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
2021-11-26马玉琛
马玉琛
一
这对鸽笼真是精致!
长约二尺一寸,高約九寸九。金竹,四角立材,下端成足,上端如柱顶,顶上雕成馒首形或者八不正形。笼条由两片去瓢留皮的竹篾黏合而成。笼圈则由两根细竹拧成麻花形。笼上一门,便于主人掏鸽。笼侧一门,便于放鸽。两扇门的别子镂成蝙蝠形状。笼顶有厚竹片刻花平梁。平梁叫笼,若圈梁升高成提梁,那就叫挎了。挎可以手提,也可以挎在胳膊上。挎的级别高,长安城里里外外,也只有元葡生和皇甫三兴配用。底下一层,就用笼吧。但笼也有笼的讲究。譬如这一对笼,寻常鸽友,也只能羡慕羡慕,赞叹赞叹。要想享用那可得费老鼻子劲,努力奋斗哩!这笼显然出自长安城竹刻名家林风鸣之手。除过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如此考究的鸽笼!瞧瞧,这对鸽笼,一个四角立材顶雕着八不正,成黄漆。一个四角立材顶雕成馒首,成紫漆。漆色纯正,光亮鉴人,不着半丝纤尘。
这对笼虽然各生四只足,但那是站立用的,不是走路用的。那四只足站在地上四平八稳,可你让它走路,它却迈不开腿。它的四条腿被笼条和笼圈死死地捆住了。
可是,这阵儿,这对鸽笼并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地面上,而是御风而行呢。这话的意思是:这对鸽笼正被年近中年的男子提携而行。
当然,这两个年近中年的男子也不会提两个空笼满长安城瞎转悠。
笼里各有一只鸽子。
两只鸽子长得极其相像。身上的羽毛是那种纯净的亮灰色,薄柔而光滑,脖子四周和胸脯前面靓蓝靓蓝,阳光透过竹片一照,鸽身上立即泛起五彩的光辉。再看他们的骨骼体态,匀称平衡,精气神清俊神奇。特别是他们的眼睛,瞳孔像雨水洗过的天空一样幽深湛蓝,四周的眼砂又如彩虹一般鲜艳明丽。他们站在笼中,挺胸扬脖,偏着小脑袋注视着外面的世界。倘若把他们放出,他们一定会在大街上昂首阔步而行。那神态气势,宛如绅士一般。人们尽可以这样想象。事实上,他们只要一出笼,就会扇动翅膀,飞到街道两边的树顶上面去。天空,才是他们钟爱的地方。
嗨,先不要急着观看这两个男子走路的姿态和方向,也不着急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因为你们很快就会有机会认识他们,并且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目前最要紧的是把笼里的两只鸽子区分开来。见头一面,就像刚搭眼看一对双生子一样,难以分辨彼此。请平心静气地看吧,兴许能看出细小的区别来。对了,区别就在这里:紫漆笼里的亮灰鸽翅膀上是两道蓝杠,而黄漆笼里的亮灰鸽的翅膀上则是三道蓝杠。
阳光跳跃到鸽笼和鸽子身上。深的紫笼和淡的黄笼和亮灰色的鸽子色彩对比得如此强烈,又陪衬得如此和谐,真是好看极了。可是你要晓得:两道杠是常见的,三道杠则非常稀罕。
对,这个三道杠就是我!
我姓天名赐,主人命名我为天赐号。可平时叫的时候,那个号字总被省略掉,天赐号便成了天赐。天赐,蛮好听的。我的先主真有水平,给我起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字,又好听又有内涵。说句实打实的话,谁要是扛一麻袋金元宝来换我的名字,我也绝不会答应。哪个人要是硬性给我换名字,那他就等着瞧吧!任他叫别的什么名字,我都死不答应。他拿撬杠撬我的嘴,也甭想让我吱一声,咱看谁能硬过谁!
问我为啥如此珍惜自己的名字?告诉你吧,只有名鸽才有名字,只有名鸽的后代才有名字,只有主人最喜欢最欣赏的鸽子才有名字。你的功劳不高,声名不大,血统不名贵,主人咋会给你取名字呢?主人不给你取名字你就是无名之辈,主人给人介绍你时就会称你为019、199、148、448、666、888……这些数字会听得人莫名其妙。战争年代的情报工作者碰到这些数字,肯定会琢磨破译。也许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获得了美英法轰炸叙利亚的情报。天方夜谭就是这样讲出来的。得了,咱还是说正事吧,主人嘴里说出的这些数字,其实是我们足环上的后三位数。你又要问,足环是什么?我告诉你,足环就是足环呗。我当然不能这样回答你,那样回答便是对你的大不敬。我得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足环是比黄豆略微大些的筒状圆圈,圈底是铝合金制成,上面覆一层厚厚的有机玻璃,圈底和玻璃之间夹一层软纸。软纸的颜色随年份而变化,今年红,明年绿,后年蓝。七色用完,再从头轮转。软纸上有二维码,二维码旁边印着国名、年份和各省的编号。我们长安城的编号是26。然后,环转出电话号码似的七位数字,那就是环号。与环号对应的还有一张卡片。卡片上的信息和足环上的信息一致,还印着中国信鸽协会足环证及中国信鸽协会的会标。这卡片就是我们的户口本,足环就是我们的身份证。如果我们出生时主人没有给我们套足环,两腿光着,那麻烦就大了。出水才看两腿泥对我们不适用,腿上有泥没足环,那就是黑人黑户。黑人黑户是很难出行的。没有凭证,参赛不合法,很快就会被送到饭店的餐桌上。另外,什么鸽子套什么足环号是很讲究的,418、184、666、888、999,就跟汽车牌号一样,不掏钱是挂不上的。我的足环号后三位数字是247,两道杠足环的后三位数字是248。环号连得这么紧,可见我们关系不一般。行了,不说两道杠了,说三道杠。三道杠足环号的后三位数是247,谁要是像金眼相士那样能掐会算,就请掐一掐算一算,测测这三个数是吉兆还是凶兆。
两位提着鸽笼的主人时而沉默不语地前后随行,时而肩挨着肩激动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就在说话和不说话间,他们穿过长安城大东门宽敞高大的拱形门洞,照直向前方尚俭路的方向走去。路边的行人,时不时地侧过头,往两个人提在手里的竹笼里瞄上几眼。瞧,有一只三道杠哩!
我则透过麻花笼圈和竹板笼条的空格,回首望着渐渐被抛在后边的大东门。大东门的顶上有三个描金大字:长乐门。字是人类的专利,我只能看到形状,却不认识。我不晓得那是大东门的官名。说实话,我是头一次从地面的低处往上看大东门,那宽檐下的斗拱和翘角下悬挂的风铃都看得清清楚楚。
瞧,大东门四周有麻燕在飞绕,上空还有带哨的鸽子飞过,哨声和风铃声汇成一处,动听极了。
平时,我们总是飞到很高的天空,从上往下俯瞰大东门,甚至长安城。大东门比不得大南门。大南门谯楼、箭楼、正楼……楼楼齐全,层层铺排,很有气势。而大东门仅余下建在三孔门洞之上的正楼,失却谯楼和箭楼的拱卫,正楼显得孤单,孤单得险峻。我们非常喜欢环绕着险峻的大东门自由自在地飞行。作为长安城的鸽子,真的很快乐。
大东门的前前后后已经耸立许多高楼,而且还有新的高楼在崛起。历史变迁,生活变化,日新月异。大东门却一如既往,肃穆静立,对此一言不发。我心里觉得,那些新楼,高倒是挺高,可在气势上怎么也压不住大东门。
春天甫一来临,和煦的风就吹过来,像毛刷子一样来回撩拂着大东门的城楼、城墙和墙根的树木。甚至把无形的手挥向宽大幽深的护城河,在渐渐膨胀的水面搅荡起生动的波纹。
从西南或者东南吹来的风是秦岭的下山风,从东北或者西北吹来的风是渭河河道的上川风。这风有时候晚上吹、白天歇,有时候午后吹、傍晚歇。两股风南来北往,若迎头相撞,便相拱着升到长安城的顶空,变成雾气和薄云,缓缓弥散开来,多数时候会带来滋润如酥的绵绵细雨。和风细雨给长安城带来的瞬间变化是不易觉察的。例如城墙的砖缝里复苏的苔藓和小草,还有一些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嗨,也难怪,我们要是把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不成精了!
春夏两季,我们飞临城楼上空,欣赏城楼坚固结实的四壁,平齐的屋脊和两端遥相呼应的鸱吻,四坡歇山的屋顶和琉璃的瓦,飞檐的翘角和鸟兽的头。那些整齐排列的箭窗里涌升出来的气息,冲开空气,浸漫到我们的胸腹间,透过绵密的绒毛,进入我们的肌体里。那是长安城的古气,我们的心立即被温暖了。每当这种感觉来临时,我们便深深地觉得:在长安城上空飞行,真的是一种幸福。每当此时,我们都要分散成前后相随的小群,或者排列成不太整齐的队伍,平展展地伸开双翅,环绕城门楼滑翔。生活要是一直这样,那该多么惬意啊!
请看和我的主人相伴而行的那个男子。对,就是两道杠的主人。别看他不修边幅,穿得邋里邋遢,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没有我身上的羽毛纯净明艳,头发也如我们孵蛋的窝一样凌乱。他可是位民间的绘画高手呢!年岁不是太大,画名却是不小。只要提起萧涤生三个字,长安城人准会说:知道,专门画鸽子的。他要是用手中的笔,把我们在城门楼上空滑翔的情景画下来,肯定会是一幅非常优美的图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城门楼箭窗里涌升出来的古气和古气漫入我们肌体里的感觉画出来。我想要是画得久画得好就能画出来,因为那古气就在我们展翅滑翔的姿态里。
就在我胡思乱想间,两位主人已经向右拐进尚俭路,往前走不远,来到一家医院门口。医院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
我主人道:济慈医院到了。
萧涤生一扬手:咱从后边上楼。
楼顶是一排漂亮的松木鸽舍,干净、明亮、讲究。右边鸽舍的踏板上,正有鸽子拱进活络门去。
左边木楼要比右边鸽舍高出许多,正门门脑很高的地方,横镶一块非常气派的牌匾,上刻三个绿漆大字:凌烟阁。
和大东门一样,能看清字形,读不出声音。
就在凌烟阁里传出客气的问话声时,我的意识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没错,这印象虽然模糊,但却铁定。我出生在这里,又为何离开?我努力回忆着,可惜记忆已稀释,底片已淡薄,具体的情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此刻唯一能确认的,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不对,不光是我,还有二道杠。
看来,能够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的,恐怕只有我和两道杠的主人。当然,还有凌烟阁的主人。要不然,他们为何要相约着把我和二道杠带到这里来呢?
二
一年多前的春天,萧涤生领着木归智走到尚俭路口的拐弯处。
木归智拽拽萧涤生的后衣襟,萧涤生给拽得停下来,回身问:你拽我干啥?
木归智往路边的槐树跟前缩一缩:去非哥,我腿软,走不成了。
哎,我说归智,刚出门时还欢得跟儿马子一样,怎么一转眼变成这了?
我也不知道为啥,是不是快到了?
对,前边高楼旁边那栋矮楼就是济慈医院。
噢,门牌牌都能看见,有人出出进进呢。
济慈医院楼顶就是凌烟阁。
咱眨眼就要上凌煙阁?
对,你不是巴望着吗?
咱一上凌烟阁就见着皇甫老师傅了?
你不是做梦都想见么?
可越到跟前腿越软,心越怯,你摸摸我这胸腔,“嘭嘭嘭”,说着抓过萧涤生一只手,按到自己胸口。那胸脯里果然有雄鹿往外撞着,撞击的声音如擂鼓一般。
不知道为啥心慌很。
萧涤生抚摸了一下木归智的胸脯:缓缓气,想想咱为啥来的,再鼓鼓劲儿就好了。
木归智嘘出几口气,把记忆拉回去。借用回忆来缓释自己紧张的心情,并给自己的双腿注入新的力量。
有次,木归智和生宝、黑娃、加林、小坏蛋几位底层鸽友聚在鸽市上谝鸽经。萧涤生刚好也来逛鸽市,被小坏蛋喊住了。小坏蛋拉住他的衣袖向鸽友介绍:这是我去非哥,堂堂皇甫大人的门徒。小坏蛋介绍萧涤生的时候,语调和脸上尽是得意和炫耀之色。几位鸽友见来者是皇甫三兴的门徒,连忙羡慕恭敬地侧身退步,把中心位置让给萧涤生。集市上的鸽友一听这名头,也纷纷拎笼提挎地围拢过来。很快,萧涤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在核心。
萧涤生心里非常明白,在长安城鸽界,自己还是个嫩芽子,根本没有吸引这么多鸽友的魅力。这么多鸽友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围在核心,压根儿就不是冲自己来的,而是冲师父皇甫三兴来的。在长安城里,能拜下这么有名望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
小坏蛋一脸为大伙儿做好事的得意相。他把双手在空中往下压一压,让大家肃静,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笑盈盈地冲萧涤生道:去非哥,你就给大伙讲讲皇甫老先生吧!哪怕一星点也行!
萧涤生平常并不爱说话,更没有在这种场合说过话。但今儿个情势在不经意间演变成这样,不说话怕是不行。平时言语少,没啥。这阵言语少,那不是给师父丢人吗?从人缝里钻出去逃跑掉,那还不被逐出师门吗?师父在赛场上久经考验,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吗?该说就说,绝不临阵脱逃,否则有何颜面做师父的门徒!只要敢说,就有话说。师父的事咱知根知本,知梢知叶,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说!
要是从皇甫师父的爷爷说起,说他祖宗三辈在长安城积善行医,养鸽赛鸽,称霸鸽坛几十年,直到步陶先生横空出世,与他分庭抗礼,那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就拣对我们有用的讲一两件吧!
有人拿来一瓶矿泉水,旋开盖,巴巴结结地递到萧涤生手里。萧涤生接过水瓶,并不喝,而是挥舞着水瓶讲述,那形象,颇像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正在指挥演奏。
萧涤生就这么边指挥边讲述,讲到热烈激动处,有水从瓶口洒出来。
有位京华富豪,包专机来到长安,提着厚礼登门拜访皇甫师傅。他请皇甫师傅看他随机带来的顶级好鸽子,说他有富裕的钱,有宽敞的鸽舍,养了上千羽好鸽子,采用的是现代化的企业管理模式,并且组织专业团队参加比赛,可结果投入与产出严重不符,根本赢不上大奖。
富豪说,我的雄心严重受挫不说,颜面和尊严丧失净尽。鸽坛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你不赢,随便谁,甚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鸽友,都可以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奚落你,挖苦你,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皇甫师傅把富豪的鸽子递还给富豪:你想让我做什么?
富豪装鸽入笼,然后站直身极其认真地说:请你帮我成为中程赛的冠军吧!
我帮你成为京华中程赛的冠军?
对!请告诉我,需要多少钱?用多长时间?用什么鸽子,采用何种方法?
你真的想成为京华中程赛的冠军?
真想啊,想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要是不想,我包专机到长安城寻你老人家干嘛?你说吧,得多少钱?你尽管开口,我绝不二价。
你是富豪,你有钱,也最知晓钱值多少钱,所以钱的事,你自己看吧。
富豪眼中升腾起希望的火焰:那你说,用什么方法?养什么鸽子,得多长时间?
你养得太多了!机构臃肿,冗员庞杂,没有重点,照顾不过来,能往前挪步走就不错了,要想得冠军,门都没有。
你是说要精兵简政?
得淘汰哩,养那么多白吃食不干活的货,于事不利。即使有几号虎将熊兵,也让他们给淹死了。你得咬牙关淘汰,从上千羽中挑选八羽,其余的全部淘汰。
富豪惊奇地吸着冷气道:淘汰率这么高?
练你的眼力,也练你的心哩。
然后呢?
然后从我这引进两羽鸽子,与你挑选出来的鸽子杂交配对,就赢了。
前后需要多长时间?
三年。
富豪更加惊奇,眼睛都张大了:三年?!
最多三年。
富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说:这是咨询费。
皇甫师傅没有伸手接钱,而是斜眼瞄了瞄桌角。富豪便毕恭毕敬地双手把卡放在桌面上。
皇甫师傅从凌烟阁里提出两羽鸽子。
富豪把鸽子装进笼里,又掏出一张卡递给皇甫师傅:这是引进鸽子的钱。
皇甫师傅依然不伸手接钱,富豪又毕恭毕敬地把手中的卡叠放在桌面那张卡上。
萧涤生说到这儿时,木归智手心实在痒得不行。那卡要真在当面,木归智的手肯定就伸过去了。木归智急切地问:那卡上有多少钱?
萧涤生答道:一卡钱,再加一卡钱。
一旁的小坏蛋急了:别说钱,说结果。
萧涤生:结果出人意料,那富豪第二年就获得了京华信鸽赛会500公里大赛的冠军,第三年又获得了600公里大赛冠军。富豪一高兴,又给皇甫师傅寄来一张金卡。
鸽友们啧啧羡慕。
萧涤生:还有一位上海阿拉,来寻皇甫师傅,他想得长距程赛冠军。皇甫师傅与他耳语几句,并匀给他一对种鸽,结果……
结果不用说了。
小坏蛋深深地感叹道:虽然同居长安城,皇甫老先生对我们而言,却是一个传说。
唉,简直跟说书一样,听得咱们流哈喇子哩。
小坏蛋:去非哥,你给咱描绘描绘,形容形容,皇甫爷长个啥模样。
听,皇甫师傅变成皇甫爷了。
想要知道皇甫爷长什么模样?
是哩,要不然在集市上碰见了也认不出来。
嗨,皇甫爷要是逛鸽市,那皇上也就到菜市场买菜哩。
那也得在咱心里划拉个印象,总比光听传说强。
好,你们听着。
耳朵支棱着呢。
两个鼻子一个眼……
啊,蒙谁呀!
噢,说错了,一个鼻子两个眼。那鼻子又细又挺,两个眼睛又绿又蓝。
哎,你是说外国人呢,还是说鸽子眼砂呢?
这厢里鸽友在七嘴八舌地说着皇甫三兴,那厢里木归智却在心里谋算出一个计划:北京人、上海人能做到,长安城的木归智更应该能做到。
其实,木归智早就谋算皇甫爷和他的鸽子呢。他季季参赛,年年看结果,时时在心里把长安城赛鸽场上稍微有点名气的人从头至尾、从老到幼齐齐地翻拣扒拉着。东挑西选,最后把目标锁定在皇甫爷身上。皇甫爷家有优秀的赛鸽传统,技术是高尖端的,鸽子是最现代化的。他们家的鸽子一出现,即独霸长安鸽坛半个多世纪。后来元菊生冒出头来与他分庭抗礼,但元菊生赛鸽源头一半来自皇甫爷家。从种族上说,长安城的鸽子三分天下,而皇甫爷家占其二。溯本求源,在皇甫爷家;欲求好中好,尖上尖的鸽子,在皇甫爷家;欲以鸽胜人,在皇甫爷家;欲豪赌千金,在皇甫爷家。欲进皇甫爷家那道窄窄的鸽门,得先结拜下门徒萧涤生。木归智把人生最大的宝压在了皇甫爷和他的鸽子身上,而萧涤生则是进门的阶梯。
木归智使出浑身解数,软泡硬磨,死缠烂打,直至和萧涤生歃血为盟,结成拜把子兄弟。这才对萧涤生说:去非哥,兄弟今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你当个师弟。
已经歃血为盟,拜把子了。
是拜把子兄弟,但不是师兄弟。
拜把子兄弟是生死之交,比师兄弟亲。
可拜把子兄弟跟皇甫爷没一毛钱关系,师兄弟跟皇甫爺连着筋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萧涤生些微有点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木归智给他摆出了一个两肋插刀的滑稽姿势。萧涤生没法正面打倒这个姿势,就只能实行缓兵之计:听命,看他木归智有命没?
萧涤生清清嗓子:我给你讲段唐朝人下棋的趣闻。
去非哥,咱有紧火事,说那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干吗?
打不着,我说这没盐的闲话干吗?你要听我就讲,你不听,我走呀。转身欲走,木归智忙拉住衣袖:兄弟听,兄弟听。
萧涤生看到木归智的虔诚相,心中暗自发笑。他顿一顿,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说开了:唐朝有个顾师言,职务是棋待诏,主要工作是陪皇上和皇子们下棋。有一年,日本国王子渡海入朝进贡方物,皇上为了显示天朝的大度,就问王子有什么请求。王子自诩为日本国围棋第一高手,想与天朝高手手谈一盘。说着就将自带的青玉棋盘和冷暖黑白玉棋子摆到客案上。皇上见日本国王子有备而来,而且有些傲气,想挫一挫他,便命棋待诏顾师言出面应战。事关两国面子,双方都很紧张。王子凝目缩肩,全神贯注。顾师言手心的汗,把棋子都浸湿了。
木归智插话道:和赛鸽一样紧张激烈。
第三十三手,王子投子认负。顾师言差点一头栽倒案角。
王子问礼宾官,这位顾先生在大唐是第几名。礼宾官从容应道:第三名。
木归智:跑题了,跑题了,这跟我师兄有个屁关系。
王子虔诚地对礼宾官说:我想会会第一名。礼宾官十分骄傲地回道:胜第三名方可会第二名,胜第二名方可会第一名。小国第一胜不了大国第三,怎么能会我当朝第一?木归智手指在空中点着萧涤生:你能,围这么一大圈网,把我这条鱼兜进去了。
萧涤生脸上现出傲慢的正经相,手上跷着大拇指:我师父何等样人?长安城天字号的大人物,岂能轻易见人!你若胜我,过了我这一关,我才敢带你去踏我师父的门槛。
木归智掰眦掰眦两只小眼睛,盯住萧涤生看。胸脯起伏不定,里边像是涌动着巨大的潮流。
萧涤生进一步提醒道:我师父那道门槛高得很,而且会活动,当心绊你个狗吃屎。
木归智猛一咬牙关:狗吃屎就狗吃屎,只要能见到真神就成。
接下来,在一家俱乐部举办的小型比赛中,萧涤生和木归智各单点一只鸽子,结果令人意外。从来没有赢过萧涤生的木归智,在单点赛中胜出了。木归智对萧涤生道:去非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点一只雌鸽,我点一只雄鸽,两只鸽子同时到达长安城上空,可是你家雌鸽随我家雄鸽飞到我家屋顶,绕一圈,才折返到你家。
萧涤生似乎不大相信自己会输,神情木木地道:光注重速度,忘了性别了。
木归智又摆出了一个两肋插刀的滑稽姿势。
萧涤生:命!这是命!肋条上不插刀都不行了。
萧涤生践行诺言,领木归智到凌烟阁拜访皇甫师傅。
木归智要是怀一颗平常心,来了就来了,见了也就见了,那还好说,可木归智深埋在胸腔里那颗心偏偏不是平常心。心思太重,所以就紧张,紧张过度就腿软。这要是一跤栽出去,怀里的红锦盒就摔成碎片了。
木归智咬紧牙关,尽量在往事中汲取力量:木归智呀木归智!咱人生前途命运就押在这一宝上,成败与否,关键在这头一炮。咱骨头不能软,腿肚子不能打颤,咱得撑硬,他凌烟阁就是遍地竖着刀尖子,咱这两只脚也要踏上去!
木归智浑身的胆气暴涨起来,扯一扯戴耳套的耳朵,对萧涤生道:走,咱进!
木归智随萧涤生上了济慈医院的楼顶,看到了凌烟阁。
凌烟阁坐北朝南,顺势搭在楼顶。东边一排四连间是鸽舍。每间两米长宽,高约两米。隔网可以看到里面的巢箱和鸽子。西边是一间大房子,虽然与东边的鸽舍紧密相连,却要比鸽舍高出许多,顶坡上是光滑的琉璃瓦。房屋和鸽舍通体都是老红松筑就。颜色是木头的红黄本色,刷过清漆。因为年代久远,许多地方清漆已经剥落。主人心细,补过漆,但这边补了,那边又剥落,显得斑斑驳驳,沧沧桑桑。在西边大房屋门脑顶上横着一块旧匾,匾体上的油漆剥落更为严重,但上面雕刻的三个字仍依稀可见:凌烟阁。
木归智看到凌烟阁,非常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凌烟阁的声名太过显赫!在木归智的想象中,凌烟阁不是皇家建筑也该是仿皇家建筑,起码是一幢独立的阁楼,最起码有两三层楼高,模样也应该和长安城中心的钟楼或者鼓楼差不多。唯有那样,才配得上它雷霆一样的名声。可眼前的凌烟阁,规模和气势有点稀松平常,而且有点破旧不堪。木归智实在不能理解:皇甫家祖宗三代,何以凭这么一个稀松平常的凌烟阁,称霸长安鸽坛,而且长达半个多世纪!
木归智在心里嘘出一口气:这凌烟阁,除了干净卫生之外,并没有什么招眼的地方。
木归智一抬眼,看到以前在赛鸽归巢报到时多次见过却未搭一言的赛车手莫追风。莫追风正从鸽舍的小门走出来。鸽舍的门又矮又窄,使得高大顺溜的莫追风不得不低头弯腰。莫追风一手握一只小鸽子,贴在胸脯前,小鸽子张开嫩嘴,吱吱叫着。
莫追风出了鸽舍门,用脚尖勾住门扇。他并没有注意木归智,而是伸直腰身,朝凌烟阁的大房门看去。大房门前站一个人,大房门里走出一个人。大房门前那位木归智认识,是长安城鸽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金眼相士。另一位就是傳说中的神人,自己日思夜想,决心要拜师学艺的皇甫三兴!
皇甫三兴犹如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木归智的目光牢牢吸引过去。
皇甫三兴身量瘦高,西服领带,白袜亮鞋,整个人看上去和这凌烟阁一样清清爽爽。
皇甫三兴的头生得不是很圆,稍微有点扁,脸也因此而显得窄长。歇顶,油光锃亮。黄白相间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在脑袋四周卷着垂着,垂着卷着。脑门又大又凸,略一皱眉,额头上立即现出一道道又曲又深的纹路。浓密的粗眉下边隐藏着一双深窝窝眼。眼白很纯正,眼仁中泛着蓝莹莹的光。鼻梁又细又高又挺,鼻头又尖又勾。
木归智心中暗道:去非哥上回描述得虽然有些滑稽,但的确有些相像呢!这皇甫爷居然和咱生得不一样,尤其是那深不见底的窝窝眼。只有职业医生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和目光:沉静、专注、敏锐、冰冷、透彻,活脱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既能看透你,又能刺穿你。木归智在相视的刹那间,感受到了这目光。这目光划过他的脸脖,脸脖上即刻生出刺疼的感觉。斑驳陈旧的凌烟阁,怎么会蕴含着如此锋利的目光呢?简直太刺人了!木归智刚刚变硬的双腿又要变软了,腿肚子又要发抖了!幸亏皇甫三兴划回来的目光又变得如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柔了。木归智大为惊奇:冰冷和温暖怎么会同时绵藏在同一道目光里?
旁边突然响起“扑哧”一声笑。
原来是金眼相士看到眼前的情形,胡乱联想到有位朋友头回见到皇甫三兴时开的玩笑:连山鼻,窝窝眼,杂种也。皇甫三兴听后非但不忌讳生气,反而笑吟吟地回道:然哉然哉,我乃长安皇甫氏,我祖上意大利嘛。说着还把脸伸过来:瞧,洋为中用,中西合璧!说得开玩笑者忍俊不禁:中西合璧!中西合璧!此刻,金眼相士再次忍俊不禁。
皇甫三兴偏着头问:你看到什么好笑的?
这是木归智听到皇甫三兴说的第一句话。
金眼相士往上戳戳眼镜腿:有人看你高鼻梁,窝窝眼哩。
皇甫三兴勾指点点自己鼻尖:鼻子,面门上的山峰,不高不险不灵;眼睛,面门上的潭渊,不阔不深不清。然后拖着长声向金眼相士玩笑道:你——懂——吗?
金眼相士給逗乐了,一边笑说:中国通,中国通:一边摸着黑墨镜下的酒糟鼻,道:一街两行,塌鼻浅眼,鱼目混浊,出气恶臭,天生的吗?天生的吗?
皇甫三兴管自和金眼相士玩笑,压根儿不在意萧涤生和木归智的到来,这情形让人觉得这不是专门的拜访,而是没有约定的不期而遇。
萧涤生有些后悔,不该没有提前说好就唐突地把木归智领来了。但刀已经插在肋缝里,而且已经到了凌烟阁,无法后退,后退半步,都有可能掉下楼去。
萧涤生上前几步,想和师父打招呼。
皇甫三兴没有理会萧涤生,径直和金眼相士、莫追风一起,坐到凌烟阁门前空地上的白色圆桌旁。圆桌旁有四把高背椅,三把已被占去,仅余一把空着。受到冷落的萧涤生和木归智看到莫追风把手中的那两只小鸽子放到圆桌上。小鸽子有些惊怕,在圆桌上移动着稚嫩的步子。移动到桌沿,探头往下看,又吱吱地叫着退回到桌心。白色的桌子映衬着小鸽子,胎毛没有褪去,潮湿发亮的灰色羽毛,肉色的尖喙,红色的腿爪,真是好看极了!
木归智差点惊呼出声:三道杠!有一只三道杠!
木归智显然是平生头一回见到三道杠,整个身心都给迷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他已浑然不觉。心也不慌,腿也不软,腿肚子也彻底不抖了,甚至自己来干什么,也全然忘记了。白圆桌上那只亮灰色,羽翼上有三道绸缎一样蓝杠的小鸽子,此时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木归智看三道杠看得太专注太投入,以致眼睛和整个人都出神了。
金眼相士从白色圆桌那边瞥过来一眼。他要借一瞥之机瞭望这位贸然闯到凌烟阁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他以前应该遇见过多次,只是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因为在长安城鸽界,一个没有半丝名气儿的人,他是不会用眼角?一?的。但今日情形不同,人家已经跷进凌烟阁的门槛,而且和三道杠相遇了,你就不能小觑人家。
木归智的身材和萧涤生差不多高矮,只是萧涤生显得略胖,木归智显得精瘦。萧涤生穿衣服有些皱巴邋遢,木归智则干净爽利。至于五官,那区别可就大了。不说鼻子嘴巴,光是眉毛眼睛,就比萧涤生特色多了。木归智的眉毛又黑又浓,而且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道眉。这眉重重地压在小眼睛上,小眼睛有点吃不消,所以爱巴沙。目光从有些泛黄的眼珠中透露出来,既像狼一样狡黠,又似鹰一样犀利。比眉毛和眼睛还要特色的是他的左耳,戴个黑色的耳套,会动。
这情形,萧涤生看得清清楚楚。他见木归智入迷出神得有些呆傻,就冲他嗨了一声。
木归智一激灵,目光刚一移动,便和金眼相士目光撞在一起。
楼门口到白色圆桌还有一段距离,但金眼相士还是感觉到了木归智的目光脉冲一样的波动。暗道:能有这种目光的人,说不定会成个人物呢!
金眼相士的目光带着阅世甚深的坚硬和厉害,穿过厚厚的墨镜片,灼伤了木归智的眼睛。木归智小眼一巴沙,目光想躲避又不躲避,变得有点虚飘。这眼神一飘忽,下眼皮也活动了。
眼神是身体的光,是灵魂忽闪的地方。这光和灵魂巴沙的刹那间,被金眼相士捕捉到了。在金眼相士的眼睛阅历中,也曾碰到过这样的眼神:气欠静,神欠闲。神不凝,气不满。这样的人,心思和情绪变化快若闪电,但其内心深藏的顽固的东西却坚定不移。这样的人处事立竿见影,刀下见菜。早上投资,傍晚收获。若不能兑现,底下会发生什么事,任谁也无法预料。
这些想法一冒头,金眼相士就在心里狠狠责怪自己:怎么刚刚细瞥人家一眼,就凭老江湖、老经验给人家妄下断语呢?这符合自己的性情吗?金眼相士呀金眼相士,你看鸽子一看一个准,看人却未必。你不觉得你隔着门缝,把人看成窄溜溜了吗?万一看错了,是摔眼镜呢?还是抠眼珠子呢?想人,还是尽量往好处想吧!
金眼相士和木归智同时把眼光收回,就像一老一少两个剑客,收剑入鞘。
春日的阳光投射在凌烟阁屋顶的琉璃瓦和红松的墙体上,再反射起来,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那光晕还偶尔温柔地跳跃着。舍里的鸽子,忽而拍动翅膀,忽而发出咕咕的鸣叫。
皇甫三兴坐在白色圆桌旁的高背椅上,一只胳膊肘搁在桌沿上,手臂自然垂在空中。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那只穿着白袜亮鞋的脚在空中轻轻地晃动着。那双黑而蓝的眼睛没有看萧涤生和木归智,而是深情地望向凌烟阁。凌烟阁三个大字,本来斑驳模糊,但经过明媚的春阳斜照,登时变得清晰光亮。周围的一切,似乎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唯有这凌烟阁,才是皇甫三兴老先生特别钟情的地方。
萧涤生引领木归智走向皇甫三兴:师父哎,你别恼我怨我!不是我要领这木归智来见你,是他缠得我实在没办法!他死活都要给我当师弟呢!
萧涤生的心声仿佛被师父皇甫三兴听到了,只见他扭过头,把目光落在了萧涤生的和木归智的脚面上。萧涤生和木归智的脚面被刺得生疼生疼。二人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道上。萧涤生理解那目光的意思:你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呢?就是带个新溜子上山,也得在山门口对几句暗语,说几句黑话,然后给寨主通报一声。
好师傅哩!我并没有答应人家,可我赌鸽输给了人家,我不能食言,食言就不是你的门徒!刀插在肋条间,我必须带他来!但我只是带他来,至于他能不能成为我的师弟,那就要看师父您的感觉,也要看他的造化!
皇甫三兴的表情非常平淡,问话的语气也非常平淡,但那平淡中另有一种味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木归智听到的皇甫老先生说的第二句话。你这是干什么?既像是一句问话,更像是一句断语。
萧涤生怯怯地:师父,木归智要拜师学艺哩!
木归智像得到了命令,立即谨慎地双手捧着红色锦盒,一步步走近皇甫三兴。走路的姿势,可是百舍重趼,雁行避影。
一旁的金眼相士诧异不已:竟然如士成绮一般虔诚(注:士成绮往见老子,走路像雁斜行,生怕踩了主人的影子。以示虔诚)。
木歸智走到白色圆桌前,猛地把红色锦盒放上去,对着皇甫三兴纳头便拜。
桌上的三道杠给警得一跳,结果跌下桌来。三道杠拼命扇动稚嫩的翅膀,想飞回桌面上。可惜他翅膀太嫩太无力,结果嘴巴在桌沿上勾了半天,还是掉了下来。
三道杠忽闪翅膀,在空中转着圈儿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木归智伏着地的手背上。
三
我细嫩的尖喙勾住桌沿儿,脖子如一段软绳,把身体吊在空中。脖子太细太长,根本吃不消身体的重量。人类的脖子虽然粗短一些,也断然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尽管我竭尽努力,拼命扇动翅膀,还是没有能够飞回白色的桌面。我身心成熟时,尽可以在天空自由翱翔,可我这阵儿连脖子间黄色的胎毛都没有脱净,稚嫩得连低矮的桌面都飞不上去。我的尖喙从桌沿滑脱,身体迅速下坠。我本能地忽闪翅膀减缓下坠的速度,我可不想摔个狗吃屎。我如一张纸片,飘飘摇摇,转着圈儿落下来。我红红的嫩爪子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木归智的手背上。我骨质的尖爪把木归智抓疼了。他手一紧,筋骨全暴起来。那筋骨和我的爪子一样清瘦劲峭。那棱里棱嶒的手紧了一下后,便纹丝不动,任由我立在它上面。就这样,因为紧张,而且用了心劲,使得我的爪子和他的手风云际会,牢牢地交织在一起。唉,这要是两个睦邻友好的国家建立外交关系,双方外长谈笑风生地把手握在一起,那该多好呀!瞧,我的记忆力完全恢复了!
那个和我们鸽子身材一样有流线型的莫追风弯腰俯身,把我拾起来,放到桌面上。我则一跳,跳上红色锦盒,转着小脑袋探望周围的几个人。
木归智双手扶地,但头却向上仰着,一双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已经站在红色锦盒上的我,脸上的神情,既有对我们握手的惊异,又有对我很快离开的不舍。还有那只耳套,朝我动呢。
皇甫三兴心里肯定对我和木归智的不期而遇感到意外,这意外深藏在他那异常深邃的眼睛里,一点儿也不表露出来。只听他平淡地说道:起来吧。
要是在朝堂上,皇上对跪伏在地的大臣说起来吧,那大臣必定谢主隆恩,起身退回班列。
但是木归智没有起来,而是啄木鸟一样连叩三个响头。用劲可大了,连桌子和红锦盒都颤动哩。木归智叩完头,并没有起身,而是双手伏地,头也杵地,姿态可虔诚了。
皇甫三兴似乎不太理解木归智的行为,因为我依稀听到他的心音:与其跪地磕头,不若信奉上帝。
皇甫三兴笑着嘴唇动了动。大概要再说一遍起来吧,可木归智却抢在前面道:师父要是不答应,我愿把楼顶来跪穿!
木归智话音刚落,萧涤生也躬身趋前,跪在木归智身边,帮腔道:师父,归智是个咬透铁锨的人,认死理,他的头会一直在地上杵下去,直到……直到地老天荒!
皇甫三兴不禁哑然失笑,那笑就含在嘴角,洋溢在眼神里,外人很难判断清楚他是会心的笑,还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年轻人的所言所行可笑。
金眼相士也笑:这两哥们关系铁,一个吃虱子都要给另一个掰一条腿。
莫追风笑着补充:还是油炸的。
萧涤生暗笑着低声解释:稍微有点过。
木归智没有笑,依旧头杵地,翻着白眼,倒着看几个人。
皇甫三兴停住笑,一手捂住胸口,虔诚地望着天空,像是对天空高处外人看不见的彩色光环认真地说道: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这声音分明是从皇甫三兴的唇齿间发出来,但听上去却像是从天空的高远处传过来的,而且带着嗡嗡嘤嘤的回声,就像有戴哨的鸽群从天空飞过一样:你们之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求鱼,反给他蛇呢?
刚才嘴和心笑着的几个人,表情立即肃穆起来。
和木归智对过目光,感觉有些奇异的金眼相士甚至认为:皇甫老先生的鸽门全然敞开,木归智跷过门槛进来了。
皇甫三兴从天空收回目光,把手从胸口移开,道:起来吧。
萧涤生和木归智起身,退到金眼相士和莫追风那边,并排而立。桌旁那把高背椅依然空着。
皇甫三兴用黑中泛蓝的眼睛看着木归智:鸽门很大,大得没有边缘,门槛也无形,你一抬脚就跷进来了。
萧涤生很是后悔自己对木归智说过的话:皇甫师父家的门槛高得很,而且会移动,当心绊你个狗吃屎。看来跟了师父这么多年,算是白跟了。师父的境界,萧涤生哪里跟得上?!
皇甫三兴:进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决不可稀里糊涂。稀里糊涂怎么能够寻见呢?
木归智不出声地嘟哝道:我寻的,我自然知道,而且心意已决,绝不动摇!也绝不后退!
皇甫三兴把目光转向金眼相士,金眼相士立马会意,对木归智道:皇甫老先生的意思是,你得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迈进这道大门?
木归智略微泛黄的小眼珠滴溜滴溜转了几转,脸上偷偷现出得意之色。这样的问题,正中下怀。腹稿在心,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只见他面向皇甫三兴,一板一眼地说开来:皇甫师父,我的大人!我费尽心思,请求去非兄将我引进您的大门。我知道这道门槛很高,我宁肯被绊一跤,跌个鼻青脸肿,门牙脱落,也要进这道门!我的心是极其虔诚的!意志也万分坚定!我的虔诚和坚定跟耶稣的门徒一模一样!我信奉鸽神!
金眼相士插话道:哇!表忠心呢。
莫追风:应该配上忠字舞。
木归智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管自说自己的:我信奉您,还有您的家族。您祖上不远万里,从意大利来到长安。传教济贫,创办医院,疗治病痛,救死扶伤,为长安人做了天大的善事。上下三代,不忘初心,持之以恒,中途虽几经曲折,历经磨难,近乎屋摧人亡。但您祖上矢志不移,坚守医院,弘扬慈善人道的精神,为长安百姓服务。而今,不管是血脉和精神,您都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时代的车轮转动到今天,世界变成了物质的世界,您依然初衷不改,常出大手笔,或捐灾款,或建希望小学,或为贫穷者免费医疗……柔心侠肠,感人肺腑……
萧涤生暗叹:这家伙,功课做得这么好,得另眼相看哩!
莫追风听得瞪大眼睛:骑车喂鸽子容易,说话难。
金眼相士不由得也有点佩服:瞧这二尺五戴得,有根有据。
木归智呢,也越说越顺畅,越说越激动:您祖上在六七十年前将欧洲现代赛鸽强势引进长安城,并且创立竞翔俱乐部。一扫观赏雅玩的闲适风气,催动人性,激烈竞争,长安鸽界气象为之一新。派别并立,名鸽名人辈出。您的祖上如春秋霸主,屹立不倒。直至今日,您依然是长安两大霸主之一。您说,在这偌大一座长安城里,入门不入您这大鸽门,拜师不拜您这大名师,养鸽不养凌烟阁的大名血,那还养个什么鸽子?当个什么鸽友?还不如拉个架子车捡破烂混日子呢?!
金眼相士差不多完全信服了:这家伙不简单,假二尺五带着真感情呢。
木归智略现黄色的小眼珠不再滴溜乱转,而是坚定的盯住皇甫三兴掏心窝地说:我就入您这大鸽门!拜您这大名师!养您凌烟阁的大名血!师父,我这身家性命就交给您了!
说着又要跪下去,可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地却未触地的一瞬间,皇甫三兴伸出脚尖一勾,竟然把木归智勾起来了。几个人都很惊奇:一个瘦老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不光把木归智勾起来,而且把木归智勾得站回原地。皇甫三兴气不喘,声不颤地说道:你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我。没有半句说到你,你该说说你自己。你凭什么让我信任你并收你为门徒?尽管鸽门很大,你一叩门环就能进来,但要真心成为师徒,那可得交心哩,你说,你凭什么让我信任呢?
木归智并没有慌乱,只是沉稳地把狡黠的目光收回去。看来,对这样的问题,他依然是有所准备的。只见他双手捂住胸口,姿態神圣,面色凝重,表白道:我回去就翻建鸽棚,老花梨木搞不到,就用美国红橡吧。请长安城顶尖大木匠二鲁班亲自操刀,隼卯结构,一根洋钉都不用。装上空调,冬天放暖气,夏天放凉气。当然,在开工之前,还要请相士先生去看看风水,指指朝向。总之,我要把鸽棚翻修成长安城一等一的鸽棚。我起初盖棚养鸽时,天空飘着雪花,所以把鸽棚叫作洒雪储宝堂。这个名字蛮有意思,就沿用吧!
金眼相士:听这口气,凌烟阁的鸽子就要入住洒雪储宝堂了。
莫追风:一应的美国红橡,还要请相士看风水,更要请大把式二鲁班出马,可真费老鼻子钱呢。
木归智:不迟不早,我刚好有这笔钱。
莫追风:庙再阔气,没有和尚念经,顶个屁。
木归智:我再说一遍,我要养凌烟阁的大名血。
皇甫三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
木归智慌乱地双手合十,对天默祷。
莫追风:你真有福气。
木归智:我会把师父的鸽子当神一样敬着,宁肯自家受饥挨饿,也要给鸽子吃最好的饲料:玉米、大麦、豌豆、菜籽、亚麻籽、红花籽、花生米……我要一粒一粒挑拣。
万一鸽子病了呢?
那就喂进口的洋药。
萧涤生提醒道:得请师父诊视呢,不可急病乱投药。
精明的木归智忙接口道:当然得先请师父过眼。师父不说方子,我咋会胡乱用药呢?
鸽子要是脏了呢?
我用潘婷给她洗澡。
鸽子要是得了大奖赛的冠军呢?
我买三汽车酒,请长安城的所有鸽友痛饮,还要当众给冠军鸽塑一座铜像,树立在钟楼附近的十字街口。
金眼相士突然追问道:要是你的鸽子比赛迟归呢?
木归智哑口不言,他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但心中本能地动了一个念头:杀了喂狗。
皇甫三兴嘴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像是说话,又似乎没有说话,但空中却传过来一个缥缥缈缈的声音:凡动刀的人,必伤于刀下。
空谷足音,震得木归智耳根疼,耳套也一跳一跳地动。木归智暗自庆幸,幸亏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要是蹦出口的话语,那这开头就成了结尾,一切都完蛋!
金眼相士不依不饶,进一步追问:要是鸽子比赛遗失,没有归来呢?
木归智给惊得差点坐在地上。刚才一个迟回的问题,居然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应。这个问题,比那个问题性质严重得多。木归智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意念,以轻松的语气说:咋可能呢?你看的风水,二鲁班翻修的洒雪储宝堂,飞的是凌烟阁顶呱呱的大名血,咋可能不归来呢?!你这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会的!不会的!只有一万,没有万一。
皇甫三兴:又扯远了。我是说,噢,不,我的意思是,你讲一件特别具体的事情,让我信任你。譬如你的耳朵呀耳套什么的。
木归智的耳根一直疼到心里。这个不能讲,最起码现在不能讲,兴许临死前会讲,兴许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木归智的目光转向白色的圆桌,红色的锦盒放在桌子面上。
我,三道杠正站在红色锦盒上,用细嫩的尖喙叨啄着系在盒上的黄丝带。我并不是要解开黄丝带,而是在玩耍。
木归智要用明白倒糊涂,他上前来取红色锦盒,他企图用红色锦盒取得皇甫师父的信任。
木归智一抽红色锦盒,我的脚爪便落空。我又从桌沿滑脱,恰好跌落在木归智的脚面上。你说巧不巧,刚才滑落到他手背上,这次滑落在他脚面上,难道这两者之间都没有一丝譬如命运呀什么的联系?
这次是皇甫老人家亲自弯腰俯身把我拾起来,双手捧握着贴在胸前。我能感到他和暖的体温,也能听到他心脏的平稳跳动。
木归智眼睛盯着我,手上却解着红色锦盒上的黄丝带。
皇甫三兴:别解了,放回到桌面上吧。
木归智只得遵命照办。
皇甫三兴将我递给木归智:这鸽子和你有缘,你好生养着吧!记住,这鸽子名叫三道杠,学名天赐。
嗨,原来我还有学名呢?别人记住记不住我不管,但我自己记住了,牢牢地记住了。我的俗名三道杠,学名天赐。
木归智已经把我握在手里了,他激动得手和胳膊一起颤抖哩,抖得我生疼。木归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和皇甫老先生说:天赐!天赐!为什么叫天赐呢?!
皇甫三兴:该知道的时候一定会知道。
皇甫三兴又把萧涤生叫到跟前,将那只两道杠给了他,这是三道杠的同胞妹妹,叫莲芯。
莫追风早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半张着嘴,羡慕得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
尽管皇甫三兴一开始就说叩门,就给你们开门。但当皇甫三兴真的把我和莲芯递到木歸智和萧涤生手里时,金眼相士还是有些意外,甚至不敢完全相信:事就这么成了?!
皇甫三兴补充道:先见习一年吧。
金眼相士喷出笑道:咋跟预备党员一样!
木归智和萧涤生将我和莲芯带走了。拐下楼梯时,我看到了楼角的大瓷缸里有一棵橄榄树,树枝朝两边伸展着。
一年后,木归智和萧涤生用竹笼提着我和莲芯回到了我们的出生地:凌烟阁。我再次看到了嫩绿嫩绿的橄榄树。
我的记忆顷刻间恢复,而且开出了绚烂的花朵。
四
当主人木归智和萧涤生把我和莲芯带到凌烟阁,并见到我的先主人皇甫老先生以及金眼相士和莫追风时,我才知晓此行的目的。原来每次大赛前,鸽友都要进行起手和探营活动。起手,原本是陶瓷界的专用语,不知怎么化用到了赛鸽界。花间起手,其实就是众陶工在新的一年开工制器烧窑的开工仪式,而鸽界的起手,则是自家人对自家一族鸽子的审视和测定,与考硕士和博士的面试大致类似。既然是面试,那就得有主考官。长安城里面试鸽子的主考官,排在第一的当然非金眼相士莫属。面试完了,做个大致预测,然后视对手情况,调兵遣将,鸣锣出征。兵家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赢得比赛,光是起手,肯定不行,还得探营。探营就是鸽友之间相互串门,借观摩学习,互通有无之机,侦探对方虚实。
今天是自家人和自家人鸽子见面,属于起手。
装我和莲芯的笼子并排放在白色的圆桌上,还记得我从桌面上扑棱棱掉下来的情形吗?那时候,我的翅膀太嫩了。如今翅膀硬了,羽毛丰满了,要是不装在笼子里,我一张翅羽,要不了几分钟,就飞回我已生活习惯了的洒雪储宝堂。莲芯也一样,换口气就飞回她的陶先居。
皇甫三兴、金眼相士,还有莫追风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来。皇甫三兴居首,金眼相士次之,莫追风又次之。末位的高背椅空着。萧涤生和木归智互相推让,最后还是木归智把萧涤生摁在了椅子上,自己则垂手立在一侧。
莫追风先是对我和莲芯评头论足一番,而金眼相士似乎对我俩不大感兴趣,只管低着头把玩手中的紫砂壶。皇甫三兴反着指尖弹弹桌沿:专用壶,不是揣在怀里,就是捧在掌心。不是看,就是摸,乐此不疲呀!金眼相士不抬眼,说:识货不识货,单怕货比货。皇甫三兴一听此话,朝莫追风示意一下,莫追风便起身进了鸽舍。转身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竹笼,笼里是一只长得和莲芯极其相似的二道杠石板灰鸽。莫追风把竹笼和我们并排放在一起。三个笼,三只鸽子,差不多把桌面占严了。
皇甫三兴仰靠椅背,头搁在背棱上,双手交叠在腹部,眯缝着深眼睛,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穿过竹笼的空隙,在我们三个身上跳来跳去。一会儿在这个身上逗留一下,一会儿又在那个身上逗留一下。末了又弓指弹桌沿,向金眼相士传递一种信息。那声音沉静而清晰,仿佛在说:你来印证一下吧!
金眼相士起身,把脸转向我们仨。
自从去年分别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但却时常听到他。无论是萧涤生还是别的鸽友来访,只要相鸽,就必然说到他。说着说着就有人竖大拇哥:金眼相士,简直就是个神人!
这个神人穿衣打扮极不讲究,简单随意。有时长袍,有时对襟短褂,有时中山装,有时红卫服,有时简便西装。他穿衣服,暗合两个原则,一是时令,二是心情。他见元菊生老先生,穿件带皱巴的简便西服,而见皇甫三兴,却穿着平平展展的对襟长褂,也不知是为了陪衬还是为了对比。
其实这压根就算不上神与不神,金眼相士身上神奇的地方不在穿着打扮,而在他的金眼和嘴巴。
鸽子有金眼白,金眼相士是不是金眼白,不得而知。因为金眼相士那双金眼究竟长个什么样子,生着什么颜色,目光有多么敏锐犀利,寻常人寻常时候,很难看得到。金眼相士无论什么时候在无论什么地方出现,总是戴一副大坨黑墨镜。这墨镜跟寻常墨镜完全不同,镜坨又大又圆,夹鼻,无腿,用红丝绳系在脑壳后边。镜片经阳光一照会变幻出许多色彩,茶色、深绿色、墨黑色、金黄色。更多时候,这些色彩会混合在一起的。这混合的色彩大概能产生比汽车玻璃还要奇特的效果:他能看到外边,外边却看不到里面。
这奇中带奇,神中之神是,金眼相士相鸽从来不上手。瞧,你瞧他现在的姿势,动作和神态,那才叫神奇呢!他一手捧紫砂壶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后仰,脖子微微扭着,头微微偏着,眼睛隔着墨镜片把白色圆桌上的我们仨端详片刻。那神气,哪里像是在看我们鸽子,分明是在看三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后,绕白色圆桌兜一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把紫砂壶送到嘴角吸溜一口。
墨镜坨很大,压住了鼻子,遮住了大半个脸。这样一来,露出在墨镜下边的那张嘴巴就显得特别突出。嘴唇稍微有些薄,嘴角也有些瘪,嘴巴四周布满皱纹,而且有纵理入口。人们都说古相书上有记载:这是那种典型的凭嘴巴生活的人。
每当金眼相士相完鸽子,坐下来喝茶或者抿酒时,人们忍不住就要问他结果,他则说得头头是道。若有谁不信,可以上手摸鸽子,鸽子的身形特点,跟他说的毫厘不差。就连鸽子骨架的软硬、龙骨的长短、耻骨的松紧、羽条的弧度,都说得极准极准。你不得不叹服,他的眼睛简直当手用呢!没上手比上手还相得准。然后问比赛能不能压钱?能不能挂红?能得多少名?金眼相士毫不避讳,一一给予定性回答,而且十次说,九次准,还有一次多半怪鸽主自己。而压钱挂红赢了的,纷纷给金眼相士抽成送礼,预约下次继续端相预测,每当此时,金眼相士便不无得意地说:没有这两把刷子,凭什么在长安城吃香喝辣?!
莫追风:金眼哥,别光顾吸溜茶。
金眼相士偏偏吸溜得更响:我说过了呀。
莫追风:我咋光听见茶壶嘴吱溜吱溜响呢。
皇甫三兴不紧不慢地道:识货不识货,单怕货比货。
噢,说在前面了。
这圆轱辘话,谁不会说,说了跟没说一样。
皇甫三兴:说了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会说,还得会听。
莫追风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显然把还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金眼相士忽然转移话题,问皇甫三兴:老医生,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皇甫三兴略想一想:十几年,小二十年了吧?
关系怎么样?
你说呢?
我说铁。
你怎么不说钢和金呢?
那我今儿就问两个钢和金的问题。
问得好我请你喝人头马,问得不好,你请我吃羊肉泡。
几个人笑。
你舍里总共养了多少羽鸽子。
皇甫三兴没有回答,而是让莫追风打开出口小门,再一吹口哨,舍里清一色的灰鸽子像听到命令的士兵,井然有序地从出口跳出,拍翅飞上蓝天。眨眼间,群鸽已盘旋在很高的空中。
金眼相士:三十七羽。
皇甫三兴:四十羽。
明明三十七羽,我怎么可能数错呢?
这笼里一羽,还有两羽在巢箱里孵蛋呢。
噢,打埋伏哩。
不是打埋伏,是真孵蛋,再过几天幼鸽就出壳了。
那我要刨根问底了,你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鸽种,为什么一年到头只养四十羽鸽子?
你真会问?
当然,要问就要问到点上。
你真想知道?
不光是我想知道,在场的谁不想知道。
皇甫三兴指头抠抠下巴,该揭秘了!这个秘密困扰长安鸽界几十年了!
几个人巴望地看着皇甫三兴,那情形,活像几个嘴馋的小孩望着正要散糖果的圣诞老人。
皇甫三兴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眯缝着深窝窝眼,用泛蓝的目光望着空中飞翔的鸽群。
医院的南边矗立一排高楼,北面也矗立一排高楼,鸽子自由翱翔的通道已经被阻断。东边大城门楼那儿飞过来一小群鸽子,和凌烟阁的鸽子汇成一大群,沿着南北两排高楼夹出的空中通道往西飞去。飞出通道,往右一拐,便被高楼遮住了。
金眼相士有些着急:飞远了,被高楼大厦挡住了,看不见了。
皇甫三兴虽然收回目光,但那薄嘴唇的嘴巴却向天空绽放成喇叭状,并且平平淡淡地播放出一个声音:法兰西学院总共有四十位院士,而且是定额,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
莫追风、萧涤生、木归智异口同声地“哦”了一下,而金眼相士的心谷里却响起了晴天霹雳。
那要是有非常出色的后起之秀呢?
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等待什么?
死一个,递补一个。
哦!是这样!那要是没有死的呢?
你要是等不及,死在人家前边,也不要抱怨命运,因为命运这东西,任你怎么抱怨,它也不会改变。
金眼相士心底发出一声豪叹:难怪人家在长安鸽坛称霸半个多世纪哩!难怪人家享誉全国鸽坛哩!唉!唉!唉!仅此一点,谁人能及?谁人能及?
可惜,这一层窗户纸,在萧涤生、木归智和莫追风心里还没有完全捅破。
金眼相士内心更大的欲望被逗撩起来:皇甫老兄,咱俩交往近二十年,这凌烟阁,一月少说也上来两回,总共也在五百回左右。鸽舍的鸽子,进进出出,我也见过不少,可凌烟阁左边这扇大门,却从来没有对我打开过。里边方丈之地,我这双行遍长安大街小巷的金脚,却未能踏进半寸!
皇甫三兴多少有点意外,他脸上的表情说明对此毫无准备。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萧涤生。
在坐的五个人中,除过主人皇甫三兴,也就只有门徒萧涤生,因为特殊原因,能有机缘进出凌烟阁的正厅。而萧涤生又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多少年来,他都谨遵师命,没有将凌烟阁正厅里的情形向外人透露半个字。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人多人少,只要有人问凌烟阁正厅里的任何话,他不是岔开话题,就是闭口不言。问的人便譏笑他:这家伙,一提到凌烟阁,嘴上就像贴了胶布一般。这家伙,要是在战争年代,很适合做地下党哩。
现在,金眼相士一提这个要求,师父便把目光投射到门徒身上。是不是怀疑萧涤生泄露了什么秘密呢?门徒萧涤生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表情有点慌乱,手脚有些无措,但那回望师父的眼神却是纯正而忠诚的。
皇甫三兴低下头,手指蹭着下巴,沉思片刻,心中很快做出一个事关重大的决定。只见他眼睛忽然放出愉快的蓝色光亮,嘴角也绽开浅浅的笑意。
既然金眼相士老弟开了金口,天赐和莲芯也回到老家,那就一起拜拜祖宗吧!
萧涤生听师父这么说,连忙起身去开凌烟阁正厅的门,并站在门边迎候大家。
皇甫三兴在前,金眼相士和莫追风随后。主人木归智肯定不会忘记我和莲芯,他一手提一个笼子,跟在屁股后面进了门。
凌烟阁正厅里的空间并不宽敞高大,不要说和皇宫大殿比,也不要和庙宇的香堂比,就是和富裕人家的客厅比,这凌烟阁的正厅都显得有些狭小和寒酸。厅内陈设简陋,但却擦拭得窗明案净。莫追风甚至暗中叽咕,我天天来喂鸽子,打扫鸽舍,从来没见他打开过这正厅的旧门,难道他是用意念打扫和擦拭的?
厅内正面墙壁下横陈一个古旧核桃木条案,案上按长安风俗供着皇甫三兴祖父西格里奥和父亲西格穆勒的牌位。牌位前面放方黄玉骨灰盒,骨灰盒上边镶着照片,骨灰盒前边设有香炉。正面墙上悬挂着鸽子的画像,画像排列得非常整齐,每排六幅,一共四排。只有最后一排最末一个位置空着。这样算来,正面墙壁上一共排列悬挂了二十三幅鸽子画像,笼统看去,画像上的鸽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略一细看,还是有区别的。画像悬挂有迟有早,画框有旧有新,画上鸽子神态各异。每幅画像下,署有鸽子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列有鸽子所取得的赫赫战功。
金眼相士边看边吟哦:我明白了,为什么叫凌烟阁。
皇甫三兴:说说看。
大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诸位功臣,命大画家阎立本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图像,自己亲自作赞,令书法大家褚遂良题记,悬挂于凌烟阁内。
莫追风、萧涤生和木归智把目光从鸽子画像上收回来,一心听金眼相士说古今。
凌烟阁三个字气势恢宏,但其真阁一点都不起眼,悄悄然立于皇宫内云清殿旁。凌烟阁之所以有名,完全是因为太宗李世民和他的二十四位功臣。李世民身为人君,驱驾英才,推心待士,知大唐江山社稷能有今日,全赖此阁中诸位文臣武将……
皇甫三兴:说得好!我们家族能有今日,全仰仗壁上诸位文臣武将!
李世民闲暇时常来此阁,与诸位文武大臣一起缅怀打江山时那一场场激烈的戰斗,缅怀那沙场上的飒爽英姿,缅怀那气吞万里的精神劲头……
我也常常于风清月明之夜,悄悄来到这里……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厅里弥漫起一种气氛,那气氛把空气都震荡起来。我和莲芯能感觉到一股气血在往上涌动。
皇甫三兴:你还记得二十四位功臣的名姓不曾?金眼相士张口便道:赵公长孙无忌、河间郡王李孝恭,莱公杜如晦、郑公魏征、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
皇甫三兴:一口气报出九位,你全知道,全知道。
岂止我知道,在偌大的长安城里,除过土豪,但凡有点文化,通点文墨的,哪个不知道?!
皇甫三兴:昔日大唐帝国有二十四位文臣武将,今日我皇甫家凌烟阁亦有二十四位盖世功臣。不,不对,是二十三位。你瞧,最后那个位置还空着。
金眼相士看着墙壁上那块空位置:虚位以待?
我想,不出今年,我的愿望便可实现。
金眼相士一边和皇甫三兴说话,一边从头细看墙壁上的鸽子画像。每幅画像下面都署有鸽子的姓名,并列出其辉煌战绩。莫追风、木归智随在金眼相士身后看着,我和莲芯也隔着笼子往外看着,唯有萧涤生在皇甫三兴身后,随时准备伺候。
金眼相士边看还边默念:
第一排
第一幅:奇阿普斯号,雄,获冠军十八次。
第二幅:萨尔贡号,雄,获冠军十六次。
第三幅:汉谟拉比号,雄,获冠军十二次。
第四幅:奥林匹亚号,雄,获超远程冠军三次。
第五幅:大卫号,雄,获冠军九次。
第六幅:大流士号,雄,获冠军十次。
第二排
第一幅:斯巴达克斯号,雄,获冠军八次。
第二幅:凯撒号,雄,连续获三次大奖赛冠军。
第三幅:叶卡捷琳娜号,雌,获冠军四次。
第四幅:华盛顿号,雄,获冠军六次。
第五幅:拿破仑号,雄,获冠军九次。
第六幅:曼德拉号,雄,获冠军四次。
第三排
第一幅:麦哲伦号,雄,获超远程冠军两次。
第二幅:达尔文号,雌,获冠军七次。
第三幅:霍金号,雌,获冠军四次。
第四幅:柏格森号,雌,获冠军三次。
第五幅:荷马号,雌,获冠军五次。
第六幅:马尔克斯号,雌,获冠军九次。
第四排
第一幅:莎士比亚号,雌,获冠军六次。
第二幅:梵高号,雌,获冠军五次。
第三幅:贝多芬号,雌,获冠军四次。
第四幅:卓别林号,雌,获冠军八次。
第五幅:吴清源号,雌,获冠军十一次。
第六幅:空缺(暂付阙如)。
几个人看着墙壁上的鸽子,墙上的鸽子也看着地上的人。
厅里静极了!静得我和莲芯能听到墙壁上那些先辈们从时间深处发出的声音。
时间和空气沉静许久,金眼相士才由衷发出一声感叹:西方世界的古往今来,一览无余地汇集在小小的凌烟阁里!
萧涤生有点小骄傲: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金眼相士忽而联想到皇甫三兴的鼻子和眼睛,不禁笑道:皇甫老医生这位高徒,真会说话。
几个人听得一起笑了,刚才看画像时那种英雄凝聚的肃穆庄严气氛顿时得到缓释。
其实,我也和人们一样,打一进门,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正面那堵墙壁。我的目光最后锁定在第四排第二幅上,那是梵高号。梵高号是羽雌鸽,身材有些瘦小,羽色和别的鸽子一样,也是亮灰色,眼睛湖蓝,姿势古怪。最为特别的是,她的羽翼上也有三道杠。那三道蓝杠把我的目光黏住了。我的目光无法看往别处,只能在我的三道杠和她的三道杠间穿来梭去。
这情形,被细心的先主人皇甫三兴看到了,他点着笼中的我道:瞧,她可找到根了!
金眼相士几个人这才惊呼道:天赐和梵高,都是三道杠!
皇甫三兴对萧涤生道:你给他们讲讲梵高吧。
萧涤生张大惊奇的眼睛,手捂着胸脯:我?
怎么?能画,就能讲。
萧涤生推不过:好吧,讲就讲,全当画哩。
有一次重大比赛,途中遭遇暴风雪,著名的荷马号出现意外,迷失了。失偶的梵高号寡居独处,整整三年。她整天闷闷不乐,吃喝都是别的鸽剩下的。啄几粒,喝两口,便孤零零地躲进自己的巢箱静卧不动,或者飞出舍外,一只脚站在屋顶的鸱吻上看四周的风景和当头的天空,不知是在回忆青春奋战的岁月还是思念她的丈夫。
梵高号就这样过着隐居的生活,以致皇甫师父差点忘了她。直到有一次皇甫师父拿一把花生米逗鸽子玩,它飞到皇甫师父肩膀上啄了一下他的耳朵,才重新引起他的注意。这么优秀的一只鸽子,怎么不让她生儿育女呢?
皇甫师父精心挑选了一羽相貌堂堂、赛绩优秀的雄鸽,放进她的巢箱,结果三分钟不到,雄鸽便被打将出来。皇甫师父在巢箱放上竹棍做成的隔板,使他俩可以隔板相望,却不能打到一起。皇甫师父想让他俩彼此熟悉,增进了解,建立好感。大约一周后,皇甫师父见他俩相安无事,不再隔板互啄,便撤去隔板,让他俩同居一室。可到下午看时,那雄鸽被打得羽毛凌乱,满脸是血。慌得皇甫师父忙将雄鸽放出。可怜那只雄鸽,就此得了恐雌症。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恶意善意,只要雌鸽走过来,他就躲得远远的。
又一度春来,大地回暖,百花盛开,人鸽动情。皇甫师傅又将一羽相貌丑陋凶悍、性情皮蔫的雄鸽关进梵高号的巢箱。想梵高号又孀居一年,这回该干柴见烈火,男欢女爱了。大出意外的是,皇甫师父下午去看时,梵高号已被打得头破血流,羽毛零落,但仍据守一角,怒目耸脖,与那皮焉的雄鸽相持而斗,压根儿就没有示好的可能。皇甫师父心疼梵高号,只得放出雄鸽。梵高号一泄气,登时卧下不动了。皇甫师父用秘方调理了许多日子,梵高号才缓过神来。皇甫师父也只能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有次,皇甫师父和步陶老先生说到梵高号,依然唏嘘不已。
步陶老先生听得入神,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睛望着辽远的地方,道:这倒让我想起一桩坊间流传的传奇轶事来。皇甫师父一听有与梵高号相关的奇闻轶事,便连忙给步陶老先生添茶。步陶老先生把茶壶捂在手心说开了。
有个叫章泛的人,活到二十多岁时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停尸三日,正准备下葬,这位章泛却意外地活转过来。问他何以死而复活?他说他到了阴曹地府的门口,碰到一个小女子。小女子问过究竟,认为章泛并无死罪,便脱下腕上金钏,交给章泛,以作请托之物。章泛进见阴间值日主簿,陈述冤情,并献上一对金钏。主簿不问案情,只说一对金钏实乃人间稀罕之物,本主簿笑纳,并让章泛到门外等候。稍等片刻,衙使宣示章泛,可携秋英回去。原来,那个赠金钏的小女子就是秋英。章泛携秋英一路行来,直到日暮时分,见路边有一茅舍,空虚无人,二人便共宿欢眠。章泛问秋英何方人氏,秋英说她本姓徐,家居吴县乌门,临水而居,门前有棵大枣树。翌日晨二人分手,就此活转过来。
后來章泛从军为官,专门请假到吴县乌门,找到门前有棵枣树的水边人家,叩门致辞,要找秋英。主人大骇诧异:我家幼女自小不出门,你怎么知道住址和姓名。章泛陈述前情,主人据此入内问秋英,所言果然相合。主人仍旧不放心,唤出侍婢数人,让章泛辨认。章泛一一摇头。后秋英出见,二人相熟,宛然旧相识。主人仰头感叹:天意不可违,遂许二人结为夫妻。
皇甫师父听得玄玄乎乎,摇头道: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旧时代的中国!现如今,要我这个信奉科学的老医生用金钏去贿赂阴间的主簿,将梵高号的丈夫荷马号发还人间吗?
步陶老先生回道:贿赂主簿,哪里是咱养鸽人干的事!关键在于熟若旧相识。
鸽子要是能熟若旧相识,那还不跟人一样会做梦?
你可别忘了,我有一羽小荷马。
皇甫师父想起来了,步陶老先生的确有一羽小荷马,竞翔成绩十分了得,长得酷似荷马号,只是比荷马号年轻好几岁。不行,使不得,小荷马太年轻,梵高号肯定能认出来。步陶老先生语言肯定地回应道:荷马号四年前迷失时,不是也很年轻吗?尽管皇甫师父还在迟疑,步陶老先生还是把小荷马送到了凌烟阁。
当两人把小荷马放进梵高号的巢箱时,奇迹发生了。梵高号像人拍巴掌一样拍打着双翅欢迎小荷马。小荷马也像见到了老相识,鼓胸拖尾转圈儿叫。梵高号点着头走过来,啄小荷马的耳朵,似乎在说:你个死鬼,这些年野到哪里去了?等得我好苦啊!说着说着便开始互相梳理羽毛,含嘴接吻,激情交尾。那情形,简直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恩爱夫妻。
步陶老先生笑道:这下可以继承历史和传统了。
皇甫师父深邃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亮光:你一个传说让他们继承了历史和传统,我一个意念让他俩生出理想的后代来。
步陶老先生:那我们光荣的历史和传统就可以发扬光大了!皇甫师父极其严肃地整理好自己西服的衣襟、领子,盘好稀疏的黄发,十分认真地对步陶老先生说:来,我们创造吧!
步陶老先生有些疑惑不解:我们咋样创造呢?
我们边唱边创造。
噢,欢乐的创造。
于是,两个上了岁数的老人、长安城鸽界的一对名宿,在长安城东门里、尚俭路济慈医院楼顶、凌烟阁前的空地上开始唱歌跳舞兜圈子。开始是舒缓的、匀速的;进而是飞快的、跳跃的;到后来,是激烈的、狂欢的;再后来,小荷马和梵高号也蹦跳着拍翅迎合。随之,凌烟阁里荡起了热烈的回应。
突然,两位老人猛一转身,收住急速的动作,盘腿相对而坐,进入沉思默想:来吧!来一对精灵!
步陶老先生完全明白了:皇甫师父是要自己和他一起,用沉思默想来创造一对好鸽子。是啊,高人的沉思默想是通灵的,是能够实现的。默想能创造出有生命的活物:一丛草、一块石头、一座房屋、一片竹林、一圃花园、一对鸽子……事情就这样成了。
小荷马和梵高号在两位老年智者的沉思默想中下蛋孵仔。当一对幼雏叽叽叫着出壳后,皇甫师父高兴地说得取个恰当合适的名字呢,于是和步陶老先生商量:既然小荷马和梵高号是天作之合,那他俩哺育的儿女就应该叫天赐。步陶老先生说生男叫天赐,生女叫莲芯。皇甫师父问生女为什么叫莲芯呢?步陶老先生说咱汉字的妙处,你可得细心体会哟。
瞧萧涤生说得多么得意洋洋。
我和莲芯听得张大了惊异的眼睛,心中像过火车一般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原来我们是三道杠梵高号和小荷马的儿女。我们是因为自愿的爱和智人的沉思默想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得继承和发扬一种历史和传统。
现如今,我和莲芯已经发育成熟,羽毛换过,周身亮灰。形体像一个成熟的梨子,背部圆溜而有弧度,胸脯如气球一样浑圆和饱溜,羽翅排列层次分明,边缘宽阔圆顺,顶端若刀裁一般。头脑灵活,目光机警。当然,我和莲芯也有明显的区别。莲芯和母亲梵高号生得一样秀柳,但羽翅上却和父亲小荷马一样生着两道杠,我则生得和父亲小荷马一样壮硕,但羽翅却和母亲梵高号一样,生着三道杠。
皇甫老先生把目光转到我们身上,并对莫追风说:既然天赐机缘,就把他们放到案上,让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会会心吧。莫追风遵命照办,把我们放在条案上。这样一来,我们距我们的祖先更近了。我甚至听到了祖先缓慢的心跳,感受到祖先平稳的呼吸。尤其是我的母亲梵高号,她似乎正暗暗地把一股气息和力量催送到我身上来。我真想像人那样跪在她面前叩三个响头。
木归智和萧涤生被金眼相士唤到前面来: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能进这凌烟阁吗?你们看到墙壁上那块空着的位置了吗?
这问话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可木归智有自己的心思,他在心底低吼:天赐啊!我全部的宝,今生的命,全押在了这里!你可得争这气,趁这心,不然的话,可怎么活呀!
木归智正这样心动的时候,碰到了皇甫老师傅看他的目光,那目光要把木归智的心划破了。木归智瘆得慌,怪不得皇甫师父长盛不衰,人家那纯净的眼睛里聚着赢气呢!咱不行,咱还得修行磨炼,拿心劲拼命往上顶哩!
木归智显然要把心思隐藏起来,只见他从条案上抱起鸽笼,鼓足力气走到墙壁前,指着自己的脑袋,要对我们的列祖列宗发誓。
皇甫师父看到木归智的举动,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目光里的含义,就劝阻他说:你不可以指着自己的脑袋赌咒发誓,因为你不能使一根头发变黑或者变白。而誓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绝不可以把黑说成白,或者把白说成黑。
木归智,我的主人,心有些颤抖哩:我不赌别的誓,我只赌要赢的誓,只赌让天赐上这墙壁的誓。
金眼相士忽然冒出一句:归智这娃,雄心大成野心了。
皇甫师父举起他瘦长的右手,在空中晃一晃。又举起左手,也晃一晃:我右手给你天赐,左手并不知道。天赐归你,你有福,不必回报。记住,鸽子是用来和平竞争的,不是用来斗争的,更不是用来搏命的!只可惨淡经营,不可求名用智。
木归智戟指指向墙壁:难道就让这里一直空着吗?
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为,得看造化。
我有些不解:那让我们进凌烟阁干啥,是汲取先辈的精气神?还是看造化?
木归智大约更是不认同:天赐既然归我,我怎么会没有支配的权利?!我用他来完成我人生的壮举还不行吗?!
这从木归智身体内部爆炸出来的声音被皇甫师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用专注甚至有些哀怜的目光看着木归智,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末了,目光渐渐移向条案,移向祖父和父亲的灵位,移向那些以往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二十三位功臣,然后仰望屋顶,虔诚而痛心地祈祷:请以上天的旨意做个实验吧!让我的意念引领他走进那道窄门。
直到此刻,金眼相士才幡然领悟:皇甫老兄缘何要把天赐和莲芯匀给木归智和萧涤生。
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是多的。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能找着门的人也是少的。
初春的阳光透过门窗,斜照着条案和半堵墙壁。条案上的灵牌和黄玉骨灰盒,墙壁上的部分画像被阳光投上了暖融融的光点。空气在轻微地震颤,似乎有细如丝缕的“嘤嘤”的鸽哨声从很远的空中传过来。
金眼相士的话语跟鸽哨一样天外有音,声外有声:也保不定会赢。
皇甫师傅的話使凌烟阁里变得和外面一样光鲜明亮:若赢,天空会出现彩虹。
木归智、萧涤生、莫追风顷刻间愣住了,他们不明白皇甫师父和金眼相士在说什么。
哦,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我只知道此刻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起美妙的音乐。我的眼中跳跃出一个彩色的憧憬: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