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中国民话之会
2021-11-28何彬
何 彬
2019年夏天,收到出版社寄来东京都立大学(以下简称都立大学)名誉教授饭仓照平老先生新出的书《中国民间故事和日本》,我很是感慨,老人家八十多岁还这么加油写书。饭仓先生1998年3月退休, 我是接替他走后的空位,受聘副教授兼博士生导师,入职都立大学中文教研室。之前,我在中国民话之会(以下简称“民话之会”)的研究会上见过他几次。退休后的饭仓先生经常出现在教研室,他还会关心并询问中国最近的研究状况。
2000年刘魁立先生访日,在民话之会的研究会上演讲,饭仓先生邀我做翻译。2005年,我去台湾参加纪念娄子匡先生百岁的活动,回来后饭仓先生邀我在民话之会的研究会上谈谈参会的感受,我们还联名编写了《娄子匡年表著作一览》登在会报上。2004年,都立大学改名为“首都大学东京”时调整编制,我调到人类学教研室。之后,我忙于自己的课题调研,不大参加民话之会的研究会,也很少见到饭仓先生了。
2019年7月底,收到书后大约一个月,我突然听到饭仓先生于7月24日病逝的消息,很是震惊和意外。因为我在前几天刚给饭仓先生发去感谢惠赠大作的短信,告诉他我接他的班来都立大学工作二十多年,还有一年也要退休了等等。知道他喜欢喝酒,还附了一盒可以作为下酒菜的袋装日本小菜。我查看了一下邮寄收据,天啊,信件和小菜竟然是在他去世的那天寄出的!我非常后悔没有早点寄出,如今它们成了永远无法寄到的信件和不能再请他品味的下酒菜……
几个月后的追思会选在饭仓先生生前常光顾的一家中餐店里包场举行。其间我们谈到饭仓先生最后那本大著,得知他希望把这些内容介绍到中国。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在体力可能时,把他写书引用的资料和中文原文或出处的卡片等都一点点整理出来,按章节分装打包,供日后翻译时方便查找和核对。听到这些,大家都非常感动。怎么实现先生这个遗愿,成了那晚的一个话题。先动手翻译成中文,再考虑其他。那晚达成的这个共识,开启了一个尚没有出版计划就开始的翻译行动。很快十几个人分别承担下翻译章节或负责项目。
我负责第五章“研究回想”。这一章记述了作者和民话之会与钟敬文、李福清、大林太良、伊藤清司等人的交往,从侧面勾画了民话之会把中国民间文学和神话学研究者的人生以及研究论文和相关的思考都发在该会的刊物上,开创了跨学科、宽广视野的学术交流范式,也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中日民间文学界人物交流的历史线索。在阅读第五章以及翻译过程中要经常查阅民话之会的资料,我也跟着走进那过去的时光。一些已经记忆模糊的往事一点点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一些亲身经历过的片段也被饭仓老师的文章串联起来了。几十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当年走进民间文学、民俗学和日本文化研究之后的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多位学者竟然都是民话之会的会员或相关人员。一个形象活了起来:一个新颖却又极度低调的民间文学的学术组织曾经在日本社会和学术界默默地形成、存在并活跃了近半个世纪。它是为中日民间文学界的交流开启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扇窗口的民间组织。它在讲授中国民间文学课程的都立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形成。它的成员们通过主题多样化的研究会开启或深化了对中国的认识,走上了研究中国文学、中国各民族民间文学的学术之路。民话之会事务局设在都立大学,这所大学中文系培养出一批优秀的中国文学、民间文学、神话学和民俗学的研究者。会员们一册册翻译出版中国各民族民间故事传说,在会刊上介绍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和神话学等学科的研究动向、编撰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目录,在日本出版界留下珍贵的足迹。他们用自己学到的流畅的中文做工具,承担了20世纪80年代民间文学、神话学等学科的中日交流事务。这就是“中国民话之会”(1967—2011)。44年来,它一步步推进、扩展中日两国间的学术交流。随着人文学界的国际交流日益细分化、规模化、系统化,2011年,民话之会出了第100期会刊之后,会员们集聚一堂,回忆过去、畅想今日,然后隆重而又静静地让自己的组织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了。
我一面继续翻译整理饭仓先生的著作,一面为民话之会的历史所感动。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大林太良、伊藤清司、钟敬文、李福清等前辈已经作古,民话之会形成时的任课教员村松一弥,及后期一直负责会务的饭仓照平先生也已故去,早期会员们都已荣休。回顾民话之会44年的历史轨迹,记述下这个开拓了跨学科多领域学术交流、吸引年轻人进行多样化研究、提供研究中国的视野和课题、组织形式舒缓而又育人业绩极大的民间学术组织的历史功绩的工作已经刻不容缓。翻译饭仓老师著作需要回忆民话之会的活动历史,包括许多人物和事件的细节。把这些重要的文字记录下来,让同时代的、后一代的学者们知道,这是一份责任。几位老师欣然应允写下的对民话之会的回忆和几篇当年中日民间文学交流的记述,便构成了本次特别策划栏目的主要内容。
这几篇短文貌似平淡的记述,字里行间却展示了新中国刚刚成立,在日本的一所大学里——东京都立大学的中文教研室,有一群人热心关注着新中国的文学、神话、民间文学学科的动向,把中国各民族民间故事翻译成日文,介绍给日本学界和日本国民的积极活动,他们是热心地在日本讲述新中国故事的可敬的人们。
民话之会的前身是成立于1967年的“民间文学研究会”。村松一弥先生是课任老师,也是第一任负责人,具体的事务由硕士班的加藤千代负责。他们开拓了日本口承文艺和民间文学界、神话界和部分民俗学界与新中国开展人员和学术信息交流的第一步。加藤教授调离都立大学以后,饭仓老师一直担任民话之会的事务负责人。2011 年,通讯出到第100期,民话之会正式宣布停止活动(可参考马场英子《中国民话之会简介》,川野明正《中国民话之会的后期活动》)。
近半个世纪里,民话之会在新中国和日本的民间文学和口承文艺界、神话研究界之间起了重要的窗口和桥梁作用,促成了第一个日本民间文学代表团(即日本口承文艺学会代表团)访问中国,承担具体业务实现了第一个中国民间文学代表团(即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代表团,主要成员有贾芝、马学良、王汝澜)访日,并通过翻译中国民间故事,出版中国民间故事集等,为日本民众打开一个了解新中国的窗口。静冈县伊东市市民北岛岁枝曾经想全家自杀,她读了苗族民间故事《灯花》后获得勇气,打消了自杀念头。《人民日报》曾经对这一事件进行报道,1981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邀请北岛母子访问中国。1982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访日代表团一行专程去伊东市看望北岛女士,当时的日本电视和新闻进行了报道,轰动一时。《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代表团访日》一文记述了这一内容。
参与民话之会活动受其影响的那些研究生们,毕业后走上大学讲坛继续讲授中国、研究中国,开辟了日本大学层面积极与新中国交流的模式和途径,推动了中日文学、民间文学、神话学、民俗学的学术交流,也为日本社会开启了一扇了解新中国、了解新中国民间文学界研究状况的珍贵窗口。“中国民话之会对我来说,既是学习中国文学和民间文学的摇篮所在,也是中国之窗所在”,这是饭仓教授的博士生、明治大学川野明正教授的感受,也是其他早期会员的心声。池上贞子是1972级都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后成为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家、迹见学园女子大学名誉教授。她研究张爱玲并翻译多部中国小说和论著。她的回忆文章《从中国民话之会起步》,从题目上就道明了她对民话之会的认同和情感。“中国民话之会是我研究和创作的出发点”,在研究生时期,她分担翻译中国民间故事,这是她一生研究中国文学的起点。文章回忆了她与乌丙安先生的交往。她还是最早单独访问中国民研会办事处的日本人,成为中日民间文学界交流的第一人。
会员们自己组织的学习、研究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会,对此感兴趣的外界人士都可以自由参加,会员多时有150多人。从20世纪60年代起,民话之会通过各种活动,积极介绍当时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活动,中国民间文学、神话学的研究动向,少数民族研究动向等。当时中日还没有正式建交,民话之会给日本民众、日本社会提供了十分稀少、贵重的中国学术信息。明治大学川野教授在《中国民话之会的后期活动》里谈到,他还是另一所大学的硕士生时,参加了民话之会的活动,感觉听到的研究话题都十分新鲜,感受到去中国做田野调查的乐趣。这种向往促使他下决心博士课程考进都立大学中文系,直接师从饭仓照平先生,开始了他研究云南少数民族文化的第一步。
日本比较民俗学会干事斧原孝守先生《东亚比较故事学的探求》一文,讲述了他在“读了1980年代日本陆续出版的中国少数民族故事集后感到相当震惊,当时所受到的冲击时至今日仍影响着我。因为在相距我们甚远的中国的云南、贵州的高原地带以及青藏高原东部或者华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之中,竟流传着与一些长期以来被视作日本民间故事代表作极其相似的故事。”“为了解开这些疑问,我开始研究中国民间故事。”他在口承文艺学会上认识饭仓先生并知道了民话之会。“当时,《中国民话之会通信》发挥着向外界宣传日本的中国民间故事、民俗学研究成果和信息的作用。通过《中国民话之会通信》,可以基本掌握研究的动向。”他对自己研究方向的回顾,也是对民话之会翻译、介绍中国民间故事的效果的评价,他所依赖的中国民间故事最新成果的发布源头,就是民话之会的会刊。他本人也在这份会刊上多次发表论文,这从川野明正文章归纳的后期《中国民话之会通信》的论文、调查报告及部分连载目录中可以看到。
70年代和80年代,中国民间文学、神话学甚至民俗学人士访日,很多是民话之会来承担办理邀请手续才顺利成行的。他们到日本后都在民话之会的研究会上演讲过,并介绍中国研究界的发展和现状。可以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和日本相关学界交流的第一步,是从与民话之会的交流开始的。民话之会的文化交流作用和窗口功能在那个历史阶段是无以替代、无比重要的。
加藤千代撰写的《日本口承文艺学会代表团访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代表团访日》,向我们展示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和日本学界交往的详细状况,许多细节非常感人,是重要的学术史史料。
90年代以后,民话之会转而专注民间文学界的学术和人员交流。《中国民话之会的后期活动》归纳的海外访日学者在民话之会做学术报告的记录,1987年至2002年的13则记录里,至少11个是中国学者,有我认识的(省略敬称)李子贤、刘魁立(2次)、陶立璠、白庚胜、苑利、郑土有、张正军、麻国庆等。①应该还有陈勤建先生。
民话之会在东京都立大学成立并持续发展四十几年,是当年那些老师和研究生们对新中国的高度关注和热情使然,也是那时都立大学中文系的学科氛围使然。这里回过头来简单介绍一下我入职的都立大学中文教研室。都立大学成立于1949年,日本大学的中文系一般以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为主,都立大学则不同,中文教研室的教师们特别关注新中国的文学尤其是民间文学的研究动向。②这是马场英子教授《中国民话之会简介》开头讲到的。由于都立大学中文教研室是一处不可替代的、最早开启新中国研究的大学系所,在那样的学术氛围里,才有了从民间文学课堂研讨会形成的研究会“民间文学研究会”(后来改为“中国民话之会”)的诞生。学位论文以中国民间文学为题的村松一弥教授,他的研究班里汇集了来自日本各地、关心新中国民间文学的学生们,其中有后来和中国学界一直有学术关联的加藤千代、西胁隆夫、马场英子、池上贞子、铃木健之等人,还有转而研究中国文学或华侨华人文化、文化人类学的学者。都立大学民间文学方向的研究生们毕业后大多到日本的大学任教,他们讲授中国民间文学,培养下一代以中国文化或民间文学为研究课题的弟子。马场教授的文章详细罗列出会员们辛勤翻译介绍到日本的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故事,也是一笔被翻译成日语、介绍到日本的、珍贵的中国民间文学史料。
我在都立大学工作了二十几年,饭仓老师著作第五章也翻译出第一稿了。我希望以回忆民话之会活动轨迹的特集和饭仓先生著作的早日出版来告慰饭仓照平先生、答谢民话之会会员的老师们给予我的大量的学术关照和生活关怀。③在我留学期间以及后来的学术发展过程中,先后受到多位日本学者的亲切指导和照顾。现在才明确知道他们都曾经是民话之会的会员,有些人还是在都立大学中文专业学过民间文学的。这也是我对民话之会的情感一下子大为增加的原因之一。
民话之会,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日本讲述中国故事,为新中国的学术尤其是民间文学做了大量的翻译、研究和介绍,在早期人员交流和学术交往中几乎是唯一的民间窗口和桥梁。他们讲述中国的故事,研究中国的民间文学,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影响学术界,影响学生,影响日本社会,是珍贵的历史存在,在此用特别策划专栏形式纪念他们、感谢他们。向所有民话之会的会员和有关的老师们致敬,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