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昨日的世界”
——茨威格诞辰140周年重读《昨日的世界》
2021-11-26□杨荣
□杨 荣
【导 读】奥地利著名德语作家斯蒂芬·茨威格1881年11月28日出生在维也纳,2021年是茨威格诞辰140周年。1941年10月底,茨威格终于完成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该书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回忆录和自传,茨威格本人并非这本书的主角,而重在以他为中心来展现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他深情回望“精神故乡欧洲”,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和平黄金时代的留恋,深情追忆与各界名流的交游。他认为战争是一种罪恶,知识分子要忠于自己的良知,同时哀悼了犹太人的不幸命运。《昨日的世界》蕴含“多样化的人类经验”,是一部常读常新、永不过时的作品。
奥地利德语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Zweig)1881年11月28日出生在历史文化名城维也纳,2021年是茨威格诞辰140周年。茨威格早年以诗人的身份步入文学殿堂,而后以著名小说家闻名于世,以卓越传记文学家载入史册。
茨威格1934年移居伦敦后就萌生了撰写自传的想法。“二战”爆发后,他又不断目睹逃亡而来的德奥难民,书写回忆录的念头更加强烈和急迫。真正开始动笔却是在1941年1月的纽约。1941年夏天,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正在写自传,在回忆中将不涉及私人事件,呈现的将是一个广阔的视野……”[1]同年7月底,他基本完成回忆录的主体部分。当年8月底,茨威格和第二任妻子夏洛蒂·阿尔特曼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9月迁居近郊的彼得罗波利斯小山坡上的一所房子。茨威格以顽强的毅力集中精力继续写作回忆录,10月底终于完成。在几个候选书名之间经过一番比较和推敲之后,放弃了《我的三重人生》《我们这一代》等书名[2],最终将书名确定为《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以下简称《昨日的世界》)。1942年2月22日自杀前,他才将自传的打印稿寄给出版商。
“茨威格在自杀之前写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份更为详细的绝命书。”[3]118当我们再次重读《昨日的世界》,跟随他一起回望昨日世界,反观历史,领悟智慧,观照现实,展望未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不只是大可参考的历史传记,而更是大可欣赏的传记文学”[4]。
一、回忆独具特色,耐人回味沉思
茨威格曾说:“作家在发表作品之前,总习惯写一篇短小的前言,声明写作的动机、视角以及目的。……我也愿以最诚挚的心意,告诉你们我为何选择了这个题目。”[5]在《昨日的世界》的序言[6]1-7中,他就明确地告诉我们,这部回忆录或自传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个人自传或回忆录,而是一个时代的回忆录:“这本以我为主角——或者确切地说以我为中心的书。”“我之所以让自己站到前边,只是作为一个幻灯报告的解说员;是时代提供了画面,我无非是为这些画面做些解释,我所讲述的根本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他还说这是“一部真实反映时代的作品”,因此,“这里叙述和选择的,并不是我的回忆,而是为他人而作的回忆”。茨威格多次提到自己只是时代的“见证人”,他是在为时代为生活“作见证”。《昨日的世界》是穿行于个人和历史之间的双重叙事,但主角不是茨威格本人,虽然有些部分涉及他个人的经历,但那也仅仅只是以他为中心来展现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
《昨日的世界》详略处置十分巧妙,体现了茨威格自传书写的意旨。从正标题“昨日的世界”到正文,我们看到重点在于书写今天之前的昨日世界,而且自始至终都把昨日世界与今日世界进行比较。茨威格在该回忆录中写的生活包括“一战”之前的生活,“一战”期间的生活,“一战”与“二战”之间的生活,“二战”爆发后的短暂生活。“我把我的生平回忆暂时在一个特定的日期告一段落,并不是完全没有意图的。因为一九三九年九月的那一天标志着造就和教育我们这些六十岁人的时代的彻底结束。”[6]6
《昨日的世界》副标题是“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欧洲人”和“回忆”这两个关键词,亮明了作者的身份定位,标明了该回忆录的特点。意在说明重点不是他自己个人的自传,不是一个奥地利人而是一个欧洲人对昨日欧洲世界的回忆。它不是通常意义的私人回忆录,甚至不是个人史,而是“欧洲人”茨威格亲历的半个世纪的欧洲史。对自己个人生活的回忆不是该自传的主要内容,相反,贯穿于他所经历的时代故事的叙述之中对欧洲命运的思考,通过自己的人生轨迹所昭示出的时代精神,才是回忆录的主要内容。
《昨日的世界》是回忆录是自传,却又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回忆录和自传,作品从头至尾在回忆中体现了茨威格作品一贯的特色——心理分析。茨威格明确地说:“我是在对我不利但又极具我们这个时代特征的环境下来写自己这些回忆的。”[6]6其一写作时间是“二 战”中,他被迫一再流亡,从英国到美国最后到巴西,焦灼、惶恐、绝望如影随形;其二生活状况是居无定所的漂泊,他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居所和安静的环境来著书立说;其三资料条件方面缺乏能够帮助他回忆的材料,“手头没有任何一本书、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一封友人的书简”[6]6。这使得所有的一切,全凭脑子里的记忆,来回忆和叙述他一生亲历的半个世纪的欧洲史。记忆之外的其他人与事,都已经失掉,保存下来的事则都是自己想要记住的,而且是“为他人而保存下来”[6]7。茨威格在叙述他亲身经历的事和交游的人时,相当一部分是在写他自己的心理感受与思想认识,这就使得《昨日的世界》和他的小说一样,心理活动的描述非常出色,而这又与他对人物的勾勒交织在一起,从而构成这部富有洞见而又感性细致的历史著作。
茨威格以抒情笔法回顾自己亲身经历和感受到的重大历史事件,在叙述客观事实中抒发情感分析心理,使得这部回忆录具有不同于一般的独特性。“茨威格对自己的恋爱、婚姻、家庭很少谈及,几乎没有述诸笔端。”[3]66他的父母兄弟,前妻弗里德利克·温特尼茨(1882—1971),甚至陪他共赴黄泉的第二任妻子夏洛蒂·阿尔特曼(1908—1942),都只是偶尔提及。读这部自传,我们看到的主要是欧洲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和传统文化的衰落,对他本人的私人生活、成长历程等仅仅了解一个大致轮廓。
从传记文学的视角而论,它具有极强的文学性和趣味性,但显然又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传记;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它毋庸置疑具有历史文献的史料价值和认识价值,但其意义又不囿于历史的范畴。因此之故,《昨日的世界》既能使我们看到历史的本相,又能使读者领悟出人生哲理,具有奇异的、持久的艺术魅力。
二、回望昨日世界,心碎绝望而死
“茨威格人生旅程的一半多一点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度过的。”[3]106在《昨日的世界》中,他款款深情地把“一战”前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个一去不复返、不可重现的“昨日世界”热情讴歌、真诚赞美为“太平的黄金时代”[6]1。奥地利君主国已历经千年,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稳定而巩固,“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6]1。整个世界处处呈现出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世界是那样安全、稳妥、富足、舒适、自由、美好,人们都“陶醉在安宁、富足和舒适的生活里”[6]31,茨威格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和平黄金时代的怀恋。
茨威格说自己出生和长大成人的昨日世界“是一个阶层分明、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的世界,一个从容不迫的世界”[6]29。人们生活得相当悠闲安逸,悠然自得,就好像“生活在天堂里似的”[6]31。在那个风平浪静的黄金时代,自由主义、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弥漫整个社会,人们对美好未来充满信心。茨威格和所有的人一样,享受到了那个太平世界带给人们的一切好处,而最让他终生难以忘怀的是“一战”前曾享受过最最充分的个人自由。那时国境线不过是象征性的边界而已,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根本就不用什么护照、填写什么表格、办理什么许可证或签证,人与人之间热情、友善、信任、和睦。
遗憾的是,理性未能抵过席卷而来的风暴,集体兽行爆发后,巨大的风暴将昨日世界击得粉碎,昔日欧洲文明已然被毁灭,茨威格和无数人经历了难以言说的侮辱和磨难。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写作回忆录的初衷是:“用文字把从前的生活留存下来……往昔是怎样一副模样,欧洲文明的意义何在?”[1]当然他也清楚,这只不过是某种无力的安慰罢了。
昔日黄金时代如今遭遇颠覆性的毁灭,茨威格清醒地意识到:“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拆毁。”[6]3所以他才说:“《约翰启示录》里那几匹苍白的马全部闯入过我的生活,那就是革命和饥馑、货币贬值和恐怖统治、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6]4-5因此,“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曾被我们欧洲大地上几乎无休止的火山般的震撼所激荡过”[6]1,“凡是能想得出的一切灾难,我们都从头至尾一一饱尝过”[6]4。战火肆虐欧 洲,伤残与死亡成了司空见惯。货币大肆贬值,人们饥饿贫病,失去自由,朝不保夕。茨威格立志要做“世界公民”,作为热情洋溢的欧洲主义者,一直信奉人道主义与和平主义,却被迫亲历了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无可奈何地看着一直视为自己精神家园的欧洲自取灭亡。
任何个人永远都是和时代共同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茨威格作为崇尚自由、人性和文明的“文明之子”,其个人生活更是从天堂坠入地狱。“在我的今天和昨天之间,在我的扶摇直上和节节败落之间,是何等的不同。”[6]2“我曾经在那里长大成人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以及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世界,在我的心目中显得愈来愈不一样,成了完全不同的世界。”[6]3茨威格终生都在竭力追求更多地保留人的自然本性,“更富有自由感的生存方式”[7],可他在“一战”后“却尝到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不自由”[6]4。幸运的是,“一战”结束后的十余年,茨威格少受干扰,他创作激情喷涌,是其功成辉煌的繁盛时期,他的书影响也越来越大,传记特写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8]等作品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多种语言文字,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但1933年希特勒夺取政权后,这一切都戛然而止,茨威格的作品被列为禁书,被投入熊熊烈火。茨威格不无悲哀地说:“我曾被人大肆赞美过,也曾被人无端排斥过。”[6]4如今茨威格的母语世界已经沉沦并抛弃了他,他与出版社、读者之间紧密的联系被强行斩断了。这无异于砍断了茨威格的生命之根!
细读《昨日的世界》,在弥漫着浓浓乡愁的昨日世界里,体悟到作者深情回望“精神故乡欧洲”的种种复杂感受,也真切地感受到茨威格亲身经历的“一战”“二战”那些岁月,实际上就是使他逐渐失去祖国、失去欧洲的过程,他怀着伤感回望昨日世界,最终铸成生命的绝唱——回忆录《昨日的世界》。
三、战争是一种罪恶,知识分子要忠于自己的良知
茨威格写作《昨日的世界》是1939—1941年间,其时“二战”正酣,他再次目睹人类手段残忍、非人性、大规模的自相残杀,痛苦与绝望无以言表。茨威格在对“一战”和“二战”的相关叙述中,不仅表明了自己鲜明的反战态度,还探讨了知识分子在战争中的态度等问题。
1914年6月28日,奥地利弗朗茨·费迪南皇储和夫人肖台克在前往波斯尼亚检阅演习时被刺身亡,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战争”[6]246,茨威格更是“不相信战争真的会爆发”[6]232。他依然按计划前往比利时奥斯坦德附近的海滨度假,还自信满满地与人打赌说肯定不会打仗:“如果德国人把军队开进比利时,你们就把我吊死在那根夜灯杆子上。”[6]248但话音刚落,战争就突然爆发了,他只得慌忙中断度假回国。茨威格追悔地反思说:“我们共同的理想主义,我们在进步中必然产生的那种乐观主义使得我们低估和忽视了我们共同的危险。”[6]225
“一战”之初,人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6]254,竟然把战争看成奇遇,赋予战争一种英雄色彩和浪漫色彩,新兵们甚至笑着向母亲们高声喊道:“圣诞节我们又回到家了。”[6]254在普通人的想象中,这不过是“一次浪漫色彩的短途旅行……甚至有一些年轻人真的担心自己可能会失去一生中这件美妙和令人兴奋的事。因此他们急急忙忙地跑去报名参军,在开往葬身之地的列车上欢呼、唱歌”[6]254。不仅仅年轻人如此,就连妻子们的害怕和母亲们的悲伤,“在热情洋溢的最初时刻也羞于把这种最自然的感情流露出来”[6]251。成千上万的人在战争刚开始时都“觉得他们属于一个整体”[6]251,也正是这种整体感使他们“觉得每个人都得到召唤,要把渺小的‘我’融化到那火热的群众中去”[6]251。因此,举目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张精神焕发的面孔,仿佛“整个帝国的脉管里都激荡着鲜红的血液”[6]254。但茨威格意识到,这种难以用言辞形容的、可怕的“使千百万人忘乎所以的情绪”[6]252,刹那间为当时最大的犯罪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如虎添翼的作用。所以,面对经过多年来煽动仇恨的宣传而深受毒害、善良憨厚的老百姓,大家头脑发热、瞎乱嚷嚷,陷入群情激愤、人人歇斯底里之时,茨威格“没有陷入那种爱国主义的意识狂热”[6]255,相反他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反对战争而斗争”[6]280,并发誓“永远也不写一句赞美战争或贬低别的民族的话”[6]275。茨威格知道这种斗争异常困难,因为谁表示怀疑、谁反对战争,总是有那么一帮子人嘲笑他是悲观主义者,他们“把谨慎的人称为胆小鬼,把有人性的人称为软弱的人”[6]281。茨威格明知不可为却勇毅为之,1914年毅然写了《致外国友人书》[9]第6卷,215表示:忠于一切在外国的朋友,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和他们一起重建欧洲文化。
茨威格深刻地认识到,战争不仅仅改变了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夜之间曾经和平相处的人们彼此不再理解,而是怒目相向,战争狂热迅速席卷欧洲各国,“没有一座城市,没有一个社会阶层不陷入那种可怕的仇恨的歇斯底里之中”[6]263。使茨威 格 感到震惊的是,作家中的大多数人“以为鼓动群众的热情和用富有诗意的号召或者科学的意识形态来为美化战争打基础,这就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好的贡献”[6]257。例如,德国抒情诗人恩斯特·利骚,在战争爆发后急急忙忙赶到兵营报名当志愿兵被拒后,就写了《憎恨英国》,“用诗歌为德国效劳”[6]260。诗篇迅速传遍全国,利骚一夜之间红得发紫,获得了德国皇帝授予的红色雄鹰勋章。茨威格痛心地看到之前自己“始终以为是坚定的个性主义者和甚至是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朋友们一夜之间都成了狂热的爱国者,而且从爱国主义者变成贪得无厌的兼并主义者”[6]263-264,却无可奈何,他才异常痛恨“那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6]5。
茨威格做不到“在一夜之间突然憎恨另一个世界”[6]256,而且他认为当时许多知识分子违背了自己的良知,那些以狂热的言辞宣扬对敌国的仇恨和战争的作家,更是背叛了“作家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6]258这一神圣使命。面对如此状况,他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是“向利用当时群众的热情背叛理性的行为做斗争”[6]265。因此,当一些人把“敌国”的文学视为粪土时,茨威格却选择法国巴尔扎克、英国狄更斯、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三位当时所谓“敌国”的作家为传主,树碑立传,奉为大师,“这样的选择和传写其目的和意图是不言自明的”[10]。1917年夏,茨威格根据《旧约·耶利米书》中先知耶利米的故事,写成悲剧《耶利米》,以“失败的英雄”来“说出了别人不敢公开说的话:对那次战争表示憎恨,对胜利表示怀疑”[6]285,并通过这部悲剧表明他自己“对时代、对人民、对灾难、对战争的全部看法”[6]274。思想是影响社会的重要因素,茨威格生逢人类多灾多难的岁月,但他从未失去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良知而与魔鬼为伍,而是坚持用作品来表达对战争的强烈抗议,以艺术的形式形象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11]控诉了法西斯分子发明亘古未闻的“单间囚禁法”,用心毒恶地扼杀心灵,摧毁意志。
战争一旦爆发,许多人犹如风卷尘埃一般给卷了进去,陷在巨大的无形旋涡中无力自拔。在战争年代里,一种隐秘而强大的力量,牢牢地控制着人们,时人时事都变得不可理喻,荒诞不经,令人哭笑不得。茨威格作为人类历史上两次最大战争的同代人,可他每次是在不同的战线上经历的:“第一次大战是站在德国这一边,第二次大战是站在反德国这一边。”[6]4事实上“敌”“我”双方那些普通百姓对战争的看法与政治家、军事家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认为战争是临到自己头上的一种不幸。茨威格则认为战争是一种罪恶,战争必然导致“公民自由的丧失、对别的国家的奴役、一种令人头疼的不安全感、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6]255。因此,茨威格作了各种努力,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好侵略的帝国主义,想方设法来促进互相谅解。他希望永恒的自由和相亲相爱的法则能砸碎战神的桎梏,他希望人类良心的指南针坚定不移地指着一切生活的永恒方向——博爱,他希望“建立一个更美好、正义与和平的世界”[6]255。他希望通过 友善、宽容与和睦来消除敌视、分歧与界线,在国际范围内建立兄弟般的关系,使整个人类“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安宁与太平”[6]4。
四、“世界公民”与各界名流的交游
茨威格的童年及青少年时代都是在维也纳度过的。维也纳既是他的出生地,更是他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他为自己是维也纳人而自豪,说维也纳的生活氛围“令人感到不胜温暖”[6]14,并由衷地感叹生活在维也纳“异常舒畅”[6]15。茨威格不无骄傲地说,没有一座欧洲的城市有像维也纳这样热衷文化生活。
茨威格指出作为世界文化之都的维也纳,最突出的文化特色是“兼容并蓄”[6]14,“维也纳文化是西方一切文化的综合”[6]27。维也纳有着接受外来影响的敏感和博采众长的愿望,它把那些最不一致的人才都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们彼此逐渐融洽,它能把一切具有极大差异的文化熔于一炉,使之成为一种新的独特的维也纳文化、奥地利文化,于是欧洲文化各种潮流便汇集维也纳。茨威格形象地说,维也纳这个城市具有把“色彩和情调,上层和下层,贵族和平民,甘美和快活,整个巧妙地掺和在一起的性格”[9]第6卷,65。维 也纳 这座城 市善于把民族的和语言的一切对立的因素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从而在精神和文化方面具有多元化的成分、多样化的因素,在思想意识上则完全是超民族的,以至于凡是在维也纳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感觉到自己摆脱了偏狭和成见。
维也纳“兼容并蓄”的文化精神和艺术化的生活,犹如“世界主义”的温床和摇篮,养成了茨威格对狭隘民族主义的厌恶和反感,使他从内心深处憎恨把人按照人为的种族、群体、国籍等划分成不同的等级,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为一个超民族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世界的公民。”[6]14所以,茨威格很早就学会把欧洲共同联合作为自己心目中的最高理想加以热爱。茨威格在国籍上属于奥地利,他用德语从事文学创作,但他的心灵是超越民族、国家、语言而属于欧洲、属于全世界的。
茨威格通过人生最后一次考试,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彻底结束自己的大学生活获得自由后,就把“使人心境开阔、最最开放的城市——巴黎”[6]159作为礼物奉献给了自己。其后,他周游世界各地,足迹遍及欧、亚、非、美洲的几十个国家和地区,法国、英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荷兰、印度、美国、巴西、俄国……他都曾驻足过。茨威格走出奥地利,无拘无束地在世界各国自由往来,犹如真正的世界公民,过着一种世界性的生活。异国他乡的生活和旅行见闻,与不同类型各色人等的交往,使他知道了许多影响当时世界的各种力量和紧张关系,他慨叹“胜读一百本书”[6]207。他的眼界开阔了,评判事物的标准随之改变了,“在回国以后开始把某些我早先认为并非目光短浅的事当作孤陋寡闻来看待,而且,我也早已不再把我们的欧洲视为我们这个世界围着旋转的永恒轴心”[6]207。
《昨日的世界》重要内容之一是茨威格回忆自己交往过的欧洲文化名人。1917年,他在奥地利边陲小镇萨尔茨堡买了一幢房子。他在坐落于萨尔茨堡卡普齐纳山上的家中,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界朋友,他称那幢房子为“一所欧洲人的房子”,还说“谁没有到我们那里去做过客呢?”[6]383散居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艺术家、画家、演员、学者,他们中许多人都曾经是茨威格家中的座上客,茨威格和他们一起从阳台上眺望美丽而静谧的景色,推心置腹地畅谈理想、人生和艺术,度过了无数愉快而美好的时光。
茨威格一生交往的文化名人难以数计,他与一些人结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深厚友谊,霍夫曼斯塔尔、里尔克、维尔哈伦、罗丹、罗曼·罗兰、弗洛伊德、高尔基等,更是被他视为精神偶像,他在亲笔书写的英文简历中甚至说:“我的内在的教育始之于与我同时代的著名人物——维尔哈伦、罗曼·罗兰、弗洛伊德、里尔克的友谊。”[9]第7卷,440“早熟的伟大奇迹”天才诗人胡果·封·霍夫曼斯塔尔,逐渐成名、日臻成熟、才情满怀的抒情诗人莱依纳·马利亚·里尔克,平易近人、襟怀坦白、淡泊名利、忠实友情的抒写现代生活赞美诗的爱弥尔·维尔哈伦,对艺术精益求精、被誉为最伟大的肖像雕刻家的奥古斯特·罗丹,坚持欧洲统一的信念、信奉人道主义思想、在某些时候决定茨威格人生道路、“一战”中与他一起掀起反战运动、茨威格赞誉为“欧洲的良知”的罗曼·罗兰,用深层心理学的新方法打开了一个未知的精神世界、使人类对自己了解得更清楚、给予茨威格的思想和创作以深刻影响、晚年遭法西斯迫害而客死伦敦的伟大而严肃的学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俄罗斯不幸的人们的发言人和塑造者、耸立在俄罗斯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茨威格称他为我亲爱的伟大的老师的马克西姆·高尔基,待人诚恳、热心助人、态度坦率、对茨威格当时的作品抱一种坚决否定态度的莱昂·巴扎尔热特等,茨威格对他们的描写和叙述栩栩如生,他们在茨威格的昨日世界里星光熠熠,辉耀寰宇。
除此之外,文学家阿图尔·施尼茨勒、阿瑟·西蒙斯、叶芝、路易吉·皮兰德娄、盖奥尔格·勃兰兑斯、莫里斯·梅特林克、盖尔哈特·霍普特曼、保尔·瓦莱里、安德烈·纪德、马塞尔·普鲁斯特、罗歇·马丹·杜加尔、夏尔·圣伯夫、贝尔塔·冯·苏特纳、昂利·巴比塞、贝内代托·克罗切、詹姆斯·乔伊斯、托马斯·曼、亨利希·曼、威廉·布莱克、萧伯纳、H.G.威尔斯……著名编辑、出版发行人特奥多尔·赫尔茨尔、莫里茨·贝内狄克特、阿尔弗雷德·瓦尔特·海梅尔、安东·基彭贝尔格、本亚明·许布施……音乐家里夏德·施特劳斯、古斯塔夫·马勒尔、马克斯·雷格尔、费鲁乔·布索尼、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著名演员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约瑟夫·凯恩茨、亚历山大·莫伊西、路德维希·巴尔奈……茨威格带着对美好往事的无限眷恋,以小说家的细腻浪漫来描述他们,虽然往往是信手寥寥数笔的勾勒,却让他们形象鲜明地跃然纸上。茨威格与许多欧洲文化名人都非常熟悉,这些文化名人构成了那个时代欧洲社会的巨幅画卷。
茨威格是奥地利人,在很大程度上他视欧洲为自己的家。茨威格回忆众多欧洲文化名人,描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相关事件,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欧洲文化名人的经历和欧洲社会历史融为一体,对自己与那些志同道合的文化名人交游的追忆,实质上就是对置身其中的欧洲社会历史的回忆。茨威格对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文化人物的描述与回忆,简洁传神,从而使这本回忆录具有不可多得的史学价值。
五、犹太意识觉醒,对犹太人命运的哀悼
茨威格在1940年夏写给友人托马斯·曼的信中谈到自传《昨日的世界》时曾说:“我将书写维也纳,犹太人的维也纳……写我们的崛起,希特勒掌权之后我们的沦落,描写我们这些失去祖国的人所遭受的屈辱和生活。”[1]重读《昨日的世界》,真切地感受到茨威格对自己身为维也纳犹太人以及其他犹太人命运变化的哀悼。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序言中说:“我,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恰好站在地震最剧烈的地方。”[6]1就在他深情回望昨日世界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作为一个奥地利人,他的祖国被侵吞;作为一位作家,他的书籍被焚毁被禁止,读者被强行与他疏远开;作为一名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他却“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和野蛮在时代编年史中取得最大胜利的见证人”[6]2;作为一名犹太人,他的种族在“二战”时惨遭驱逐、迫害和大屠杀,他目睹了犹太民族的深重灾难。茨威格作为一个认同欧洲为自己精神故乡并忠于欧洲文化理念的奥地利犹太人,却在纳粹铁蹄下被踢出局了。
定居在欧洲各地的犹太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时代的变迁以及与当地文化融合程度的差异,“约从18世纪开始,西迁的犹太人和东移的犹太人之间出现了心照不宣的裂痕”[12]32,久而久之就显出了差别,形成了所谓“西方犹太人”和“东方犹太人”。散布于西欧、主要生活于德国和奥地利这两大日耳曼国家中的犹太人,与当地的社会、经济、文化达到了较高的融合,被称为“西方犹太人”。茨威格的父亲莫里茨·茨威格,从奥属摩拉维亚迁居维也纳,后成为富有的纺织企业家,并很快适应了更高的文化生活。其母伊达·茨威格,出身国际性大家族布雷陶厄尔家族。茨威格少年童年时代并没有作为犹太人的那种压抑感和焦虑感,他是真正的“西方犹太人”。
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不赞成排犹主义,准许犹太人在城内定居,于是犹太人在维也纳快速增加。非常幸运的是,犹太人在这里遇到了逍遥自在、爱好和睦相处的人民。茨威格认为发财致富只是犹太人的一种过渡手段,而不是根本的内在的目标:“一个犹太人的真正愿望,他的潜在理想,是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使自己进入更高的文化层次。”[6]11由于犹太民族把精神看得比纯粹物质利益更高,于是“对知识者的敬重,在犹太人的各阶层中都是一致的”[6]12。犹太人渴望通过进入知识阶层,摆脱所谓犹太人习气,最终能获得普遍人性。
维也纳宽松的政治环境,“兼容并蓄”的文化精神,加上犹太人特有的意识、理想、追求,维也纳犹太人在艺术创作方面相当活跃,他们在维护维也纳古老灿烂文化的荣光时站在最前列,犹太人中也因此涌现出了许多无可争辩地享有崇高地位的著名科学家、学者、建筑师、新闻工作者、艺术名流、导演、画家等,以至于茨威格骄傲地说:“被世界人民称颂为19世纪维也纳文化的十分之九,是由维也纳的犹太人促成、哺育,甚至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化。”[6]25
茨威格生长在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人群中,他虽然清楚自己家庭的犹太血统,但当时没有犹太人那种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后来回忆说:“我当时身为一个犹太人,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和文学界,都没有遇到一丁点儿麻烦和歧视。”[6]28可是,“无论一个犹太人已经离开他的血统、他的信仰、他的民族有多远,只要有人在凌晨敲一下他的房门,哪怕只是为了犹太人的地狱,他也会即刻重新变成一个犹太人”[12]326。上文我们提到茨威格在“一战”期间,选择先知耶利米这一“失败的英雄”形象来表达自己强烈的反战思想,他后来说选择《圣经》中的这样一个形象,无意中触及了自己身上过去未加注意的地方,“触及了我在血缘上或传统上和犹太人的命运暗暗建立起来的联系”[6]282。作为“西方犹太人”的茨威格,晚年受到法西斯迫害,被迫流亡,潜藏在他身上的犹太意识复活了,他体会到了既是一个欧洲人又是一个犹太人的困惑。
茨威格作为犹太人的悲惨遭遇,一定程度上是犹太人不幸命运的缩影。20世纪犹太人遭到希特勒纳粹政权的迫害,惨遭灭顶之灾。无数欧洲犹太人被迫举家逃离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一样仓皇出逃,漂泊流浪。茨威格因自身的遭遇,对犹太民族的不幸命运有切肤之痛,对犹太民族意识有了深刻的思考。他认为中世纪被逐出门的犹太祖先,至少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自己的律法”[6]470而受难的。可20世纪犹太人最最悲惨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无法找到自己遇到的悲剧有什么意义”[6]469。茨威格在创作的《蜡烛台记》《心灵的焦躁》《一颗心的沦亡》《旧书商门德尔》等作品中,对自己被激活的犹太意识、犹太人的悲苦命运和犹太民族的深重苦难等都有所思考、探讨和表现。
六、结 语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情感真挚饱满地追忆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欧洲重大的历史事件。他把艺术家的精微观察、文学家的形象描绘、史学家的忠实记录、哲学家的深刻思想熔于一炉,把历史事件叙述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令人回味。最突出的在于,他既勾勒昨日世界的时代氛围、剖析历史事件中人们的心态,又披露世界文化名人鲜为人知的生活逸事和似可触摸的情感心理,当然也穿插着他自己细腻而多样的心迹。他将自己对奥地利、欧洲和人类命运的思考,贯穿于自己所经历的时代事件的叙述中,在他的回忆中,世界历史的风云变幻与个人在时代大动荡中的悲欢离合浑然一体,书写了他眼中传统欧洲文化的衰落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自始至终弥漫着浓郁的伤感情绪。
伟大作品往往“都是极其多样化的人类经验的有组织的体现”[13]。流淌在《昨日的世界》字里行间那些温暖的人性、崇高的理想、高尚的情怀、睿智的见解、高雅的情趣等“多样化的人类经验”,使我们有理由说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是一部常读常新、永不过时的作品。
[本文为四川省2018年社科规划项目“斯蒂芬·茨威格中国影响研究”(SC18A037)、西南民族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 《茨威格文学文体研究》(2020SYB23)阶段性成果。]
注释
[1]钦文.茨威格的巴西岁月[N].经济观察报,2014-7-28(46).
[2][法]洛朗·塞克西克.茨威格在巴西[M].居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67.
[3]杨荣.茨威格小说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3.
[4][英]里敦·斯特莱切.维多利亚女王传[M].卞之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中译前言”3.
[5][奥]斯蒂芬·茨威格.巴西:未来之国[M].樊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
[6][奥]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M].舒昌善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7]杨荣.茨威格的自由观[J].中州学刊,2003(4):140.
[8][奥]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M].舒昌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9][奥]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文集[M].高中甫主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10]杨荣.论茨威格的传记文学作品《三大师》[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0(4):83.
[11][奥]斯蒂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M].高中甫编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
[12][英]查姆·伯曼特.犹太人[M].冯玮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
[13][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