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西方神话的差异看中国文化的特质
2021-11-28孙振武张自慧
孙振武,张自慧
(1.上海电机学院 文理学院,上海 201306 ;2.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神话是人类童年的写照,是初民生活经验和思想智慧的结晶,它积淀着人类早期的文化信息,是人类文明的源头活水。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从历史上看,任何一种伟大的文化都无不充满了神话的因素,并为这些因素所左右。”[1]在前科学时代,人类初民把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与认识融入神话故事之中,这些神话形成了他们关于世界的最初记忆,是其对万物生成以及人类起源的浪漫而又严肃的思考。因此,一个民族的神话是该民族文化精神的载体,反映了其先民的世界观、道德观和审美观,决定了该民族的精神风貌和性格特点。其中所包含的价值取向、行为标准和道德风俗,必然对后世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以及行为习惯等产生巨大的影响。中国神话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化育着中国人的道德人格、精神气质和审美意向,形塑了中华民族的性格气质。从中西方神话的差异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文化的特质。
一、重视道德伦理
中国神话重视伦理、崇尚道德,奠定了中国德行文化的基础。中国文明是一个早熟的文明,但由于复杂的原因,与希腊神话相比,中国的神话姗姗来迟,如被很多人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神话典籍的《山海经》①《山海经》成书于战国中后期,并不意味着其中的神话故事是那时才有。其实,这些神话故事的梗概以口口相传的形式在民间已代代流传了很久,并被不断地修改,只是最后成书时间是在战国中后期而已,这类似于《尚书》中的一些篇目,如《尧典》《舜典》等。,比《荷马史诗》晚了五百年左右。此时中国文化已经处于人类文明的轴心期,这使得中国神话被赋予了丰富的德行因子。在这些神话故事中,道德伦理观念约束着中国神祇们的行为,这种富有道德理性的神话反过来又培育着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着人们的行为。例如,敦煌莫高窟中的“伏羲女娲图”描述了中华人文始祖伏羲和女娲一人持“规”、一人拿“矩”,要为中华民族定“秩序”、立“规矩”。中国神话中的神祇不乏传说中的帝王,如伏羲、神农、黄帝、炎帝、尧、舜、禹等,他们都是“德”的化身,神农尝百草以救万民,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等等。与古希腊神祇追求自由享乐不同,这些帝王神祇没有儿女情长,不贪图名誉地位,他们承担着维护社会秩序、为百姓谋福利的责任。
反观西方神话,比如希腊神话,不仅神人“同形同性”[2],而且具有强烈的世俗特征。神祇们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甚至还争风吃醋、贪图名誉地位。希腊诸神的“乱伦”现象普遍,盖娅与其子乌拉诺斯天地交合,冥王哈得斯强迫其侄女珀尔塞福涅成为冥后,而宙斯更是与其妹妹、姑姑等结为夫妻,等等。希腊众神开放的“两性”关系与女娲兄妹无奈的结合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在希腊神话中,对神祇的褒贬是以智慧和力量为准则的。希腊的神祇没有道德的观念,在品德上无可称颂,更不可能激起人们的敬畏之情。他们为了争夺天王之位,夫妻反目,父子火并,杀父者有之,淫母者有之,像宙斯那样寻欢作乐者亦有之。克洛诺斯是经过恶战打败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而做了第二代天王的。在“提坦之战”中,宙斯率领兄弟姐妹与其父亲克洛诺斯交战十年,他成为众神之王后,到处寻欢作乐。美狄亚为了爱情背叛自己的祖国,赫拉因嫉妒而报复伊娥,帕里斯为了美女把金苹果判给阿佛洛狄特,等等。这些希腊神祇们完全受爱、恨、仇、怒、欲、妒等情感的支配,在他们那里根本看不到约束行为的道德规范。
与希腊神祇不同,中国的神祇们始终以道德为准绳,他们不但在私生活上十分检点,而且博爱友善、品行端正、尊贤重能,不做有悖伦理之事,富有忘我精神,不会为满足私欲而胡作非为。女娲兄妹虽结为夫妻,但他们是为了人类繁衍才走到一起的,并且二人对此深感羞耻,还到昆仑山上向天祷告以征求其意见。在创世神话中,盘古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不仅开天辟地,而且将己身化为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震,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成河,经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鬓为星辰,皮毛为草本,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两河”(《五运历年纪》)。女娲亦以其身造福人间,“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览冥训》)。凡此种种,都是中国神话尚德精神的体现。无怪乎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家一接触中国文化,就感叹中华民族是具有严格德行的民族,“孔子的教训”是“一种道德哲学”[3](P129)。认为“道德在中国人看来,是一种很高的修养”“道德义务的本身就是法律、规律、命令的规定”“这道德包含有臣对君的义务,子对父、父对子的义务以及兄弟姊妹间的义务。”[3](P136)“孔子的哲学就是国家的哲学,构成了中国人教育、文化和实际活动的基础。”[3](P137)
二、强调“天人合一”
西方神话强调的是人与自然对立的“物我二分”观念,即认识论中主客体之间的相互对立。比如在希伯来的创世神话中,神与人构成了二元世界,神与人、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神界与人间、彼岸与此岸,这一对对概念相对立而存在,形成了一条外在的超越之路,这是西方民族对宇宙做出的超自然解释。在《圣经·创世记》中,上帝仅仅用几天的时间创造了世间万物和人类。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之后,规定他们必须遵守伊甸园的规矩:“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这体现了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整个过程中,上帝与人没有沟通与交流,更不可能征询人类的意见;上帝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亚当和夏娃的去留,并武断地给他们定下原罪,使其子子孙孙的赎罪之路永无尽头。在这个过程中,上帝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上帝与人类之间构成了二元的对立。不仅如此,在基督教看来,只有人类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上帝创造的自然界是为人类服务的,是为人类而存在的;人类是大自然的主人,具有对大自然无条件的、绝对的统治力。这是西方文化中“物我二分”世界观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西方神话强调人与自然的两分和对立不同,中国神话歌颂“天人合一”,在神话的熏染下,“天人合一”最终发展成为中国哲学的重要命题。“天”是认识的客体,“人”是认识的主体,“天人合一”是指认识主客体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贯通的关系。与希腊神话推崇的“天人两分”不同,在中国神话中,天、地、人同源同构同体。中国神话拒绝对宇宙进行超自然的解释,开启了一条追求内在超越的路径。“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三五历纪》)。这则神话表明,中华先祖盘古最初是与天地融合为一的,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情关系”,这样就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播下了“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种子。中国古代哲学家在体悟天道的基础上,深入揭示了“万物一体”的思想。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张载的“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皆是对“天人合一”的阐发。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古代神话不仅启迪了中国人的哲学思维,也确立了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内核。正如钱穆所说,“天人合一”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4]。而“天人合一”作为中国哲学的宇宙伦理模式,不仅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还关涉着中国传统社会的治理方式和治乱兴衰。这种“天人合一”的观念经过历代统治者的渲染和历代知识精英的阐释,已成为中国文化最为重要的特质。
三、追求内在品质之美
希腊神话追求的是外在的形体之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希腊的神之所以为神,就是因为其在形体上比人更加具有典范性,希腊神话最为打动人们的是充满力量的形体之美。在希腊神话中,不管是宙斯、波塞冬、阿波罗这些男神,还是雅典娜、赫拉、阿佛洛狄忒这些女神,他们都是以其形体之美著称于世的。众神之王宙斯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体格强健;海王波塞冬手持三叉戟,卷发浓须,体魄健硕,充满了活力;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手提棍棒,身披兽皮,勇猛的形象令人敬畏。特洛伊战争是由金苹果的故事引发的,而金苹果的故事就是因为雅典娜、赫拉、阿佛洛狄忒三位女神为争夺“最美的女人”而产生的纠纷。[5]“希腊的神之所以被崇奉为神,不是由于他道德上的崇高,甚至也不是因为他比人更有智慧,而是因为他比人具有一副更加健美的肉体。”[2]19世纪著名的美学家丹纳说:“希腊人竭力以美丽的人体为模范,结果竟奉为偶像,在地上颂之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6]希腊神话对形体的和谐之美的追求,深深地影响了西方人的审美取向,使得后世西方在雕塑与美术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
中国神话的道德审美倾向形成了中国人在审美领域与西方迥异的风景。中国的神祇大多是半人半兽的形象,他们并没有俊美的相貌,但却品德高洁,无私奉献,是人类道德的楷模。中国神话感动人们的不是神祇的肉体,而是隐藏在荒谬怪诞的形象背后的神格力量。作为中华民族女性始祖的女娲,被描绘为人面蛇身,从女娲的形象我们可以了解到先民们在奇特外形背后所蕴含的审美意蕴。古代先民面临恶劣的生存环境,渴望人类繁盛,因此对女性的生育能力和吃苦精神十分推崇,而蛇有很强的繁殖和生存能力,所以中华先民把蛇作为图腾加以崇拜,并将其融入女娲的形象中,以期盼她护佑人类安康、使族群繁衍不息。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当然,女娲的真正魅力来自于其舍生忘死、护佑子孙的“补天”之行,这种无私无畏之德为其赢得了中华始祖的地位。鲧的形象更加离奇,《山海经·海内经》云:“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周礼·夏官·庾人》曰:“马八尺曰龙。龙就是鲧。”中国先民把龙的形象赋予鲧,以使其具有制伏洪水的能力。鲧与其子禹也的确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洪水蹈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山海经》全面地反映了中国古代先民独具特色的审美意识,体现了美善合一、天人合一、生生不息、和谐包容的民族精神的强大生命力。因此,日本学者岩山三郎说:“西方人看重美,中国人看重品。西方人喜欢玫瑰,因为它看起来美,中国人喜欢兰竹,并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美,而是因为它们有品。它们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这种看重品的美学思想,是中国精神价值的表现,这样的精神价值是高贵的。”[7]
总之,西方神话崇尚健美的外形,中国神话追求内在品质高尚与无私;前者颂扬力量,后者敬慕道德。中国神话对心灵高洁、道德崇高的向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文化的发展趋势,使中国文化最终成为重视心性的伦理型文化。
四、崇尚人类和平
西方神话崇尚武力,鼓励竞争和对抗。这表现在古希腊神话对神的力量的推崇,对英雄力量的歌颂。在古希腊神话中,战争与掠夺是其反复渲染的主题,《荷马史诗》就是以著名的特洛伊战争为背景的。在这场战争中,以迈锡尼为首的古希腊诸国为了掠夺特洛伊的财富,组成强大联军,东渡爱琴海,远征特洛伊。《荷马史诗》中的神话故事没有谴责希腊联军的侵略行径,反而自始至终都在渲染侵略者的刚强威武、机智勇敢,讴歌他们在侵略异族战斗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希腊一方的民族英雄阿喀琉斯仿佛就是为这场战斗而生,也因这场战斗而死;特洛伊一方的战斗英雄赫克托耳不顾父母和妻子的哀求,毅然出战阿喀琉斯,表示宁愿在特洛伊城下光荣战死,也不愿做个懦夫而苟活人世。崇尚战争的价值观是他们对个人荣誉珍视的体现。
与西方相反,中国神话倡扬和谐、追求和平。对外征战不是中国神话的主题,它所集中宣扬的“尚和”理念主要建基于圣王的德行之上,具体表现为历代圣王对大一统观念的倡导和对民本思想的推崇。例如,传说伏羲创造了八卦和文字,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拉开了华夏文明的序幕;炎帝为百姓疗伤治病,发明刀耕火种,教人们垦荒种植;黄帝播百谷草木,大力发展生产;尧“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即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和合万国”(《史记·五帝本纪》),可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楷模。舜在位期间,选贤任能,体恤民情,开诚议政,统一律法,颁布历法,推行礼仪教化,德服天下友善诸族;禹“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史记·五帝本纪》)这些圣王均被塑造成品德高尚、品行端正的楷模,他们不以天下为己有,而是举贤授能,通过“禅让”把帝位传递下去;他们都具有仁慈、敬贤、宽厚爱民的品质,致力于建构和平安宁的社会秩序。
综上,中西方神话中包含了不同取向的价值观,这导致了中西方文明迥异的特质。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可避免地会被打上后世观念的烙印,从而失去其本来的面目,但它仍会程度不同地透射出原始社会的原貌,体现出原始初民的价值观念与内在精神,表达出人类初期的一些精神形态。这些精神形态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不断地被发扬光大,并积淀于民族的精神深处,最终成为该民族的文明之根和文化之魂。作为文明的源头,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的差异导致了东西方文化价值取向的不同,使得中华民族具有与西方各民族迥异的性格特征、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更使中国文化具有了自身独有的特质,即重视道德伦理,强调“天人合一”,追求内在超越,崇尚人类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