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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一瞬间

2021-11-26赵钧海

绿洲 2021年5期
关键词:岳母

赵钧海

1

八十四岁的老岳母腿骨折了——竟然是因为舍己救人。

云蒸霞蔚,四野明丽。凝视她皱纹密布的面庞,抚摸她干瘪凹陷的嘴唇,咀嚼她善良纯朴的灵魂——英雄啊!我沉思,冥想,泪目。

对英雄的崇拜,是从小积淀在心底的绚烂,似旗帜,高扬着,庄严肃穆,透逸着神圣与伟岸。

岳母躺在病床上,瘦小,羸弱,如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她怎么可能救人?怎么可能是英雄?但是,那一刻,她却冲了上去。侥幸,岳母没有牺牲,还够不上英雄的称谓,可她勇敢冲了上去,用双手托住即将倒地的大汉,救人成功。岳母成了矗立我心中的英雄。

2

岳母走路,曾经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的样子。她双腿摆动快,双臂也沙沙有声。远处张望,就像奔涌灵动的小斑鹿。岳母自然不是斑鹿。当年,她太鲜活太阳光了,才刚刚十八岁。小巧玲珑,清润秀雅,浑身洋溢着灵逸飞扬的青春气息。

那是一九五七年,岳母跟随岳父来到准噶尔荒野大漠,找石油。戈壁滩刚刚有了一个地名——黑油山油田。因为有一座十多米高的沥青丘,所以俗称为“黑油山”。去黑油山了!都这样说。浩莽的大漠一望无际,苍凉,敻古,寂寥。远处,几座钻井井架矗立着,钢铁森林一般。岳母觉得自己像梦游。她好奇地穿梭于帐篷、地窖和土坯房之间,东瞧西看,仔细揣摩,时有戈壁卵石、砾石、风凌石、五彩石在她脚下作祟,她打了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岳父扛着行李卷,汗流浃背,他回过头大喊一声:快噻,前面就到了!于是岳母收回目光,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起来。如斑鹿。

岳父是更早一年来到黑油山的。那时荒原一片空寂,茫茫戈壁只有几栋土坯房,两座钻井井架,稀稀拉拉一百来号人。岳父那一大拨人,全是志愿军战士。他们刚刚从朝鲜战场下来,炮声隐退,硝烟飘散,内心明澈。部队没有休整完毕,他们就被整建制用闷罐车拉走了,说是去挖石油。那时的口号是: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黑油山去!都抢着报名,写血书。岳父说,我也写了血书。黑压压一大片人,有一千多,下火车就又坐二十多辆大卡车走了,浩浩荡荡,壮观得很,嘈杂得很。岳父说,黑油山一下火了。岳父成了最早的创业者。

岳母也当上了石油工人。她把两条大辫子剪了,改成短发头。心疼了好一阵儿。可工人就要像工人的样子。岳母跳着蹦子,手舞足蹈。岳母说:那时候,戈壁滩太大了,任凭你咋跳就咋跳。青年岳母果真就跳了起来,像刀美兰一样。轻盈,飘逸,舒缓,抬腿扭腰,旋转腾挪,楚楚生风。

岳母说,那时候忙得很,女人少,我被安排烧锅炉,说是活儿不累,适合女同志干,去了后我啥都干,燒锅炉、收资料、管材料、送开水、送饭,别人咋指挥,我就咋干。一次去三二井送资料,没有车,走了两个多小时,热啊,焦黄的戈壁滩像大火炉,晒着晒着,嗓子就冒烟,眼前发黑,双腿发软,浑身冒汗,没了一点儿力气,怎么也走不动……我脱下外衣,在梭梭柴上支个阴凉,坐在地下,哭啊哭,眼泪直往下淌。难受啊,怕耽误工作,又怕死,边哭边想,晒死了咋办呀?后来运气好,碰到一个送信的邮递员,姓马,发现了我,给我水喝,慢慢缓了过来。那叫中暑,知道吗?中暑!可怕得很,能死人!岳母说。以后到哪里都背个水壶,水壶能救命。

岳父在一边纠正说,是水救命,不是水壶。

岳母笑笑,不理岳父,继续说往事,脸庞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菊。

干一天活儿,太累喽,回到土坯房,倒在床上趴着就睡着了,死猪一样。四家人住一间土坯房,天天听各种打呼噜声、放屁声,笑话多,奇闻逸事天天发生。你们李三堂叔,半夜起来出门解手,回来迷迷糊糊上错了床,穿着大裤衩钻进别人的被窝,让周麻子一顿臭骂。后来那事就被添油加醋传变了味,说李三堂是故意的,蓄谋已久,因为周麻子老婆长得俊,面皮白,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很招人。岳母开朗幽默,始终乐呵呵的,给人一种风趣欢快的气场。我们喜欢听她聊往事。

冬天奇冷,人人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哈气一出,嘴边就结一层冰。第一场大雪,雪片像鹅毛一样,横着飞,雪粒和沙粒混合,像子弹一样,斜着砸,砸在脸上刺疼。岳母说,终于搬进地窝子了,不用再听别人打呼噜喽。但夜晚没电,一盏煤油灯,火苗悠悠忽忽,幽灵一样,盖上棉被还冻得发抖,就把老羊皮大衣再盖一层,好久,才有些暖意。老羊皮味道太膻,熏得我呕吐了好多次,胃液都呕出来了,几年后我却喜欢上那个味道,睡不着觉,闻一闻老羊皮,瞌睡就来了。那件老羊皮大衣,是李三堂给的,说他家有两件。雪越下越大,刮着风,呜呜地吼,如鬼哭。天亮起床推门,雪把地窝子门堵死了,怎么也推不开。李三堂两口子用铁锹一锹一锹把雪铲掉,挖开一条甬道。我们从甬道里爬出来。李三堂一家成了咱家的铁杆好友,你们一出生,就叫“三堂叔”,叫他老婆“红梅阿姨”,叫了几十年。岳母聊着聊着就激动,刹不住车。

那一天,岳母从地窝子窄窄的甬道中爬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耀目的阳光和白茫茫的大地。她拿起一把铁锹也去救人了。大地上蠕动着黑褐色的铲雪人群,人头攒动,热火朝天,他们挥动着铁锹、坎土曼、十字镐、木产、舀勺以及脸盆,还有卸下门板拴上麻绳拉雪的。叮叮咚咚、吱吱喳喳的大军,扭动,曼舞,堆起一道道雪墙和硕大的雪堆。那是一个激情四溅的年代。旷野朗灿,民风淳厚。他们是一群无所畏惧的拓荒者。

3

一年后,岳母跟随岳父转战到了远离市区的一个荒野输油泵站。那是一条刚刚兴建的长距离输油管道,每隔三四十公里就有一座中间管理泵站。数字符号是地名——三泵站。

从此,岳母蛰伏在一望无际的荒野深处,一蹲就是三十多年。黄沙浩渺,天地苍冥,穹窿飞虹。岳母身穿灰蓝色老式石油道道棉工装,头戴黑色棉工帽,低头行走在北风呼啸沙土翻卷的小道上,与男工没有什么区别。浮土、雪粒、沙石从脖颈、袖口直往身体里钻,冰凉、坚硬、黏腻,如厌恶的小甲虫,越动越痒。岳母打着寒噤从扶梯爬上油罐,一手拿量油器具,一手紧抓罐梯,动作艰难而笨拙。每日重复爬油罐许多次,慢慢就成了习惯。

一日,黑风嚎叫着,睁不开眼,脸被沙石拍打得刺疼。旋风卷过,岳母的棉帽子“嗖”地被刮飞了,在空中旋转、曼舞,如一只受伤的乌鸦,刮向洪荒深处。她瞟了一眼帽子,无奈地闭上双眼,任凭风沙蹂躏、撕扯,散乱的鬓发阻挡了视线。她歇息了一会儿,低头继续攀爬。喘息急促,行动困难,身体疲惫,手脚不听使唤,一不小心,脚底打滑,摔倒了……踉跄,失控,旋转,她从罐梯上翻滚下去……晕厥了。懵懵怔怔中,她又被强暴的风雪弄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罐梯中间平台上。六神无主。深呼吸,感觉满嘴是沙子,强忍着,保持镇定,嘴角滑过一丝淡淡的侥幸。那时年轻,身子骨充满弹性,韧度好,又有厚重的棉工服保护,不然后果不堪想象。风嗖嗖地刮,杀气腾腾,淫威,嗥叫,暴虐。岳母却不再恐惧。终于发现手中还捏着量油尺,长长吁了一口气。还活着,岳母自语。

狂风之夜的搏击与跌宕起伏,多少年后岳母依然刻骨铭记。没有气馁,没有屈服,没有放弃。她继续攀爬、向上,完成了计量监测工作,待回到工房,手已经冻得麻木胀痛,后脑勺冰凉隐隐作痛,好一阵,都没有缓过来。岳母用雪粒搓手,直到把手指搓得潮红,毛细血管似要喷发一样。危险过去了,她知道。赶紧做油样分析、登记、汇报……惊心动魄的一幕被远远抛在脑后。

在荒野泵站的油罐、管道、操作间、泵房、机房中攀爬、行走,一晃就是许多年。岳母的皮肤渐渐变得粗糙,脸颊慢慢变得黝黑,但熟悉了原油气味、铁腥气味、沙土气味,这些味道让她有种异样的躁动感、缠绵感、闺蜜感、依附感,她觉得她与它们融为了一体。

后来,岳母就怀孕了。她怀上了第一个女儿——我妻子。

如一枚金属螺丝钉,镶嵌在钢铁支架的某个角落,任大漠风沙的侵蚀与拍打。岳母弱小,但不在乎。肚腹一天天隆起,她一天天爬罐梯、量油位、看浮漂、取样、化验。沙丘小路上,细沙在旋风的抚弄下,呈现出一道道灰蛇状的流体,脚踩上去,沙子如蛇信子一样往上乱窜,围着她的身体打转、咬合、翻飞,滚滚向前。岳母用栽绒棉帽子包住头,用花头巾裹上鼻子嘴巴,眯着双眼,从缝隙中看荒野、看沙丘、看旋动的沙子,它们即刻温柔了。她笑了笑,像是在抿嘴微笑,也像是在讥笑,然后顶风前行。岳母看上去有些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其实她心里甜丝丝的。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小生命在萌动,在膨胀,在欢跳,在奔跑,在歌唱。于是就愈发卖力地工作,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预产期,或者说,她那时根本就不懂得那些繁缛的孕期细节。她们那一代人,哪里知道妊娠期胎教、语言启蒙、古典音乐、催眠小曲、世界名画、打扮自己以及脑细胞树突和轴突增长。那些琐碎的母体情绪分泌激素和刺激胎儿活动,与她无关,她只知道踏踏实实工作,本本分分干活。勤劳贤淑,性情温和。恶心,呕吐,再恶心,再呕吐。她承受着,一点不在乎。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雪飘无阻,风沙无阻,暴晒无阻,漆黑无阻,狼嗥无阻。岳母唯一私密的,就是偶尔踩在荒野细沙上展臂、伸腿、舒腰、旋转,面向蓝天,面向孤寂,面向黑夜,跳那种轻柔的舞蹈,憧憬幻想着妖娆明丽的未来。

一不小心,岳母就把孩子生在了工房里。

那天夜班,刮着风。风是荒野的家常便饭,不必在意。她依旧去爬油罐了。走着走着,感觉肚子疼,而且越走越疼,与先前的疼不一样。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要生了?一阵惶恐袭来。她捂着肚子爬罐,颤颤巍巍的,怎么也上不去,于是蹲下歇息,疼痛更加揪心……无法再坚持,她只好呼喊着往回返,小心翼翼,边走边喊女工宋连枝的名字。那天是她和宋连枝的夜班。

宋连枝是小班输油泵工。她们常常结伴而行,说一些暖心的私房话,甚至结伴上旱厕,在旱厕没有建好之前,她们就往沙窝子深处走,找一处低洼地或在一丛梭梭柴、红柳枝后面解决问题。牛虻、蚊子围着屁股嗡嗡乱飞,必须一边驱赶,一边快速解决,但还是常常被叮咬出许多大包。一人解决问题,另一人就扫描四周,像侦察员。她们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宋连枝是泼辣的山东女子,个头大,身躯壮硕,大大咧咧的性格,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整个站区总能听到她唱歌一样的胶东卷舌方言。

宋连枝听见岳母的呼喊,就急匆匆跑出来。一看,感觉不对。要出事。宋连枝大声说:哎呀,不好,要生了,赶紧找车去医院。宋连枝话一出口,后悔了。黑灯瞎火哪里有车呢?医院又在哪里?淹没在黄莽莽沙海深处的小小泵站,除了大漠荒野,就是黑魆魆的沙丘和空寂狰狞的暗夜。那时,老式嘎斯水罐车每周来送一趟水,供泵站工业和生活用水,职工们前往基地办事、看病,都要等待水罐车,或者碰巧搭乘其他来泵站办事的卡车。远水啊,解不了近渴。

宋连枝意识到严重性,浑身一阵冒汗。嘴里嘟囔着,让自己镇静,跑到岳母身边说,别慌、别慌,有我、有我哩!宋连枝扶着岳母慢慢走,让岳母躺在长条凳上歇息。见岳母疼痛难挨的样子,宋连枝焦急冒火,嘴里不住说:不行啊,得去找人,你别动,俺找找人。说完她就跑了。

岳母下腹一阵剧痛,羊水破了,血水顺着工裝的裤腿流了出来……惊愕,惶遽,疼痛,疲惫,崩溃。终于忍耐不住,岳母高声呼叫:啊呀,不行、不行啦,要、要出来了……

宋连枝转了一圈,没见一个人影,又听见岳母呼喊,就匆匆返回。宋连枝焦灼地搓手,转圈圈,又搓手,又转圈圈。急中生智,她迅速脱下工作服,从工具柜里拿出了毛巾、纱布、卫生纸,还翻出了剪气垫子用的工业剪刀和酒精。她摇一摇暖水瓶,拿过脸盆,又奇迹般翻找出一块油布。宋连枝长长吸了一口气,说:咱不走了,不走了,就在这生。

是的,宋连枝阿姨要在工房为岳母接生。窗外,漆黑一片,西风呼啸,沙土飞扬,隐约有野狼的嗥叫传来,像是在为岳母催生。

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等待。不再喊叫,不再扭动,静静的,屏息静气。岳母忽然淡定了,有种炫亮又明媚的感觉。莺飞草长,百花绽放,幽香袭人,万象生辉。安谧中,她开始迎接肚腹中的那个小生命——那个急不可耐又豪情奔逸的小生命。不再惶恐,岳母沉湎于内心的静谧之中。

宋连枝果断地用酒精擦拭剪刀,一遍又一遍,然后大声说,使劲、使劲,再使劲、再使劲……出来了,头出来了。宋连枝大叫。她小心谨慎地剪断了脐带,手微微颤抖着……啊啊啊,啊啊啊,一阵婴儿啼哭,嘹亮震天。

宋连枝用毛巾、棉衣裹上婴儿说,是个女孩,白胖白胖的。宋连枝额头渗出一层晶亮的汗珠。大风骤停,星辰闪烁。岳母舒心地笑了,娇艳而妩媚——叱咤风云,须眉傲骨。岳母和宋连枝在那个长条凳上完成了一件奇谲的大事。这件事,后来被添油加醋广为流传,油田女人们銮铃清脆又华缛斑斓地津津乐道着,流露出由衷的赞叹和敬佩。

许多年后,宋连枝阿姨复述着细节说,那时胆子真大,一点儿不想后果,也不知道后怕。听说有产后得破伤风的危险,我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好多天,吃不好,睡不踏实,走路双腿打哆嗦。宋连枝阿姨连珠炮一般说。你丈母娘胆大,我胆更大,两个贼大胆儿碰一块了,哈哈哈哈。宋连枝阿姨爽朗地调侃,山东腔嘹亮而高亢,宛如小号吹奏出的美妙音乐,激昂,奔逸,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4

一九六二年早春,冰雪依旧覆盖着广袤的荒野,皑皑白雪闪着银色光泽,圣洁中夹杂有一些灰褐色的斑点、枝桠及隆起物——那是戈壁石、梭梭柴的躯体。

一批女工被裁减了。

岳母没能幸免。岳母说,一开始,单位精简的名单里并没有我,说我干活泼辣、不怕吃苦,不挑肥拣瘦,不找领导麻烦,群众基础好,又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呢。一天,你爸突然找我商量,说你也下来吧,上面让党员带头,我不带头,人家盯着,攀比、议论、说三道四。精简是党的决定,我要带头执行。岳父那时只是一名党员班长,却主动让妻子精简,是一种什么样的觉悟?难以理喻。接触多年后,我不再怀疑岳父的人品、个性、忠诚以及思想储备。岳父是真听组织的,不是那种卖嘴皮子、花花肠子的假把式。岳父心尖上清晰地刻印着那些入党时的铮铮誓言。在岳父眼里,那是神圣的、不可玷污的,没有回旋余地。

心如刀绞。岳母捂着被子大哭一场,眼泪把牡丹花被面洇湿了,好大一片。哭完之后,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那里忽闪着一些沙漠蜃景,以及矮小的碱蓬草、骆驼刺和兜藜在微微摇摆。岳母沉默了很久。从此,岳母再也没有去过那些熟悉的油罐、管线、操作室和工房——那些留下她艰涩脚步、轻盈舞蹈、浊重喘息、殷红鲜血、凄厉呐喊的地方,留下她雪夜搏击、生死别离的地方!岳母懂得,正式职工的分量有多重——拿工资,有后盾,有生存保障啊!旧社会过来的人,哪个人不盼着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工人?身穿背带裤,说话如崩豆,走路昂着头,那才是新中国女工的形象!来之不易啊,它镌刻着自己这些年在洪荒寂寥和酷日严寒中砥砺的轨迹——嗡嗡的机器声、汩汩的油流声、吱吱的排气声、呼呼的炉火声。亲切,悦耳,温柔。岳母还是决定放弃。

成全了丈夫,岳母放弃了个人生存的依赖和基石,放弃了正式职工的娇美颜面。那种离别和隐忍,那种煎熬与割舍,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它包含着奢望、祈求,也包含着尊严。顾全大局,绝不仅仅是为了抚慰丈夫的心,消解丈夫的顾虑,或许还有更加高远和灿若云锦的指向。我想,肯定是。

忍痛割爱。岳母成了地道的家属。

这不是来到边疆的真实目标啊!曾想堂堂正正做一个新时代女性的。流着眼泪,岳母不能不想起自己九岁起就给人当童养媳的凄苦和罹难。那时,精瘦的她只有背篓高,行走在川中丘陵沟沟坎坎间,打柴火、割草、拾粪、烧火、洗衣服,还给躺在炕上的老人喂饭。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啊,却已经开始知道忍耐,知道承受。悄无声息地干活,在辱骂、指责和痛苦中求生,宛若大巴山下一棵即将枯萎的苦苦丁,被疾风蹂躏,被淫威肆虐,叶片在慢慢凋零。往事不堪回首。岳母说。

岳母缄口不谈童年往事。我是许多年后偶然得知的,惊诧许久。那些只有忆苦思甜大会上才能听到的奇闻,竟然就在身边。那些阴霾、哀凄、幽怨、萧瑟,就隐伏在一个少女的青春时代。悸动,惝恍,迷离。问岳母。岳母就一句话,讲那些做啥,都是旧社会,忘喽!忘喽!好奇与猜测被迅速扼杀。大巴山的解放让岳母获得了自由,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志愿军战士王成吉。她决定忘记从前,跟这个人前往邈远的大西北,远赴闻所未闻的亘古荒原。冥冥中,她知道生存的樊篱与艰涩,也知道黎明的曙色和希冀,但她更知道不能辜负他。想到这些,岳母就释然了,开阔了,一股明晃晃的亮光在眼前闪耀。她觉得天空湛蓝湛蓝,热风变得清凉柔和,远山青黛如画,旷野洋溢着香脂气息。岳母脸颊又恢复了红苹果一样的笑容。

从此,岳母兢兢业业生孩子。一口气生了七个。

如今很难想象,岳母是怎样在那个逼仄、低矮、擁挤、阴暗的地窝子里拉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们的。她竟然每两年生一个孩子,一气生了十四年。岳母后来说,那个时候,灰蒙蒙的漠野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户人家,女人们也大都是家属和被精简下来的女工,开荒不行,种地栽树也不行,没有水呀,吃的水都不够,哪里能开垦荒地?女人们就比着生孩子,彼此彼此,心照不宣。你生一个,我也生一个,哪里晓得计划,哪里晓得避孕。岳母爽朗风趣,笑声在灿黄的背景里飘荡,冉冉上升。诙谐地说过去,像说别人的事。你们看,桂荣家七个,金凤家七个,海湖家六个,桂兰家七个,刘大个家九个,咱家也七个,只是最小的婷婷……岳母哽咽了,声音沙哑而厚浊。小婷婷九个月时得了重感冒,高烧四十度不退,黑灯瞎火,哪里有车啊,急得我抱着孩子跺脚,打转转,疯了一样跑到公路上,搭车——没有车,哪里搭得上?只好沿着公路往三十公里外的医院跑,顾不上了……跑啊,哭啊,跑啊,哭啊……一点不晓得害怕,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碰到一个好心司机停车,拉上了我们。那是一辆到和什托洛盖的拉煤车,司机河南口音,拉上我们母女就朝独山子开,到医院后,值班医生是被叫醒的——小婷婷烧成了肺炎,耽误了,没有抢救过来,才九个月呀……岳母眼泪簌簌往下掉,哭得一塌糊涂。我听得惊悚,战栗,瑟瑟发抖,心口堵了许多天。

妻子抽泣着说,小婷婷太可爱了,一逗她,就笑个不停,咯咯咯,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岳母说,那年夏天奇热,没有下过一场雨,热浪蒸腾,戈壁滩上的石头都被晒出了裂痕,“啪,啪,啪”,爆裂声像鞭炮一样,此起彼伏,怎么也忘不掉。

遥想当年,邈远荒寂的旷野上,伫立着一座小小的输油泵站,它是为了原油能汩汩流淌而建的,它就是命脉的支点,必须有人蹲守、打理和付出。这样一想,茅塞顿开。那个年代,幽闭、贫瘠,但石油人脚踏荒原,战天斗地,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目标和气势是清晰的,明亮的。他们大干、苦干、实干、拼命干。一边是抢夺石油大会战——尘土、撬杠、管钳、铁锤、扳手、麻绳,黑黑乎乎、油腻腻、脏兮兮,钢铁摩擦声,工人呐喊声,北风呼啸声;一边是蹲伏在地窖里过日子——灰暗、土腥、狭窄、拥挤;玉米面、白菜帮、咸菜条;土灶、火墙、煤烟、干柴垛,但心态依然乐观,生活有滋有味。白天玩命生产,苦干加巧干,夜晚累了,困了,乏了,钻进低矮的地窝子,吃完饭体力就又恢复了。无事可做,就睡觉,就造人。毕竟年轻啊,一睡就睡出一群孩子,让自己的生活平添了另一种欢悦。做爱,生孩子,是那个年代荒野石油泵站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那个年代中国许多家庭生活的真实写照。

从职工蜕变为家属,岳母似乎并无多少抱怨,死心塌地经营小日子。三十年后,改革开放,工作难找了,学历至上了,大学生茫然了。鼓励自主择业,自主创业,还要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找门路,想进央企国企宛如登天。岳母她们那一帮老阿姨们恍然大悟,猛然警醒——原来,我们有过那么好的工作和生活来源,就轻易放弃了,伤感,悲悯,懊悔。于是有人上访,要求给一个合理说法,要求解决当下生活困难,恢复工人身份。有人怂恿岳母也去,说人多势众。岳母很清醒,不去。岳母说,都下来那么多年了,当初也是自愿的,人不能太私欲。

岳母居然说出了私欲。我惊讶。岳母说,是啊,谁会想到几十年后中国发展得这么好、这么快,工资涨得这么高,但既然那时听了组织的话,下来了,也没有人绑住你的手脚,自己下来的,就要适应现在的变化。岳母没有被说服,她稳稳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正忙着剥蚕豆。一个一个剥,不慌不乱,剥完蚕豆又开始刮鱼鳞。怂恿者没趣,只好悻悻告退。岳母想的是,周末让孩子们回来吃蚕豆炖棒骨、红烧鲤鱼和四喜丸子。

数年后,岳母她们这批被精简的石油女工还是被重新定名了,叫退岗职工家属,给她们开始发少量生活费,每月都发,几百元。岳母把洗肉的手在围裙上蹭蹭,泪眼蒙眬说,这么多年没干活,还发生活费,不好意思的。岳母的话,没有一点做作和虚伪,表情凸显的是愧疚,语气透逸的是感恩。岳母从不昧良心说话。

5

承担起所有家务,全家九口人的吃喝拉撒睡。岳母默默地干,井井有条。做衣、洗衣、打柴、挑水、养鸡、做饭、带孩子,忙里忙外。关键是,还参加家属队组织的生产劳动。打土块、盖房子、挖防空洞和开荒种地。当年岳父工作变动快,长输管道新建扩建,岳父经验老到,曾是骨干和标杆班长,就被一个泵站又一个泵站地调动。提拔干部后,他带领一帮小青工穿行于储油罐、机泵房、锅炉房中间,沉降罐、缓冲罐、脱水器,如知识储备库一般,流程缛节和地下管网全在他的脑海掌控中。

于是搬家,奔波。尾随成了岳母的常态。从一个戈壁输油泵站,到另一个沙漠输油泵站,然后又到另一个荒野输油泵站,距离城市越来越远。浩渺,寂寞,阒静,艰涩。那时口号是: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人驻守荒原、大漠、沟壑是一种必须,也成为一种象征。因为石油就埋藏在这种地貌之下,你必须接受。岳父、岳母只是石油人肌体中的一个普通细胞,庸常、渺小,但他们蹲伏在亘古荒野上,一蹲就是二三十年,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朝朝暮暮。直至我又加入其中。

我亲历了那个时代的苦涩和意趣。认识岳母是一九七五年。岳母家住沙漠与荒野交错的四泵站,那泵站同时又是一个农场。

岳母也在农场下地劳动。她们一群阿姨家属叽叽喳喳的,是农场最能干活、最热闹,也最放荡不羁的群体。我亲眼看见她们一群阿姨大妈拽住一个男人的四肢,五马分尸般做蹾屁股游戏(俗话“蹾沟子”),那男人被弄到一块石子地,上下起伏蹾屁股,一次又一次,蹾了十多次,蹾得那男子嗷嗷直叫,连连求饶。据说那男子说了一句调戏妇女的粗野话。一大妈说,服不服,不服现在就扒你裤子。哈哈,看谁更粗野。

西瓜熟了,空气中漫溢着沁人肺腑的浓香。农场瓜果远近闻名,百公里外的单位都会慕名来拉瓜,指定我们农场。晚夏到来,叠叠绿浪,葱葱绿荫,瓜秧拱翠,枝叶攀附。我忙得屁颠屁颠。动不动有人喊:拉瓜车来了、拉瓜车来了!于是就提着裤子跑,随叫随到。跟曹培恒副队长,卖力地装瓜、扛麻袋、过秤,然后再扛到大卡车上。那时都是五吨的解放或嘎斯大卡车,我一个人装车,累得哈哧哈哧大汗淋漓。五十公斤的麻袋包,捏着两角,一使劲,就扛在肩头,一步一步背到汽车厢板上,一包接一包,一天能装几车。不仅能干,我还能估算出各种麻袋里西瓜的重量,精准到让购买者和目睹者惊讶,啧啧称奇,我沾沾自喜很久。

一天,我和曹培恒连续装了六七车,他被累得倒地不再起来,而我年轻,只得继续硬撑着独自装车。扛麻袋、过称,用铁丝或麻绳扎口,背着往车上走,慢慢就吃不消了,双腿颤颤巍巍抖动,几乎要摔倒。这时,背后有人帮了我,那人扶着麻袋,陪我行走、装车、摆放。立刻,我有一种被拯救的温暖感觉。转身凝望,记住了那人的模样。那是一位家属大妈。

你猜对了。那大妈许多年后成了我岳母。岳母从来就是一位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好大妈。以至于推衍到当下——她已八十四岁了,还会舍己救人,肯定不是刻意作秀。岳母,骨子里就藏匿着一种给予的内力,一种鼎力相助的笃厚,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

那家属大妈容貌整丽,结实,操一口四川口音,挽着衣袖,帮我装袋、背扛、过秤,力大无比。我感激又敬畏。大妈的行为,让我潜心铭记四十年。遥想当年,岳母已经四十岁,干活却利索、泼辣,虽然已是生过七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热心、温良、爽朗、爱意浓厚,宁肯自己吃苦,也会伸手帮扶别人。岳母后来说,看你一个小伙子干得气喘吁吁的,我心疼呐。

天空湛蓝,骄阳刺目。装完车,岳母就向大沙梁东面的西瓜地走去。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田埂上,身姿灵动,廓影婆娑,在黄褐色的沙丘映衬下,愈发显得娉婷娇艳,百媚丛生。远望,我享受着那个洗亮的时刻,心中升起一股缠绵柔曼之情。田埂窄窄的,细细的,她走着,还不时伸出胳膊,掌握平衡,宛若一位激情四溅的少女,清丽,通透。双腿步履倒得很快,小碎步,须臾间她就消失在沙梁深处。

6

数年之后,我与妻子开始悄悄恋爱。

在苍灰的戈壁滩漫步,迎着旷野微风,踏着散乱的砾石,偶有低矮的盐爪爪、丝叶芥和骆驼刺掠过,气味撩人。月夜静美,星空如洗,内心甜美如蜜。很快,我就大着胆子走进未婚妻家中,当第一眼见到岳母。愕然,愣怔,懵了。呆呆的,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喜悦与亢奋交织,记忆与过往迸发。瞬间,周身暖流滋滋作响,如汹涌的狂涛。

我知道。我太幸运了。

幸运不是挂在嘴边的饰物。它是细密柔和的流苏,是穿梭于血管中的清逸,丝丝缕缕,汩汩流淌,永不停歇。自从我踏入未婚妻家门的那刻起,似乎就被这种暖流包裹着,溺爱着,只要有好吃的,一定最先想到我,最先犒劳我。那时,未婚妻在距离我百公里外的大沙河石油会战新区上班,每月倒休,才能回一趟家,小见一面,忙了还回不来。但我却与岳母家同在一地,虽然也是远离市区的荒郊,但总有一股温馨让我缱绻快慰。未來岳母家近在咫尺,我心无旁骛。

周六(那时没有双休日),夕阳慢慢下滑,云朵渐变成橘红、酱红,浓郁的红光穿透玻璃窗,抚弄着我的脸颊,铺洒在我手握排笔的展板上,与水粉颜料重叠,与耀眼的彤红重叠,这时,室外玻璃窗上就会露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黝黑黝黑,轮廓线清晰,逆光下宛若涂了一层熠亮的金边。我知道,他是找我的。小脑袋背后,潜藏着一股浸润心田的煦暖和隐秘——小脑袋就是我未婚妻的弟弟们。

由于小脑袋时常交替变化,搞得同事们诧异又一头雾水。他们说,喂喂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傻笑。其实未婚妻有四个弟弟,个头都差不多高,最小的只有八九岁。于是小脑袋们就成了同事羡慕和调侃的交点。同事民子、少华、萍萍、晋新均是我的同龄人,小脑袋的缓缓升起,成了一个笑谈,一桩喜事,一抹婉丽。这些小脑袋总是趴在窗台上,从未进过我办公室,也从未说过一句话。他们用眼睛死死盯着我,如盯一块丑石,抑或盯一只荒原狼。不过,他们看见我发现他们后,就满意地转身跑了。欢快地扭动着身体,似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

成了习惯。每到周六下午,民子与萍萍就会神秘兮兮地说:大海,小脑袋,小脑袋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窗户,看完即刻后悔。因为那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上当了。民子与萍萍哈哈大笑。笑完,她们说:太嫉妒你了,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好丈母娘。她们竟然提前喊出我的丈母娘了,感觉诡异又乖张。脸红。但我不能反驳。同事们知道,我未婚妻并不在家,她在参加石油大会战,不能每周回家。未婚妻在前线吃风吃土吃沙,我在她家吃肉吃鱼吃虾。于心不忍。帐篷、浮土、暴晒、干渴,一度把未婚妻涂染成了黑人,黝黑黝黑。一次回家,她站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污油与土腥的混合气味,我惶悚和心痛。那年,在荒原浴火的淬炼中,未婚妻当选为新长征突击手。我欣慰和骄傲。

摊上一个善良、淳朴的丈母娘。这是真的。太阳西坠,四野一片金红,小脑袋就从后窗升了起来,缓缓的,如一块黧黑的小石头。他们是我未来的小舅子,是岳母遣来的友好信使。同事民子说,你到底几个小舅子,怎么看着看着就又换了一个,我晕。我咧咧嘴还是傻笑。感觉羞于享用小灶了。那时大食堂伙食天天水煮白菜、土豆丝,所谓肉菜也不过三两块碎肉。小灶讓我不仁、不义、不地道。

未来岳母把肉和大米存储到周六这天,加工制作成好吃的菜肴和饭食,然后就让四个儿子轮流喊我过去吃饭。忐忑不安又涟漪轻荡。不好意思,同事们眼巴巴望着;我假惺惺又忸怩作态地离去,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每次我客套地喊他们,他们都摆摆手,仿佛一点不在意,但他们却缜密如克格勃般偷窥到了小脑袋的差异细节,骨子里不爽。

我精瘦,胃口却奇好。不进门,岳母全家都不上桌,摆上筷子,静静地等待,包括年龄最小的林林。他望着餐桌上的红烧肉,馋得直流口水,情绪于是就很糟糕,噘嘴藏到里屋墙角,以此抗议,怒目冷对我的特权。在他混沌模糊的意识里,我是一个与这家毫不相干的外人,我却总来与他争夺美食,极其猥琐与可耻。多年后,我还能忆起小林林赌气绝食的样子。说起那事,全家人欢悦无比。

岳母做饭手艺闻名。那时家家户户安装小喇叭,有一句名言叫: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哒哒——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一次,我与同事少华、晋新挨家挨户安装小喇叭,当安装到岳母家附近时,正巧赶上中午下班,我就带俩同事去岳母家蹭饭。岳母诚惶诚恐又忙中有序地快速端出了辣子炒鸡块、梅菜扣肉和红烧排骨,吃得少华、晋新大汗涔涔,话都顾不上说。后来我们四散开去,调到了不同的单位和地方,不再是同事,我也早已忘却此事,但一次老友聚会上,少华与晋新却说出了那个中午,那顿美餐。记忆犹新。他俩甚至能说出菜名,连连称赞我岳母厨艺高,水平好,香味浸润他们大脑皮层与肌理,多年不散。

岳母端上菜后,站在旁边看我们吃,还搓着双手,用四川话说:莫有啥吃的,莫有啥吃的!以至于后来几十年,我形成条件反射,只要在岳母家吃饭,就会想起岳母这句话。不论如何丰盛,只要菜肴摆满一大桌,岳母肯定会说这句话。我铁定牢记着。岳母每每要张嘴说话时,我就开玩笑说:莫有啥吃的,莫有啥吃的!岳母定会溺爱地用筷子抽我,朗笑。

离不开岳母的饭食了,不管妻子在与不在,我都厚着脸皮去蹭饭,一蹭就是四十多年。我有一个喜爱女婿的丈母娘,有一个皇宫御厨一样的丈母娘,有一个疼爱子女有加的丈母娘。我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只管吃,只要会吃。不用买菜、买肉,不问岳母是如何在几天前就忙着去肉菜市场挑拣,然后摘、洗、切、剁、煮、炖、炒、炸、焖。天不亮她就在厨房忙碌,也不喊别人帮忙。她说:你们忙,你们把工作干好,我是你们的后盾。妻子终于发话了,厉声说:你只会大腿翘二腿吃吗?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不能动手端碗、收筷子盘子吗?洗碗去!妻子忍无可忍。我猛然醒悟:我不是客人,应该主动洗碗。岳母往往会把我推开说:坐着、坐着,这些小事我来干!岳母宁愿自己吃苦,也要让别人安逸、舒适。

不是铁打的。几十年操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曾经姣好丰腴的体态消瘦了,曾经弹性柔润的皮肤布满皱褶,脸上也留下了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原本就娇小的川妹子,似乎又矮了一截儿。再后来,腿就使不上力气了,一颠一跛,走路吃力,还稍稍有点摇摆。她一摇一摆地去菜市场、肉市场转悠。稔熟每日鲜肉、鲜鱼、鲜蛋、鲜豆腐、鲜奶的价格,与四五家卖肉摊主混个朋友,见面不仅打招呼,还给她留排骨、棒骨、五花肉、精瘦肉和猪尾巴,且价格市场最低。摊主们已习惯岳母在那个光景准时拿走她之所需。岳母缓慢地走,红阳硕大,背影一起一伏,满头白发在逆光中闪闪烁烁,有一种渐行渐远的消隐,悲凉而凄楚。岳母已经是进入暮年的老太太了。

岳母不仅为我们,更在精心呵护常年与病魔搏斗的岳父。晚年岳父已没有了曾经的阳刚和威猛,病恹恹的,身体退化与透支严重,是邻里间有名的老病号。

岳父能从一次次病魔的阴影中遁脱,功劳来自岳母的精心伺候。

7

岳母躺在病床上已经整整七天,困兽一般。

岳母被确诊为右股骨颈骨折,骨裂隙影清晰。没法活动。躺着,右腿明显短一截儿,瘦弱、干瘪,面颊扭曲,嘴角凹陷还不停地翕动,有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凌乱得一塌糊涂。她一点不像英雄。

其实像不像英雄都无所谓了。

岳母煎熬着。原因是小长假三日,大夫休息,没法做手术。大手术,必须等。接诊大夫说,不可能自然长好,只能等待换右股骨颈,不然要瘫痪。患者年纪大,血压高,危险大,要等消肿,手术能否成功,不敢保证,等吧!盯着大夫,我们木呆着,无语。

护士忙忙碌碌,白色身影晃来晃去。量血压、换尿不湿、缠绷带,如护花使者。她们说,听说老太太是救人摔的?厉害,太不可思议了。八十多岁老人,救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奇迹呀,英雄一样!我顿时被击倒,热泪盈眶。

没啥说的了,只能选择等待。

目击者说,一个高个男人,醉汉一样,身体趔趔趄趄、歪歪斜斜,马上就要摔倒……这时老太太正巧在对面,五六米远。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后就喊“哎、哎哟……”边喊就边冲了上去。目击者又说,老太太冲上去抓住大汉的身体,那汉子醉鬼一样倾斜、失控,继续倒……老太太使劲扶、顶,还是支撑不住。大汉树桩一样,重重压在老太太身上……大汉没事了,老太太怎么也站不起来。

那个瞬间,四野清亮,英雄凝固了。

那是一条通往小区外的人行道,铺着坚硬的灰色地砖。凉亭下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打扑克。他们目睹了岳母救大汉的全过程。清晰,惊心动魄,全是目击证人。

妻子从北京赶回新疆,泪眼迷蒙,愁容满面。我们都心情沮丧。悸动,凋败,郁闷,彻骨疼痛。异口同声说:同意手术方案——换金属股骨颈。必须让老太太重新站起来,与先前一样。不能让她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岳母终于被推进手术室。她却忽然惶恐、焦虑起来。血压不稳,节节攀升,收缩压208,舒张压120。大夫慌了,不敢再做手术,出来说:血压这么高,怎么做?出问题就是大问题。

又被推了出来。医生护士们表情严肃。瘦高女护士说,过来帮忙,推回病房。我们傻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脚步纷乱地推床。

沉默。每个人手心都捏一把汗。

一个多么普通的老太太啊,她救人,那一瞬间忘我、果断、勇敢。可她却害怕手术,一如小姑娘害怕毛毛虫,害怕蟑螂,害怕叮叮咚咚的金属器械碰撞声和杂乱密集的吊瓶与管子。岳母还原成了一个凡人,一个庸常人。

不怕不怕咱不怕,手术会成功的。我们说。一流专家,精美的人造钛合金股骨,多少人换过后,都正常了,走路,遛弯,打牌,买菜,样样行。岳母时而乖巧听话,时而龇牙咧嘴。数日后,血压下降,每次测量,均无升高迹象。终于等到二次进手术室。整整七个小时后,护士终于出来喊家属了。

岳母一动不动,面如土色,毫无表情。甬道漫长,床边悬挂着输液袋、氧气袋。万向轮锈蚀,发出吱扭吱扭的尖叫声,刺耳无比。换吊瓶、插输液管,观察监视屏,心律、血压、血氧等。护士交代,不垫枕头,平躺六小时,不吃不喝不动。我们频频点头,默记着。屏幕上的红线、黄线在波动、闪烁,嘀嘀嘟嘟嗒嗒,瘆人。

岳母愈发苍老了,孱弱的身躯又小了一圈,显得那么渺小,卑微。一个瘦小老妪,怎么会舍己救人?我又想。可她却偏偏爆发了,冲锋了……那一瞬间,她勇猛、纯粹、高大。正是那一瞬间,反射了她一生的为人与品格,凝聚了她一生的善良和淳朴。灵魂婉丽丰艳,思想高邈华美。

一场舍己救人的短剧谢幕了,没有人头攒动的返场,没有鲜花掌声的祝福,甚至没有见过被救大汉亲属的影子,更没有歉疚和感恩,仿佛岳母救人是活该,是自作自受,是自讨没趣。

愤愤不平。我们委屈,坍塌,崩溃,四目噴火。

出院结算,花费十多万元。一场英勇又委屈的营救啊!凉亭下打牌的目击者为岳母鸣不平,大呼,良心何在?有传言说,那家人是想让那个汉子摔死,那大汉现在也木讷了,还推说是管闲事者造成的后遗症——呜呼,竟有如此卑鄙的不要脸者。摩拳擦掌,我们要找那家人算账。

面色苍白的岳母摆摆手,有气无力说,算喽、算喽,放人一马天地宽。说完,岳母轻轻闭上眼睛。盯着岳母,双眼潮湿,一股液体慢慢溢出……

岳母救人换来的是自己右腿股骨颈的失守,以及未来日子的荆棘丛生。八十四岁的老人,经过一场大折腾,幸福指数还会好吗?!落日缓缓下坠,晚霞火红。岳母似乎并不计较这啼笑皆非的结局。她看着远方,目光沉静、恬淡,漫溢着一种和善、高贵和从容。星空如洗,天地硕大。

儿女们给岳母买了轮椅和四腿拐,联系了康复中心,期待出院后她能够支撑起双腿,重新站立,就如挺拔傲立的青松一样。

风轻云淡,旷野明净,青山迤逦。摧枯拉朽的风吹走了迷雾与溷浊,大地一片清浴。那个惊艳一瞬间,愈发显得熠熠闪亮。

岳母自如地迈动脚步,宛如回到了从前。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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