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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演进历程

2021-11-29桂运奇

长沙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圣贤新民国人

桂运奇

(皖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六安 237000)

近年来,在关于五四前后思想转型的研究中,“自我”已经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课题①。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最有意思也最令人惊奇的不是知识分子在当时社会阶层中的实况,而是知识分子如何想象自己,如何定位理想中的自己”[1]277。作为五四前后思想转型的典型知识分子,青年毛泽东对近代国人应如何完善自己、如何成就理想的自己,以使自身转变成一个有益于国家社会发展进步的人,进行了艰辛思索,最终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与认识。这便是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②的演进与形成。“自我”是一个十分复杂、范围非常广的问题。本文从心理特质这一微观视角,来探讨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演进历程。

一 由“圣贤”到“新民”: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首次转变

民初以来,动荡黑暗的现实政治和社会环境促使先进知识分子不断反思国民性、思索国人应具有哪些心理特质以实现“良善自我”。青年毛泽东察觉到当时的国内环境“盖举世昏昏,皆是斫我心灵,丧我志气”[2]84;有识之士虽心系国家前途命运,却因不知“己之本领何在”,“徒以肤末之见”言救国,招致“求途不得,歧路彷徨,其苦有不可胜言”[2]84。反观普通民众,“浑浑噩噩”,“只知道私争”,“只知有最狭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时”,而对于现代国民应有的“共同生活,久远观念”等心理特质却“很少懂得”,“多半未曾梦见”,依旧“人人自营散处”,

①代表性成果如:余英时指出,五四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由于是从民主与科学的角度来理解西方文化的,因此不能深入西方关于“个人”与“自我”的研究和讨论,也忽视了“个人”与“自我”的价值与意义(余英时.中国近代个人观的改变[C]//许纪霖,宋宏.现代中国思想的核心观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97-205)。许纪霖指出,五四所塑造的自我,依循中国传统的思想脉络,依然有大我和小我之分。小我与个人私欲有关,大我则代表着公共价值、公共利益乃至一个超越一切的世界(许纪霖.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369)。王汎森指出,近代思想中的“自我”不再受传统礼法道德之限制,其内容是开放的,是无限可能的向上主义(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33)。

②学界对青年毛泽东“自我”思想的研究,代表性成果如:彭大成指出,青年毛泽东的“自我实现说”深受湖湘文化圣贤君子人格理想的影响,二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彭大成.湖湘文化与毛泽东[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04)。莫志斌指出,青年毛泽东特别务实,强调以具体社会活动实践作为实现理想“自我”的基础(莫志斌.青年毛泽东思想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50)。金民卿指出,青年毛泽东是“自我清算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是在清算了自我思想结构中的各种错误思想后才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金民卿.青年毛泽东的思想转变之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298)。本文则立足于现有成果的研究基础,以微观视角,力求深入探究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演进历程。“没有有组织的社会”[3]。据此,青年毛泽东感慨:吾国思想与道德,伪而不真、虚而不实;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五千年流传到今,种根甚深,结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2]86。因此,他认为,黑暗的现实环境导致国人缺乏作为现代国民应有的心理特质,也难以为改善国家现实处境作出贡献。那么,国人应追求哪些心理特质以完善“自我”,使自己转变成一个有益于国家社会发展进步的现代国民呢?青年毛泽东对此展开了艰辛思索。

梁启超的《新民说》是关于近代先进分子设想如何塑造“新民”的一部里程碑式的文献,书中所提到的“新民”体现了梁启超对现代国民的认知,其对民初知识分子思考何为现代国民产生了重要影响。梁氏熟悉宋明理学,深受传统儒家修身观念的影响,通过《新民说》即可看出此点,因为他时常援引宋明理学来谈论人的“自我”塑造[4]45。青年毛泽东深受梁启超思想和言说的影响[5]86,且信服传统儒家修身观念。因此,在思索国人应具备怎样的心理特质以实现“良善自我”时,他最初尚不能走出圣贤人格理想的心境,并认同以圣贤的道德品格作为国人追求“良善自我”的价值尺度。他将当时缺乏现代国民心理素质,只顾眼前私利的国人称为“小人”,并称赞觉悟的知识分子为“圣贤”;同时号召对“小人”伸出援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2]89。青年毛泽东认为,个人要修成圣贤的道德人格必须具有“内省之明”与“外观之识”,使自身“内而思维,外而行事”[2]86。如此,个人才能够弄清自身本领的长短之处,找到正确救国救民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与学习的过程中,青年毛泽东更是努力以圣贤品格来砥砺自我修养。他认为德业俱全的人可被称为圣贤,而有大功大名却欠于品德之人,只能被称为豪杰[6]449。他在同学中提倡“三不谈”,不谈金钱、家庭琐事与男女问题[7]79,以求一心一意塑造“良善自我”品格。

在青年毛泽东看来,普通民众要实现超凡入圣,应具有追求“大本大源”的心理特质,因为圣人者,“得大本者也”[2]87。他指出,孔子之所以成为“至圣先师”,“惟在得一大本而已”;他之所以“独服曾文正”,视其“完满无缺”,是因为在他心目中近代先贤独有曾国藩抓住了“大本大源”[2]88。青年毛泽东视本源为“宇宙之真理”,强调国人皆为宇宙之一体,故大本大源“各具于人人之心中”[2]87。如果国人都能够以追求“大本大源”来完善“自我”品性,则“天下之事可为”[2]87-88。对于时人以立志谋求自我完善的行为,青年毛泽东认为:“志者,吾有见夫宇宙之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之谓也。”[2]88个人真欲立志,必须将追寻真理奉为自身言行准则,视为达成目的的方向,如此“方为真志”,否则终身未得真理,即“终身无志”[2]86。他批评国人不顾宇宙本源,无视真理,只欲冥行,盲目将先辈处世行为立为己志,实为“盲从之志”,并称“此种人,大都可悯”[2]87。可见,在青年毛泽东心中,追寻“大本大源”、塑造圣贤品格,是国人成就个人发展、实现“良善自我”的重要推进力量。

与此同时,传统圣贤人格理想在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的修身理念中也有一个逐渐滑离的趋势。他越来越强调对群体和国家的奉献与责任才是国人自我完善的目标,而非圣贤人格理想。事实上,在转型时代的中国思想界,儒家道德伦理由于受到西潮的震荡与冲击而面临“解纽”,已不可能成为知识分子对现代国民理想人格的实质定义①张灏先生指出,所谓转型时代,是指1895年至1920年初,前后大约二十五年的时间,这是中国思想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承先启后的关键时代。他阐释“解纽”并非解体,是指这一时期儒家的两组理想,即人格理想(圣贤君子)和社会理想(天下国家)的形式尚存,但在其时知识分子心中已逐渐动摇而失去吸引力(张灏.张灏自选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109,115)。。青年毛泽东作为转型时代的典型知识分子,自然认为现代国民理应如传统社会的人一样去追求人格理想与社会理想的实现。但是,他对现代国民“良善自我”的定义更多的已不再是圣贤观念,而是逐渐认识到传统道德规范是思想界的强权,使我们思想界不能自由,致使中国人郁郁做两千年偶像的奴隶[8]。在他看来,那些诸如“君为臣纲”“君君臣臣”的事,已非“民国所宜”[9]。

青年毛泽东指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都是“干着奴隶的生活”。在封建皇权的桎梏下,国人没有能力也不被允许“有思想,有组织,有练习”,致使国人“只知道各营最不合算最没出息的私利”[10]。而如今,封建皇权已被推翻,国家在思想、政治、经济等各方面得以解放,置身于这样的时代机遇中,青年毛泽东指出,国人号称共和国民,就应该改变没有几个懂得什么是共和国民的麻木心态[11],且要把权利思想、义务思想纳入自我塑造之中,唤醒自身的“国民”资格和身份。因此,他呼吁,人民应改变“钳口结舌,合手并脚,半死半生”的昏聩麻木状态,幡然醒悟自身对国家的权利和义务,应说话的当说话,应反抗的当反抗,认识到扫清民族和社会的颓败乃全国人民的责任,不敢辞亦不能辞[12]。

梁启超的《新民说》作为影响几代知识分子的经典文献,它所关心的就是如何塑造“新民”,也就是脱离奴隶状态,丢掉麻木陈腐、自私自利的民族劣根性后所形成的现代国民。需要指出的是,青年毛泽东虽置身于这样一个“新民”观念崛起的时代,但他对现代国民“良善自我”的定义实际上不可能完全摆脱传统修身观念,只不过圣贤的修身理念淡薄了,倾向于“新民要使自我醒觉”,以及存有公德心和公共心等为国家的种种心理特质。

二 从“新民”到“新人”: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再度转向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封建伦理和道德遭到青年的强烈批判和指责,人的觉醒和解放成为突出的时代主题。如何打破旧有的伦理道德、宗法礼教对“人”的束缚和桎梏,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具有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特质,秉持自由和平等、民主与科学理念的“新人”,成为时人思索的热门话题。1915年前后,中国处于名为共和实为专制的尴尬境地,这使青年毛泽东清醒地认识到,如不打破封建思想在人们头脑中的统治地位,个人就不能获得独立人格和自由个性,则《新民说》所倡导的公德心、公共心于现实根本无法让国人实现良善自我,更遑论让国人成长为有益于国家、社会进步和发展的人。因此,青年毛泽东在思索国人实现“良善自我”应具有哪些心理特质时,也就由“新民”转向了对“新人”的关注。当然,这里的“新人”显然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意义上的“新人”。

毛泽东指出,国人虽号称共和国民,但都很迷信,迷信鬼神、迷信强权,“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国民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不晓得民主究竟是甚么”[13]。对其时思想界盛行的“国民大,各人小,国民重,各人轻之势”等观点,青年毛泽东“以为不然”,而是认为“先有各人而后有国民,非各人由国民而发生”,国民之生命“乃合各人之生命而成,非各人之生命由国民之生命所派生”[2]242。作为五四青年中的典型代表,青年毛泽东深刻感受到国民若仍处于盲从、迷昧状态,只会造成 “政令之推行、自治之组织、风俗之改良、教育之普及”阻力甚大的状况,因此必须对国民的“良善自我”做全方位的重新定义,以“造成新国民及有开拓能力之人才”,使其转变成“新人”[2]96。

《新民说》鼓吹以国家为旨归的“新民”是人们的修身理想,但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持续深入,时代主题亦发生变化。在无政府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影响下,“国家”逐渐成为一些激进青年批判和鄙夷的对象①罗志田指出,清末民初的中国读书人内心始终存有一种“道高于国”的观念,总向往一种在民族国家之上的“大同”境界,当其不得不在“世界”与“民族国家”之间进行选择时,选择忠于“世界”的虽少之又少,但世界主义始终是他们不能忘怀的(许纪霖,宋宏.现代中国思想的核心观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346)。。一战之后,列强争夺殖民地、压迫弱小民族的事实使青年毛泽东认识到,强调“国家”话语以谋取民族振兴不过是“一种谬论”,只会导致大国扩充帝国主义,使弱小民族变成完全奴隶,窒其生存向上[11]。反思中国历史,他认为“我们这四千年文明古国,简直等于没有国。国只是一个空的架子,其内面全没有什么东西”[14]。在青年毛泽东看来,国家要不要,家庭要不要,都成了亟待研究的问题[8],因为大国家是以小地方做基础,国民全体是以国民个人做基础,空谈国家与国民,而不先行建设地方、健全个人,只会造成国家没有物质基础,必定立脚不住[14]。毛泽东指出:放眼世界,十月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的旗子变成了红色,完全是世界主义的平民天下,但中国呢?多年来假共和大乱战的惨痛现实,“迫人不得不醒觉,知道全国的总建设在一个期内完全无望”;索性分裂,打破空洞无组织的大中国,实行“各省人民自决主义”;“图与全世界解放的民族携手”,非这样不能救中国[14]。

随着青年毛泽东国家观的转变,以往“新民”式的“良善自我”理念在其思想中逐渐消退。他重新思考个人应追求哪些理想,具备哪些心理特质,才能够使“自我”趋于良善,转变成一个完善“新人”。在青年毛泽东看来,人要实现“良善自我”,成为合格的“人”,他的心理特质应该是“有意识的”,能够运用理智思维和自由意志去擘画自己的理想,时时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青年毛泽东指出,从戊戌变法至民初,国人思想虽有变化,但并非透彻的变化,仍然深受传统文化或习俗的影响,不知不识,浑浑噩噩,因此仅可以说是“笼统的变化,盲目的变化”[8]。国人以“立志”来规划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标,他极为赞同,但强调国人不要盲目地以先辈及近代先贤处世行为为己志,而是要做到依自己真正主张以行,不盲从他人是非,不为强有力者所利用,不失却个人主观性灵[2]86。那么,个人人生理想和目标确定后,该如何进行、如何规划?青年毛泽东认为需要做长期的预备和精密的计划,同时要持续省察自己,能够知道自己的短处[2]557。更进一步说,应做点准备功夫,但不是随便无意地、放任地去准备,实在要有意地、有组织地去准备,要时时反思怎样别开新局面、怎样可以创造自己的新生命[2]475。

另外,青年毛泽东指出,人要实现“良善自我”,还应该具有“人为的”心理特质。受西方进化论思想影响,青年毛泽东认为人为自然之一部分,“故自然有规定吾人之力”,暗示人在自然面前有无力的一面,有被环境决定的可能。但他更强调个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去克服自然,因为“吾人亦有规定自然之力,吾人之力虽微,而不能谓其无影响”[2]272。在青年毛泽东看来,“自然,乃先天的、非人为的”,是一种保持现状的生活状态。个人处于变化万千的世界,生存其中至为不易,如仍依“自然”状态生活,“则不免有危及生存发达之事”[2]272。所以,他建议国人如欲塑造“良善自我”,并成为有益于国家社会之人就必须要持有“人为的”心理特质。所谓“人为的”心理特质就是个人通过积极有为、奋发图强,对国家社会尽义务责任。义务责任“乃后天的、人为的”,虽不自然,却能“善吾人之生存发达”[2]272。那么,个人如何能做到积极有为、奋发图强?青年毛泽东提到了“意志”。他说“意志本原于冲动”,也就是说个人先天就具有“意志”,如“武勇、不畏、敢为、耐久”等种种人的天性“皆意志之事”;但意志“非天命而全乎人力”,个人只要有坚强意志,就可以成为“人生事业之先驱”,进而转弱为强,身心完善,成就“良善自我”[2]72。

必须强调的是,由“新民”转向“新人”并非意味着新文化运动之后国民思想已经在青年毛泽东的心中失去力量,而是表现为“新人”兴起但“新民”思想余波不衰。究其原因,是因为新文化运动前后的思想界杂糅着西方自由民主思想、无政府主义、各种社会主义思想①王汎森对新文化运动前后的思想界有精彩的论述,称其为“一个调色盘”。他指出,当时西方自由民主思想、无政府主义、各种社会主义思想一起构成了一个调色盘,而“国民”思想已经沉淀为一种底色。面对这些极其含混复杂的色调,未在西方受过长期教育的人很难区分清楚,至于一般青年,则“往往不能道其所以”(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40)。,普通青年知识分子身处此种含混复杂的思想环境中,很难清楚地界定某一种思想的确切含义②毛泽东在1920年给友人周世钊的一封信中坦诚地说:“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都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他还表示自己想从国外学说、译本及时人所办的报章杂志中汲取中外古今的学说精华,并编成一本书,以弄清楚各种主义、学说的概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早期文稿[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473)。。故在受时代主题影响而热议“新人”的同时,青年毛泽东思想中附会糅合了“新民”思想实属难免。

三 依归马克思主义“新人”: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最终形成

经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之后,青年毛泽东对“良善自我”的定义由“新民”转向“新人”,认为理想的自我不仅仅是一切以“国家”为旨归的“民”,更应是单个的,不受各种旧社会旧礼教规范约束,且有自主意识、积极有为、奋发向上的“人”。为追寻这一“自我”的理想状态,青年毛泽东尝试走无政府主义道路,希望创造一个“劳动者得完全平均分配,子弟得完全人格独立”的“新社会”[2]454。1919年春,他设想在岳麓山建设新村,此新村“以新家庭、新学校及旁的新社会连成一块为根本理想”,创造一种新精神、新生活、新社会[16]。1920年,青年毛泽东设想和筹划了“湖南共和国”方案,该方案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它是要“划湖南为桃源,不知以外尚有他省,亦不知尚有中央政府”,民众可以“自营食、自营衣、自营住”,创造一种“人间天上,大风泱泱”式的新生活、新理想、新天地[17]。可见,在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下,青年毛泽东认为人只有摆脱旧社会旧礼教的桎梏束缚,身处“新社会”,富有“新精神”,过有“新生活”,才算是“人”[17]。

然而,中国现实政治的黑暗与腐化、民众思想的迂腐和麻木,使青年毛泽东很快认识到以创造“新村”引导民众实现“良善自我”,转变成理想“新人”的道路根本走不通。其时,青年毛泽东持续发文呼吁“自决主义”,号召民众应该醒觉,奋起以争自由,积极投身自决自治。他指出,自己所主张的“湖南共和国”非“部落主义”和“割据主义”,而是要使民众在“一块地域文明”中行使自决自治,以“从容发展其本性,创造其文明”,进而“实施新理想,创造新生活”,养成“良善自我”,变成理想“新人”[17]。但现实的情形是,为政者孤陋寡闻,昏聩无识,不知自身缺陷,无责任之观念与振奋之精神,这致使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广大民众则“多数不能自觉,不能奋起主张,有话不说,有意不伸”[18]。对于自治主张,多数民众竟然“莫名其妙,甚或大惊小怪,诧为奇离”,而自己苦心谋划的“湖南共和国”方案,又“知者绝少”。青年毛泽东感慨国人脑筋不清晰,无理想,无远计。几个月来,他已看透了。他意识到“自治问题发生,空气至为黯淡”,“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2]548。

彷徨之际,苏俄十月革命的成功为青年毛泽东探索“良善自我”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事实上,1919年上半年,青年毛泽东还盛赞克鲁泡特金主义相较于马克思主义而言,其思想“更广,更深远”[19]。而至1920年11月下旬,随着湖南自治运动的失败和“湖南共和国”方案的破灭,他反思“自治”只是“应付目前环境的一种权宜之计,决不是我们的根本主张”[2]571。他开始重新审视马克思主义,并认识到十月革命之所以能成就“空前大业”,是因为“有主义”,“有真正可靠的党众,一呼而起”[15]。这一新的启示让青年毛泽东意识到,研究用什么方法、从哪一方面入手去改造社会,并能够形成一股“善良的有势力的士气”,还需要“有一种为大家共同信守的‘主义’”,使大家“变成主义的结合”,而不是“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结合”[2]554。青年毛泽东强调:“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2]554那么,“人”究竟应该信仰什么“主义”呢?改良理想破灭的惨痛经历, 使得青年毛泽东醒悟到无政府主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都只是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做不到”,而对于蔡和森用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和方法来改造中国的主张,他“表示深切的赞同”[20]8。可见,至1920年11月下旬,由信仰马克思主义来达到个人完善“自我”的目的,这一思路在青年毛泽东的心目中是非常清晰的。

十月革命成功背后“党众”所发挥的作用给青年毛泽东留下深刻印象。1920年11月在给罗璈阶的信中,他指出要为中国“造成一种有势力的新空气”,就必须要有“一班刻苦励志且信守主义的人”[2]554。因为个人的想法只会是“一个人的冥想”且影响力只“限于一个人知道”,这是“人自为战”,是“浪战”,是“用力多而成功少”,是“最不经济的”[2]465。相反,结合个人成为“一个高尚纯粹勇猛精进的同志团体”,形成“共同讨论,共同进行”,是“联军”,是“同盟军”,是“可以操战胜攻取的胜券的”[2]465。同年12月,在给好友蔡和森的信中,他开篇即强调新民学会作为一个团体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学会建立以后,顿成功了一种共同的意识,于个人思想的改造,生活的向上,很有影响。”[20]2信件末尾,他不忘提醒蔡和森“同志联络问题”极为紧要,“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大业,断不是少数人可以包办的”,大家应该结为同心,形成团体,“携手共上于世界改造的道路”[20]10。

总之,在1920年下半年,毛泽东已完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21]136,他开始赞同和肯定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的方法与理论,他先前对“新人”的定义也开始发生转变,注重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新人”,也就是能够坚定地信仰马克思主义,依靠团体与组织力量和运用暴力革命手段,以建立社会主义新社会为目标的一代“新人”,而这一理想的“新人”所具有的重要心理特质就是能信仰马克思主义、能携手同心过好团体生活。

四 结语

作为转型时期的典型知识分子,青年毛泽东对国人应追寻哪些心理特质以实现“良善自我”,进而成为一个有益于国家社会发展进步的人,展开了艰辛探索。身处民初新旧思想转型的时代,青年毛泽东不可能完全摆脱传统修身观念的影响,因此,追寻“大本大源”,塑造圣贤品格一度被他认为是国人实现“良善自我”应具备的心理特质。不过,儒家道德伦理终究已没落,不可能成为民初先进分子定义国人“良善自我”的实质标准。相反,梁启超的“新民”理念,已为包括青年毛泽东在内的先进分子所共持。因此,他对国人“良善自我”的考虑更看重“新民”所具有的公德心、公共心等心理特质。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思想界掀起了对“何为人”的讨论风潮。此时,单个的,不受各种旧社会旧礼教规范约束,且具有自主意识、积极有为、奋发向上的“新人”,成为青年毛泽东心目中“自我”的理想状态。以往《新民说》所鼓吹的种种为国家的心理特质虽并未被青年毛泽东完全否定,但“有意识的”“人为的”等“新人”所具有的心理特质已经悄悄主导了其对国人“良善自我”的构想与认识。

不过,至1920年11月下旬,随着湖南自治运动的失败与“湖南共和国”方案的破灭,青年毛泽东深刻认识到,以社会改良为旨趣的“新人”想要创造“新社会”,于现实根本走不通。相反,十月革命成功的事实启示青年毛泽东:依靠主义和团体来达到建立“新社会”的理想是一条可行道路。他对“新人”的定义亦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新人”,并将信仰马克思主义和过团体生活视为国人“良善自我”的标准。至此,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得以形成。可以说,青年毛泽东“良善自我”观的最终形成是其对马克思主义“人”的发展学说的继承和升华,为之后的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建设与改革的各个时期加强自我修养、完善自我品格奠定了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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