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
2021-11-28彭剑斌
彭剑斌
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把写好的纸条往阿雅手里一塞,就跑出了教室。天气很冷,北风沿着校门口那片死灰色的原野不断地袭来。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来,不一会儿就眼泪汪汪了,真是厉害啊。
我决计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中心公园,好让心情平静下来。反正时间还早。我很担忧阿雅不会来赴约,那我明天就得跟她说,我只是同她开个玩笑。
公园门口的路灯早早地亮起来了,使得这里看上去像提前进入了夜晚。小商贩们不停地忙乎,把成箱的小玩意儿从三轮车上搬下來,整整齐齐地摆上货摊,为夜市做准备。很快这里将变得热闹非凡。
几个卖烤红薯的妇女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冻得直哆嗦,好像是冷清的生意使得她们的心都凉透了;她们紧紧缩成一团,立在火炉旁,仿佛只是在那里烤火。一些苗民穿着自己民族的服饰,背着硕大的空箩筐,三三两两地在附近游荡,那冷漠、空洞的表情使他们的行动显得毫无目标。在一棵大树底下,三四个年轻人蹲在那里,他们抽烟、吐痰、目光怪异地打量行人,显得无所顾忌。我匆匆地瞟了他们一眼,便立马走开了,离他们远远的。
我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悠闲自在的旁观者,处于一切事件的外头—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而且是明知故犯,不免恼恨自己。最后,我无精打采地朝公园门口走去。
公园里只亮着寥寥的三两盏灯,树干在暗淡的灯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使这里的气氛更加冷清。
走进公园,竟然难得发现一个人影,而且越往里走越是寂静。在一个比较暗的角落里,我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翘首盼望。那正是阿雅。
看到我出现,阿雅立马把头低了下去。我已经忘了刚见面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反正都挺紧张的。等两人都放松了一点之后,阿雅便说:“你这么久不来,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
我说:“这种事情,哪能开玩笑?我一直在门口等,竟然没看到你进来。”
“真怪啊……”
我们慢慢地走着,吞吞吐吐地聊一些学习上的事情,要不就议论一下班上的同学。走过一片草地的时候,阿雅提议坐下来,因为她觉得风太大了,吹得她头痛。她突然跟我说起考大学的事情。我本来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认为大学可上可不上,可是我却说:“到时候,你考哪所大学我就考哪所大学。”
阿雅用双手抱着膝盖,把她那好看的、像弹簧一样会微微颤动的脸庞枕在上面,嘴角带着动人的微笑。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涩。我想这不能说明什么,相反只能证明她过于纯洁。
她突然抬起头问我:“你说,我们在这个时候谈恋爱,不会影响考大学吧?”说完之后,脸仍然冲着我,口型就随最后一个字的发音保持着不变,样子挺逗人。
我立时受到感染,随即变轻松了许多。我开玩笑说:“谁说要跟你谈恋爱啊?”
她哈哈大笑起来,让我现在就去死。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了她的手,握在我手里。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时我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所以简直比她还害羞,但我又不愿放开她的手。那只手有点冷,很快就被我捂热了。
我们各自陷入了心事一样,默默不语。阿雅睁大眼睛在那里想啊想,像是碰到了什么十分头痛的问题,然后又自个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嗯……”她脖子一缩,把小脑袋靠在我手臂上,不好意思地说:“虽然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对你有哪些要求呢!我刚才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嘻嘻!”她觉得很有趣。
我说:“先别急着提要求嘛,你还没告诉我有哪些优惠政策呢。”
“哼!你想干什么?”她瞪了我一眼,马上生气了,想把手从我掌中挣脱,但是被我紧紧抓住了,她只好作罢。很快,不必我道歉她就同我和好了。她又把头靠在我手臂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望向天空,那眼神里充满着对未知世界的不自量力的挑衅。
不知什么时候,她嘴里开始哼起了歌儿,我侧着脸望着她,她多可爱!我却感到我的甜蜜又空了。我得赶快往内心里注入新的甜蜜,幸福的感觉一刻也不能少,不能停。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以后的日子将无比艰辛。我该怎样去面对我内心深处对幸福的渴求—它无穷无尽,没完没了。还有,对我身边这个人,我要如何努力才能使她觉得我不曾亏欠?这些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在今晚之前,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现在幸福好像来了,却原来还伴随着许多焦虑。
后来,有一阵子,我出去打电话,叫阿雅待在公园里等我。
我走到公园门口时,简直被吓了一跳,外面人山人海,震人耳膜的嘈杂声就好像附近什么地方有一群凶猛的野兽正在向我冲过来。人们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不过似乎由于过于兴奋,他们已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在路旁的公用电话亭里,我拔通了那个老头的电话。
“你在哪里?”他大声地问道,让我再次受到惊吓。
“我现在……跟……阿雅在一起。她赴约了。”
“怎么样?”
“我感觉很怪。太顺利了,反而没什么把握……我也说不好……”
“行啦,你说的我全明白。”
“哦。”我非常失落—我不愿意别人有跟我一样的感受,哪怕他活过的岁数是我的几倍。不过我想,他说明白,并不一定就真的明白。
“你们在什么地方?”
“在公园。”
“废话!说具体点。”
“那个……我可以不说吗……”
“你爱说不说!”
“本来就是嘛,您说您问这个干什么呢?”
“行啦,行啦,你省省吧。”
“本来就是嘛……”
“你瞧瞧你,”他嘲弄地说,“你们去了中心公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
“这样—你现在只管吻她。”
“什么?”
“我叫你吻她!吻她!”
“您别那么大声……”
“你不想吻她吗?”他还是大着嗓门,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裹着痰喷向我的耳膜。
“想……当然想,狗才不想呢。”我紧张得咽下一口口水。我甚至觉得,原来我一晚上都在想着吻她。
“那就对了,吻她。”他放低了音量,深沉地呢喃。
“那……她不肯怎么办?”
“她肯的。”
“你怎么知道?”
“就凭我的岁数。我太清楚她这种女孩装的什么心思了。”
我心里很乱,不理解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我完全不用理会他的,他那么老了,还想怎样呢?我料定他没几年好活的,会死得透透的,等着看就是了。他总不能拉着我去殉葬吧?他老是把“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挂在嘴边,很多时候,我也承认,年长确确实实是个优势,但它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让他离死亡更近。我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把他熬死的。等着看就是了。可是有时候,比方说刚才,我又毫无道理地相信他,相信他会帮我,真是中了他的邪了。眼下我当然是十分后悔,就跟做贼一样,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我低下头,看到几十双腿从我身边迈过去。我紧张得忘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以至于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听见自己正在问他:“吻、吻、吻哪里?”
“吻、吻、吻哪里?”他故意瘪着他那张本来就漏风的嘴,惟妙惟肖地学了一遍,接着便咆哮起来,“当然是嘴唇!你这个怂货—你还想吻哪里?”
我气恼地挂了电话,在电话亭前打了个大大的冷颤,好像对今晚一切的总结。我站在那里起码有一刻钟之久。我久久地看着那些吵吵嚷嚷的人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最后,我突然想起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不应该把阿雅一个人撂在公园里,自己跑出来打这个荒唐透顶的电话。但是我又觉得老头说得对,我应该吻她。我将吻她是因为我爱她,这有什么错呢?这没有错。如果她不让我吻,那么我应该冲她发脾气,不管她出于什么理由拒绝我,对我来说都是极不公平的。
正当我激动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在我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我回过头,看到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年轻人。我知道我碰到混子了,心里涌出一阵尖锐的悔恨。这四男一女,五个怪物一样的青年热热闹闹地把我围在中間,他们大声地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说好久没见到我了,大家都挺想念的。那女的甚至还伸出手来轻轻地挠我的头发,说:“头发都这么脏了,也不晓得洗一洗。”他们很友善地冲着我笑,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想,这多么像一场玩笑,他们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样在我身上的每个口袋里搜钱。也许旁边经过的人还真的以为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场玩笑,竟没有一个人放慢脚步。
我知道他们腰间一定藏着砍刀。没准还有枪呢,我想。我一声都不敢吱,也不敢明显地表现出害怕。我只感觉到自己渐渐地变得微不足道,不仅在此时此刻,以后任何时刻,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将是微不足道的。
他们抢走了我的钱,并觉得很好玩似的挨个拍拍我的脸蛋,叫我滚蛋。我转身走了,没敢回头。
我冷静地走在漆黑的公园深处,觉得很耻辱。我怀疑我是否还有权利去吻阿雅那纯洁的嘴唇。当我想到这一点时,阿雅已经立在我眼前了。
她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想:说实话的机会只有一秒,这一秒钟等于是天赐的良机,但我肯定会浪费这个机会,因为它太短暂了。这一秒消逝之后,便只有撒谎。
我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去给一个朋友打个电话。”
“什么电话,非得这时候打,还打这么久?”
“他老缠着我不停地说,我总不能告诉他……告诉他我在……约会吧?”
“那,你告诉我打给谁了,说了什么事,真的是那么急的事吗?”
“阿雅,对不起!”
她歪起嘴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脚尖一踮一踮的。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是叫你非告诉我不可。你有你的隐私,不一定事无巨细都得向我汇报。你说是吗,这位同学?你笑一笑嘛,你是不是生气了?是我管得太死了吗?老板,今天是人家第一天上班,有些制度我不清楚,不要太苛刻嘛,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我又开始想吻她了,这使我陷入无穷的苦恼中。“阿雅。”我唤着阿雅,却突然发现没什么好说的。最后我说:“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啊。就在你身边。”阿雅把手向我伸过来。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阿雅蹒跚着向我走了两步。“我们现在只能牵手。”她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噢,你还想怎么样?”她的脸又红了。她把头勾下去,目光斜向下望着别处,说:“我们现在还小。人家肯把手交给你就不错了,你要好好珍惜。知不知道?”
“我会的。”我说。但我望着她的头顶,心里对自己说:今晚我一定要吻到她。这个明确的念头,把我自己给吓着了。
当那几个人再次出现时,还是阿雅先发现了他们。他们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阿雅问我:“那是你朋友吗?”我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声苦笑,如果他们是我朋友就好了。
那女的首先向我走来,像刚才一样地挠着我的头发,还捏了捏我的脸。她看了看我身边的阿雅,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怪不得……”
阿雅警惕地盯着他们,又一次问我:“你的朋友吗?”
我说:“是啊,我的朋友……”
“谁是你朋友?你还真逗。”一个戴眼镜的瘦小个儿说。
那女的嗤笑一声:“荒唐!”
我很紧张阿雅的反应。我看到她很生气,也许她是因为那女人傲慢的态度而生气,更多的可能是生我的气。她冷冷地对我说:“我们走。”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因为她这句话让我很吃惊: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们能走掉。阿雅丝毫不知道我们正面临着什么,她只顾着自己生气,这叫我很恼火。正当她拉着我的手想要走开的时候,一个凶狠的黑脸的家伙扑了上来,在她脸上狠狠地砸了一巴掌。
我又惊又怕,像木鸡一样呆立在那里,等着属于我的那一巴掌。但是他没有打我。阿雅也似乎被这猛的一巴掌给打懵了,有那么一阵,她面无表情。我望着她,等待她放声大哭,但她始终没哭。我觉得我等她哭都等得筋疲力尽了。
我恳求他们放过我们,但他们微微笑着,不说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如果他们把企图告诉我,我可能反而不再害怕。我只是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我可能会被打死,但是如果我乖乖地听话的话,他们也可能不会伤害我。还有,他们会对阿雅怎么样?想到这个,我就开始恨阿雅,因为她不该气鼓鼓地拉我走,不应该挑衅他们来伤害我们,尤其是伤害她自己—我的阿雅。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和和气气、大大方方地对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朋友一样,如果我们大家都成了朋友,他们还会为难我们吗?
从这时起,阿雅便不再说话,她的心情似乎很沉重,显然是对我感到失望。她这副样子再次激怒了我,难道她看不出来,我打不过他们吗……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侥幸的想法,我用诚恳的语气对他们说:“我的钱都给了你们了,我们没有钱了。”阿雅疑惑地望着我,好像想问我什么,但又懒得开口。看到她这样,我真想大声告诉她:我刚才被这伙人抢了钱,怎么着吧!
其中一个家伙突然同情起我们来,他用怜悯的口吻对我说:“没有用的,我们只是感到无聊。”他们全都笑出声来。我举目四望,竟然看不到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那女的早已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望着深沉的夜空,那神情仿佛在表明:连她自己都对这一切感到绝望,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接下来,他们(那几个男的)给我和阿雅上了一堂深刻的思想教育课。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指出我们犯下的幼稚的错误。他们说一看就知道我们是高三的学生,我们马上面临着考大学,却不抓紧时间用功念书,跑到这里来学别人搞起谈恋爱的鬼名堂,这一切在大人们的眼里—比如他们几个的眼里—是多么好笑。也许我们现在还意识不到,但是当我们长大后便会为此感到羞愧。
“喏,像那个家伙,就是这样。”他们指着那女的对我说。
那女的正在那里自得其乐,听到有人拿她来做反面教材,便扯着嗓门大骂起来:“放你的狗屁!别在那里废话了,抓紧时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他们继续教育。他们有时油腔滑调,有时却一本正经,说得我心里一个劲地赞同。
我的脸红得发烫,因为他们确实懂得很多道理,而我呢,相比之下,简直就是什么也不清楚。我相信他们说得没错,我不应该谈恋爱,连这样的念头都不应该有。
我几乎放松了警惕,觉得他们原来就是想跟我们聊一聊这些东西。我还想劝阿雅放轻松点,告诉她没必要把这些人想象得那么坏。这时,一个家伙便问我:“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赶紧说:“明白。”
“明白那你该怎么做?”
我怕说错,于是我说:“我不知道。”
他们便火了,有两个人同时冲上来揍我,扇我耳光。
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耳朵里发出可怕的嗡嗡的响声。
阿雅在一边发出了尖叫。那叫声像是一个即将崩溃的人发出来的。
另外一个人便按住了阿雅的头,于是马上安静了。
我一看,急了。我对他们说:“我真的没有钱了!”
他们又扇我的耳光。其中一个还说:“你真他妈的真没用。”
对于耻辱,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感受了,我只想着逃离,马上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我朝阿雅望去,她也正在看着我,不过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目光。那戴眼镜的家伙察觉到了这一细节,便恨恨地对我说:“你这就算谈恋爱?你就这样保护你的女朋友?这就是你谈的狗屎恋爱?”他每说一句,就把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我脸上,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然后又左边……
这时阿雅便哭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也吓坏了啊!她只是一个女孩子,面对这样的场面怎能不恐惧呢?
听到阿雅哭,那个头头模样的人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把这婊子带到那边去。”
“大哥,带到那边去干什么?”黑脸的家伙问道(看来他们并没有事先计划)。
那大哥看样子真是快要烦死了,他大声吼道:“干什么?叫你剥了她的裤子啊!”
黑脸疑惑地望着他大哥,好像完全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这时我几乎快要跳起来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一只拳头,而那个开始变得心事重重的大哥回过头来,看都没看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把我给打散了。
阿雅挣扎着,号啕起来,又哭又叫。她被两个人拉着远去,她咒骂他们,冲他们吐口水,但是她的声音马上变得含糊,定是被他们捂住了嘴巴。
我正想大呼阿雅的名字,却被又一个没头没脑的巴掌打得张不开嘴来。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被打傻了。
后来,我就不再去想别的,开始鼓起眼睛观察眼前这两个人—那个“大哥”和戴眼镜的家伙。他们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在那里谈其它的事情。那戴眼镜的说他老婆昨天买了一副猪皮手套,今天就掉了一只。他大哥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那一定是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他们就谈论着这些有趣的事情,有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偶尔也瞪我一眼,看我老不老实。
那女的,一直坐在那个角落,她伸长脖子朝阿雅被带去的那个角落张望,脸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丝好奇和严肃,像是一位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河边玩耍时的表情。在那边,阿雅早已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让人觉得她跟那两个家伙早已经串通好了,正躲在哪棵树底下观察我的反應。而我此时完全不愿意识到自己,我嘴角带着冷笑,拒绝涌上心头的任何感受。
“你昨晚赢钱了吧?”他们又开始聊打麻将的事情。
“赢个鬼!”戴眼镜的家伙说着便哼起歌来:“我的口袋,只有三十三块,这样的夜晚……实在没脸回来……”
“那你还记得快毕业那会儿吗?全宿舍人都赌得昏天黑地,日夜颠倒。饿了就吃方便面,没烟了就捡烟屁股抽。女朋友打电话来,他妈的,一个个都不接的,都觉得约会浪费时间。那真的是,争分夺秒地赌哇。白天睡觉,晚上通宵,起码有半个月吧,我寻思,我压根没见到过太阳。你知道吗?那时我都觉得自己精神不大正常了,我好像快失忆了,我想不起来,我生命中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它了,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使劲地想啊,想啊—你知道吗,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是早晨。被我搞丢的东西是早晨。”
“你说这个,我也想起一件事情。我记得那次,我跟隔壁宿舍的连着赌了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结果一数口袋里的钱,竟然一分没输一分没赢!真是让人感到人生一世,荒谬之至啊!他妈的,就连输得最多的也笑我,说他输钱都好过我。”
此话,两人都似乎感受至深,他们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笑了两声;又好像这番话给他们带来了寒意,于是都更加缩紧了身子,在原地轻轻地跳着。
“明年有什么打算,老大?”
“狗屁打算!好冷啊!你老婆什么时候生?”
“快了。”
“嗯。好冷!他们在干什么?这两个畜生!我们回去吧。嗨!玲子,你在发什么春?叫他们回去了!”
回去。回去。一切转变得那么出乎意料。黑脸和另一个家伙马上从那边钻了出来,他们拍拍玲子的屁股,和她走在了前头。这边,“大哥”和眼镜也开始离去,不过他们一边走还在一边说着去年春节骑摩托车的事。他们回去了!黑夜里,他们的背影就像是喝醉了的酒鬼,显得滑稽可笑。我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突然好像听到一支似曾熟识的曲子正从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
我想起阿雅,马上朝那个方向跑去。
“阿雅!阿雅!”我呼唤着她,盼望她能应我一声,哪怕是一声呜咽。但我马上觉得这个名字从我嘴里喊出来,有着让人无法承受的讽刺意味,我从内心里对自己的声音感到一阵阵恶心。
我不再叫她,只是焦急不安地寻找着她。在一个漆黑无比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她颓然地坐在地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像是另一种黑夜把我同她完全阻隔。
“阿雅!”我扑过去,跪在她面前,“他们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阿雅不说话,她一动不动。我想我多么应该哭呀,于是我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我含泪的目光在她身上仔细地搜索着,她的衣服整洁,像是并没有遭受什么,但是—她已经无可挽回地崩溃了。我上前抱住了她,她的身子无力地倒在了我怀里,我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布满了痛苦和倦意,似乎已经变得有点麻木了。我捧住了这张脸,颤抖的手指不经意碰触到她的嘴唇,那苍白而火热的嘴唇。我的心剧烈地摇晃着,呼吸变得急促;我终于俯下身去,发疯一般地吻着她的嘴唇……
那个阿雅,她冷冷地接受着我的吻,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她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就像已经死了一样。
(责任编辑:王建淳)
彭劍斌,笔名鳜膛弃,1982年生,湖南桂阳人,现居长沙。著有短篇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不检点与倍缠绵书》。曾获第十七届滇池文学奖年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