是的“曹、王、潘、陆”名单,显然缺乏有力的文献支持:毕竟迄今为止,尚未见到王粲、陆机以“芙蓉”或“莲”为题的赋作。有善解纷者认为,宜将“赋芙蓉”之“赋”当动词解,意即不拘于“赋”这一文体,便可将所举四家但凡言及“芙蓉”的名句都归入“赋芙蓉”的范畴。可惜今见王粲诗作涉及“芙蓉”者甚少,似唯《杂诗》(其二)“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9]而已,陆机虽曾拟《涉江采芙蓉》,实为沿袭古诗旧题,不能算是一家特制,故不大可能列在《采莲赋序》中。

再就文法论之。从人数看,“曹王、潘令”指二人,“曹、王、潘、陆”举四人,后者与下句“孙、鲍、江、萧”构成完全对仗,前者则是以二人对四人,似乎不够合榫。实际上,此种上下错综相对的句式并非特异,即使不甚常见,却也早有成例。如《汉书》卷八八《儒林传》:“关内侯郑宽中有颜子之美质,包商、偃之文学。”[10]上句颜子即颜回,下句商、偃分别是子夏、子游之名,此为以一对二。《文心雕龙·时序》述东晋文学:“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11]674“刘、刁”指刘隗、刁协,“景纯”为郭璞之字,此是以二对一。更有甚者,如《抱朴子·论仙》论始卒存亡为常理,排比:“三、五、丘、旦之圣,弃、疾、良、平之智,端、婴、随、郦之辩,贲、育、五丁之勇。”[12]首句“三”谓三皇,“五”谓五帝,乃是集合、缩略的称法,不限于一人;末句“五丁”为秦惠王时蜀力士,在小句中与著名力士孟“贲”、夏“育”并举,亦为错综句法。可见这两句表面语合四字,实则不似二、三句实指四人,②“弃、疾、良、平”,“弃”为后稷,“疾”为樗里疾,“良”是张良,“平”是陈平。“端、婴、随、郦”,“端”谓端木赐(子贡),“婴”谓晏婴,“随”即随何,“郦”即郦食其。读时切不可因循拘泥。

细绎其理,好事者的妄改行为或许情有可原,因为在今见唐前文献之中,以“曹王”“潘令”指代曹植、潘岳的语例相当有限。

六朝人习惯称呼曹植为“陈王”[13],在文学作品中亦然,江淹《丹砂可学赋》“笑陈王之妙颜”[14]48,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5]598,俱为其例。仅就目力所及,魏晋南北朝时期尚未见以“曹王”称曹植的文例。唐前偶有称“曹王”者,如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许攸夜来,遂定曹王之业”[15],此叙官渡之役,“曹王”显为曹操;又如崔鸿《十六国春秋》曾记苻坚密谋灭燕,遣郭辩暗结匈奴右贤王曹轂,郭辩自云“家为秦所诛,故寄命曹王”[16],此一“曹王”则是曹轂。

至于“潘令”,王勃此《采莲赋序》就是较早的语例。唐前鲜有称潘岳为“潘令”者,盛唐、中唐语例渐多,如孟浩然“故人分职去,潘令宠行来”[17]1637,李贺“潘令在河阳,无人死芳色”[17]4415,钱起“自叹梅生头似雪,却怜潘令县如花”[17]2667,皆咏潘岳事。可以说,“潘令”代指潘岳,在唐代才愈发流行起来。

简而言之,王勃《采莲赋序》谓“曹王、潘令,孙、鲍、江、萧”,于文法自有根据,不容置疑。只不过,此语无论从句式、还是文学史角度看,都容易被视为“反常”。前人固守文学史惯例,又囿于句法上的成见,未及深究文献,便轻易改“潘令”为“潘、陆”,强作解人,结果反致是非颠倒。

此等异文本不足辨,然这一前贤名单与王勃《采莲赋》之文学传统关联甚深,故不得不明辨在前。自另一角度观之,王勃“曹王”“潘令”之语,固是刻意避熟就生而为,但斯人不居俗流、力图求变的作意,或于此中已可略窥端倪。

二、在传统的阴影下

王勃之所以作《采莲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对以往同类作品有所“不满”。可见作者刻意与前代“赋芙蓉”的文学经验保持距离,对前人创作及其影响有防御的自觉。话虽如此,王勃在实际写作时,却又无法彻底跳出圈外,不得不频频回应他的先驱。与前代作品若即若离,对文学传统既反抗、又顺从,可以说正是王勃此赋的特色所在。

在切入王勃赋作之前,不妨对他所提及的前代诸赋略作回顾。

首先以名物角度言,“莲花”与“芙蓉”虽有分别,从植物结构论,此物“华、实各名,根、叶异辞”(江淹赋语)[14]45,但诸赋所咏毫无疑问均为所谓“水芙蓉”①“芙蓉”即芙蕖,而“莲”为芙蕖之实,“莲花”为芙蕖之华。芙蓉概分两种:一者在水,一者在陆。“在陆生秋华者”,据说“其状似芙蓉,生于木”,故名“木芙蓉”。为相区别,又特名“产于水者”为“水芙蓉”或“草芙蓉”。参见邢昺《尔雅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715页;焦竑《焦氏笔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26页;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42-643页。。不过,文学创作也未必需要完全符合植物学的严格定名,所以就算有“各名”“异辞”,实不必察之过苛。

细绎“众制”,又可分为两类。举凡曹植、潘岳、孙楚、鲍照、江淹、萧统诸作,或写“芙蓉”,或写“莲花”,皆直取物名为赋题;萧纲、萧绎二赋不然,乃俱以“采莲”为题。两种赋题的区别一目了然:前者着眼于物本身,后者关注的是与此物相关的活动,或谓物与人的关系。根据《艺文类聚》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录诸文分析,可知曹、潘、孙、鲍、江诸赋及萧统赋残句,的确以“芙蕖”为主要抒写对象;着重写人的萧纲、萧绎二赋,乃是先以“莲”起兴(开头四句),重在写“采”,且放在采莲者身上的笔墨尤多,而这正是二赋的别异之处。

在写法上,不仅“采莲”赋与“芙蓉”赋的敷彩重心不一,“芙蓉”赋的创作也往往同中有异。曹植“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3]1402-1403,潘岳“课众荣而比观,焕卓荦而独殊”[3]1403,鲍照“访群英之艳绝,标高名于泽芝”[18]24,凡此固然是咏物赋称扬对象特异之处的惯用笔法,却有意无意道出其基本叙写方式,即围绕“览”“访”“观”展开,随见随书。赋家所取视角又每每重叠,最常从光辉、姿态、色彩等方面铺陈芙蓉之“丽美”。

“芙蓉”诸赋之中,以鲍照《芙蓉赋》最为别致②苏瑞隆对鲍照此赋作过详细解读,参见氏著《鲍照诗文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5页。。此赋以“感衣裳于楚赋,咏忧思于陈诗”[18]24起笔,先唤出《楚辞·离骚》《诗经·陈风》中的芙蓉,而非自然界的莲花③这一笔法显然为江淹承袭,故江赋有“丽咏楚赋,艳歌陈诗”(《江文通集汇注》,第45页)之句。有论者认为,江赋多少受到鲍照的影响,参见萧合姿《江淹及其作品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 年,第199 页;冷卫国《汉魏六朝赋学批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86页。,复以人喻物,显其姿色。比如,鲍赋叙及与芙蓉相遇时的情景:“会春帔乎夕张,搴芙蓉而水嬉。抽我衿之桂兰,点子吻之瑜辞。”[18]24-25脉脉含情,彷如情人邂逅。自此而下,遂径直以“美人赋”的笔触描绘芙蓉:芙蓉有人之动作,“排积雾而扬芬,镜洞泉而含绿”[18]25;得人之情性,“感盛衰之可怀,质始终而常清”[18]25。尔后翻覆笔调,用莲花之容压倒美人之貌,言其“陋荆姬之朱颜,笑夏女之光发”[18]25,“夏女”即“夏姬”,为陈国美女,“荆姬”则是楚地美女,二人一在春秋、一在战国,泛指古代绝色美人,有美如此,竟不能与莲花媲美,后世以“闭月羞花”形容美人,此语反其意而行之,乃是“花羞美人”,别有意趣。前论“芙蓉”赋与“采莲”赋分别重在咏物、写人,鲍照此赋将物、人合一,某种程度上兼得二者之妙。

前有众多佳作如此,王勃若欲完全摆脱先驱的影响,不仅毫无必要,也不符合文学创作与发展的一般规律。历代文坛凡可称为当时俊杰者,莫不积学储宝而后成,类似例案不胜枚举。为文者必先充分浸淫前代的文学经验,成为优秀的读者,方能论及创作。王勃于此自不能免俗,称其《采莲赋》的不少笔法仍处于前代文学所积蓄的传统之阴影下,亦不为过。以下将王勃此赋放入“赋芙蓉”的传统中考察。

王勃《采莲赋》起首一节,专写莲花:

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或暑雨兮朝霁,乍凉飚兮暮起。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蘤,电铄千里。尤见重于幽客,信作谣于君子。尔其珍族广茂,淑类博傅。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沦涟。烛澄湾而烂烂,立修涨之田田。岂直水区泽国,江漘海壖?[2]44-45

完全可以视为一则篇幅不长的《芙蓉赋》。如果逐字逐句细密分析,不难察见王勃赋序中列举的数位“赋芙蓉者”于字里行间再度闪现。首先是“曹王、潘令”。王勃“红葩”一语,令人联想到曹植“接红葩于中流”[3]1403、潘岳“结绿房,列红葩”[3]1403的成句。当然,此语上可追溯至张衡《西京赋》“蔕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5]52一句,原指殿阁藻井上的莲花装饰①王勃《九成宫颂》(《王子安集注》,第358页)又云:“红葩紫菂,垂倒井而披文。”此莲植于“圆渊方井”中,保留了“红葩” 原意。。王勃后文又有“揽红葩及碧枝”[2]47,此种具有强烈色彩对比的笔法,则与潘岳旧句尤为肖似。

正所谓“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11]384,王勃作为后人确实能够捕捉到前修赋作中的妙异之处,进而取为己用。即如“红葩绛蘤,电铄千里”写莲花之光彩,这种动静结合、光色相映的表达,分明是从孙楚“红花电发,晖光烨烨”[3]1403,江淹“江淡泽芬,则照电烁日”[14]44踵事增华而来。再如“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沦涟”的句式,当本自鲍照赋“被瑶塘之周流,绕金渠之屈曲”[18]25,且此“屈曲”《艺文类聚》版本即作“空曲”[3]1404,恰与王勃所赋吻合。王勃似乎尤其喜欢鲍照构造的这一花逐水动的意境,后文“绕金渠之隈隩”[2]50再次搬用。放眼《采莲赋》全篇,叙及莲花因超拔众品而被人竞相摹写,有所谓“色震百草,香夺九芝”以至“紫帙流记,丹经祕词”[2]55之语,脱胎于江淹赋:“冠百草而绝群,出异类之众夥。故先圣传图,英隐流记。”[14]43诸如此类,均切实反映出昔日“赋芙蓉者” 在王勃赋中之身影。

前文已述,在“萧”可能指涉萧纲、萧绎的情形下,“众制”大抵分作“莲花赋”与“采莲赋”两类。从题目看,王勃此赋明显接近二萧所代表的后一类型。

从内文看,二萧之赋确实也是王勃借鉴、摹仿、转化的重要对象。譬如描绘采莲者与荷塘诸物互相勾连、密切牵绊的语句,王勃赋“刺牵衣而屡襞②“襞”,《说文解字》卷八释为“韏衣”,卷五云“革中辨谓之韏”。段玉裁注:“当云‘革斑謂之韏’,‘中’乃衍文。”(《说文解字注》,第236、395页)总之“韏”指皮革褶痕。“韏衣”之“韏”作动词用,犹言“摺衣”“卷衣”。可知“襞”字,意与“绾裳”同。”[2]53,本自萧纲赋“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3]1404,只是“牵衣”的主语有别,前者是荷刺,后者为“丽人”。与此类似,萧纲《采莲曲》中的一首,又有“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19]之语,王勃《采莲赋》虽不同此体,但不难看出对其句式的蹈袭,且王勃赋中又有“丝著手而偏绕”[2]53之韵,同样是对萧纲此曲的化用。萧绎赋亦有此种镜头:“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3]1404稍异于萧纲,萧绎试图呈现将动未动的状态,摹画出浮萍似有灵犀、为船开道的生动模样。王勃依样取来,写成“棹巡汀而柳拂,船向渚而菱分”[2]52之句。

船行摇曳,纵是生长于水乡者握棹也务须谨慎,故而萧绎赋以“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3]1404,轻轻点出其情。萧纲在对采莲者心理的揣摩上也不甘示弱,其赋亦有“畏风多而榜危,惊舟移而花远”[3]1404之类表达。王勃坐收二萧之句样,落笔成“畏莲色之如脸,愿衣香兮胜荷”[2]50,以一“畏”一“愿”直写采莲者的矛盾心曲,而所“畏” 所“愿”者,实又自萧绎赋末“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3]1404这句歌辞引出。

显而易见,萧纲、萧绎两篇《采莲赋》在细节处本就彼呼此应,同一构思在兄弟二人手中不断传递,进而翻转、变换,呈现出精巧的互动感。王勃作为后来者,似已勘破此中“互文”之玄机,是故每每捏合二赋之意,翻成新构。

讨论至此,关于“孙、鲍、江、萧”之“萧”是谁,或可略作一番辨析。以文献言,萧统、萧纲、萧绎均有“赋芙蓉”之作,故三人都是备选。就《采莲赋序》而言,若是批评“众制”趋近一律,所谓“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那么萧纲、萧绎二赋重心在“采”而非“莲”,或应免于责难。若以《采莲赋》这一小类的文学传统言之,萧纲、萧绎所赋则是王勃不可或缺的写作资本。平心而论,后生批评前人是一回事,此人作为文士再度创作又是一回事,如此实不必为“萧”字究竟指向何人强作定论。不过,王勃既已率先立论,今人为求其“志”,唯可自其文“意”逆溯。通过严格的文本细读,可以明悉二萧的赋作本就关系紧密,王勃在创作时又采取兼收并蓄的策略,由是序中这一“萧”字或也未必单指一人,理解为对萧氏兄弟的总称亦无不可。

除去以上所论前人“众制”在王勃《采莲赋》中留下的明显印迹,王勃赋中尚有某些隐然与从前的文学经验相抗又相合之处。比如,王勃此赋出现了男性的采莲者:

泽宫年少,期门公子,翠发蛾眉,赪唇皓齿,傅粉兰堂之上,偷香椒屋之里。亦复衔恩激誓,佩宠缄愁。承好赐之珍席,奉嬉游之彩斿。……愿承欢而卒岁,长接席而寡仇。[2]47

“泽宫”为古代习射选士之所。“期门”指汉代所置武官,以“能骑射者”充之,因“期诸殿门”得名。此二者皆含“善射”之意,而善射者往往威仪棣棣、英姿飒爽。这里的“年少”“公子”确也俊美至极,有如女性,即所谓“翠发蛾眉,赪唇皓齿”①“赪唇皓齿”步江淹《丽色赋》“亦卢瞳而赪唇”(《江文通集汇注》,第73页),“赪”即赤。其实《楚辞·大招》早有“朱唇皓齿”成句(洪兴祖著、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21页),王勃避熟就生,颇近南朝趣味。,就像“傅粉”之何晏,“偷香”之韩寿那样的美男子。正是因为貌美,他们才能升“兰堂”、入“椒屋”,得以“衔恩”“佩宠”,成为一时之贵。此类角色其实相当于曹植《芙蓉赋》中的“狡童”[3]1403。“狡童”[20]722-723源出《诗经·郑风》之《山有扶苏》及《狡童》二篇,其义素来聚讼纷纭。仅就曹植赋而言,“狡童”与“媛女”并举,“媛”乃“美女也”[21],互文见义,“狡童”自是美少年。六朝常见“妖童”之谓,江淹《青苔赋》云“妖童出郑,美女生燕”[14]21,成公绥《洛禊赋》,萧绎《采莲赋》亦言“妖童媛女”[3]69,1404,意思与曹赋一贯。王勃所赋“泽宫年少,期门公子”之貌纵异于“狡童”“妖童”,但作者之心仍与六朝以降的赋家未远。

前文屡次言及,赋作既用“采莲”为题,行文理当围绕这一活动展开,着重体现人与物之关系,而非止描写植物。正以此故,此类作品常以采莲女的形象为全文精神所在。王勃意欲在既有的文学传统上翻新出奇,对这一形象便不得不特加留意,力图不蹈陈迹。

以萧纲、萧绎的赋作为参照,王勃赋中的采莲女就与前人明显不同。无论萧纲之“丽人”,还是萧绎之“媛女”,总不脱世俗气。王勃《采莲赋》开头概述“吴娃越艳,郑婉秦妍”之类列国美女,尔后安排丽妃、佚女出场,待“采莲”毕,端详其形貌姿态:“迴绡裙兮窃独叹,步罗袜兮私自奇。”[2]47“罗袜”最早见于张衡《南都赋》,曰“罗袜蹑蹀而容与”[5]157,是指舞女衣着。此后曹植《洛神赋》写宓妃飘动的身姿,有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5]899,则变为神女衣装,王勃所谓“步罗袜”即渊源于此。“步罗袜”对应的“迴绡裙”(“裙”一作“裾”),亦从《洛神赋》“曳雾绡之轻裾”[5]898翻出,“裾”同样为神女所衣。

王勃援《洛神赋》以写采莲女,尚不止此。至“侯家琐第,戚里芳园”一段,众人行舟竞逐,复谓:“赴汩凌波,飞袿振罗。”[2]50“袿”,《方言》释作“裾”,郭璞注云“衣后裾也”[22]。此二语或可视为“迴绡裙兮窃独叹,步罗袜兮私自奇”之倒乙,不同的是,这里的采莲女并非“独”“自”,而有神女作伴:“结汉女,邀湘娥。”[2]50曹植《妾薄命》,其中一首叙泛舟采掇,尝咏“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23]。由此容易联想起的,就是曹植自己于《洛神赋》所设宓妃戏于流渚,采拾珠翠,“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5]899这一情景。“结汉女,邀湘娥”放回曹植的语境来看,乃宓妃所为。王勃所写采莲女亦有此本领,可说已然将之拟于宓妃,化身神女。纵使王勃在《采莲赋》中并未构造一个神女采莲的场景,但或多或少会为各个采莲女抹上“洛神”色彩。甚至连确有其人的义妻、信妇,都气质脱俗,得神女姿容:“延素颈于极涨,攘皓腕于神浒。”[2]52上句化自《洛神赋》“纡素领,迴清阳”[5]900,下句完全照搬曹植原文,只将句末“兮”字去掉。

或许因为采莲场景与水泽密不可分,致使王勃笔下的采莲女于众多神女之中尤似“洛神”。也因连缀了宓妃的种种特质,王勃所赋采莲女顿生出尘之美,从而与萧纲、萧绎赋中的凡间佳丽自动拉开距离。自宋玉《高唐》《神女》二赋以降,赋神女者不绝如缕,①仅《艺文类聚》卷七九《灵异部下》(第1350-1354页)收文就相当可观:宋玉有《高唐赋》《神女赋》,曹植有《洛神赋》,陈琳、王粲、杨修、张敏皆有《神女赋》,谢灵运有《江妃赋》,江淹有《水上神女赋》。王勃唯取《洛神赋》用之,不得不说在向“曹王”致意。吊诡的是,以“赋芙蓉”这一小类而言,王勃经由吸纳以往的文学经验从而超越前修,但若置于更大的文学传统之中,先驱其实未曾退场,而是以其经典的力量不时激发王勃的灵感。

三、《采莲赋》对江淹赋法的仿习及其寓意

无论敷写“芙蓉”还是“采掇”,王勃《采莲赋》几乎利用了其序开列的“赋芙蓉者”名单里所有赋家的雅辞丽句。在前贤赋法中,王勃尤重仿习江淹。正如王勃多援曹植《洛神赋》以赋采莲者,王勃亦不独吸取江淹《莲华赋》而已,更综合吸收江淹名作的精华。

王勃《采莲赋》首先破题曰:“非登高可以赋者,惟采莲而已矣。”[2]44显而易见,这是化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4]35的经典句样,同时又反用经传“升高能赋”(《诗经·鄘风·定之方中》之毛《传》)[20]666之语,以切合莲花生长于低地池洼的特性,起笔就别开“采莲赋”之生面。破题句后,继而由“况”“复”“或”“乍”领起数语,同样是别出心裁地改换《别赋》笔法。江赋有谓“别虽一绪,事乃万族”[14]36,王赋则造“游泳一致,悲欣万绪”[2]45之语。凡此数端,俱可见王勃有意借《别赋》句法来新赋“采莲”②前人早言,王勃此赋体制,脱胎于江淹著名的《别赋》及其“姊妹篇”《恨赋》。参见史实《江淹二赋对初唐文坛的影响》一文,载《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第74页。。

从具体构思看,《别赋》从一种情绪生发万事,《采莲赋》则由孤立一事引出情绪万端,二者正好相反。③李栋亦见出王勃《采莲赋》与江淹《别赋》“思路恰好相反”,前引文,第121页。江淹的“别虽一绪”为王勃撷取,就此化作“悲欣万绪”,显现为由“采莲”而催生的多样情感。在《采莲赋》中,不但丽妃、佚女“惊香掉色,畏别伤离”[2]47,“南鄢义妻,东吴信妇”这一段落:

结缡整佩,承筐奉帚。忽君子兮有行,复良人兮远征。南讨九真百越,北戍鸡田雁城。念去魂骇,相视骨惊。临枉渚兮一送,见秋潭兮四平。与子之别,烟波望绝。念子之寒,江山路难。[2]51

更与《别赋》刻画恋人伤离的情境遥相呼应: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14]39

细言之,一般认为“芍药之诗”即谓《诗经·郑风·溱洧》,士女别前“赠之以勺药”[20]733,“芍药”遂成“离别”之代称。“桑中”“上宫”[20]663,原是男女幽会之所,本自《诗经·鄘风·桑中》。《桑中》《溱洧》二诗以送别作结,而《别赋》此节正可视为其事之延续,只不过故事以女方展开,又与《溱洧》以第三人称视角、《桑中》以男方口吻叙事相异。王勃直承江淹而来,同叙女子“与子之别”,不同的是他将女子身份定为“南鄢义妻”“东吴信妇”。《列女传》记载,楚国白公胜早死,其妻不嫁,吴王闻其美,乃以重金聘之,妇人不受,吴王遂贤其守节有义,故得“贞姬”[24]之名。所谓“义妻”“信妇”,俱指此人。贞姬代表名副其实的“贞洁烈女”,与“卫女”“陈娥”大相径庭。换言之,《采莲赋》祛除了《别赋》残存的“郑、卫之声”。别情之性质业已今非昔比,其程度亦然。王勃特以女方视角设想男方从军戍边的处境,顺势化江淹“意夺神骇,心折骨惊”[14]40之名句,为“念去魂骇,相视骨惊”的新奏,在“生离” 中再翻出一层“死别”的意味,勘称妙笔。

对照江淹《别赋》及其“姊妹篇”《恨赋》,可识王勃对江赋的翻用,不止停留在辞句层面。

《别赋》自“别”之“万族”中摘出七事,以叙厥情,分别是:祖席送客、刺客复仇、从军边郡、出使绝国、千里远宦、离世仙游、恋人伤离④许梿将《别赋》(《六朝文絜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22页)各段描述为:“富贵别”“任侠别”“从军别”“绝国别”“伉俪别”“方外别”“狹邪别”。其说稍有偏颇,故弃而不用。。此七事乃经江淹刻意提炼精粹、布景造情,最终剪辑成片。《恨赋》亦循《别赋》之法结撰,其间分别在于:后者所举虽“纯属虚构”,但读者往往能“对号入座”;前者则俱是“实指其人”,即经由秦始皇、赵王迁、李陵、王昭君、冯衍、嵇康诸位古人的真实事迹剖示“恨”意。二赋相较,《恨赋》难免遭受“挂漏之讥”[25],然其巧妙在于所举六人中,相邻二者适可妃俪成组,互相映照:秦、赵二事皆在战国,且秦本赵氏,关系不必多说;李君、明妃,一者出征,一者和亲,均去国陷北,份属同命;敬通、中散,一处清世,一处乱世,并陨身而不遇,更是异世同调。

《采莲赋》在宏观结构上,正是同时吸取江淹两篇名赋的精髓,由此推陈出新,方才显得同中有异。王赋以“至若”“若乃”“乃有”之类更端词,依次串起六个人物、时空、情形各不相同的“采莲”场景,即:(1)“金室丽妃,璇宫佚女”[2]45;(2)“泽宫年少,期门公子”[2]47;(3)“侯家琐第,戚里芳园”[2]48;(4)“南鄢义妻,东吴信妇”[2]51;(5)“倡姬荡媵,命侣招群”[2]52;(6)“贵子王孙,乘闲纵观”[2]53。若论非实写其人其事,王勃此处笔法显然接近《别赋》体制。然则王赋章法愈见细密,各节不仅“各自为义”,在两两章节互相映带上,又可谓深得《恨赋》之三昧。比如,第(2)节之“年少”“公子”分明呼应第(1)节之“丽妃”“佚女”;又如第(3)(4)两节,一处“蓟北无事,关西始乐”之世,一在君子远征、南讨北戍之时,背景恰相对,情状则相反。质言之,王勃明取《别赋》结体,实亦暗采《恨赋》谋篇。

不论描写方式,还是结构安排,王勃《采莲赋》对江淹《别》《恨》二赋,既有所沿袭,又有所发明。后来作者意欲对抗文学传统,却不得不借鉴既有经验的创作“矛盾”,于斯彰显无遗。

细味《采莲赋序》,王勃对“众制”的“不满”,一方面在前人所作,即所谓“权陈丽美,粗举采掇”,另一方面在前所未写,即所谓“究厥艳态,穷其风谣”。当作者批评之前作品未写什么、有何缺陷时,其实透露的正是他自己要写什么、如何弥补。由王勃对昔日“赋芙蓉者”的批评可知,他之所以重赋芙蓉,意在追求“究厥艳态,穷其风谣”的写作理想。然则此说较为抽象,到底如何“穷”?怎样“究”?

经前文分析,已能察见王勃的答案。《采莲赋》所用的框架,即是江淹《别赋》。《别赋》以“别虽一绪,事乃万族”为纲领统御其文,不难发现此框架本身隐含“穷”“究”事类之意。《采莲赋》虽是逆《别赋》而构思,但从“采莲”一事而生发“悲欣万绪”,“穷”“究”的义理并未改变。“穷”“究”万事万物自然不可能实现,写作时取而代之的乃是“分别门类”。王勃袭用《别赋》之体结撰《采莲赋》,可说就是在“究厥艳态,穷其风谣”的理念驱动之下的选择。

某种程度上,正是“类别思维”引导了王勃此赋的创作。不仅结构的选择受制于此,在描写上,“类别思维”亦驱使作者在不同的采莲情景中,安排不同性别、身份、背景的采莲者出场,“艳态”因此在景、在物、在人上得以充分展现。尤其王勃笔下的“人”,男子美若女子,女子则宛如神女,由是遂将凡人之“美”推向极致,达成“究厥艳态”的终极目的。与此 同 时,“卫 吹”“齐讴”“郢调”“燕歌”“吴歈”“越吟”等各国声乐穿插于各个情景,“舞咏相错”“歌吹并作”,又在在可见作者“穷其风谣”的用心。

王勃《采莲赋》从细微笔触到宏观架构皆在实践其“穷”“究”理念,因也不难理解作者会“采伐渔猎”前人赋作而成其“新”篇。毕竟,惟有将已有的文学经验融会其中,方才可能趋近“穷”“究”的理想。

赋尚铺排,与讲求知识分类的类书,本有一定潜在联系①参见许结《论汉赋“类书说”及其文学史意义》,《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5期,第168-173页。。降至隋唐,《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②关于这几部类书的异同,参见方师铎《传统文学与类书之关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7-178页。等相继成书、传布,对文士创作颇有影响。有赖于此,文人熟习故典、遍览前作以至构思新篇,都变得极为便利。当然,昔日“赋芙蓉者”诸作未必是以“类编”形式出现在王勃的眼前,但可以想见,在作赋前“历睹众制”之举,实无异于翻阅一部类书。此种“类书意识”常流露于王勃同时代的作者笔端,即如卢照邻《秋霖赋》,李峤《楚望赋》等作也是仿照江淹《别赋》结构篇章③浦铣《复小斋赋话》(《历代赋话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9页)卷上既云:“文通《别赋》辟初两句,为排赋破题之祖,王勃《采莲》、杨炯《浮沤》、常衮《浮萍》皆用之。”。借助分类穷理的思维模式,王勃穷极前代“曹王、潘令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化入《采莲赋》中,遂令其赋成为六朝文学传统在唐代的璀璨结晶。

四、结 语

闻一多《类书与诗》一文,曾检讨“唐代开国后约略五十年”(618—660)的文学,认为“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26]1。“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作为“新时代的先驱”的四杰“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26]1,纵使如此,四杰之一的王勃在其生涯的最后时光所作《采莲赋》①据杨炯《王勃集序》(《王子安集注》,第75页),王勃卒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而其《采莲赋》史传系于上元二年。,因汇聚了六朝赋作的风采,仍可视为六朝与唐相碰撞的产物。

宇文所安《初唐诗》探讨王勃诗歌,称其“修正了宫廷风格,但从未远离这一风格”[27]。此种既反抗又顺从的“矛盾”姿态,在王勃这篇《采莲赋》中得以淋漓尽致地呈现。尽管王勃的创作无法彻底摆脱前修的阴影,其文却分明显示出他与文学传统的对抗,常欲因袭六朝旧法,假其外壳,以运匠心,从而翻出新意。

对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是反复出现在历史进程中的命题。正如林毓生所倡导,后人对传统须进行“创造的转化”,意即要在“深刻了解”传统,并与之“交互影响”的过程中,产生“与传统辨证的连续性”,进而“创造过去没有的东西”[28]。从这一层面来看,王勃此赋显然已经制造出与六朝文学之间“辨证的连续性”,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创造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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