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阴缪鼎臣诗词简论
2021-11-28吉梦飞
吉梦飞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家集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总集,汇集了一代或数代家族成员的著述,同时也收录了重要人物的族谱,是宗族文化的重要载体。明清以来,家集的编纂日益繁盛,蔚为大观。①徐雁平《清代家叙录》统计唐五代及以前有家集16种、宋元时期46种、明代193种、清代1244种。东兴缪氏家族为江南望族,英才辈出,文风昌盛。今人缪幸龙广泛搜罗文献,编为《江阴东兴缪氏家集》一书。该书记载了东兴缪氏家族五百余年的历史,“惶惶二百余万言,俨然已为明清家集之巨观。”[1]然而学界对缪氏家族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远远不够,现有研究多涉及早期族裔缪国维、缪昌期等人,晚清民国之际的诗人未得到应有的关注,缪鼎臣便是其中一个代表人物。缪鼎臣(1862年—?),谱名缪林寿,更名时孙,字志平,号述溪、凌虚道人,丹徒人,耕读传家,师从谢庭兰,附贡生。宣统辛亥后,清廷覆灭,缪鼎臣解甲归里,隐退于南郊,编纂山志,著有《金山志》《招隐山志》。缪鼎臣的诗作今存三十二首,词作存十八首。
一、缪鼎臣家世、生平、著述考
缪鼎臣出生于江阴东兴缪氏家族,属阚庄派第十九世丹徒支。缪氏的祖先相传出于兰陵缪生,由于年代久远,已不可考究。缪氏始祖可以追溯到元代缪全一,自此家族勃兴,在明清时期为当地望族,教化昌明,历经四朝五六百年,绵延至今已有二十余世。缪氏家族散居于江阴、张家港、常熟、苏州、镇江等地,形成了阚庄、周庄、江城、詹文桥、吴门等众多支派。优越的自然条件,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和丰厚的文化积累,为江阴缪氏家族不断发展提供了基本条件,也为缪鼎臣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和氛围。从地域上看,江阴一带历史悠久,滨江近海,自古就是军事重镇和交通要道,风光秀丽,良好的自然环境陶冶了缪鼎臣的性灵。从门第家风来看,缪氏为簪缨世家,全族共出进士十三人,举人四人,拔贡一人,家族多受朝廷恩泽;族人著述繁多,约有二百余部,内容涉及经学、史学、文学、医学、艺术等诸多方面;家风优良,首数文章,次数忠义,三数孝悌,四数仁爱,五数阃范,代代传承,形成了家族因袭的行为习惯和家族风范。生长于这样的环境,对缪鼎臣的思想和文学活动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缪氏家族中尤为杰出且彪炳史册者,当推九世祖缪昌期。缪鼎臣在其《五十初度自序》中也提及九世祖对他的重要影响:“予家自九世祖先文贞公仕明,天启朝忤魏阉,惨死狱中,亮节忠贞,昭著日月。吾父日望予祖述先文贞公。”[3](P1415)缪昌期,字当时,号西溪,万历癸丑年进士,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缪昌期性正直耿介,罹遭党祸惨死狱中,然其气节不饶;天性纯孝,父卧蓐,躬亲盥颔二十年;拔擢后进,亦娓娓不倦。《(崇祯)江阴县志》评缪昌期有“救世苦心”[2](P99),其忠良、孝悌、仁义等品质亦为家族典范。缪鼎臣的祖父缪启麟,字锡书,一字开其,晚号松泉。缪启麟事父母孝,敦厚待兄弟;致力于保存家籍,颠沛于战乱之时仍辗转藏护先贤遗著;著有《酸辛集》《松泉家训》。缪鼎臣之父缪之镕,字炼卿,号醒园,官浙江同知。虽然家道中落,缪之镕仍以周济为怀,亲戚里党有所求皆应之,不稍易其志。缪之镕继承先父遗志,悉心搜集缪氏历代遗诗,又将本人见解与考证所得列之诗后,历经二十年共搜得东兴缪氏七十六人遗诗七百七十首,非东兴缪氏六十六人遗诗九百六十三首,汇编成《箕裘集诗钞》一书;同治年间,详校缪昌期《从野堂存稿》,广泛搜罗缪昌期的书信与诗文遗稿,并编《缪文贞公年谱》刊印行世。从上可以看出,缪氏家族继承了江南望族的文化传统,缪鼎臣的祖辈、父辈均以孝友传家,以忠恕涉世,缪鼎臣从小接受了家庭氛围的熏陶和诗文的教导,为其品性养成和文学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缪鼎臣的生平事迹主要记载于《(镇江世庆堂)缪氏宗谱》《(光绪)东兴缪氏宗谱》《江苏艺文志》等家谱县志中,另从他人行状中亦可窥一二。缪鼎臣为江苏丹徒人,自幼体弱多病,十余岁仍常服汤药。少年时期父亲令其游学,母亲认为俢道德之业为先,未竟。缪鼎臣前后参加了五次童子试,才于二十五岁入县学,后屡困棘闱。光绪丙申年(1896),缪鼎臣因为襄办海防,得到两江总督刘坤一的赏识,经荐举赴京供职,参加京兆尹的考试。庚子年(1900)八国联军侵华,慈禧与光绪帝仓皇离京,缪鼎臣随扈西行,随后抵达宣化。当时户部左侍郎英年奏查看行宫,僚属稀少,缪鼎臣充随员兼任步军署总兵职。宣统辛亥年(1911),辞官归隐,回到家乡镇江,遁迹萧寺,随僧素食,应金山、夹山、黄鹤、招隐等山僧之请,纂修山志。缪鼎臣有五子一女。长子鸿儒,十岁能文章,十二岁书丈尺字,博通经史,书法一绝;次子鸿仪、五子鸿伟均殇;三子鸿杰为民政部承政厅录事,四子鸿俊为监生,是江南高等学堂学员。其女缪若光,适丹徒附生邹宜璟。孙子四人:长孙焕璋早殇;焕宗、焕宸,鸿儒出;焕家,鸿杰出。孙女一人,即缪静贞,鸿儒出。
缪鼎臣生于1863年,卒于1929年之后,具体时间不详,至少享年67岁。在他为先母所作的行状中提及其生年,可信度较高:“同治癸亥,举不孝,其先不孝而举者,有一兄一姊,皆未育。”[2](P325)可知缪鼎臣生年为1863年。他另有壬子年(1912)为自己五十生辰所作的序,即《五十初度自序》,亦可推得生年对前论加以论证。缪鼎臣的卒年未有明确记载,但可得知上限为1929年。《重印武进天宁寺志》序言云:“民国十六年(1927),倩丹徒缪乾初氏编纂。仓猝未尽善。”[2](P1897)可知缪鼎臣在民国时期编修山寺志,《武进天宁寺志》因为一些原因,匆忙编成,未能尽善。还有一些山志的序言,约略可见清朝灭亡后缪鼎臣的郊游。所见文献中体现其行迹最晚的时间,是《金山九老图序》中提及的:“宣统辛亥后十有八年己巳孟春上元,同人效乐天白公、明远李公故事,会集于金山。”[2](P1420)此处己巳年当为1929年,自此未再见到关于缪鼎臣的踪迹。
缪鼎臣的著作颇丰,可惜大部分已经遗失,如《易卦说略》《尔雅考略》《读鉴隅见》《公法未议时务管窥》《小从野堂诗文稿》《小从野堂赋稿》《觉斋随笔》等均不可见。目前可见的书目,仅《金山志》和《招隐山志》,另有部分作品散见于《(光绪)东兴缪氏宗谱》和《柳村图题咏》之中。《金山志》镇江金山寺有藏,为民国十五年木活字本,共收录缪鼎臣诗词十四首。《招隐山志》有清宣统三年刻本,国家图书馆、浙江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等地有藏;民国十四年刻本,藏于上海图书馆;另有民国十二年木活字本,藏于镇江图书馆,该版本共收录缪鼎臣诗词十四首。这两部书将东兴缪氏七世以下歌咏招隐山和金山的六万余字诗文收录其中,现今原稿已散佚,赖两部山志得以存世。
二、缪鼎臣诗词的题材与内容
清末社会的动乱给知识分子带来了精神的震荡和思想的冲击,缪鼎臣自出生便相继遭逢离乱时代的烽火,其人生与命运亦随时局左右,这也深刻地影响着他诗词创作的题材和内容。统观其五十一首诗词,主要涉及览景寓情、题赠感怀、吊古伤今和题咏仿效四个方面,此外还包括怀亲诗等等,这些作品是缪鼎臣精神世界的写照,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晚清士人的行世之艰和忧国之深。
缪鼎臣览景寓情类的诗词共计十七首,写景幽寂与壮丽并存,抒发其高洁之情与浩然之气,时刻流露着忧国忧民的情怀。这类作品多以江南名胜为主,其中多有缪氏家乡丹徒县附近的景点,如招隐寺(《乙卯春日游招隐寺四首》《招隐山看红叶》《侍大母游招隐寺》《满江红·己未初夏招隐寺看白芍药》)、金山(《侍大母李太宜人登金山》《金山效太姑余太夫人题金山句首限用八音字》)、珍珠泉(《咏珍珠泉四首》)、万松关(《题万松关》《风入松·题招隐万松关》)等地。在这些诗词之作中,缪氏既描写了古寺的幽深与石窟的壮阔景色,如《乙卯春日游招隐寺四首》:“浓阴满径景苍茫,松竹森森破刹藏”“渺渺凤城天路末,嶐嶐狮窟落霞边”。[2](P636)其“逝矣江流障欲东,塞天浩气吐长虹”[2](P636)一句,也流露出作者自身的浩然之气。此外,还有金山的险峻高耸:“金鳌峰峻媲天台,石耸离奇倚善财”[2](P694),万松关的空谷回响“孤高久订岁寒盟,万壑吼涛声”[2](P639)。招隐寺的林荫小径和狮窟边的落霞等景色,让诗人在纷乱的世事中寻得一份安宁与慰藉,而险要的山势和关隘激荡着诗人的内心,使其思及自身双鬓斑白,空怀济国的期许,其诗作中多寓含忧国壮志未酬、忧国伤时之思。缪氏自嘲如“空怀葛亮驰驱许,尽学陶潜甲子编”“一事无成双鬓白,千桃争放满园红”。[2](P636)纵使如此仍不失其赤诚的丹心,如《题万松关》有:“贞节同此松,千载森翠麓。”[2](P695)壮志落空的嗟叹和郁愤,以及作为清朝遗民的家国之感始终萦绕在诗人心头,同时也充分体现于其览景之作中。
题赠感怀也是缪鼎臣诗词作品中的重要一类,共计五首,虽然所占比例较少,却对缪鼎臣晚年作为遗民的苍茫心境有所反映。《题梁文忠公遗景应青权长老属即用公光绪丁未乞病纪恩诗韵》(以下称《题梁文忠公遗景》)一诗即是应好友青权长老的嘱托所作,题中梁文忠公即清末名臣梁鼎芬。此诗所作缘由,在其《题梁文忠公〈乞病纪恩诗〉洎除夕书轩后》(以下称《乞病纪恩诗》)有记:“丁卯除夕,余与青权长老闲话,因追忆文忠梁公宣统庚戌除夕伏处焦岩,感书数语于海西庵南轩,爰检所书并公光绪丁未十二月二十六日《乞病纪恩诗》相示。”[2](P1421)可知缪诗作于1927年,是感慨梁鼎芬晚年遭遇之作。梁氏因弹劾权臣而被下诏诃责,于是引疾乞退而作《乞病纪恩诗》,二十年后的除夕,缪鼎臣读到梁诗,“窃叹其不忘君之心无时或已,而救国锄奸之志,又百折而不回,固不以不在其位而自宽也。”[2](P1421)即感叹其忠君之心和救国之志,因而作《题梁文忠公遗景》:
后雕松柏岁寒身,景仰遗容有几人。历劾权臣风独肃,永怀故主日常新。赵公气作山河壮,杨子肩担道义亲。愧我酬知未能步,尽身独善算遗民。[2(P637)
诗歌首联写梁鼎芬如松柏之后凋,是危难之际更显露其品质的忠臣,颔联表明其多次进谏,操守如旧,心有君国。颈联分别借用南宋忠臣赵鼎临死时“气作山河壮本朝”[4](P7)和明朝谏臣杨继盛临刑前的诗句,从正面衬托梁鼎芬的气节。最后一句写自己内心悔愧交集,非但无法效法其义行,“无益于世,又无益于家,而堂堂千载蹉跎以去,是重愆累疚,而为负罪之身。”[2](P1421)与此诗相类的,另有《感怀端忠敏公适青权老衲以公遗景出视即以题之》一诗,同为怀念慷慨成仁的清臣端方,抒发敬仰之情。这两首诗均是通过对仁义臣子的忠君爱国之情的赞扬,而暗自抒发心志,表达作为隐居的民国遗老的无奈、愧疚和郁愤,对忠臣的肯定也是自身报国无门的一种寄托,同时间有生命体验的流露,是其晚年心境的真实写照。此外,缪鼎臣另有写金山的地形地势、历史战事的《金山感赋》一诗和《浣溪沙·闻笛感怀》《南柯子·读先文贞集》两首感怀词。《浣溪沙》写风夜闻笛难眠,其中“犹忆含饴花月下,征歌按曲侍华筵”[2](P638),回想幼时长辈抚养的亲情之乐,当是其早期作品。《南柯子》写其读先祖缪昌期文集之感,对其凛然正气和英雄气概充满了叹服,“拼将十指血淋淋,要识男儿百炼是精金”[2](P638),可见缪昌期的烈士之心,也说明缪昌期对其影响之大。缪鼎臣在其《五十初度自序》中也说道:“予家自九世祖先文贞公仕明,天启朝忤魏阉,惨死狱中,亮节忠贞,昭著日月。吾父日望予祖述先文贞公,而予不善读书。”[2](P1415)缪鼎臣习读先祖文集,他从缪氏家族中所传承的浩然之气在诗风中也多有体现。
吊古伤今类的作品共计七首,主要以金山为中心,通过对历史遗迹的追寻和英烈之士忠贞事迹的回溯,抒发其伦理观念和政治失落感。《吊文宗阁址》和《观金山城址》两诗对此有较为集中的体现。以前者为例,该诗首先描绘了乾隆朝文宗阁藏《四库全书》的繁盛图景,诗有“全书赐四库,藏兹迈琼瑶。观览召登阁,万卷许手钞”[2](P637)“多士造济济,起凤并腾蛟”[2](P637)之句,这也是遗民心目中值得骄傲的场景。千年古刹,经战火蹂躏毁坏严重。咸丰三年春,太平天国军由瓜州攻占镇江之战中,火毁金山寺。典书官及扬州绅士全部逃散,使阁书俱焚:“一炬付妖焰,可怜土尽焦。”[2](P637)这也体现出缪鼎臣对于文化遭毁的惋惜,他的《金山志序言》语云:“百年培之而不足,一朝坏之而有余。”[2](P1419)还有对后继无人的担忧和对伦常扫地的叹息,“有志悲未逮,继起无英豪”“伦常痛扫地,经史弃弁髦”。[2](P637)此外,从中也可以看出缪鼎臣对西学的反对态度,“祗叹光宣际,腥风掀海潮。学校大林立,邪说颠瘈獒。”[2](P637)他在《拟修复镇江文宗阁钞藏赐书记》记载道:“岂谓时至今日,异学日炽,愈奇愈甚。自泰西之学流入中土,凡言天文者、地理者、治兵者、理财者,罔不以西学为务。”[2](P1423)西学的兴盛意味着道统地位的崩塌,是对缪氏一类传统士子心中信仰的挑战。故而诗中暗中流露出缪氏狂澜力挽之难,历史趋势的发展已非一己之力所能决定,对于清亡之前的现实回想起来仍是忧虑沉沉,现在身为遗民更是无力回天,惟有慨叹泣号。缪氏对于纲常伦理的维护,是对君臣之道的维护,如其《金山吊李妙惠题诗处二首》。李妙惠乃弘治年间卢瀚之妻,本事见《尧山堂外纪》。李氏以为进京赶考的夫君已亡,但矢志不改嫁,曾舟泊金山,其题壁诗有“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寻折桂郎”[5](P2271)一句表明心志。缪氏有感其贞节品质因而有“守身无玷洁于玉,誓志不挠坚似钢”“今日妙高峰上过,纲常扶仗女郎叹”[2](P638)之句,从中可以明显看出缪氏对于纲常礼教的赞扬和维护,亦是对忠君爱国这一信念的守护。另有《买陂塘》《疏帘淡月》《金缕曲》《满庭芳》这四首词,分别通过写韩滉登金山阅兵示威唐朝叛军、梁红玉击鼓助韩世忠击退金人、王阳明平定宸濠之乱、吉尔杭阿进剿粤匪等历史事实,昔日壮烈的场面今已衰败,集中抒发了缪氏对外敌乱军的憎恨、对英雄当世的渴望以及自己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的悲愤,杂糅熔铸于词中,慷慨激烈又沉郁悲痛。
题咏仿效类的诗词主要包括缪鼎臣应人之请所作的题画诗以及有感古人之作而写的仿效诗,包括《浪淘沙》四阕、《渔家傲》六阙,另有仿效张华所作的《励志诗》九首。《浪淘沙》和《渔家傲》词均选自《柳村图题咏》,该书是阚庄派十九世缪镐将亲友题咏其父以及其本人的诗词汇编而成,共有八百余首。缪鼎臣《浪淘沙》词前有小序:“宣统壬戌仲春,西京老哥以尊甫柳村从伯遗照寄示属题,敬谱浪淘沙四阕应命。”[2](P638)可知此词是缪鼎臣于1912年应缪镐之意题其父遗照,此词与同族中其他题咏词相似,多用陶潜、韩康、范仲淹的典故来称赞缪岐治病救人之事,如“济世热中肠,一个青囊。海边卖药是韩康。”[2](P639)“真个先生陶靖节,尘外云边。”[2](P638)而《渔家傲》六首则是缪镐《山泾观钓图》的题画诗,词中描绘了渔翁闲钓的场景。与他人的题咏诗词不同的是,缪鼎臣即使在题咏词中也不自觉地渗透着忧国之思,如“换了人心培国脉,我为民望”“天宇那难平,海鳄何腥。”[2](P639)词中还体现其敏感的时间观念,如“风景西桥都未改,改了桑田。”“何心恼,年来几换桑田了。”[2](P639)这一点在其《效张茂先励志诗九首》中也有体现。此诗当作于早年读书时期,张华的《励志诗》旨在勉励世人积善成德修身进业,缪鼎臣读其诗心生激励,故而诗中有“吁嗟我众士,所戒耽嬉游”“束发受诗书,心仪古君子”[2](P635),就有对人生倏忽的感慨,又自我告诫要专心学业,仰慕先贤。此外,缪氏早期另有怀亲诗两首,即《哭先祖考》《哭先祖妣》,分别悼念祖父母,诗中回忆儿时之趣,“不堪回首含饴日,绕膝依依十数年。曲谱后庭常侍,花看小院几凭肩。”[2](P635)同时“半帘花雨三更月,如许凄凉泪暗吞”[2](P636)一句也寄寓了缪鼎臣深沉的思念。
以上可以看出,缪鼎臣通过诗词向我们展示了他读书时期和国变归潜后的心境和生活状态。青年时期未经战争蹂躏的缪鼎臣有着光复祖业的政治抱负,在相继经历太平天国、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的过程中,缪鼎臣一直以君子之道作为行为规范,伦理纲常是其对将倒塌大厦最后护卫的盾牌,感时伤乱亦始终贯穿其诗词中。无奈大厦终已坍塌,他怀着幻灭遁入山林,无论是招隐山如血的残阳、青灯下与僧人怀旧的絮语还是金山脚下怒吼的波涛、应兄而作的题像词,都渲染上悲愤、哀伤、忧虑的色调,通过其诗词充分地流露出来。
三、缪鼎臣诗词的艺术特色
“文以气为主”[6],诗词亦然。作家之气是根本,文章之气是表现,缪鼎臣以其刚健浩然之气执笔,诗作多古体,言虽质朴亦含郁愤,癯而实腴;词调重复较少,格律略失谨严,语言构筑有硬朗险峻之风。作诗填词之势多曲折变化,形成跌宕起伏的读感,又不失自然连贯。
缪鼎臣的诗歌创作诸体兼擅,以五古为主,写景叙事为一体;词作选调多样,因调赋情,不矜格律。在其传世的诗作中,据统计,有古体诗十五首、律诗十三首、绝句四首。从数量上来看,缪鼎臣的古体诗所占比例居多。由于缪鼎臣的诗作多感怀和吊古之思,篇幅较长、不拘格律的古体诗便于完整细致地回溯历史、寄寓情怀。同时,较为自由的体裁为其说理叙事提供了发挥的空间,如其《咏郭璞墓》一诗,小序中言明此诗所作缘由,对世人以讹传讹,认为金山西的云根岛是郭璞墓的论断进行了驳斥,认为“而文人何为亦效其非,殆不过欲炫其博,遂不惜自欺以欺人,而后学乃为所欺,又从而同之,其贻误良非浅矣。”[2](P638)因而诗中叙述道:“厥说始杨慎,吉穴侈每逢。多多那爪发,自破不待攻。荒谬偏忍蹈,群复乐附从。一坟事固小,治道推忧忡。”[2](P638)其论有学者之风,辩证地思考,冷静地分析,批判了当时不加思考而妄下论断的肤浅学风,提倡客观看待事物,尊重史实。同时将学术问题引申到道统的层面,对于国事的忧虑也可见一斑,而这些情感的充分表达也得益于古体诗相对自由的篇幅。另外,缪鼎臣词作所选用的词调除组词外各不重复,在其十八首词中,共选用《满江红》《风入松》《南柯子》《浣溪沙》《疏帘淡月》《买陂塘》《金缕曲》《满庭芳》《浪淘沙》《渔家傲》这十个词调,类型多样。词调是词体文学的典型特征,择调是填词之始,缪鼎臣的词作内容部分符合词调本身的赋情特征,如《疏帘淡月》一调,以四字句为主,配以上一下四之五字句及六字句,每段结句连用三个四字句使得奇险之中有流畅之势,抒情凝重与激烈并存。缪氏借此调来写梁红玉助韩世忠击退金人,于怀古的幽思之中有紧凑的节奏感,颇为恰当。又如以体现幽咽之情的《买陂塘》写韩滉阅兵、以声情沉郁苍凉的《金缕曲》写王阳明擒朱宸濠等等,都较为贴切。另有一部分作品所选词调的风格和内容不甚一致,如以雄浑悲壮的《满江红》来咏物,写己未初夏招隐寺看白芍药;以词意婉约优美的《风入松》写招隐万松关的万壑涛声,均不切词调本身之意。除此之外,这些词作的格律也并非谨严,以《词律》来校验对照,发现其词作几乎每首都出现了少则一两处、多则四五处的平仄不合,可见其或是为了表达的需要,未拘泥于格律。
缪鼎臣的诗歌风格劲健悲慨,言为心声;词风豪壮慷慨,别有寄托。所谓劲健,《二十四诗品》阐释为:“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6](P1602)即有文气贯穿诗中,如山峰高耸,长虹横贯。所谓悲慨,意为“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6](P1603)悲慨是心志成灰的落空感,是热烈之后的寂寞境地。这两种风格在缪鼎臣的诗中交织融汇,如其写招隐寺乃是“逝矣江流障欲东,塞天浩气吐长虹”[2](P636),写万松关“贞节同此松,千载森翠麓”[2](P695),写金山城址“南北天堑险,扼要吴楚吞”[2](P637),蕴含一种浩然坚韧的品质,同时又生发“一事无成双鬓白”[2](P636)“有志悲未逮,继起无英豪”[2](P637)的愤懑悲哀之感,形成其劲健悲慨的诗风。这种风格的形成一方面得益于所受的教育,对于气节的坚守根植于他的思想之中,如他在《招隐山志》序言中所强调“君子处之而思养浩然之气”[2](P1417);另一方面与其人生遭遇相关,作为传统士子欲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遭逢时代巨变,壮志落空,惟有遁迹山林,怅恨悲叹。故而其词作亦多慷慨之语,颇有稼轩之风。以《买陂塘·金山寻韩忠肃闻国难临江大阅登山观兵处》为例:
痛风尘、陡昏王室,蛮烟瘴雾纷翳。艨艟列队通申浦,誓扫长蛇封豕。如此水。欲再造唐家,巨憝除安史。追踪郭李。任蝇有诗营,虹终气吐,永烈秋霜志。江扬子,队看三千水戏,如今怒浪而已。峰登浮玉青如故,独恨荩臣那里。悲往昔。遭不迼蒙尘,亦洒唐皇泪。勤王孰继。更恨忘仇雠,好通反暗,得弗对羞死。[2](P640)
此词的背景《旧唐书·韩滉传》记载:“陈少游时镇扬州,以甲士三千人临江大阅,滉亦以兵三千人临金山,与少游相应,楼船于江中,以金银缯彩互相聘赉。”[7](P2255)即泾原兵变后唐德宗逃至奉天,韩滉时任润州刺史,训练精锐,同时加强东南防御修筑工事,闻国难借阅兵彰显军威。词中用语如“痛风尘”“誓扫”“怒浪”“羞死”,其郁愤焦灼之情似将喷薄而出,借史实写时事,别有寄寓。此类表达又如《疏帘淡月》之“枉当年、杀敌驰棹”[2](P696),《金缕曲》之“笑元凶、丧亡就逮,一宵谋里”[2](P640),《满庭芳》之“豺狼逐,元戎绩伟,一炬荡妖烽”[2](P640)。其遣词没有婉约纤丽的痕迹,以豪壮粗犷见长,酣畅淋漓地流泻出其怒愤浩荡之气。由于缪鼎臣身处动荡的朝代,经历未有之变局,从用语可以看出战争的意象出现的频率较高,亦可见战争对其生命的烙印之深。
缪鼎臣的作品在紧扣主题的同时,诗法高妙,顿挫迂回。在其关于游览山林的诗词中,写景清旷,抒情深沉,这些都是通过其顿挫迂回的诗法表现出来的。桐城派文人方东树极其重视文法,其《昭昧詹言》有言:“古人不可及,只是文法高妙。无定而有定,不可执着,不可告语,妙运从心,随手多变。有法则体成,无法则伧荒。率尔操觚,纵有佳意佳语,而安置布放不得其所,退之所以讥六朝人为乱杂无章也。”[8](P8)缪氏的五言诗亦能体现多变起伏却浑然一体的风格,如其《招隐山看红叶》:
高秋景奇异,赤林丛满山。溯昔戴仲若,高躅隐此间。怆怀系故园,时洒血泪斑。余痕得毋滴,染成秋树殷。昊天怜苦志,晚枫红年年。千叶复万叶,朱轮斜照翻。想像心写出,渥丹颜恋君。游宴一任彼,王子与宋文。至性如火烈,到兹留忠魂。群山作野烧,玉石疑俱焚。我今登绝顶,放眼都为熏。抚树说高节,感公摧心肝。痛哉遘变等,呜咽不成欢。积血代流面,攀枝未肯干。野老鲜解事,妄道胭脂团。江山叹锦绣,花事红紫残。尽此老树古,愚忱明寸丹。公乎今何往,奚忍对盘桓。[2](P636)
首四句总体览景,写出高旷清远的景色,另外点出诗眼,全诗围绕着“赤林”来写,同时追溯昔人,由景及人。“怆怀”四句承接诗意,念及自身,将自然景物与个体的情感和遭遇相联系,由人入情,这是一转。这四句中的“故园”一词,暗含虽遭遇时代巨变,仍心系往日的家园,自己的心肠也如红林的颜色一般炽热,故而血泪洒斑竹,又恐将秋树染成殷红。秋树自然本是红色,诗人却说是血泪所染,无理而妙,更见其沉重心境。“昊天”四句再由情至景,同前句在作诗手法上形成一个回环的结构,笔法曲折,诗意不断。“想象”四句,回想在招隐山的游宴,抒情之势暂缓,此为一顿。“至性”四句情感有所上扬,体现其高洁忠诚的心志,到此是诗歌的第一节含义的收尾。后半部分较为直接的抒发胸臆,“痛哉”四句浩荡的情感奔涌而出,悲痛之感可见。“野老”两句感叹现状,回到景物描写,又为一顿。结尾四句再明心志以示呼应,又以设问作结,答似未答,留有余味。其词作的顿挫迂回,则是借助词调本身的用韵、句式与内容的结合来体现。如《满庭芳·金山吊吉勇烈公祠》一调,与正体晏几道的《满庭芳·南苑吹花》相同,多用四字句、六字句与上三下四句法之七字句,用韵稀密适度,以四四六或两结为三四五句式组成句群,音节抑扬顿挫又流动奔放。缪氏借此调凭吊吉勇烈公祠。咸丰六年,太平天国军攻打高姿镇,吉尔杭阿与之对峙,战况危急,有人劝其退兵,《清史稿·吉尔杭阿传》记其事迹有:“吉尔杭阿奋然曰:‘一战绝贼粮道,镇江旦夕且下。吾宁以死报国耳!’遂驰抵烟墩,被围,鏖战五昼夜,亲执旗指麾,猝中炮,殒。”[9](P11778)可见吉尔杭阿卫国之奋不顾身,其殉难之处建专祠。上片前三句“梦冷鱼墩,尘封龙洞。宿草青满鳌峰。破祠寥寂,危倚夕阳红。”[2](P640)写公祠静止时的寂寥景色,此为起笔。后半部分写“染遍腥风”是战争的激烈场面,此为一提。下阙承接上文意,但将笔锋转到当朝,“那堪,清静地,蟒还走怪,豕又来封。”[2](P640)言战事不断,最后以慨叹收尾,消散激烈之情,留有余韵。方东树认为汉代古诗之妙在于恣肆变化,忽来忽止,文法高妙。结合其观点分析缪氏诗歌,亦可窥其换笔换势却又浑然天成的技巧,看似无痕迹却跌宕曲折的笔法。
《文也雕龙·时序》:“风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运。”[10](P1713)文学的变化与时代的兴衰发展密切相关。清末随着“道统”与“政统”的逐渐解体,传统士人的理想寄托也随着剥落,社会的变迁使得缪鼎臣意识到要肩担信仰修正和重建的责任。因此无论其诗作还是词作,多以金山和招隐山为感怀咏叹之兴,以战争场面中的忠臣烈士和纲常视域下的贞妇为主要赞颂对象,贯穿以忧虑无奈之情。从总体上看,缪鼎臣的作品也有不足之处,保留的主要是前期和归隐后的作品,只可一窥其掠影,难观全貌,由于所存作品有限,内容略显单薄。
四、缪鼎臣诗词研究的意义
缪鼎臣作为清末民初优秀的诗人、词人,其诗劲健而词有气格,多与社会现实相联系,是时代与个人特质相结合的产物。由于其作品多散逸,保留的著作被收录于《招隐山志》《金山志》《东兴缪氏宗谱》和《柳村图题咏》等书中,通过缪氏后人对其整理和辑录,可较为便捷直观地一览其作品,使得其人其诗其词能重新进入研究的视野,宏观上对缪鼎臣的人生经历有整体的了解,微观上可以对他的精神世界有进一步的认识。缪鼎臣诗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改朝换代之际士人的心态变化,记录着战争带来的多方面的影响,同时对家族文学的研究有所贡献。
首先缪鼎臣的诗词反映了时代之交文人的价值观和思想的变化,对其研究可对清末民初遗民的社会生活有所认识。《招隐山志序》中冒广生评论其:“作者缪潜,字乾初,今之隐君子也。”[11](P326)该山志作于辛亥革命后缪鼎臣归隐山林之时,冒序从侧面体现其避世的生活状态。蒋星煜根据中国隐士的生活状态等因素,将隐士分为四类:政治生活里的真实的隐士和虚假的隐士;经济生活里的在业隐士和无业隐士;社会生活里的孤僻隐士和交游隐士;精神生活里的养性隐士和求知隐士。[12](P20)
据此,结合缪鼎臣的经历,虽然归隐,他在辛亥之变的作品中仍体现对国事的担忧,在经济上没有稳定的收入,政治上的失意和破灭感,使得缪鼎臣将精力转到编修山志上面,可能依靠这类执笔之事维持生计,多与僧人交游,其自记道:“余憩南郊既久,江天青权长老时时过谈。”[2](P1429)可见他当为虚假的、无业的、交游的、求知的隐士,从中可以看出部分士子在经历家国之变后人生道路的选择和生活状态。
其次,缪鼎臣的诗词在描绘山寺景色的同时,也记录了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以及辛亥革命等社会巨变对镇江这一地区的影响,为这一地域的历史文化研究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如《乙卯春日游招隐寺》《咏珍珠泉》和《金山感赋》《观金山城址》等诗,分别集中地描写了招隐山的名山和金山的险要地势,补充了当地山寺研究的材料。另有《吊文宗阁址》写太平天国焚毁文宗阁的过程,勾勒出这一地区当时饱受战争摧残的图景,同时回忆了光绪宣统之际学堂林立、西学盛行的历史背景,对研究当时思潮的变化有参考作用。
最后,缪鼎臣的文学创作活动是缪氏家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便于勾连缪氏家族文学的发展历程。缪氏家族自明清以来仕宦和文化发展状况,缪鼎臣继承了先祖缪昌期的浩然之气,沿袭着奉忠孝品质为圭臬的优良家风,在风云动荡的年代,以其赤诚之心讽谏,以其坚韧之志修书,心系家国,不忘苍生,如其《招隐山看红叶》所言“至性如火烈,到兹留忠魂。”[2](P636)他的气节在缪氏的家族文化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同时也要注意到缪氏诗歌的不足之处,即可见作品数量有限,流传范围不广,对当时及其以后的文坛影响不够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