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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解读经典作品《北京人》

2021-11-26黄山

魅力中国 2021年28期
关键词:鸽哨曹禺鸽子

黄山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0)

身为中国现代戏剧真正意义上的奠基人,曹禺的戏剧作品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说中国现代戏剧的辉煌离不开曹禺的贡献。《雷雨》里,我惊恸于不平等的社会里,命运对人残忍的捉弄;《日出》里,我惊诧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都市群丑光怪陆离的生活以及社会的糜烂腐朽;《原野》里,我惊叹于人生困境下的难以抉择;《北京人》里,我惊喜于封建主义下精神统治的破产。这些优秀剧本值得我们一再品读,总有细节值得再回味,总有意象值得再解读,总有情感值得再体会。本文以鸽子意象的应用和赖声川导演的《北京人》中色彩对情感的重构为切入点重新解读《北京人》。

一、意象的再解读——鸽子意象为例

对于成名作《雷雨》,曹禺先生在《<日出>跋》中直说自己对它产生了厌倦,讨厌它的结构,觉着太像戏了。然后表明现在的自己醉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想要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个低劣的学徒。剧作家契诃夫在戏剧创作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遵循着“客观写实”原则去构建剧情,不满于“佳构剧”的刻意技巧,不喜于情节上的故意矛盾,反对当时俄国戏剧的娇柔做作。他的戏剧革新思想主要体现在尽可能的删去剧本中违背生活的虚假因素;尽可能避免强烈的戏剧冲突,剧情发展遵循平和节奏,如小溪一般缓缓流动;善用象征手法来代表阶级或形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创作完《雷雨》后对自己进行反思的曹禺想要学习的,学习成果在《北京人》中体现的淋漓尽致。通过描写没落士大夫家庭曾家的琐碎无奇的日常生活,充分展现了人物内心光明与黑暗的矛盾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着重于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为了冲突而冲突,在不是那么动人的情节里蕴含着真善美与腐朽落魄的深刻矛盾。《北京人》中令人称赞的一个意象就是日常生活中极易见到的鸽子。

鸽子有翅膀,可以在蓝天中自由自在的翱翔,这无疑是自由的象征。而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圈养鸽子为宠物的做法,这一行为又显示出鸽子是容易被人类束缚的。没有折断翅膀,笼子却断绝了飞向蓝天的可能,明明有着飞翔的能力却无力逃脱是最为可悲的。《北京人》剧本中不止一次出现的鸽子意象也兼带着自由与束缚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形态。

从剧本出发,最表层的“鸽子”指的是本意,真正的动物鸽子。自由的鸽子是指未被豢养的曾家院外的鸽子们和从鸟笼里奋力逃出的鸽子。处于束缚环境下的鸽子是指那只被命名为“孤独”的鸽子,它没有逃出,被同伴抛弃。对比意味不必言说,自在其中。抛去本就自由的鸽子不说,逃走的那只鸽子是注定不会被关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哪怕它曾与“孤独”共同关在一个牢笼里,它的自由精神是“孤独”远远不及的。深层次来剖析鸽子意象,这两只鸽子无疑是愫方及曾文清的代表,二人在曾家这个大牢笼里惺惺相惜、相互取暖多年,在曾文清拥有出逃机会时,本以为他会毅然决然逃向自由,与光明共度。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远走高飞的是愫方,曾文清吞食鸦片死亡后永远的被困在了曾家这个行将就木的深宅大院。对于鸽子的逃离,愫方说:”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而反观曾文清在回答袁圆问为何只剩下一只鸽子时,他却说“那个在半路上飞了”,并且给笼子里剩下的那只鸽子取名叫“孤独”。“孤独”,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曾文清是真的不懂吗?不尽然。剧本中有这么一个细节,愫方呆呆望着笼里的鸽子。曾文清 (没有话说,凄凉地) 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愫方(冷静地) 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曾文清 (一愣) 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 文清。文清依然在哀泣。愫方 (皱着眉) 不要这样,为什么要哭呢?曾文清 (大恸,扑在沙发上) 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愫方:飞不动,就回来吧!曾文清: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的风浪……。这个小细节足以表明笼子里被困的“孤独”就是曾文清,而那只势必会逃离的鸽子是愫方。曾文清把自己没有任何出逃意味的出逃失败归结于外面的“风浪”过大,在曾家牢笼里,这个曾经被誉为神童的曾文清终究是丧失了拼搏的勇气、反抗的精神,不心甘不情愿的过着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怯弱的他活在自我与现实的矛盾中无法和解,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不甘于改变自己,最终只得通过吞食鸦片摧毁自己。毕竟笼中之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努力逃出,要么在笼子里度过一生,或许悠闲自在但终究不是鸽子的正路。剧本中的女子形象愫方最终同瑞贞一起乘坐汽车出走的情节让我想到了《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娜拉从不合理的被豢养的婚姻中毅然出走,被视为女性解放的代表形象。愫方是从无尽的束缚中出走,逃离了无结果的爱情,摆脱了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去追寻自我生活的激情,或许是艰难险阻的,但一定是充满希望的。希望才是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有些桎梏注定是要被人来打破,愫方超越了曾文清,完成了他没成功的任务,还是以女性独有的姿态完成的。有些学者提出愫方其实是个不理性的女性形象,而我却认为愫方若想冲破爱欲裹挟下的生活大牢笼,势必是要打破理智思维,放弃本我,才能像平庸宣战,获得自我的救赎与解放。

剧本中还频频出现了鸽哨声,这在如今的北京也是十分常见的。鸽哨声的存在首先透露着浓厚的生活气息,符合曹禺先生想要在平凡日常生活中赋予主题的想法。鸽哨声还有着更重要的作用,代表着曾家老宅里每个人的希望。身为内心希望的外在表达,剧本里对开幕里的鸽哨声是这样描述的:“屋外,主人蓄养的白鸽成群地在云霄里盘旋,时而随着秋风吹下一片冷冷的鸽哨响,异常嘹亮悦耳,这银笛一般的天上音乐使得久羁在暗屋里的病人也不禁抬起头来望望:从后面大花厅一排明净的敞窗望过去,正有三两朵白云悠然浮过蔚蓝的天空。”诗意美丽的语言构建了一个美妙的甚至不合理、带有虚幻色彩的曾家宅子。整个剧本三幕里,在第一幕,鸽哨声一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调剂着剧本节奏,韵味十足。而在第二幕里,鸽哨声就不再出现,虽感觉稍稍刻意,但象征意味明确,希望在此刻已不复存在了。到了第三幕甚至变成了嘎——嘎——嘎——的粗劣嘶哑乌鸦叫声,此刻的曾家宅子被浓浓的绝望与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苍老的榆钱树上盘旋着、扎堆着一群群的乌鸦,像墨点子似的噪个不休。乌鸦叫声取代了鸽哨声,不仅意味着希望消失,还带来了不详的色彩,昭示着破败的曾家注定要走向毁灭。由清脆悦耳的鸽哨声频频出现到鸽哨声消失再到出现令人反感的乌鸦声的过程更是曾家众人由满怀希望到失去希望再到共同投降毁灭的过程。

二、情感的再体会——赖声川版《北京人》的色彩运用

在经典巨作一次次被搬上戏剧舞台时,再创作要做到的不仅仅是尊重原作,还要做到考虑当下戏剧观众的审美接受方式。总体来看,赖声川导演的《北京人》中外化的生活本质与内化的人物内心走向更为明确,句中的人物形象越来越像人,而不简简单单是他们背负的角色。赖声川导演在三幕间大胆运用色彩,用白、黑、彩色来引导观众的情绪,彰显《北京人》的情感特质。从此作用来说,色彩符号的运用与原剧本里的鸽哨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幕幕启,舞台上是一片纯白,彻彻底底的白,无生机的白,包括布景包括道具甚至演员服装。时尚感与刻意感兼而有之的呈现在观众眼前,白茫茫的一切,就是剧中整个破败又封建的曾家的真实写照——无可奈何、压抑无助。每个人物形象都活在自己的“白色世界”里。曾思懿拿着白色的冰糖葫芦,想要尽全力的撑住整个家,白色意味着身为大奶奶的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势必是徒劳无功的,同时又很巧妙的是她的妆造却不是黯淡的,五官立体分明凸显个人的冷清,鲜明的唇色让她整个人更显精明利落。曾文清和愫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能性为零,空虚的情感错位令二人苦恼惆怅,他们两个的情感世界也是纯白无物的。荒芜的色彩里,没有一笔亮色,就好比如远海广阔的水面上没有明灯指明方向,大家都是虚无的。曾霆无任何选择的、只得跟曾瑞贞在一起,曾文彩无力的只能包容着自己好吃懒做、还要实现大梦想的丈夫江泰。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无力感,感觉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曾家就像一滩看不出危险的沼泽,越陷越深,人不再是人,是“耗子”是“鸽子”。

第二幕发生在夜色里,这场戏的压抑氛围靠舞台上的黑色渲染出来。与第一场截然不同的对比色,相同的是包括布景包括道具包括演员服装全是黑色。黑色外壳下,整部剧的凝重与悲伤感一览无余,曾家里形形色色的人、内心里藏着满满的愤懑,桎梏下的悲剧无法逆转。内心紧绷到了极点的众人试探着触碰曾家的底线,比如说曾老太爷的女婿江泰,是家中唯一一个明确喊话对抗的形象,但他反抗的言语与所作所为又是相互矛盾的。他酗酒成瘾、不断家暴、不停喊话来麻痹自己、表达内心的不满与愤怒,但又沉迷于这些行为,附着在曾家这个腐朽的温床上不愿清醒,始终没有做出任何触碰底线的行为,徒剩“喝茶”“死人”的喊话。我内心里认为江泰的确是看透了曾家在时代裹挟下只会一直腐败,他或无力或无能于此趋势,只能自我麻痹。舞台上一簇簇蜡烛的灯火不是希望的象征,反而徒增诡异与压抑。但另一方面,在瑞贞决绝的做出打胎决定后,烛光微弱得跳动突然让我感觉黑暗中多了一些微弱的生命力,调和了整个舞台的色调,柔软温柔的抗拒了封建抗拒了人吃人的文明。

丧事专用黑白两色,第一幕与第二幕已无言中宣判了曾家的必然颓败与死亡,第三幕是彩色的。该结束的听到了临终的呼唤,该新生的看到了未来的指引。舞台上的灯光有了非黑非白的颜色,树染上了墨绿色,斑斑驳驳的墙壁是暗黄色的,青绿色的瓦片之上是靛蓝的夜空,演员服装、道具也有了五颜六色。彩色的终曲,这才是所有人本来的最真实面目。打破了黑白的束缚,迸发出了不一样的色彩,这个破败的大家庭已无力承受这一切。曾文清选择吞鸦片膏死去,这是他绝望又无奈下的无声反抗,这副躯壳带来的只有束缚。原来的安慰是“再等等也许就好了”,色彩的碰撞表明这个曾家不会再好了,已经不必再强撑了。曾老太爷怀揣着“等来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奢望;身着忧郁紫色的姑小姐曾文彩怀揣着“泰快回来了”的奢望;愫方怀揣着“我帮他照顾好家里的一切,他不会再回来了”的奢望,可说到底,这些奢望都是假的,假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还好,第三幕还是有希望的,沉默坚强、温婉和善的愫方最终醒悟,曾家大院就像个迟暮的老人,大半截入土无可救药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感动了自己,别的毫无作用。瑞贞与自己还能脱离,如果再执迷不悟,也会深深的陷进这个沼泽中无法自拔,随它消逝。这个时候,“原始的北京人”上场了,他穿着现代的西装并开口说话,如同一面新时代的旗帜充当着旧时代的拯救者形象,帮助身着绿色衣服的瑞贞和愫方撬开了曾家大宅的门锁,冲向了未来拥有着无限可能的新世界,逃出牢笼后的她们获得了新生,浑身充满着生机与活力。除此之外,袁圆身着亮红色,如初升的朝阳温暖又富含着希望。

赖声川导演的《北京人》三幕间的色彩运用的确大胆又出色,是他新审美主义的一个表现,也给观众带来了新的审美体验。白与黑的色调对比也的确加深了《北京人》的凝重感与无力感,突出了更为深沉的戏剧张力,明确了剧中人物的情感,使人物内心世界更为外化。但色彩符号带来的新鲜感又让我感觉稍显刻意。虽然说,舞台导演对剧本的阐释与表达本就是一种再创作,或许是借鉴运用了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想要明确的告诉观众,台上的人物就是在演戏,这是否与曹禺先生的初衷所背离?

结语

有些学者对于曾家的众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北京人》还是给人以希望的,18 岁的瑞贞说服了愫方一同出走,蛮性的代表“北京人”打开了没有钥匙的大锁,也打开了困住愫方三十载的心灵枷锁。本来是哑巴的“北京人”开口讲了话也象征着走向新时代的人们有了发言权。文明的发展是进步的,但反过来又压抑着人性,操控者人生的主动权,只有“蛮性”才能摧毁腐朽,开辟新生者的未来之路。曹禺先生的戏剧剧本之所以感人,是因为悲中蕴含着喜,喜中蕴含着希望。时代变迁,可对人命运的探索是用不褪色的,人文气息的厚重、含蓄的暗示色彩才是真正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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