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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支点”泉州

2021-11-28韩晗

同舟共进 2021年10期
关键词:刺桐泉州信仰

韩晗

曾经在一个黑暗的大屋子里,生活着一群人,他们彼此不认识对方。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人和人只能根据彼此的距离交流,稍微远一点的人,就不接触了。

于是,当中一部分人,决定在这个大屋子里努力寻找一些有光亮的地方,经过不懈的努力,少数人偶然在墙壁上摸到了四个小洞,然后用手把它们挖开,外面的阳光因此勉强射入。这样,即使距离很远的两个人或几个人,也能聚在小洞前交流,大家难得看到了对方的脸,哪怕有点模糊。而且更重要的是,屋子里的人还可以稍微感知到屋子外的世界,呼吸到新鲜空气。

经过许多人长时间的努力后,这四个小洞逐渐被越挖越大。最后,黑屋子的墙轰然倒塌,大家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的脸庞,也沐浴到了外面等待许久的阳光。

而这四个小洞的名字分别是:泉州,马六甲,亚历山大港,君士坦丁堡。

去泉州旅行,是我一直以来的计划。当中一个很大的动力,是少年时读过的马可·波罗游记,里面有一句气象万千的名言:“我敢言亚历山大或他港运载胡椒一船赴诸基督教国,乃至此刺桐港者,则有船舶百余。”

当时不懂“刺桐港”为何地,也不知道“刺桐”为何物,只觉得刺桐港好了不起,那里百舸争流,千帆竞发,规模竟超过了“万国之港”亚历山大港,可谓人类在全球化之前难得的大手笔。后来才知道,刺桐港就是中国的泉州港,因为那时泉州城内绽放着数以万计的刺桐花,争奇斗艳,成为了南来北往客商、僧侣与使节们登陆泉州的第一印象。

较早登陆泉州的波斯客商问当地人,这里叫什么名字?当地人以为对方问的是旁边刺桐花的名字,于是以花名答之。这些远道来客们于是知道了,这里叫刺桐。

以讹传讹,城以花名,刺桐先是成为波斯语里泉州的代名词,而后闻名世界。于是,许多从西方来到东方的访客,都争相一睹刺桐城的风采。阿拉伯人、波斯人、日本人、高丽人、哑靼(亚丁)人乃至拜占庭人,都在刺桐花下相遇。在那个没有灯塔与航标灯的时代里,他们都知道,刺桐城开元寺里有两座高耸入云的石塔,看到这两座塔,刺桐城也就到了。

他们来做什么呢?当然不是旅行。我是开车来泉州的,从武汉到泉州,不过1000公里左右的路程,即使坐飞机,从世界各地来泉州,也不难。但那个时代,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飞机,鲜有人有旅行的观念,更别说环球旅行。他们来泉州的目的似乎很简单:为利,为信仰,为国家,或者一言以蔽之,为自己的梦想。

先说为利。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人类历史是一部商品交换推动的历史。古代地中海文明的交流,始于商品的交换,从地中海以至全球,商品交换不断带动着人类的遷徙与流动。商品本身不会移动,得靠人把它们从这里搬到那里,再从那里搬到别处。搬来搬去,人们就开始迁徙,文明的流动也发生了。

跨地区的商品交换本是人类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生存需要。但这也是一个风险与利润并存的行业,商人们为了利润,可以冒着各种不确定的风险。自12世纪以来,人类开始开辟东亚、东南亚的海上商路,泉州成为了商品运输的重要枢纽,“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支点。

运输什么呢?除了马可·波罗提到的胡椒,还有和胡椒同属一类的其它香料,以及象牙、瓷器、茶叶、丝绸、中药、木材、纸张、白酒,等等,这些商品有的是从中国内地出发,经由泉州抵达世界各地,当然也有一些是从世界各地出发,最终在泉州汇集,进入中国。

我曾短暂关注过历史地理学,知道其中一个知名的概念——“港口—腹地”理论,最早阐释这个理论的是一个叫高兹的德国学者。他在成名作《海港区位论》中提到一个观点,认为世界上所有大型港口的背后,都有一块了不起的超级腹地。这就可以解释当时的泉州为什么能成为世界名港,因为在街头巷尾的刺桐花后面,是一片深厚庞大、物阜民丰的中华大地。

这是世界上物产最为丰富的土地,在欧洲还普遍处于封建时代,而东南亚近似于蛮荒的时候,这里已是全世界的“生产中心”,景德镇与德化的瓷器、全国各地的中药与白酒、江南的丝绸、江西与四川的纸张、长江流域的茶叶……它们无一例外是世界各地的畅销商品,一经出现在君士坦丁堡、开罗、马六甲,甚至伦敦、鹿特丹的街头,便立刻引起围观、轰动。

很难以今天某种商品所引起的反响来形容当时中国商品受青睐的程度,为了获得最好的中国商品,海外人士竭尽所能,将各国上好的香料、象牙、兽皮等珍稀物产源源不断地送往中国,以求贸易,形成了“梯航万国”的壮观景象。

在那数以万计的客商中,我想特别说一下当中一位叫蒲寿庚的阿拉伯裔南宋人。他的先祖是曾在越南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后来世代居住在泉州,并将香料制造技术传给后人。蒲寿庚亦官亦商,既是从事对外贸易的泉州首富,又把持泉州提举舶司长达30余年,为泉州的海外贸易作出了巨大贡献。蒲寿庚还在永春收徒,将祖传的香料技术传承给徒弟,永春一地至今仍以香料扬名于世。

学者桑原隲藏在《蒲寿庚考》中考证,当元军南下时,蒲寿庚虑及城中建筑与百姓,决定只身冒死与元军和谈,最终换来泉州免遭战火之灾,为后世保住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泉州之于商人而言,究竟是简单的因利所驱,还是情感的归依?这个问题值得探究。

再说为了信仰。

漫步在泉州的街头巷尾,佛教的开元寺、道教的真武庙、儒家的文庙、穆斯林的清净寺,以及近代修建的天主教堂、基督教堂,乃至地方信仰中敬奉妈祖的天后宫,还有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摩尼教草庵,都能见到。

不同的宗教在同一座城市中长期和平相处,在古代只有两座这样的城市,一是伊斯坦布尔,一是泉州。但可惜的是,伊斯坦布尔既没有佛教寺庙,也没有道观。论宗教场所的种类,泉州显然为世界之冠。

泉州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宗教场所,乃是因为这里云集着四面八方的来客。五湖四海的人,一旦在泉州生活,就开始修建自己的宗教信仰场所,不同信仰的人,一边谈生意,一边祭拜各自心中的神祗,这里只有美美与共的和谐共融,没有所谓的文化冲突。在泉州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同信仰的族群因各执己见而引发的暴力事件。不同文献记载了,即使是不同信仰的人,在面对其他人心中的神灵时,同样表示出尊崇与敬意,这在人类宗教史上,几乎是罕见的现象。

我曾好奇地研究过古代泉州这种复杂的宗教信仰状况,直至在开元寺的南宋古船博物馆里,才最终找到答案。那是一艘1974年在泉州湾后渚港出土的南宋古船,我惊讶于七八百年前祖先们的伟大创造,但与此同时也难以想象,在完全凭借人力与风力的远洋航行中,这样一艘木船,不知要承受多大的风浪与不确定因素。

在没有现代科学的岁月里,但凡海上漂泊的人,绝大多数都有坚定的信仰,否则难以消除对狂风巨浪的恐惧。这种信仰不是迷信,也不是愚昧,而是对于自身文化的依赖,对于自己祖先的信任,以及对于乡梓家园、亲人旧雨的依恋。

这种信仰早已超越宗教本身,变成了来客们心中的田园诗。阿拉伯客商在清净寺的宣礼塔下匍匐献礼,渔民与当地客商们虔诚地跪在真武大帝与妈祖像前,元代的“也里可温”教徒们吟唱拉丁语弥撒……他们在世界各地漂泊,最终在泉州相遇。

在与泉州有关的那些商船中,除了客商外,还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神职人员,他们无一例外地留在了泉州,为泉州修建了各种宗教场所。他们为自己的同胞或同信仰者传播福音,纾解乡愁,抚慰那些担忧、焦虑甚至有些惶恐的灵魂。正如我前面说过,在近千年的时光里,泉州城内没有发生过一次客商们之间的流血冲突,也没有出现过一次骚乱。

在这里,我想提一个大多数人都可能不知道的名字,叫安德肋·佩鲁贾,他是在元代至正年间被罗马教廷派遣到中国来传教并担任泉州地区总主教的意大利教士。他在泉州期间,主动学习汉语,并将汉语传授给其他神职人员与外商,可以说,安德肋是泉州第一位对外汉语外籍教师。

真正的信仰,是既热爱自己的文化,同时也尊重他人的文化。信仰,只有在求同存异中融合发展,才会温暖而有力量,鼓舞着人们前行。

最后再说为了国家。

客商、神职人员与使者,是人类历史上永远的探险家。尤其是使者们,他们是国家的代表,前赴后继,为人类的和平发展留下了累累功勋。

泉州,曾是中国内地最大的出海港口,无论是来华觐见的使者,还是中国外派的钦差,皆以泉州为支点。对于外邦使节来说,踏上泉州的土地,就是来到了中国;而对于钦差们来说,一俟扬帆泉州港,身后便是可能永别的家国,前方却是未知的惊涛骇浪。

著名的郑和下西洋,当中最远的第五次,就与泉州有关。那是永乐十五年五月(1417年6月),蒲寿庚的后代蒲日和一同随行,在泉州集结,经占城、爪哇,最终抵达东非的木骨都束、卜喇哇等地区,“木骨都束”就是“摩加迪沙”,而“卜喇哇”就是“巴拉韦”,这两处都位于今天的索马里。从古到今,那里都是旅行者们的凶险之地。

在这趟行程出发前,蒲日和与郑和一同在清净寺做了礼拜,祈望船队能平安归来。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穿越了南海、印度洋,出现在非洲大陆,在人类航海旅行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在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中,除了蒲日和外,相传还有一位泉州同乡叫龚补伯,他的经历更为离奇。当时他作为明朝的钦差出使苏禄(今菲律宾),一边说服苏禄国王与明朝廷交好,一边将冶炼、造纸等技术带给当地,结果他被苏禄国王封为王,子子孙孙都留在了苏禄。清代雍正年间,他的后人龚廷彩主动请缨,要求作为苏禄派往清朝的使者来华,受到雍正皇帝的热情款待。

上述故事虽然可能是传说,但让我想到了早些年读过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使我印象深刻,“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泉州人”,无论是北美、南洋还是欧洲,泉州籍华侨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他们坚毅和睦,团结奋进,成为名副其实的“模范移民族群”。

广义上的使者,不只是奉命出使的人员,它也包括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当中就有不少泉州人。他们的共同经历构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类移民史,在全世界传播着中国的文化、美食与语言;他们的身后,是刺桐花绚烂开放的家乡,是永远牵挂而又可能永不得见的乡关万里。

泉州,是一个有梦想的地方,更是梦一般的所在。

千百年来,许多人从世界各地来泉州寻梦,而又有许多人从泉州出發。泉州成为千年来人们魂牵梦萦的地方。有人认为,抵达泉州,意味着抵达了财富,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看到了开元寺的双塔,就意味着回到了故乡。

“海滨邹鲁”是后世对泉州的评价,这四个字在泉州城内随处可见,这是一种雍容的文化气度,而开元寺里也有一副弘一法师抄录朱熹的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话语直白、自信,让人一目了然。在街头一家书店里,我又看到一块“斯文在兹”的匾额,崇文尚礼,和谐宽容,是泉州历经千年所沉淀的城市品格与市民精神,这是祖先与来客们千百年来为这座城市铸就的价值观。在今天那些谦和、儒雅、慷慨的晋江民营企业家身上,仍然能看到对国家、利益与信仰朴实的热爱。

令我感动的是,虽然泉州始终是一个迎来送往的枢纽,但它仍怀揣着美好的礼乐大同之梦。唐音宋律中的泉州,务实且风雅,就像是给无数人提供梦想的桃花源。

漫步在今天泉州的古厝深巷中,当与那些红瓦灰墙擦肩而过时,恍然觉得仍沉浸在将醒未醒的梦里。

(作者系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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