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岳西话的表量成分“几”

吴剑锋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030）

“量”是人们认知世界、把握世界和表述世界的重要范畴。在人们的认知世界中，事物（包括人和动物）、事件、性状等无不含有“量”的因素，如事物含有几何量和数量等因素、事件含有动作量和时间量等因素、性状含有量级等因素[1]30。世界上的每种语言和方言都有自己的一套表量系统，安徽岳西话也不例外。

岳西话属于赣方言的怀（宁）岳（西）片，同时受到江淮官话的较大影响（郑张尚芳1986[2]，储诚志1987[3]，赵日新2008[4]）。在岳西话里，存在一个较为特殊的表量成分“几”，既可以单独成词表量，也可以和其它成分组合成词表量。岳西话里没有“多少、多（么）”等表量词语，这些词的相应表量功能均由“几”来承担，因此，和普通话相比，岳西话的“几”既有共性的一面，同时也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岳西话里的“几”除了有数词和疑问代词等用法外，还有副词的用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多（么）”，此外还能和其他成分一起组合成“几多”“几个”“老几”等与数量相关的词语。

一、表事物或事件的数量，语法性质为数词

岳西话里，“几”可以用来表示事物或事件的数量，一般为大于一而小于十的不定的数目。除了所表的数值是无定之外，其用法完全等同于一个数字。在表事物或事件的数量时，“几”和表示事物或事件的名词性成分之间一定要有量词或准量词（天、年、岁等）。

岳西话里，“几”用来表示事物或事件的数量主要包括表物量、空间量、时间量以及动作量等量范畴[1]30。

（一）表物量

表物量主要是计算事物的数量。事物有离散与非离散之分，相应地，物量也有离散量与非离散量之分。因此，岳西话的“几”表物量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几”后接个体单位的量词计量离散量，如“几辆车、几只鸡、几个瓶子”等；一是后接非个体单位的量词计量非离散量，如“几瓶酒、几袋米、几斤肉”等。

（二）表空间量

空间量是计量事物的长度、面积、体积以及距离等的量范畴。岳西话的“几”表空间量的形式为“几+量词+空间量标指词”，空间量标指词多为“大、长、宽、高、远、深、粗、厚”等形容词，如“几米高、几米长”等。在表空间量时，“几”后面同样必须有量词作中介才可与空间量标指词组合，如“几米高”中的量词“米”等。

（三）表时间量

岳西话的“几”表时间量主要是用来计量事物存在的时间、人和动物的年龄以及与事件的形成、存在、完成等有关的时间量，主要形式为“几+量词+时间名词”，如“几个星期、几个月、几个小时、几天时间”等。此外，“几”还可以直接和“天、年、岁”等准量词组合，如“几岁、几天、几年”等。

（四）表动作量

岳西话的“几”表动作量主要表与动作行为相关的时间量及动作的反复量。与动作行为相关的时间量上文已讨论，在此不再赘述。动作的反复量主要指用动量词语表达的动作行为反复的次数，如“敲几下、踢几脚、打几拳”等。

和普通话里的“几”一样，岳西话里的“几”字可以用在数字“十、百、千、万、亿”之前，如“几十个学生”“几千块钱”等；也可以用在数字“十”之后，如“十几个学生”“二十几套房子”等；还可以用在基数代替序数的地方，如“几月”“周几”等，其上述用法完全和一个数字相同，只是其数值不定而已。

二、表程度高量，语法性质为副词

岳西话里，“几”可用来表程度高量，含有夸张语气和强烈的感情色彩，相当于普通话的副词“多（么）”，多用于感叹句中。

（一）构成“几+形/动”结构，强调程度高量

“几”可和形容词、动词组合成“几+形/动”结构，强调程度量极高，句末常带语气词，例如：

（1）南京夏天几热哟，就像火炉里一样！（南京夏天多热啊，就像火炉里一样！）

（2）这样做几好哇，又省钱又省力！（这样做多好哇，又省钱又省力！）

（3）你不晓得她有几喜欢！（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

（4）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她几爱她的孩子！（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她多爱她的孩子！）

（二）构成“几+不+形/动”结构，强调程度高量

“几”还可和形容词、动词的否定形式组合成“几+不+形/动”结构，强调程度量极高，句末常带语气词，例如：

（5）她几不容易啊！（她多不容易啊！）

（6）那个娃几不懂事啊！（那个孩子多不懂事啊！）

“几”表程度高量时，后接的形容词，既可以是表大量的积极形容词，也可以是相对应的表小量的消极形容词，例如：

（7）a.他家离单位几远呃！坐地铁要两个小时。（他家离单位多远啊！坐地铁要两个小时。）

b.他家离单位几近呃！走路几分钟就到了。（他家离单位多近啊！走路几分钟就到了。）

（8）a.他的个子几高呃！快两米着。（他的个子多高哇！快两米了。）

b.他的个子几矮呃！一米五都不到。（他的个子多矮啊！一米五都不到。）

三、替代询问的数量，语法性质为疑问代词

岳西话里，“几”可以作疑问代词，替代询问的数量。用“几”询问，一般是在估计数目不太大的情况下使用。

（一）询问具体数目

“几”作疑问代词询问具体数目时，不能直接和名词性成分组合，必须有量词作为中介，例如：

（9）一共买了几台电脑喳？（一共买了几台电脑哇？）

（10）今昼的比赛一共几个小组参加？（今天的比赛一共几个小组参加？）

（二）询问程度量

后接形容词，询问性状的程度量，多为“大、远、长、高、厚”等可测量的性状，其结构形式是：几+形容词，一般单音节形容词居多，做谓语时“几”前常有“有”，例如：

（11）从家到学校有几远？（从家到学校有多远？）

（12）长城有几长？（长城有多长？）

（13）文化程度有几高？（文化程度有多高？）

值得注意的是，与表程度高量的“几”可以后接表大量和表小量的形容词不同，疑问代词“几”后接的形容词只能是“大、远、长、宽、高、深、厚、粗”等表大量的形容词，与之相对的“小、近、短、窄、低、浅、薄、细”等表小量的形容词则不能与“几”组合。上述问句不能说成：

（14）*从家到学校有几近？（*从家到学校有多近？）

（15）*长城有几短？（*长城有多短？）

（16）*文化程度有几低？（*文化程度有多低？）

（三）表反问和任指

作为疑问代词，不管是替代询问的数目还是替代询问的程度量，岳西话的“几”都有非疑问用法：

一是表示反问，例如：

（17）还讲酒量大，喝着几盅就醉着？（还说酒量大，才喝了几盅就醉了？）

（18）才写着几个字喳？就写周啦？（才写了几个字呀？就写完啦？）

（19）从家到学校有几远喳？走路几分钟不就到着！（从家到学校才多远呀？走路几分钟不就到了！）

（20）他有几高喳？不外乎一米七吧！（他有多高？不外乎一米七吧！）

一是表示任指，即表示任何一种程度量，常用在“不管/论……几……都（也）……”“几……几……”等格式中，例如：

（21）不管几忙，他都不耽误记日记。（不管多忙，他都不耽误记日记。）

（22）不管有几累，他都不叫苦。（不管有多累，他都不叫苦。）

（23）有几大劲用几大劲。（有多大劲用多大劲。）

（24）能写几长就写几长。（能写多长就写多长。）

四、和“多”组合，构成表数量的疑问代词“几多”

前面我们分析了，在岳西话里，“几”做疑问代词替代询问的数目，一般是在估计数目不太大的情况下使用。如果估计的数目较大的话，岳西话则会使用由“几”和“多”构成的复合词“几多”来询问，相当于普通话的“多（少）”，例如：

（25）这次会议有几多人参加？（这次会议有多少人参加？）

（26）你花了几多钱？（你花了多少钱？）

与单个的“几”不同，“几多”作疑问代词，只能后接名词性成分询问数目，如例（25）和（26），不能后接形容词性成分询问程度，例如不能说：

（27）*从家到学校几多远？（*从家到学校多远？）

（28）*长城有几多长？（*长城有多长？）

“几多”可以直接后接名词性成分，不管所问的事物能不能计数，都无须量词作为中介，例如：

（29）喝了几多酒？（喝了多少酒？）

（30）学校有几多学生？（学校有多少学生？）

“几多”还可以不与量词或名词性成分组合，直接做主、宾语，例如：

（31）几多比较合适？（多少比较合适？）

（32）你要几多？（你要多少？）

作为疑问代词，“几多”也有非疑问用法：

一是极言其多，例如：

（33）不晓得花了几多时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

（34）不晓得得罪了几多人！（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35）事情闹大着，几多个人都中毒着！（事情闹大了，好多个人都中毒了！）

（36）一生气，踢着他几多脚！（一生气，踢了他好几脚！）

一是表任指，即表示任何一种程度量，常用在“不管/论……几多……都……”“几多……几多……”等格式中，例如：

（37）不管几多，我都要。（不管多少，我都要。）

（38）有几多钱就用几多钱。（有多少钱就用多少钱。）

五、和“个”组合，构成表复数的标记“几个”

岳西话里没有像普通话那样的表人复数标记“们”，其对应的表人复数标记是通过“几”和“个”组合而成的数量短语“几个”构成，具体地说，就是在表人的名词（语）或单数人称代词后面加上复数标记“几个”，构成“N+几个”格式。例如：

（39）我几个坐高铁去吧。（我们几个坐高铁去吧。）

（40）你几个这些娃几个一定要有志气！（你们这些孩子一定要有志气！）

（一）“几个”表二以上的复数

普通话里的“们”表复数时，其对象的数量额可以是三或三以上，也可以是数量额仅为二，如“我们俩”。与“们”不同，岳西话的复数标记“几个”因来源于数量短语“几个”，因此，其只能用于数量额为二以上的对象。例如：

（41）你几个五人一组吧。（你们五人一组吧。）

当数量额仅为二时，便不能使用复数标记“几个”，例如：

（42）*你几个两人一组吧。（*你们两人一组吧。）

（二）“几个”表集合量

岳西话里的“几个”由于是从表约数的数量短语虚化而来的，因此，尽管已虚化为复数标记，但其意义仍与数量有关，而且主要用于表达一种集合量的概念，是一种统括论群的称数法（张谊生2001[5]）。当名词前面已有表不确定量的数量短语修饰时，其后仍然能再添加表复数的标记“几个”。例如：

（43）已经凌晨两三点着，一些娃几个还在楼上蹦迪。（已经凌晨两三点了，一些孩子还在楼上蹦迪。）

（三）“几个”可和表确数数词组合

在岳西话里，“N+几个”前面不仅可以是约数，如例（43），还可以是大于二的确数，从而形成世界语言里罕见的“数+量+N+复数标记”形式的名词短语（吴剑锋2016[6]）。例如：

（44）三个姨几个今天要到我家来拜年，你去买些菜。（三个姨今天都要到我家来拜年，你去买些菜。）

例（44）中，名词“姨”前面有表确数的数量短语“三个”修饰，后面仍可跟复数标记“几个”，这种“数+量+N+复数标记”形式的语言现象不仅在汉语，而且在世界其它语言里都很罕见（吕叔湘、江蓝生1985[7]；储泽祥2006[8]）。岳西话的“几个”之所以还能跟在表确数的“数+量+N”结构之后表复数概念，是因为岳西话的复数标记“几个”表示的是一种统括论群的称数法，是把整个“数+量+N”结构作为一个相对有定的集合量实体来看待，说话人在说话时心中已明确该群体性实体的存在，听话人也能够在具体的语境中辨识出该实体，如例（44）中的“三个姨”，是听说双方共知的一个有定的群体性实体，因此其后可以再跟“几个”作为复数标记。

六、和“老”组合，构成表人的名词“老几”

岳西话的表量成分“几”还可和表示排行次序的构词前缀“老”组合，构成表人名词“老几”。岳西话里的“老几”既有和普通话一样的用法，表示排行第几和在某个范围内不够格、数不上，此外还有另一用法，专门用来指称成年男子。

（一）表排行第几

多用于疑问句，询问排行的次序，例如：

（45）甲：你在家里是老几耶？（你在家里是老几呀？）

乙：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

（二）表反问

指在某个范围内不够格、数不上（多用于表示自谦或轻视别人）。例如：

（46）我决定不了这事，我在他们当中算老几？（我决定不了这事，我在他们当中算老几？）

（47）你算老几？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一边去！（你算老几？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一边去！）

（三）指称成年男子

既可以面称，也可以背称。一般带有贬称色彩。例如：

（48）你看那个怪老几，看灯也不看灯，光把两个眼睛看着我。（当地黄梅戏《夫妻观灯》唱词）（你看那个怪男人，看灯也不看灯，光把两个眼睛看着我。）

（49）你这个老几，叫你看灯你不看灯，你把两个眼睛看着我老婆干么事啥？（当地黄梅戏《夫妻观灯》唱词）（你这个人，叫你看灯你不看灯，你把两个眼睛看着我老婆干啥？）

七、结 语

作为一个较为特殊的表量成分，安徽岳西话里的“几”，既可以单独成词表量，也可以和其它成分组合成词表量。岳西话里的“几”除了有数词和疑问代词的用法外，还有副词的用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多（么）”，此外，其还能和其他成分一起组合成“几多”“几个”“老几”等与数量相关的词语：“几多”相当于疑问代词“多少”；“几个”是表人的复数标记；“老几”是指人名词。

当表量成分“几”独立成词分别作数词、副词和疑问代词时，其共同的语义基础是表约量，这些词应当看作兼类词。当它后面出现量词时，应看作数词性质，因为只有数词才有这样的组合方式；当它后面不能出现量词而直接连接形容词时，则应看作副词性质；当它用来替代询问的数量时，其语法性质应为疑问代词。

由于“几”用于询问数目存在一定的量值限制，岳西话里就有了由“几”和“多”构成的复合词“几多”与之形成互补分布，用来询问预估的较大数目，而且其只能后接名词性成分询问数目，不能后接形容词性成分询问程度。

在岳西话里，“几”和“个”不仅可以构成普通的数量短语，如“来了几个人”，还可以构成计量人的复数标记，与普通话里的“们”成系统对应。与普通话里的“N们”有很大不同的是，在岳西话里，“N几个”前面不仅可以是约数，还可以是大于二的确数，从而形成世界语言里罕见的“数+量+N+复数标记”形式的名词短语。

由“几”与表排行次序的构词前缀“老”构成的表人名词“老几”，既可表示有疑而问的排行第几，也可表示无疑而问（反问）的不够格，还可用于贬称成年男子。由询问排行第几到表反问的不够格，再到贬称成年男子，“老几”在其词汇化的过程中语义上出现一定程度的偏离，其表量义进一步弱化，其贬称义进一步稳固。尽管如此，我们仍能看出岳西话“老几”的几个不同义项之间的语义关联，即数量义的语义基础及词义演变中的语义滞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