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中共海上敌后游击战场的开辟与斗争*——以苏中抗日根据地“土海军”为中心的考察

★ 干 宁

近年来，学界对国共两党敌后游击战问题的研究由过去宏大定性分析，深化到多地域、宽领域的精细化研究，其中不乏新意之作，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贺怀锴的《抗战时期长江流域国民政府海军敌后游击战》①贺怀锴：《抗战时期长江流域国民政府海军敌后游击战》，《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3 期，第141 ～148 页。，该文逻辑严密，论述了国民政府在抗战相持阶段，变被动为主动地开展海军敌后游击战的过程，对学界过去较少关注的国民政府海军敌后游击战问题进行了研究，也引发笔者的思考，即在滨海广大的中共敌后抗日根据地，面对实力强大的日本海军，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力量是否也进行了海上对敌斗争活动呢？

带着这一问题，翻阅前人先行研究，发现学界对该问题的关注较为缺失，但在阅读相关史料时却发现，中共曾在苏中抗日根据地建立了一支“土海军”②由于该部在新四军内部以“土海军”自称，故本文选用此称谓。参见《粟裕文选》第1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21 页；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 ～11 页。——苏中军区海防团。这支部队持续开展包括对敌作战、情报与要人护送、重要物资运输等一系列海上敌后斗争。1941年3月，为应对日军“扫荡”，粟裕决定从新四军第1 师师部警卫团抽出三个连作为组建海防团的骨干，并委任新四军第1 师第3 旅旅长陶勇兼任海防团团长、第1 师后勤部部长罗湘涛兼任政委。海防团成立初期编有3个海防连、1个机炮队和1个山炮队，共计800 多人，35 条船。

本文以探寻中共海上敌后游击战为鹄的，以苏中抗日根据地“土海军”为考察对象，在对相关资料、档案、日记、回忆录及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所藏档案等史料①关于“土海军”相关文献史料见于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文献》（1）， 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马洪武主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3），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南京军区政治部编研室编：《新四军组织发展实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所藏外务省、防卫省相关档案。回忆录资料集中于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中共盐城市大丰区委党史工作办公室编：《新四军海防部队的创建与发展》，未刊本，2017年；粟裕：《粟裕战争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粟裕文选》第1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4年。进行鉴别、分析，以期能稍有丰富中共领导下敌后游击战问题的研究面貌。

一、三角地带的三角斗争：日伪、国民党、中共三方在苏中地区的复杂斗争态势

1937年，沪、宁、杭等战略要地相继沦陷，日本华北方面军随后意图沿津浦铁路南北对进，夹击重镇徐州。但日军参谋本部却以“不要被敌诱发导致战局扩大，兵力被牵制，而妨害国军全面整理整顿，以适应下步，应预先考虑大转变措施”②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2 卷第1 分册，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译稿，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 页。为战略考虑，断然否决华北方面军扩大作战地域的要求。日军内部之所以出现抵牾，原因在于虽然战场上快速推进，但维系战果却力不从心。这一时期，在攻陷的三角地带③日方将沪、宁、杭中间区域称为“三角地带”。参见：《三角地帶內戰鬥詳報》（1942年11月19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藏，档案号：C08030153900。区域，日军因兵力紧张，不得不将军事力量集中于维持对大城市的控制，而对广大的中小城市及乡镇却缺乏有力管控，这些区域出现了权力真空。日军内部分析称：“我军支配下的只不过是点和线，在我军占领的周边，到处有敌游击队出没”④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日本海军在中国作战》，天津市政协编译委员会译，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19 页。。据长期在敌后斗争的粟裕回忆道：“新四军进入苏南前，交通线五六十里才有敌兵十余人，交通圈内，甚至百十里都没有一个日军。”⑤粟裕：《先遣队的回忆》（1939年4月），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文献（1）》， 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261 页。德国人汉斯·希伯（Hansspe）也报道称：“新四军刚到苏南时，日军每隔十里或十二里修建一个据点，作为游击队活动的结果”⑥［德］汉斯·希伯：《敌后游击战打乱了日军的战略部署》（1939年4月），《新四军·参考资料（1）》，第85 页。。

日军大本营为了避免旷日持久的消耗，遂制定“以战养战，以华治华”的战争策略。日军在军事进攻之余，着重加紧拉拢汉奸，企图建立和巩固日本领导下的占领区统治秩序。而苏中地区是日本打造“以战养战，以华治华”的重点区域，原因在于该地区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均有重大价值意义。苏中靠近上海，紧邻汪伪“首都”南京，而宁沪铁路、宁杭公路、京杭运河则是为日军前线部队提供补给的主要交通线，实为“沿江为威胁敌人之大动脉”⑦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62 页。。同时，该地区自古以来为鱼米之乡，不仅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而且“大规模之近代工业，如纱厂、面粉厂、碾米厂、机器厂、火柴厂等均有之，是比较资本主义化的地区”⑧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62 页。。苏中地区因其特殊性而得到日伪、国民党、中共三方的关注，因而在该地区反复角力，使该地形成了三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复杂博弈局面。

驻守苏中的是日军“中支”派遣军第13 师团独立第12 混成旅团，该团兵力常年维持在5600 人左右。由于同时担任京沪铁道警备任务，兵力呈线性分散，而苏中地区又十分广阔，致使兵力部署捉襟见肘，不得不大量利用伪军。1942年11月，粟裕在如皋县南坎镇（今属如东县）出席苏中军政党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时分析称：“敌军为数不多……而苏中伪军则数量极大，几乎超过敌军十倍以上。”①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3 页。虽然不得不大量依靠伪军，但日军始终对其不信任。究其原因，在于“伪军之成分复杂其目的在于升官发财与抢掠，自不能如敌人之意，与敌寇当有利益冲突，且伪军之中不无尚存有民族观念之分子，因此，敌军对之不能不有所顾虑在”②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3 页。。为了控制伪军，日军常采取分制政策，“如敌指使胡冠军反对杨仲华，不使其造成统一力量常常利用甲部打乙部，或利用乙部打丙部，于是增加了伪军之间的矛盾”③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3 页。。日伪间关系的裂缝给苏中地区国共敌后游击力量提供了生存发展的空间。

国共双方在敌后游击战中均采取了类似的韧性战法，但结果却各不相同。日军虽陆续攻陷江都、南通、徐州等战略要地及铁路交通线，但国民党军仍控制运河及通海公路地区，国民政府江苏省主席韩德勤部也保存有相当实力。此外，这一地区还活跃着戴笠组织的“忠义救国军”。对中共敌后游击力量而言，面对敌强我弱的军事力量对比形势，短期内既然无法击溃日军，收复失地，最务实且重要的即是维持生存，徐图再进。

关于中共游击力量的斗争策略，学者黄道炫指出：“粟裕在苏中的对日斗争可以说是寻找战和不战中间点……都以最大限度保持己方有利地位为原则，这是生存原则在战时的实际诠释。”④黄道炫：《刀尖上的舞蹈：弱平衡下的根据地生存》，《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3 期，第11 页。在敌后斗争中，中共注重避免过分刺激敌人，但也并未放弃、回避对敌斗争。陈赓在谈到敌后军事斗争原则时指出：“强调保存实力与积蓄力量，借口伤亡，不作积极活动，任敌猖狂；或是游而不击，或是作假报告，敷衍塞责。这些做法不但使根据地无法巩固，力量不能积蓄，而且使战后的优势变成空谈。”⑤《陈赓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第 119 页。客观来说，新四军对敌作战规模虽然不大，但次数频仍。从成立到皖南事变前的两年多时间里，新四军作战多达1200余次⑥参见荣维木等著：《中国抗日战争史》第2 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209 页。，几乎平均每日一战。高频次作战的意义在于，保存有生力量的同时，达到“积小胜为大胜”的战略目标，从而有力地牵制日军，配合正面战场作战。

此外，中共还采取了极为务实且灵活的斗争策略，注重做伪军的工作，获得伪军中部分人员的同情甚至支持。部分伪军出现了“黄皮红心”现象，对日军阳奉阴违，明里执行日军分进合击的命令，但暗里却常常“分而不合”或“合而不击”。遇到新四军抵抗时，甚至主动后撤并表示：“系不得已参加清剿……请求我方原谅或派人通知我方暂避。”⑦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5 页。当新四军某部欲从敌占据点附近渡河时，“伪下级军官向上级请示如何动作，其上级答称：放几个船出去让他们通过好了”⑧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5 页。。中共政治工作不仅对伪军效果颇佳，甚至令日军也极受震撼。粟裕在苏中工作总结中谈道：“对敌工作的一些成绩影响下，更促进敌寇军心的动摇。比如在某次送慰问袋到敌人据点后对方即有复信回来，表示过去对我军的疑窦已经消除，愿于今后给我以物质困难上的便利，又如这次二窎战斗，敌驻四分区司令保田被我击毙，以及我方将敌尸送回，在敌军中引起极大的反响，认为新四军是大大的，其特务机关亦承认新四军政治上胜利了。”⑨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173 页。

不过，随着新四军的东进抗日，三种军事力量角逐消长，原有微平衡⑩日、国、共三方在苏中地区力量均不足，三方都希望通过“借力”方式减少自己损耗，巩固或获取在该地区的优势地位，因而形成了复杂的三角斗争。日军与国民党军明明互为敌手，却彼此达成一定默契。国共双方虽为友军，但摩擦不断。三者间形成了“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态势，并维持着三角间力量的微平衡。只要一方力量衰弱，微平衡就极易被打破。下的三角斗争注定不可能持久。国民党军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兼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视新四军苏北部队为心腹之患，企图先集中兵力进攻黄桥 ，消灭或驱逐立足未稳的新四军苏北部队，然后移兵北上，进攻南下的八路军第5 纵队。1940年9月，黄桥战役中新四军以少胜多，击溃韩德勤主力部队。

自此，日、国、共三方的微平衡被打破，引起日本驻军的极大关注。当中共在该地区获得压倒性优势后，日本决定加大“清乡”力度，遏制中共抗日武装的发展。黄桥战役后，国民政府在该地区再无足够军事实力限制新四军的发展。日本侵略者大敌当前，国民党虽口头承诺合作，一致对外，但在执行层面却连基本的人道主义都不顾。1941年8月25日，陈毅的工作总结报告中提到，“三战区之陆军医院，历来拒绝收容本军伤病员，其理由为‘防止赤化’”。①马洪武主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3），第428 页。新四军虽对国民党军一再克制忍让，但也在忍无可忍情况下与国民党军在黄桥发生决战。黄桥战役虽以新四军胜利而结束，但新四军领导人也清楚地认识到，“所以当韩德勤基本上被消灭以后……虽然是由复杂进到比较单纯，也就是说由三角的斗争变成了基本上是由我们和日寇两方的斗争，但斗争的尖锐化、残酷性却比过去更加厉害了，近几个月来的事实已证明了这个估计是正确的。”②马洪武主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3），第249 页。

实际上，中共一开始在苏中地区的战略擘画就不是仅打游击，而是建立稳固的敌后根据地。日军在新四军取得黄桥战役胜利后开始持续重点“扫荡”，不仅“在苏中区范围内构筑起了新的据点、新的公路，增加了大量的敌军和伪军”③马洪武主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3），第249 页。，还分三个阶段将苏中地区分割成多个区块进行反复“扫荡”。中共方面也感知到，“与两三个月来的行动事实，可知现在的清乡，虽非过去的一般扫荡可比”，日军及伪政权除了传统的军事清剿、经济掠夺以外，格外重视政治，甚至提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④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抗日根据地》，第90 页。的方针。

在日军针对性的扫荡下，苏中抗日根据地陷入极度艰苦的环境之中，如何保存有生力量，坚持在敌后持久抗战，成为现实面临的问题。军事学上认为：“敌人占据绝对性优势时……绝不轻易在固定的点上不动，静待敌人的袭击。反之他应该灵活作战，争取主动权，利用一切机会抓住并打击敌人的弱点。”⑤［瑞士］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唐恭权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8 页。新四军在陆上遭遇生存空间的强力挤压，但同时，日本海军为应对太平洋战争，大量舰艇抽调至太平洋战场，对江苏沿海控制力有所下降，而这一地区又基本没有国民党海军力量的存在。鉴于此，开辟海上游击战场既可避免与国民党军进一步摩擦的风险，又可以开辟对外联系的交通生命线，打破日军的“围灭”策略。这样，出于现实与战略的双重考量，新四军的领导人决定将目光投向海上，开辟敌后海上游击战场。

二、缝隙与生机：“土海军”的战术运用与对敌斗争的展开

苏中敌后抗日根据地濒临黄海，其海岸线地区是一片地形地貌特殊的沙质浅滩涂。数百年潮起潮落的海洋作用使该地近滩形成许多露出海面大小不一的沙屿。每日潮汛起落之时，沙屿之间又形成众多港汊交错。这种地形复杂的海域使尖底的日本海军舰艇极易搁浅，而该地渔民使用的平底木帆船却可自由航行。这一时期，日军“清乡”重点在陆上，而因舰艇航行不便，其在沿海浅滩“既无据点，又难封锁。”⑥《粟裕文选》第1 卷，第221 页。这片海域既是日军“围剿”新四军的缝隙之处，也是新四军与敌周旋，摆脱部队不利位置作战的转机之处。因此，粟裕决定把苏中抗日根据地相对稳定的基本区域确定在这片滨海浅滩涂，将苏中这边特殊的海域建成海上抗日根据地。⑦《粟裕战争回忆录》，第256、262 页。

（一）“土海军”的创建及其战术。新四军在南方创立之初，时任副军长的项英就精辟地分析道：“江南有七多：麻将多，茶馆多，澡堂多，大刀会多，土匪多，青帮多，两面派多”①马洪武主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 第2 辑（1937—1940）》，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9 页。。与陆上日、国、共三角激烈博弈不同，苏中这片海域三方关注都较少，这里政治上的真空由当地的封建渔会所填补，而且该地“海巴子”②当地对海匪的俗称。出没频繁，“海巴子”与封建会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打开海上局面，就必须下海了解沿海各港口、港汊的分布及水情、地形等情况。这一切的关键在于要有船，船虽然在船主手中，但船主却受控于封建渔会，它们不仅阻挠新四军租借船只，更是放出“海上风暴起，渔鳖把人欺。浪涛吞尸骨，家人泪淌衣”③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136 页。等恐怖蜚语来蛊惑军心，所以“土海军”创建之初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与当地封建渔会的关系问题。

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力量，“土海军”采取了务实的统战政策。首先，确定了对封建渔会头领王平仲采取内紧外松的方针，避免引起兵变或致其投靠日军。其次，同当地封建帮会势力上层人物结拜为兄弟，引导帮会成为抗日救国的武装力量。传统的封建帮会出于性别歧视等种种因素，罕见有女性身影，新四军在对苏中封建渔会的统战中，成功地使民运队的潘文俊、陈少康两位女同志加入其中。不仅使这股封建帮会出现人员性别上的表象变化，也使封建色彩浓厚的“忠孝节义”结拜宗旨有了新的革命内容：

忠：忠于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抗击日寇，保卫祖国。

孝：孝于炎黄子孙，中华儿女，不做残害人民之事。

节：中华民族气节，不做叛徒卖国贼，不做民族的败类。

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新四军工作，不出卖抗日兄弟。④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137 页。

对封建帮会进行统战之后，原先千方百计阻碍新四军租借船只的封建帮会甚至亲自出面组织征借。船只问题解决后，“土海军”开始了艰苦的海上练兵工作。《将苑·卷一·习练》言：“夫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作为海上游击部队的“土海军”从无到有，从稍有建制到实际能战，是如何一步步建设的呢？海战中又采取的何种战术？这些都是需要梳理的重要问题。

对于租借来的民船，“土海军”都付给船老板和船工满意的租金与工钱。这不仅使征船能随要随到，更重要的是可让船老板与船工将海内一般特点悉数传授，极大地缩短了海上游击部队对海域情况摸索的时间。从粟裕作的《1942年海上工作概况》工作报告来看，“土海军”不仅短期内弄清楚了该片海域潮汛时间、风向情况、汛期特点、地形与水流等基本情况，甚至各港口水流线方向变化等细节问题都已了解。在多次海上练兵之后，“土海军”成立的第一年内就与骚扰掠夺渔民的海匪战斗五六次，逐步探索摸索出了海上战斗船只队形编组、火力组织、战术手段、通信联络等方面较为完整的海上战术思想。

1.兵力组织与火力配置。海上游击力量在精不在多，而且客观情况是征借来的民船普遍偏小。针对这一实际情况，要求“每船兵力配置不要多，只要八名，少者四名，步枪每船有五六枝，而重要的要使每个战斗员熟练海上活动，了解和习惯各种海上行动常识，每一个人是战斗员同时又是驾驶员……每一组能配备一挺机枪，有重机枪一挺更好，以便发扬近距离短促射击，摧毁敌船”⑤《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0 页。。此外，不仅要求“指挥员要能正确掌握方位判断，熟悉港口、沙滩位置及潮汛等”，并且“每船有一熟练海上行动而且勇敢的人，发生战斗时不但能指挥战斗，而且能掌握艄公（船老大）……每一个指战员要熟练旗语记号和懂得联络方法”⑥《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0 页。。

海上游击部队的船只编组以三只为一组，每组设置一名指挥员，船只编组队形“使用有一字队形、三角队形等等，主要依据海区港口、沙滩等地形来使用，以便于联络，便于指挥，发生情况时便于迁回包围”①《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1 页。。此外，船只为了战略欺骗，常常伪装为渔船、商船，并将船上“工事伪装能用铁板、棉花絮做成夹子，或用麻袋、蒲包装土作防御工事”②《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1 页。。

在实际与海匪的战斗中，海上游击部队也不断总结经验教训。诸如“开始与敌船接触时，即使敌已向我猛烈射击，我仍不应开火，应尽一切方法以包围形势逼近敌船，突然施以火力袭击……在行动时，各船要成小组行动，不能太分散，如前后失去联络，容易遭受匪船包围”③《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2 页。等等，由此可以看出海上游击部队战术思想在实践中不断发展。

2.通信联系与战术手段。海上通信白天采用旗语，具体做法是使用鲜明颜色的布做成旗子，使用前召集部队同志统一约定好相应旗意，旗子又细分为战斗识别旗、普通联络旗及总指挥旗。夜间战斗时，则用红绿灯、电光、火把等代替，配合挥动次数、方向来辨识船队意图。

具体战术手段上，开战前首先派出“侦察船在前面，要特别轻快和伪装，遇情况时迅速回转报告，但侦察船要特别注意不要与本队失去联络，而误入匪圈”④《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1 页。。侦察船进行战场情报搜集，通过旗语传递情报，指挥员形成作战预判并进行部署。与敌进入海战战场时，需遵循五项原则：“（1）与敌船不要迎面而上，而要从上风、上水的侧面进行包围，便于追击和发扬我火力。（2）无论何时，要注意争取自己处于外线包围地位。（3）敌人向我射击，我不过早开火，主要掌握艄公，指挥各船行动。（4）在逼近敌船近二百米时，我突然开火最为有效，过早开火，不但浪费子弹，而且使敌船有机会遁逃。（5）我在有效距离内，应集中火力打敌船掌舵部位，先打死其使敌船失去掌握，或打断敌船樯桅。”⑤《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2 页。此外，船队在备战宿营时不许密集停泊，避免“引起敌空军注意，而发生情况时，又不易发扬火力”⑥《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1 页。的情况产生。

在实际战斗中，海上游击部队格外强调做好海陆配合及滨海群众政治工作的重要性。1942年12月，粟裕在海上工作报告中总结道，“我海上部队必须有陆上部队配合，陆上有了警戒阵地，海上行动就不致遭受敌袭，而且搜集情报、采办、补充水、粮草，都能有计划进行。要开展海上工作，必须将海滨群众组织起来，我工作有了基础，使海匪不易埋伏，日伪亦无法侦察我之行动。”⑦《粟裕文选》第1 卷，第333 页。海陆协同的战略使海上游击部队不至于成为沧海中的浮萍，中共最初希望在此地建立牢固的根据地而不是游击的构想亦有机会得以实现。

（二）对敌斗争的展开。1941年底，为了粉碎日军针对中共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残酷“扫荡”，新四军军部指派专门部队控制弶港、环港，以便在日伪“扫荡”时通过陆海相连的方式与敌周旋游击。随后，粟裕率部分师直属单位登船由弶港出发，进行海上试航和演习，展开对敌海上斗争策略的具体部署，成功招抚了“海巴子”孙二虎部、原国民党叛军陆洲舫部，控制了苏中地区沿海海面，并开展建立海上抗日交通线、组织转移与护送、保护渔民生产与发动群众抗日运动等一系列对敌斗争。

1.建立海上抗日交通线。1942年，随着滇缅公路大动脉中断及国共摩擦的加剧，中共方面从国民政府获得抗日物资愈发困难。同时，日军“围剿”“清乡”力度加剧，原先诸多自办工厂、农场遭到敌人破坏，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物资需求却在增多。因此，靠近上海、南京的“土海军”成立之初就被赋予从敌占区获取抗战物资，建立一条海上交通生命线的重要使命。

在日军的严密封锁下，“土海军”成功建立了一条海上抗日交通线。新四军设法在浦东创办了宝丰渔行、大华公司等作为中共在敌占区的秘密联络站和贸易机构，并在敌人的关卡安插秘密人员和收买伪军警。“土海军”通过打击、争取等方式，将航线中原先由“海巴子”占据的鸭窝沙等海岛变成物资转运的中转站。具体做法是，装载苏中抗日根据地所产的粮食、棉花、渔产运到上海商行出售，再在敌人心脏地区采购“枪支、弹药、硫磺、西药、无缝钢管、电讯器材、汽油等……甚至包括印刷机、印钞机、军工设备等”①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7 页。运回抗日根据地。1943年，中共在上海地下党成功采购到一批无缝钢管、车床等造炮原材料和设备。这些物资在敌占区受日军管控极严，如若运抵抗日根据地“估计可造六O 炮、八二炮两三百门”②陈丕显：《苏中解放十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59 页。。“土海军”在船上精心伪装这批重要军事物资，成功骗过敌伪检查，将这批物资运输到抗日根据地。粟裕见到这批无缝钢管激动地说：“这可是几百门大炮呵！”③陈丕显：《苏中解放十年》，第160 页。20世纪60年代，这一幕传奇故事被拍成革命电影《51 号兵站》，为当时人们所广知。

此外，这条海上交通线还打通了苏中与山东根据地及胶东八路军部队的联系，连通了新四军和八路军这两支中共主力部队。1943年11月，八路军鲁南军区在上海采购了一批印钞机、切纸机、车床、油墨等重要物资，但陆路交通运输屡屡受阻，长时间无法运输出来，保管风险极高。粟裕得知该情况后，下令海上部队设法将这批物资护送到鲁南地区。随后，根据指示，“这些物资从上海市区运往宝山上船，避开吴淞关卡，运到鸭窝沙，然后北上”④陈丕显：《苏中解放十年》，第160 页。。总之，这条海上交通线保障了苏中、苏北至浙江、山东等地区中共抗日武装之间的物资运输，是中共抗战期间沟通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重要运输动脉，有力地保障了中共武装对日作战的物资需求。

2.组织转移与护送。“土海军”成立最直接的原因是“要开辟沿海工作，建立海上武装，保证后方安全，建立海上交通线运输物资、输送革命干部，配合陆地上反扫荡斗争”⑤乐美新、许文华：《一师卫生部材料科在海防团期间的回忆》，《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77 页。。因此，每当局势紧张之时，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敌后力量就采取“敌进我退，保存有生力量”的斗争策略，“土海军”承担了转移有生力量的重任。

苏中地区的兵工厂、被服厂、医院、印钞厂曾转移到海上继续生产。江淮银行、军用器材仓库、药材仓库等重要战略储备为了避免日军破坏也被相继转移到海上，甚至师部指挥机关一度也在海上机动，通过电台对陆上部队不间断指挥，开展“反扫荡”斗争的部署。师部直属的山炮连也因重武器不便游击运输而转移到船上，变成“舰载武器”。伪军陆兆林船队向“土海军”进攻时，山炮连出其不意的开炮，一炮命中并击沉敌船，敌船队见“土海军”有重武器便望风而逃。

此外，“土海军”承担起了中共抗战时期重要人物护送的重任。“凡是根据地派往江南的干部，或从江南转往延安去的干部、高级知识分子，或出席苏中区党委会议的同志，或从上海聘请的印刷技工、军工工人，或投奔解放区的知识青年等，大多由海防团调派可靠的船只，通过可靠的关系，负责护送。”⑥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144 页。其中就包括著名画家赖少其夫妇、国际友人奥地利医生罗生特、高级知识分子邹韬奋等人。其中，邹韬奋在中共的秘密帮助下，辗转通过“土海军”建立的海上交通线前往东江、苏北抗日根据地，悉心考察了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状况，并由衷地感慨到：“当我在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亲眼看到民主政治鼓舞人民向上精神，发挥抗战力量，坚持最残酷的敌后斗争，并团结各阶层以解决一切困难的情形，我的精神极度兴奋，我变得年青了。我对于伟大祖国更看出了前途光明。”⑦邹韬奋：《对国事的呼吁》，聂震宁编：《转到光明方面去》，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6 页。这对抗战后期知识分子认清中国未来命运前途有着积极作用，左翼知识分子更加坚定地站在中共所领导的抗日民主力量一侧，增强了中共的政治凝聚力。

除了重要人物之外，“土海军”还运送过日军俘虏。1944年底，美军在太平洋地区对日进行反击，日本海军舰艇遭美国潜艇击沉，20 余名日本海军官兵乘救生艇在黄海上漂泊，最后搁浅在苏北巴斗上海滩。“土海军”海防纵队第1 团第4 连接到群众报告后，迅速赶至海滩将这批日军俘获。后因看管不严，日军俘虏发生暴动并逃跑，但旋即被海防纵队第2 团第4 连发现，双方交火，日军俘虏不敌海防纵队。战后，除被击毙者以外，其余日虏被捕获并送往新四军第1 师第3 旅政治部交敌工科审讯。

3.保护渔民生产与发动群众抗日运动。苏中沿海是名贵渔品——黄花鱼的重要产地，该地渔谣把黄花鱼比作金牛传唱道：“金牛啊金牛，一天出一头嗬！”附近渔民皆以此为生计，每到黄花鱼鱼汛时期，不仅日伪匪军盘剥渔民，“海巴子”更是劫掠渔民所捕获的黄花鱼，甚至日、朝渔民都远道奔来，在日军帮助下抢掠，当地渔民痛苦万分。每年鱼汛时期，敌伪、“海巴子”都要来渔场“放旗”，海面旗要二十石米一支，买过来插在船尾才能免遭“卖主”劫掠，买了日伪军而没买“海巴子”的照样劫掠不误，反之亦然，甚至都买了还出现冒名劫掠，渔民苦不堪言。“土海军”成立后，将护渔列为立足群众工作的重点。每当黄花鱼汛期之时，“土海军”船只便和东弶港渔船一同出海，在渔场周围提供护航巡逻，与劫掠的敌伪、“海巴子”进行海战，先后击溃张阿六、陈阿四、吴道生等十余股敌伪匪船。①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229 页。这些护渔行动得到了当地渔民的感激和拥护。

“土海军”出海时船上所需粮食、蔬菜、淡水等必需物资皆靠岸上群众补给，而岸上群众深受敌伪、帮会盘剥，为了使“土海军”海上行动能有所依托，中共方面在该地开展群众抗日斗争动员工作。“土海军”政治部主任何振声到环港、何家灶沿海区域配合地方政府开展群众政治宣传，发动贫困渔民组织“渔民自卫队”打击下乡抢掠的伪军。中共在该地区民运工作也在群众中获得巨大成功，弶港成立了“船工办事处”“工会办事处”“青年抗日救国会”等群众组织，组织开展了反对封建帮会残酷剥削、向资方争取工人工资权利的斗争。另外，这些组织还在船工群体中建立中共党组织，使港区群众在政治上“觉醒”，有力支援了中共敌后游击力量的生存和发展。②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135 页。

“土海军”成立后，在打破敌人“扫荡封锁”，开辟海上运输交通线，为中共抗战物资运输，重要人员转移护送，连通八路军、新四军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此外，发动群众抗日工作，开展对敌作战，使海陆并联的敌后游击斗争得以成行，中共最初构想的在苏中地区建立较稳固的敌后根据地目标亦基本实现。

三、海上敌后游击战场战绩与意义

敌后游击战是否游而不击？长久以来都是研究敌后游击战绕不开的问题。③参见杨奎松：《抗战初期中共军事发展方针变动的史实考析——兼谈所谓“七分发展，二分应付，一分抗日”方针的真实性问题》，《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 期；王喆：《国民党苏北敌后抗日游击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11年；杨奎松：《抗战期间国共两党的敌后游击战》，《抗日战争研究》2006年第2 期；洪小夏：《抗战时期国民党敌后游击战研究述略》，《抗日战争研究》2003年第1 期。用战绩说话是消除质疑的常规做法。但若以单纯数字回答这一问题，不仅不适用于海上游击战场，也有过于机械之嫌。战争是以胜负为判断，敌后战场不同于正面战场，对于敌后战场而言，能长久生存并牵制敌人有生力量即已达到战略目的，简单用消灭或击溃多少敌军来衡量，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无法准确深刻理解敌后战场存在的价值意义。

淞沪会战即由日本海军率先进攻而拉开帷幕，此后国民政府海军退居长江内河，中国沿海遭日本海军全面封锁。中共以渔船为基础的“土海军”与日本海军实力相差悬殊，是日本海军管控缝隙中生长起来的抗日力量。在成立不到一年时间里，“我港海上部队缴获匪船八只，土炮数门，物资一部。随后吕四海上部队亦缴获匪船五只，并击沉伪海船三只。现从吕四到盐东交通都用海船。因此，现海上我已获得完全优势。伪虽图下海，但其岸上无立足点，并不断遭我打击，至今仍未敢进行。”此后，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抽调大量主力舰艇参战，苏中海域附近的日本海军力量仅以内河炮舰和小型炮艇、巡逻艇为主。1944年春，“土海军”部队抓住时机，“曾主动向启东出击，俘虏日军20 多名，缴获日军汽艇三艘”①上海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一师苏中研究分会编：《苏中军区海防团回忆史料》，第9 页。，取得不俗战绩。

客观而言，中共所领导的敌后海上游击战场战绩的数字规模并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以木制渔船对阵工业产物的巨舰大炮，并要求战绩规模难免不切实际，且不公平。实际上，中共所领导“土海军”开辟敌后海上游击战场的重要意义在于实现“海陆联动”，即陆上抗日根据地遭遇敌人“扫荡”时，将有生力量转移到海上保存，从而持续开展对敌斗争，牵制敌人在正面战场的兵力投入，所以敌后海上游击战场最大目的不在于迅速击溃击沉多少日军舰艇，而在于生存，以生存换生机，所以“在‘清剿’中，日军曾用汽艇配合陆上部队在海复镇以北登陆，九月间，栟茶伪军曾下海，由海道北攻弶港。但均扑空”②《粟裕文选》第1 卷，第327 页。。不与敌人在实力悬殊情况下硬拼，但也不放弃对敌作战，消耗牵制敌人有生力量，为持久抗战提供战略支撑，是敌后海上游击战的“巧斗争”。

除此之外，海上敌后游击战场还开辟了一条“摧不毁、灭不掉”的海上交通运输线，不仅成功联通了新四军与八路军这两支中共抗日主力部队，更是成为敌占区到抗日根据地抗战物资、人员往来的运输大动脉，有力地支撑了中共所领导的抗日斗争。

“土海军”不仅是1949年江苏泰州白马庙成立的人民海军的直接来源，其对敌海上军事斗争的战略战术，更是成为日后人民海军军事思想的重要基础来源。1945年抗战胜利后，该支部队以原苏中军区海防团为基础改编成华中海防纵队。1948年苏北军区成立后，华中海防纵队又更名为苏北海防纵队，这支队伍后来战斗在渡江战役第一线。1949年4月26日，完成渡江战役任务的苏北海防纵队1400 余官兵在司令员吴海福带领下，加入刚刚成立的华东海军，并改编成华东海军第一纵队③参见南京军区政治部编研室：《新四军组织发展实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9 ～212 页。，成为人民海军的源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