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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歌苓长篇小说的机巧睿智之美

2021-11-29

关键词:严歌苓张力作家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5)

严歌苓出生成长于中国大陆,移居海外后又接受西方文化的洗礼,开阔多元的视角让她的写作风格别具一格。作品中海外文化苦旅及充满野趣的传奇民间故事,比较容易改编成影视剧而获得良好的市场效应。这也使其作品在当下的文化市场中具有传播快、受众广的特点。

目前学界关涉严歌苓作品的研究多从小说主题、女性人物形象、叙事形式等小说批评视角切入,这些研究鞭辟入里,成果卓著,充实了严歌苓长篇小说的理论研究。但这些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作品美学特征的阐释解读较少。因此文章从严歌苓作品的美学特征出发,以文本细读的方式,从人物形象、叙事法则、语言功能三大方面探析总结严歌苓小说中交织蕴含的机巧睿智的美学特征。

一、人物性格极具张力

“张力”最早见之于物理学的范畴,英美新批评主将艾伦·泰特创造性地将其运用至诗歌的核心语义批评中,产生了“张力诗学”这一术语。物理学的张力与文学的张力有相似的特性,文学借物理学这个概念表达自己的理论概念。文学张力的内涵在于,“在整个文学活动中,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冲击、比较、衬映,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1]1。可以说,复杂的情感、矛盾与冲突、蓄势待发的运动感是其主要特征。

“‘张力实质’是一种关于文学艺术存在状态及其美质生成的哲学辩证法,我们借它透视文学文本的存在机制以及文学中审美性的生成。”[1]1当“张力”成为一种诗学理论在中国文学评论界流行蔓延,甚至借此来透视文学作品的内在美学景致时,“张力”逐渐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而且被实践于包括人物、情节、叙事结构等在内的小说各个方面的研究。人物是小说叙事的主要媒介之一,也是其魅力的主要来源。通过“文学张力说”能够多维透视严歌苓小说中复杂而充满生机的女性角色。

性格张力使人物具有极大的审美价值,激发接受者的文学想象力。首先人物脱离了读者对此类人物的惯常认知、突破写实性,充满作家的虚构想象,让观者觉得陌生惊奇。作品《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一出场,便唤起读者的陌生惊讶感,当鬼子用死亡威胁她们、让她们领回自己的丈夫,找出潜伏在村里的八路时,其他八个英雄寡妇都魂飞魄散地领走了八路,唯独王葡萄认领了自己的丈夫。同日本兵对立相持时,她丝毫不胆怯畏惧,连草菅人命的日本士兵都奇怪这王葡萄不像是正常女人,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在文学张力“求新”特质的指引下,严歌苓在塑造王葡萄这个村妇时,突破了民间底层女性的书写法则,赋予人物“新刺激性”。在当时的话语体系看来她是不可理喻的“生胚子”,而严歌苓则称其为一个“没有被异化的人”[2]。她的言行举止完全出乎观者意料,看似柔弱实则坚强,叛逆且不合常理。使鉴赏者始终置于“凝神”状态之中。再如《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田苏菲看似是天真无原则,实则有主见且坚韧笃定。作品起首处,女主角完全出于偶然的革命动机,再到放弃军区首脑的喜爱、倒追才子欧阳干事的决心等,其人物塑造的旨趣都在于凸显人物极具张力的性格,唤起读者一种陌生惊讶的感受。

此外,人物的丰富、多义性使读者欣赏起来颇具困难,矛盾对立的性格张力给予读者不定点、空白点,以及无尽的、意义繁复的心灵想象空间。作家将对立的因素共存于人物个性之中,二者的相互纠结、对立,不但没有损害人物的性格及文本意义的完整性,反而使人物更加立体,既多面又丰满。以《第九个寡妇》为例,矛盾个性产生的张力使王葡萄显得神气跳脱,在作家的想象虚构之下,人物对主体人生把握的主动性要更大一些。作品跨越中日战争、国共内战、土地革命、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拨乱反正等一段较长的历史长河。女主角在故事多发的年代也历经坎坷,她自幼裹挟在逃饥荒的人潮中流落孙家作童养媳,尔后丈夫被人暗杀、独自在地窖藏匿公爹尽孝等等。表面愚钝、“觉悟不高”的葡萄实则拥有求生的智慧与坚韧,她以一种源自大地母亲般的包容力接纳、涵养命运给予的一切,化悲为喜,将其人生传奇推向顶峰。土改时期,经年累月躲藏在地下的孙二大自知这不是权宜之计,但葡萄总能乐观积极地安抚其心境。“真正愁人的事是没有的……这里什么事都发生过:兵荒、粮荒、虫荒、人荒,躲一躲,就过去了。”[3]94王葡萄超然的心境、举重若轻的胆量、智慧同世人眼中村妇愚笨柔弱的惯常认知构成强烈的反差,人物是复杂的、极具性格张力的,这是女主人公具备结实生命力的根源所在。

再如《一个女人的史诗》中城市女性田苏菲,既柔弱又坚强的性格使她的生命同样充满悲壮的底色。湖北作家方方在她的创作中一直关注着城市底层女性,如《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的黄苏子、《中北路空无一人》中的刘春梅等。方方更多地展现了城市底层女性面临的身份困境、情感苦闷。当他们为家庭、爱人全身心地付出之后,却难逃被抛弃的宿命。部分底层女性在遭受生活的苦难与爱情的冷淡之后开始走向性格的异化,甚至最终走上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的道路。严歌苓笔下的城市女性田苏菲则与此有别,她的性格中既有单纯柔弱的女儿性又有坚韧超拔的母性。书中这样描述田苏菲对丈夫“笨拙的爱”,“小菲琢磨,挨斗也是体力活,空肚子是挨不动的,她便把午饭、晚饭送到会场去”[4]212,“为了保障欧阳萸一天有一两肉,在闪电式供应肉的年代,田苏菲也加入抢肉的行列,从抢肉的人群里出来,她常常发现自己衣服撕裂、衣扣丢失、雨伞刮破、鞋成了两只滚翻泥蹄……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买到手的一块肉骨头大不大、皮厚不厚……”[4]212田苏菲出乎意料的言行给予读者丰富的、意犹未尽的想象空间。女主人公看似笨拙的爱,却带给读者一种信念、人格与情感的伟力。作家描摹展现了大历史中小人物丰沛的生命能量。方方笔下女性的生存场域大多表现出冷峻、残忍的风格,女性性格扭曲而病态,但始终倾注着作家对人生百态的关注与思考。严歌苓则以睿智乐观的心态接纳现实一切,以既柔弱又坚强的复杂性格来展现宏大历史中女性丰沛的精神力量,这毋宁又是作家机巧睿智之美的营造法式。

性格张力使小说人物浑阔厚重,扩增文本的情感容量与艺术价值。《陆犯焉识》是学界公认的艺术成就较高的一部作品。“它将个人的命运遭际纳入到中国近代的历史变迁中,展开了一种隐秘的关于”国家-个人“的历史叙事;同时,小说又超越了历史,探索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亘古不变的人性。”[5]作品中旧式女性冯婉瑜也是一个艺术性极高的人物。她置身包办婚姻,看似传统柔弱的性格表象下也掩饰着违逆执拗的生命韧性,含蓄隐忍中蕴藏着深厚的情感力量。冯仪芳为巩固自己的地位,让自己的侄女冯婉瑜与陆焉识结合,婉瑜随即沦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婉瑜和焉识因为恩娘的刁钻、刻薄于无形中形成一个“小集团”暗暗对抗,这就引发了恩娘的醋意。恩娘对女主人公无理取闹的撒泼就是不断争取家里女主人的地位、获得更高的关注与存在感。而婉瑜仿佛接受了命运给予她的一切,对自己不平等的地位安之若素,对恩娘的压制、对陆焉识“不确定的爱”没有任何怨言。有着深厚家学渊源的严歌苓把传统女性冯婉瑜身上安静、自卑、顺从等一切有关传统大家闺秀该有的柔弱品质展露无遗。

作家一边节制着来写人物、展现其细腻温婉的性格特质,一边透过人物极具忍耐力的言行来表现温柔背后的强大。在陆焉识流放西北的漫长岁月里,婉瑜没有逃离而是独自面对生活的困境,她的生命能量以另一种方式得以释放。由于“敌属”的身份,她忍辱负重,以做杂活艰难为生;将陆家孩子抚养得体面成为她的使命,以至于她不断要求自己跟恩娘学习持家的本领;发现学校缺俄语老师,她就用最快的时间通过俄语教师资格考试,只为赚钱补贴家用。苦难从未使冯婉瑜退缩甚至逃离陆家,相反受尽苦难的她更加执着而坚定地守护陆焉识。陆焉识入狱,冯婉瑜坚持探监,她可以用半月工资买来大闸蟹,再用一整夜来剥蟹黄,“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蛰烂了,皮肤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皱”[6]347。男主人公被发配西北大漠后,冯婉瑜日思夜想,坚持与其通信,及时了解丈夫的生活情况……婉瑜暗藏的生命能量、柔中带刚的性格特征出离人们惯常熟知的“弃妇”的认知,更与包办妻子的定义相去甚远。看似孱弱“受害”的女主人公生命有了结实而充盈的力度,人物形象也因此深入人心。小说末尾,焉识回归、婉瑜失忆却执拗地生活在过去的回忆里,性格张力到达极限,读者有酣畅淋漓之感,即读者再经历了惊奇─抑制、涵咏─释放的感情变化后,对婉瑜这个人物有更深刻的理解,由感官体验到情感体验再到全身心、全灵魂的感应。总而言之,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能够使“读者的想象力足以容纳进更多的存在……在这种内空间开阔的体验中看到自己的价值所在,体味到人类的价值所在。审美超越立于对物的超越基石之上,返身内转、涵摄全部生命,致力于自身生命的开拓,使被尘浊沉埋的生命得以自我转化,由下至上地超越、提升、扩充,奔向生命的至境──自由境界”[7],最终完成审美的超越。

二、故事框架逆向反转

严歌苓长篇小说的机巧睿智之美还体现在作品结构框架的逆向反转。所谓机巧在古代文论中首先指一种巧妙的装置,后引申为一种聪慧灵巧的特质;在文学话语中,则指作家解构作品的精心与用心,并由此形成独有的创作逻辑与写作思路。远离故土的严歌苓在回望古老中国,解构历史题材的作品时,多以冷静理性笔触对历史存在进行二次思考,是作家逆向思维的产物。而由逆向思维引发的反常规叙事在基本叙事要素基础上,就产生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逆向反转的故事框架根源于故事的选材构思。遍览严歌苓的作品,几乎都能总结凝练一个吸人眼球的故事内核。《第九个寡妇》讲述了中原地区一个农村寡妇在土地革命时期在自家地窖藏匿地主公爹的传奇故事;《小姨多鹤》写的是一个日本遗孤误入东北人家,尔后产生的一夫二妻的荒诞又辛酸的家庭伦理剧;《一个女人的史诗》则讲述一个仿佛永远天真的市井女性田苏菲在动荡年代左支右绌,自己主宰人生、对丈夫挚爱成诗的故事;《陆犯焉识》写精英知识分子在中国20世纪历史与政治的变迁中,因政治和苦难的困囚而展开对繁华半生的反刍、对朴素妻子的追思;《芳华》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围绕文工团男兵刘峰因“触摸事件”被处分,而展开的以何小曼、刘峰为代表的文工团军人的命运轨迹、人生起伏,写出美丽与妒忌共存的青春年华。《金陵十三钗》写秦淮河畔十三个侠肝义胆的妓女在国殇之际牺牲自己生命来交换女大学生、继而上演一出中国版的《拯救大兵瑞恩》的战争传奇。这些视角独特、新颖出众的故事巧妙地抓住了读者猎奇、窥探的阅读心理。

严歌苓除写极富性格张力和感染力的人物形象外,她还尝试从选材层面对故事结构进行前期的构思与定义,并尝试以先锋叙事形式探索叙事结构的机巧睿智之美。由此作家逐步深入到文本内在的“筋骨”,“探究其内在形式上的构成、组合,各个部分如何发生作用,各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如何产生效用”[8]240,探索叙事文本“如何叙事”的问题。具体来说,严歌苓的作品从逆向思维出发,借助反常规叙事反向构成合理故事逻辑,以此完成结构诗学审美意义。在宏大历史题材作品中,按照红色经典叙事逻辑,“性别”话语通常为“革命”话语服务,《第九个寡妇》中,当闯入村庄的日本兵用尖刀胁迫她们认领自己的男人时,葡萄该像其他觉悟很高的英雄寡妇一样将暗藏在壮丁里的革命八路指认,牺牲自己男人来顾全大局。作家却反其道而行之,女主人公发自本能地带走了自己的丈夫,看似反常的举动却也合乎情理。跟八个英雄寡妇相比,她反叛的举动是惊世骇俗的。正因此,严歌苓以“铁脑”被当做叛徒暗杀于打谷场而完成了叙事结构中的第一次逆转。因为,第九个寡妇身份的形成与前八个寡妇相异,作家也顺理成章地展开对王葡萄身份来历乃至情感经历的叙事。

公爹孙怀清被定义为地主恶霸遭受无妄之灾时,依循革命经典叙事的逻辑,王葡萄应立即撇清关系甚至与之保持距离。机智的严歌苓却大胆地将世俗义理切入人物行为逻辑中,“觉悟不高”的王葡萄暗中从枪毙的死人堆里救回奄奄一息的孙怀清,帮助其在暗黑的地窖中生活。在反转的逆向思维的导引下,作家缓缓铺陈关于“逃亡隐匿”的惊奇叙事。

作家尝试用底层人物王葡萄的个人生活来解构另一种生活,用一种义理来反抗另一种义理。在此类主题的文学作品中严歌苓的小说显然是罕见的“异类”,但足以引发读者无尽的想象与期待。作家此处试图构建的是自足自为的民间世界、民间伦理与民间生存方式。这样的“民间”叙事拆解了“革命”与“启蒙”历史[9]。对于作家所生活的时代而言,这是弱的哲学,是精神的异见,也是生命义理的一次崭新发现。

《一个女人的史诗》同样是对红色经典叙事的逆转,包含作家对历史的审视与思考。《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父母爱情》等无疑是红色历史年代的爱情故事范本,在此类文本中,青年男女恋爱通常淡化模糊个人情感而遵循上级组织安排。男女主人公从相遇到结合都是基于相同的革命理想,而且彼此之间的情感在革命岁月中愈加深厚。这是红色经典叙事固定的叙述套路,甚至在左翼文学的叙事伦理中,革命与恋爱成为服务于民族国家建构的叙事预设[9]。因此十七年文学中出现一类故事情节雷同的“大叙事”或者说“革命化叙事”。但作品《一个女人的史诗》里,作家就打破了这种固定的叙事套路,努力将文学话语的叙述单位由历史落到个人。小说写到部队首脑看上了卖力演戏的田苏菲,但女主角竟然一再拒绝好心的都汉,不顾众人反对坚决嫁给才子欧阳萸。这种叙事安排本身就不是红色经典叙事,属于反常规的先锋叙事范畴。

主人公田苏菲自己安排婚姻大事,而她做主选择的婚姻并不是那般理想完美,反而充斥着“一地鸡毛”式的烦恼与苦闷。这是作家思维的一次逆转,由此展开的反常态叙事便更加灵活与自由。在女主角遭遇危难时,恰好是她拒绝的都汉助其夫妻两人逢凶化吉。这样的叙事充满不可能性、不真实性以及虚构性,但却又有一种书面的真实逻辑,故事结构张力引人入胜。这就是反常规叙事所形成的艺术效果,“真实与幻念之间的界限模糊了,作家一旦无法确证世界的真实,就以想象、虚构的方式来创造一种幻想的真实”[10]344。极富智识的作家以女性视角进入宏大历史场域,从还原日常生活真实性这个角度对历史进行重新建构,美好的虚构想象与苍凉的历史画面相互映衬,小说结构的力量异常突出,使其更接近现代人的心灵真实与审美诉求。

移居海外的生活使严歌苓的视野更为广阔,对于故事结构形态的逆转把握得似乎更得心应手。《小姨多鹤》是作家基于这样的背景展开对家国历史的深沉思索后,创作的一部跨越民族隔阂、战争疼痛的作品。书中,作家以机巧之笔安排了有着日本国籍的异域女性与中国男性在中日民族矛盾异常突出的历史时刻产生的一段旷世情缘。而小说界表现中日战争题材的作品里,本土作家为显示日强中弱,往往将通过男性指代力量强大的日本,而本民族则以女性指代力量较弱的一方,故事往往讲述男性所代表的日军侵略者如何戕害以女性为代表的中国百姓。但就《小姨多鹤》而言,作家在人物设置方面的思维完全是异于常人、异于常态的。日本作为挑起战争的侵略民族,作家在小说中让其以柔弱的女性身份示人;我们本族作为被侵略的一方,以强大的男性身份展现,作家借性别差异将其强弱的身份巧妙地调换。当滞留在中国的日本女孩多鹤被卖至张家时,她只是一个被凌辱、被摧残的对象。东北张家也只是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多鹤对这个误入的中国家庭充满敌意与仇恨。多鹤几次反抗逃脱不成,又伴随为张俭生儿育女、正妻小环朴素的生活智慧,最后竟然接受了中国式家庭的生活,甚至对其产生了性命攸关的情感与爱。“她在这块异国国土上,性命攸关地爱上了这个异国男子。……因为致命地爱上了张俭,她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国。”[11]143有民族仇恨的侵略遗孤多鹤在作家反向思维的作用下,竟然“合情合理”地爱上了这个彼时恨之入骨的异国男性。逆向思维使作家突破传统的叙事模式与叙事法则,故事的发生、情节的展开是异于常人、异于常态的,作家构思的机巧睿智之美同与之而来的反常态叙事的新奇之美相交织,作品整体的美学意蕴因此繁盛而迷人。

还有作品《陆犯焉识》,严歌苓透过知识分子特有的视角,以机巧睿智的叙事策略书写往事,达成对故事结构形式审美的意义,作品达到极高的艺术容量。作品中,一个是外国留学回来、春风得意的知识分子,一个是顺应继母意愿、知雄守雌的大家闺秀,二人的包办婚姻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按常人的逻辑,陆焉识被打成反革命发配边疆,归途无望,女主人公冯婉瑜此时刚好可以离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另寻他路。作者却反其道而为之,文本中作家设置了无数冯婉瑜心心念念等待陆焉识归来的情节,甚至最后在悲痛中失忆。在逆向思维的导引下,作品的叙事结构是逆向反转的,其间遍布引人入胜的反常规叙事。陆焉识在西部大漠的困囚生涯中,反思追忆、一再确证婉瑜给予的温存时光。“每个无眠之夜都给婉瑜盲写书信体随笔。……他的书信体随笔越来越像给妻子的忏悔”[6]221,以至于冒险做逃犯,想要回到婉瑜身边向她悔过。故事的结局也正是流放数载的陆焉识最终回归到妻子冯婉瑜身边,这里形成叙事结构的第二重逆转。由于作品是基于反向思维下对历史的二度思考与重构,因此作家凭借反常规叙事带给文本一种历史与庸常、回忆与当下交织的深邃和沧桑,作品的深厚意蕴在此间呈现。

三、叙事语言幽默睿智

“对于一个有思想、有深度的海外华文作家来说,语言功力是最重要的素质,缺乏或不具备驾驭语言的这种天赋或才情,就无法创造和拥有自己的语言空间,更不可能让自己的作品走向最佳的艺术境界。”[12]9致力于表现属于自己写作风格的严歌苓而言,叙写小人物的精彩传奇,表现一种机巧睿智的美学风格,就表明小说家的叙事言语必然也是别致而极富智慧的,“因为温吞水的叙述抵达不了惊心动魄的地点和时刻”[13]154。作家把隐含作者大量极具哲理意蕴的回忆、内心独白等穿插在故事线中,追索探寻内在的精神世界。作品结构的力量异常突出,除有作者草蛇灰线的匠心巧思,也包含作者旁白式的点评叙述。其深刻睿智之处总能让观者有所思、有所悟。独特细腻的叙事语言也构成严歌苓小说睿智幽默之美的一个层面。

小说《心理医生在吗》处处显露作家对世事人情的洞察,她时不时跳出来以隐含作者的身份作一番议论,由此形成痕迹极重的哲理性的语言风格。比如当叙述者见证软弱的文人父亲违背本心、不断压抑自我,呕心沥血地为贺叔叔代笔完成著名作家梦想时,他的感情溢于文本内外,脱离了小说的故事线,以隐含作者的身份品评“良知”,“一文不值,我这样对舒茨讲:最廉价的就是良知。扔给伪装成越南战场伤残老兵的乞丐的一个铜板,其实你的伪装比他的更甚”[14]155。严歌苓以其犀利的笔触揭示人性怯懦的阴暗面,言语之外饱含作者冷眼旁观式的指摘。写少年“我”对“贺叔叔”的敬仰与崇拜时,隐含作家如此解读这份畸形的爱,“不爱他不取决于我个人的好恶、情趣,取决于时代和理想。没有这理想,或许他连英俊都没有。理想给了我们成见、审美……他是九亿中国农民优越长处的集合。然后经过过滤、打磨、抛光和精炼。”[14]158由隐含作家引发的“旁白式”的反复叙事的诗学功能与主体故事框架交织在一起,多变的视角与深刻睿智的叙事语言使作品展现着复杂多面性。严歌苓既婉转地指摘了特殊年代中人们荒唐的信念与追求,同时真实地还原了宏大历史叙事中被忽略的细节、诗意地呈现了少女与父辈之间纯美忧伤的回忆。

要精准表达作品中主人公的情绪与思想,形成一种作家专属的语言风格,作家尝试以不同寻常的语词组合来达成这种富有哲理意味的话语空间。这些论述话语,创新、转化了日常语言的表达习惯,产生一种极具哲理意趣的语言之美。而对鉴赏者来说,不同寻常的语言思维增加了对文本话语审美感受的时长,带给人陌生而强烈的情感冲击。比如写父母的矛盾时,“她开始哭她自己牺牲在我爸爸身上的一生。开始哭出另外一种嗓音,那样开怀的大悲大怒,我们从此不认识”[14]153。作家将“开怀”与“大悲大怒”两个极端的词语搭配在一起使用,语义内涵竟然发生了一些偏离,同时更恰到好处地呈现母亲为丈夫的怯懦所背负的委屈和心酸,甚至引发读者深沉的思考。而作家深刻睿智语言品格的本质在于“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在一种开放和商讨的语言氛围中,探寻生命个体本质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其本身就是通过独特的语言方式对‘自我’本质的一种寻找和发现”[12]10。

海内外诸多作家都具备幽默与讽刺的写作功力,如作家马克·吐温、欧·亨利、契诃夫、莫泊桑等;反观本土视域“现代有钱锺书、林语堂、老舍等,当代有刘震云、汪曾祺、毕飞宇等,可以注意到擅长幽默风格的作家以男性居多[15]。严歌苓小说中弥散的“阐释者”的哲理论述,可见深刻、风趣不仅仅是男性作家特有的写作质素。女作家严歌苓凭借其理性与感性并举的目光、犀利与灵动兼具的文思开掘着属于自己特有的幽默文风。《芳华》里这样写男主人公刘峰,“他心灵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铁匠是铁匠,电工也会两手。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16]11“重要”“不重要”这一对反义词的搭配组合,竭力表现出刘峰吃苦耐劳的人物品性,细腻富有灵性的语言尽显文本的机巧睿智之美。当刘峰从北京受表彰回来后,众人如此反应,“一只手给这么多人供不应求地握。他终于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当一声,里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刘峰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多用大茶缸,吃喝洗涮都是它,男兵们开玩笑说,还可以用它舀水救火。”[16]13“供不应求地握”这个颇具喜剧意味的动作描摹,使一个响应大家、热情纯朴的受表彰军人形象跃然纸上;摔“疼”的茶缸实则隐喻暗示主人公生活的艰辛,强化其无私的“雷锋”式性格基调,为人物的悲剧命运相佐证。而其他男兵、女兵之于刘峰的嘲讽揶揄则表征作家对阴暗卑琐集体无意识的揭露批判。

从语言与小说的结构关系看,细腻而富有见地的叙事话语,对于作家精心安排的惊奇叙事而言构成一种有意为之的停顿和补充,它帮助作品形成更有节奏、更有意蕴的情感场域。长篇作品《陆犯焉识》里严歌苓采用双线并行的写作手法,既有陆焉识的流亡叙事又穿插进陆家家庭矛盾,从不同层面展示作家对“战争”的解读,“陆焉识发表的有关比较语言的学术性文章都是他们的靶子。一些人的生命力是要通过进攻和回击来引爆的,越打生命力越旺盛。应该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力是这样爆发的。也许人们特别享受这种生命力的大爆发,因此必须不断地发现敌人或树立敌人去进攻和回击。恩娘的进攻布置得多么严谨,一直到最后一刻才发动冲锋。焉识说他不记得哪一家当铺了,恩娘看到好戏了,对司机说那就算了,回家吧。”[6]164“婉瑜决定不走了,她要帮着恩娘达到拆散他们夫妻的目的。焉识没有反对,战争会结束一切卑琐和无聊。”[6]165严歌苓对陆家“战争”的温情回忆与彼时学术界“战争”的犀利品评,不仅极具古典美学的况味,还包含作家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同时,细腻感性的哲理论述对陆焉识惊险紧凑的流亡叙事构成一种有意识的暂停与画外音式的解读,它们彼此之间相互补充、催化,这同样展现作品的机巧睿智之美。

严歌苓机巧睿智的言说空间还体现在其对人物情感表达的丰富与深刻的感受力上。讲到母女关系时,作家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你觉得你可憋屈够了,他觉得憋坏的正是他。这就是女儿和母亲都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6]366“每当这样的家庭控诉大会发生,事后大家都会重归于好。就像天下所有的长辈和晚辈一样。”[6]367细腻的女作家精准地把握了中国式家庭的悲欢喜乐,这些充满智慧的表达对文本产生了很明显的语言效应。生于斯长于斯的女作家深谙中国人的性格、思维模式、家庭观念,这是用来确证和探讨日常存在的无意识表征。“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获得,这种归属于特定文化的隐喻模式,利于与他人交流,并引发心灵的共鸣。”[12]53

笔者对作家的长篇小说进行细致考察后,认为严歌苓凭借多元文化交融的视野、机巧睿智的写作思维刻画了王葡萄、田苏菲等系列极具性格张力的女性群像。同时,她的作品表达了女性个体生命对自我价值诠释的热忱,对宏大历史叙事话语构成一种对照与补充,尤其是她试图把大写的历史咏叹还原至被遮蔽的小人物个体生活状态,在形式技巧与主题意蕴方面给当下文学界注入清新的活力,作品故而呈现一种卓然独立的机巧睿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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