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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国民党改组派领导的工农运动

2021-11-26李志毓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改组国民党工人

李志毓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1928—1931年间的国民党改组派,是国民党内一个有组织的、有系统左翼思想路线和施政纲领的政治派系。(1)1927年7月国共分裂后,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左派”全面退出国民党中央政权。1928年11月,一些反对南京政权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陈公博、顾孟余、何香凝、王法勤、潘云超、郭春涛、王乐平、白云梯、甘乃光、朱霁青等人,在上海召开了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布成立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总部,参加和同情这一组织的人被称为改组派。改组派提出“恢复民十三年改组精神”和“工农小资产阶级革命”纲领,要求国民党在“分共”同时,继承“扶助农工”的政策,恢复民众运动。1928年,国民党形式上夺取了全国政权,而内部迅速腐化,南京政府实施压制左翼思想与民众运动政策。改组派则提出“恢复民十三年改组精神”的口号,要求国民党恢复革命性,恢复民众运动,恢复与知识青年和广大工农群众的密切联系。这一主张在当时下层知识青年中和城市工人当中,产生过很大影响。关于改组派,已有学者从思想主张、阶级性质、政治活动等角度进行过研究。(2)如刘建皋:《改组派初探》,《历史研究》1981年第6期;李珂:《改组派始末及历史现象分析》,《民国档案》2004年第4期;山田辰雄:《中国国民党改组派的政治路线及其现代意义》,《一九三○年代的中国》上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69—76页;李志毓:《关于“国民党左派”问题的再思考(1924—1931)》,《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0期。但多局限于派系政治视角,关注上层权力斗争,对于改组派的社会基础、基层活动和领导民众运动的具体情况,则缺乏深入研究。

日本的山田辰雄教授曾指出,应从以下三方面重新评估改组派的历史意义:第一,作为国共两党对立下的“中间势力”,它如何应对民族独立、社会变革等近代中国所面临的重大课题;第二,改组派提出的党内民主和由此扩展而来的大众民主问题;第三,改组派政治路线的现代意义,尤其是它曾积极评价小资产阶级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对当下中国政治发展的意义。(3)山田辰雄:《中国国民党改组派的政治路线及其现代意义》,《一九三○年代的中国》上卷,第69—70页。笔者同意山田教授的看法,认为改组派不仅仅是一个反蒋集团,更是一个具有特定意识形态、基层组织和群众基础的政治力量。深入研究其成败得失,将有助于反思近代中国的政治道路。本文拟利用台湾“党史馆”藏会议记录、情报资料,中共革命历史文件,地方文史资料等多种史料,对改组派领导工农运动的主张和实践加以探讨,并重新评估改组派作为国民党左翼的成败得失。

一、改组派对民众运动的理解

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民众运动成为一股重要力量,帮助国共两党实现了反帝反军阀的政治目标。但是,被广泛发动起来的民众并不能始终统一在国民革命的目标下,不同阶层、行业之间的工人内部发生许多冲突。湖南农民运动更冲击到两湖中下级军官的利益,造成军队与农民的矛盾。国共分裂后,国民党在1928年的二届四中全会上决议,在没有确定的整理办法之前,一切民众运动暂行停止。(4)《二届四中全会宣言》(1928年2月7日),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第512—513页。伴随着统治区域扩大,政权急速扩张和对共产党的屠杀,国民党迅速腐化了。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旧式军阀纷纷进入国民党和政府之中。其情形正如国民党领导人汪精卫所说:“一般武人皆努力于跋扈,一般文人皆努力于无耻,以求免共产嫌疑”,1924年的改组精神消失净尽,国民党“亦随以俱亡”。(5)汪精卫:《复驻法总支部函》,《汪精卫先生文集》第2编,上海中山书店1936年版,第123页。1928—1931年间,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的“左派”全面退出了国民党中央。宋庆龄、邓演达、谭平山等人组织了第三党。汪精卫流亡法国。陈公博、顾孟余等人在上海领导成立了改组派。改组派主张在“分共”同时,坚持1924年的国民党改组精神,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恢复被南京政府压制的民众运动。

首先,改组派认为,民众运动不但并非右派所说,是“共产党的方法”,反而是国民党的“改组精神之所寄托”。无论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还是孙中山关于改组国民党的演讲,抑或总理遗著,都显示了这一点。改组派认为,帝国主义最害怕的就是中国民众的革命力量高涨、民族意识觉醒。国民党右派以反共为名,禁止民众运动,这背弃了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精神,是“站在国际的反共战线上与帝国主义携手”,公然对帝国主义的“悔过”和“敬礼”。(6)余穀:《反共与民众运动》,《前进》1928年第1卷第4期,第1—3页。

其次,在国民党当局下令停止民众运动后,从前在工农运动中受到打击的军官和土豪劣绅,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农民报复。各地成立的“善后委员会”,成分是清一色的土豪劣绅,对农民的惨杀迫害不绝于书。国民党停止民众运动,就等于扶植反动,是站在反革命一边,将丧失工农群众的拥护。(7)建平:《停止民众运动》,《革命评论》1928年第15期,第40—44页。改组派认为,国民党的政权基础应建立在广大的工农群众之上,因他们的生活最痛苦,要求解放的愿望最强烈。中国革命的发展应以工农群众为主体,国民党应成为他们的代表。(8)施存统:《如何保障三民主义》,《革命评论》1928年第11期,第4—5页。国民党的基层组织空虚,上层组织破碎,如何将支离破碎的国民党打造成一个健全的党,也必须依靠群众的支持。改组派理论家施存统说:“现在还不是领袖领导群众的时代,还只是群众推动领袖的时代”。要建立一个健全的党,唯一希望“就是广大的下层革命群众”,他们是革命“最大的动力,而且是根本的动力”。(9)施存统:《怎样造成健全的党》,《民众先锋》1929年第4期,第23页。

改组派拥护国民党的地方自治纲领,认为欲实现民权主义,打倒封建势力,建设廉洁政治,实现人民的自主管理,都非依靠县自治不可。而若无民众运动,“民众不能组织起来,表现自己的意见、要求及力量,那么纵令中央颁有自治条例”,也是一纸具文。中国基层政治的问题就是民众没有力量,基层权力都被土豪劣绅、封建族长把持。要把这个局面翻过来,一是革命政府要有力量,二是民众要有实际力量。只有将民众组织起来,并以民众力量为党的后盾,才能将党的革命精神振作起来,改革地方政治的流弊。(10)周谷城:《发展县自治与恢复民众运动》,《革命评论》1928年第6期,第15—20页。

最后,改组派要求恢复民众运动,也是出于与中共竞争的需要。他们看到,在全国许多地区,国民革命过程中建立起的农工组织依然存在,工农群众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自发斗争,也在各地此起彼伏地爆发。如国民党不设法领导这些工农,他们就将成为中共和其它反对国民党势力的群众基础。只有把这些工农组织都收归国民党的领导下组织起来,才是与中共竞争的“根本的唯一方法”。(11)般若:《我们现在要怎样努力》,《革命评论》1928年第7期,第49—53页。改组派成立后,即开始建立与各地工会、农会、学联及其他民众团体的联系。在1929年2月印制的《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及决议案》中,明确提出了“分共”后国民党的民众运动原则和组织方案,及一系列保护工人的措施。(12)《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及决议案》, China Academic Digital Associative Library (CADAL)数据库收录有该书电子版,出版信息不详。1929年6月13日,国民政府发布第1940号训,要求内政部通令各级党部,对该书“严密查禁以杜反动而塞乱源”,参见《国民政府行政院公报第57号·训令》,第15页。但是,改组派民众运动理论的指导思想是阶级调和,不是阶级斗争;是国民革命,不是社会革命,这是他们与中共民众运动理论的根本差别。

二、1928—1931年的改组派与工农运动

改组派非常重视工人运动,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上海、南京和北方各省的黄色工会中势力很大。改组派在上海工人中的主要基础是纱厂和码头工人,在南京是邮务工人。组织多以传统帮会、地域关系为纽带,纱厂工人分“安徽帮”和“奉地帮”,以吴淞永安纱厂为主力。码头工人则苏北人较多。1928—1929年间,中共处于左倾盲动路线领导下,在城市中损失严重,社会基础比较薄弱,这为改组派的发展提供了机会。在山东、河南、河北、平津等国民党统治比较薄弱的地区,由于阎锡山、冯玉祥等地方实力派纵容,改组派获得了更多发展空间。

1929年6月,蒋介石曾致电陈果夫:“平津党部完全为改组派之党部……务希即日改组……如稍延缓,必误北方党务。”(13)《蒋中正电陈果夫》,台北“国史馆”藏,档号:002-010200-00006-069。中共顺直省委1930年4月会议记录也显示,改组派在北方各地“活动很厉害”,阎锡山为了在战争中打出“开明”旗帜而利用改组派。在唐山煤矿、天津纱厂、北平总工会、北宁路联合办事处、北平人力车夫中,都有改组派的势力。(14)《顺直省委会议记录——顺直政治经济状况和“五一”工作的布置(1930年4月)》,中央档案馆、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5册,1992年自印本,第253—257、262页。中共顺直省委认为,鉴于改组派在工人中的广泛影响和阎锡山在政治上对它的利用,反对改组派具有“非常重大的政治意义”,是“目前主要的工作”。(15)《顺直省委会议记录——顺直政治经济状况和“五一”工作的布置(1930年4月)》,中央档案馆、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5册,1992年自印本,第253—257、262页。

冯玉祥在河南也大力支持改组派发展,并推行了一些改良主义措施,如改善工人生活,增加工资,缩短工时,建立消费合作社,办理工人澡堂,修建工人宿舍等,并重建了河南省、市总工会和基层工会。当时河南省总工会、开封市总工会主要领导人都是改组派。(16)开封市总工会政策研究室编:《开封工人运动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113页。1929年中共豫北一份报告中说:豫北几个重要地方的党部和工会,完全为改组派把持,并起着领导作用。他们“虽还未获得群众的信仰与拥护,但他在群众中的欺骗,多少已发生影响了”。改组派宣称:“党部和工会绝不为老蒋改组,必须打入工人群众。”该文件还说,豫北改组派最有力量的地方是磁县。该县改组派领袖都是叛变的共产党员,在国共合作期间就领导该县民众运动,当地豪绅都退让几分。他们凭借国共合作时期的民众组织和民运基础,很快发展起势力,领导着磁县国民党部和工会。“磁县以西的西佐工会——峰峰煤矿工会,太子斋煤矿工会,彭城的矿业工会,车夫工会,以及磁县麻油工会,先后组织起来,参加工会的群众,不下五千人。”1929年“五一”纪念日,改组派曾号召四五千工人到磁县示威。(17)《豫北政治、经济、军事及党团组织状况的报告》(1929年),中央档案馆、河南省档案馆编:《河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34)》,1986年自印本,第480—481页。

共青团中央机关刊物《列宁青年》1929年3月的《山东通讯》中说:改组派充斥了山东各地党部,在胶济路及其他各地工人群众中都有改良主义的活动,并组织了四方总厂、鲁丰纱厂、津浦总厂几个黄色工会。工农群众“自发的大大小小的斗争,继续不断的在工厂、铁路、矿山及农村中发生”,而在这些地区,“共产党、共产青年团的领导力较弱”,群众的政治认识很模糊,尤其是铁路工人,“对于国民党还抱有很大的幻想”。而黄色工会的组织和活动,也部分改善了工人的处境。例如四方机厂的黄色工会会员,“时常开会研究机器与科学问题”。“鲁丰纱厂的黄色工会一开始,就为细纱摇纱上的童工争得了一块钱”。(18)作霖:《山东目前经济政治与青年状况》(1929年3月15日),《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5册,共青团中央办公厅1992年影印本,第231—232页。

改组派推动工人运动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夺取各地县市党部,以党部力量鼓动罢工或组织民众运动。如1928年12月,天津特别市党务整理委员苗培成向南京中央执行委员会报告:改组派“密谋接收平津党部,并鼓动工潮,已由军警严密防范”。(19)《中国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57次常务会议记录》(1928年12月16日),台北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党史馆藏《会议记录》(以下简称“《会议记录》”),档号:会3.3/79.4。二是改组派成员直接加入工会,或吸收工会的骨干成员加入改组派,以开展工作。1928—1931年间,许多改组派知识青年加入了工会,或在改组派党部办的工友夜校教课。改组派创办的大陆大学中,有学生跟上海码头工人有联系,曾试图发动码头工人罢工。大学部政治经济系的学生许汉文,认识杨树浦电力厂工人,曾在浦东的工人中活动。(20)许汉文:《大陆大学二三事》,《文史资料选辑》总第136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4页。国民党中央党部民众训练委员会的改组派青年杨玉清,则在工友夜校担任教师。(21)杨玉清:《肝胆之剖析:杨玉清日记摘钞(1927—1949)》,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7年版,第38页。

与国共合作时期工人运动注重对工人的政治宣传和民族意识启蒙不同,改组派的工人运动,虽然在反蒋军事斗争时期也有一定政治宣传,如改组派上海工运指导机关——工运委员会曾出版不定期《革命工人》小报,刊登反蒋消息,于马路上张贴或在工人中发放。(22)姜豪:《“和谈密使”回想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8—39、37、38—39页。但总体而言,改组派领导的工人运动,不是以政治斗争而以经济斗争为主要目标。他们不承认“党”对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更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改组派的工运指导思想更近于无政府主义。改组派上海工运委员会主任姜豪说:他的前任委员会主任王亚樵,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发展的工人组织不叫“工会”而叫“工团”。他手下工运骨干分子中有一个叫程德源的,是原中共沪东区工运负责人,与码头、纱厂工人关系较深。还一个叫张铁君的,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开口就谈克鲁泡特金。改组派工运委员会的成员社会来源也比较复杂,有上海兵工厂的总务科长,有商务印书馆工会负责人,有广东帮工会负责人,有渡船工会书记,还有店员工会成员,国民党市区委委员,法政学院学生等等。(23)姜豪:《“和谈密使”回想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8—39、37、38—39页。他们彼此间既无牢固“阶级情感”,亦无统一的政治思想,也无严密的组织纪律,行动十分松散。

据改组派上海工运负责人姜豪回忆:改组派的工运策略,是从帮助工人提高工资待遇、争取各种权益入手,发动罢工,进而诉诸强迫仲裁或合法斗争方式予以解决。这种策略的效果具有一定偶然性。例如,在一次永安纱厂的罢工中,资方收买国民党市党部主管工会的执行委员和干事,要他们胁迫工人复工。而资方行贿证据被改组派领导的厂工会掌握,厂工会便起诉到法院,市党部受贿委员和干事都被撤职,资方最终被迫同意了工人增加工资的要求。但有时资方和政府官僚勾结紧密,罢工就会失败,工会负责人也会被资方开除。(24)姜豪:《“和谈密使”回想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8—39、37、38—39页。在改组派最活跃的两年中,他们的政治主张和活动,甚至对一些中共党员的思想也产生了干扰。如1929年12月中共江苏省委给崇明县委的指示信中指出:“改组派在反蒋运动常常喊出较左的口号,以欺骗群众,利用群众”,一些支部工人同志对改组派还存在幻想,崇明党应努力肃清群众中的这些幻想。(25)《江苏省委给崇明县委的指示信》(1929年12月28日),中央档案馆、江苏省档案馆编:《江苏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年11—12月),1986年自印本,第371页。1930年4月,中共顺直省委也指出,目前党的主要危机是“党内的黄色倾向与富农路线”,改组派的活动反映到了中共党内。(26)《顺直省委会议记录——顺直政治经济状况和“五一”工作的布置(1930年4月)》,中央档案馆、河北省档案馆编:《河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种本第5册,第257页。

改组派在地方农民运动中的影响力,主要来自于国共合作时期民众运动的组织基础,以及各种地方自发革命势力对左翼政党的认同。例如国民党河南省密县县党部负责人樊百全,国共合作时期是河南著名的国民党左派,国共分裂后加入了改组派。根据樊百全自述,他1896年出生于密县一个地主家庭,自幼厌恶大家庭中的虚伪习气与剥削行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国民革命风潮感染下,二十年代初即开始在家乡创办平民教育,开展社会改良活动,如禁止烟毒,放足,建设电话、公路,组织训练农工青年,创办合作社等等。国共合作期间,他与同乡进步青年张书印等人一起,在国民革命旗帜下,在密县发动农民运动,成立农民协会,搞得轰轰烈烈,很有成绩。(27)田建勋:《一战时期的密县农民运动》,王旭彤主编:《中共密县党史资料》第2集,中共密县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1992年印本,第7页。

国共分裂后,樊百全仍以国民党县党部名义,支持农民的减租抗税斗争。1927年秋,他在郑州“豫陕甘农村组织训练处”受训,参加了国民党。1929年当选国民党密县县委,为对抗陈立夫派,由农村训练处同学介绍,加入了改组派。1928—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前,即改组派最活跃的几年中,樊百全领导着密县的激进农民运动,主要活动包括:“(一)派飞机捐,坚决主张派三至五大户出,其他户不出;(二)鼓动团队包围县府,拟将贪官镣解郑州;(三)率领学生和人民请愿驱逐县保安团队长丁中一,后利用各种关系把丁中一枪毙;(四)荒年发动饥民数千百人向富户借粮,富户武装暴动;(五)领导全县小摊贩向大商人反抗,争取税捐的合理摊派。”(28)《樊百全自传》,毛德富主编:《百年记忆——河南文史资料大系·政治卷》卷2,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88—890页。

在白色恐怖时期,樊百全还保护了许多中共党员和进步青年,隐蔽在密县的中共地下党张之朴、谷效颜、李子贞、王如冰等许多人,跟他都有密切联系。他曾对地下党杨春芙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干啥的,如果有困难,我可尽力帮助。”还主动向他们介绍密县国民党军政人员情况,让他们“心里有个数”。(29)杨春芙:《忆樊百全先生对共产党人的帮助》,《中共密县党史资料》第1集,中共密县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1992年印本,第156—158页。这使中共密县地下党组织在恐怖时期仍得到发展。

作为一个受过新式教育而且具有革命思想的地方精英,樊百全主动地、策略性地运用各种国家政治资源来改造地方社会,这显示出革命的动力并非完全来自上层的发动,也来自民间新兴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的愿望与下层民众生存斗争的相互结合。因为樊百全一类地方精英的努力,加之国共合作时期的组织基础及冯玉祥的支持,河南农民运动中的改组派势力比其他任何派别的势力都要大。当时中共河南工委会的报告中说:“新郑、密县、许昌等七县,有国民党改组派农会的组织,他们有群众四万余农民参加……密县一县,就有四五千农民参加,他们也说是反豪绅反捐税的……他们在群众中还有相当的信仰,并且这个组织,很少富农参加。其他像西华、陕(郏)县,禹县……等县,多有改组派的活动。”(30)《河南工委会关于城乡群众斗争及党组织领导问题的报告》,《中共密县党史资料》第1集,第21页。

三、1932年后改组派的民运政策

1930年冬天,改组派联合西山会议派和各路军阀发动的反蒋中原大战失败。1931年元旦,汪精卫公开发表宣言,宣布解散“改组同志会”,陈公博复电赞成,改组派名义上解散。而事实上的派系关系仍然存在。九·一八事变后,中日民族矛盾上升,国民党内宁、粤、沪三方达成合作,成立新的中央政府。汪精卫出任国府行政院院长,陈公博、顾孟余分任实业、铁道部部长,甘乃光出任内政部副部长(31)内政部部长从1932年1月30日至1934年11月7日分别由汪精卫、冯玉祥、彭学沛、黃绍竑担任;甘乃光1932年5月28日至1935年2月27日任副部长。刘国铭主编:《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军政职官人物志》,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年版,第38页。,原改组派成员纷纷进入上述各部工作。改组派还掌握了中央民众运动委员会。执政后的改组派,政治主张比在野时趋于保守,但其左倾立场并未消失,仍表现出比较鲜明的支持民众运动、维护工人利益倾向。

1931年12月,国民党宁、沪、粤三方中央执监委员在南京召开四届一中全会,标志着国民党在数年分裂后,开始谋求统一并重新分配权力。在会上,西山派诸人提出一个“树立党的中监干部以建筑党的重心案”,要求国民党区分部一律取消,民众团体不再受党部指导,而改置于政府监督之下。(32)覃振、梁寒操、傅汝霖:《树立党的中监干部以建筑党的重心案》,《会议记录》,档号:会4.2/4.4。与之相对,改组派诸人则提出一个“关于党务改革之提案”,坚持“党之根本基础在下级党部”,要求:取消中央训练部,成立中央民众运动委员会;将县市以下各级党部一律改为秘密组织,以深入民众,与共产党争夺民众;党内实行民主集权制,各级党部领导由党员选举产生。(33)顾孟余、王法勤、陈璧君、陈公博、朱霁青、潘云超、郭春涛、曾仲鸣、邓飞黄、谷正纲、范予遂、王懋功、唐生智、萧忠贞:《关于党务改革之提案》,《会议记录》,档号:会4.2/4.5。

改组派还提出了一个“确定民众运动方案”,指出:政党的基础在民众,“不可不在民众中树立深厚之根柢”。今后国民党的民众运动,不能仅依靠高高在上的党部来指导,而要以“党团”的方式深入民众之中,切实扩大国民党的主义和政纲在民众中的影响。该方案还提出,要准许各类民众团体成立从上到下的全国性组织,国民党则利用“党团”,在民众团体中活动,进而取得对民众团体的领导权。如此,既能使民众意愿得到充分实现,又能使国民党取得民众之真正拥护。(34)陈公博、王法勤、王懋功、潘云超、顾孟余、朱霁青、陈璧君、曾仲鸣、范予遂、萧忠贞、谷正纲、郭春涛、邓飞黄、唐生智:《“确定民众运动方案”案》,《会议记录》,档号:会4.2/4.7。

这次会议决议,是几派政治力量妥协的结果。其中关于党务问题的决议,大都实现了改组派的主张。会后,国民党中央训练部取消,成立中央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负责调查各地的民运情况,收集民运资料,为国民党物色优秀的民运人才。民运会除由西山会议派的张知本、马超俊分别担任过三个月的正副主任外,主任长期由改组派领袖陈公博担任,副主任王陆一亦与改组派亲近,在1929年改组派领导的反对国民党三全大会运动中,曾站在反蒋阵营一边。民运会240余名职员中,约半数为前训练部留任人员,新入职者多系陈公博、王陆一的关系介绍而来。下面的科长、总干事,亦多为改组派成员,秘书萧忠贞是改组派要员。因而南京特务机关在给蒋介石的报告中曾说:民运会是改组派“借党营私,期诸全国民众团体归其掌握、指挥裕如”的工具,该派尽量安插人员,“攫取党权之积极真令人可怕”。(35)《特种调查报告》(1932年),台北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党史馆藏《大溪档案·党务类》(下文简称《大溪档案·党务类》),档号:大党056/025。

中央民运会成立后,表现出立场鲜明的支持民众运动态度,与亲蒋诸派系形成对比。1932年5月,中央民运会曾函请行政院,“明令省市府暨军警保护民众爱国运动”。(36)《中央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查办奸商学痞左翼齐等以维救国运动》(1932年5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国民政府》,典藏号:001-054550-00003-000。而1932年10月,南京立法院代院长邵元冲曾致电蒋介石:“中央民运会近拟修改各民众团体法规,恢复总工会制度”,并拟“将店主与店员组成对抗团体”。因遭到立法院反对,正准备向中央政治会议提请通过。邵元冲认为:“此等办法,无异恢复武汉时期之状态”,与蒋介石“安定社会之意见”绝对相反,不但会引起劳资之间“无穷纠纷”,且会导致严重的党政冲突,希望蒋致电“在京各负责同志,共同注意”。蒋介石则回复邵元冲:“吾兄所虑极是,此事关系甚大”,并致电中政会,请其注意。(37)《邵元冲电蒋中正(及蒋复电)》(1932年10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下文简称《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200-00059-131。

南京特务机关在1932至1933年给蒋介石的情报中说:改组派下层干部发动工运极为努力,中央民运会秘书萧忠贞等亲自到京市各地指挥农民、青年运动,占领党政机关,拉拢干部,吸收群众。(38)《改组派之活动情形(1932年)》,《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300-00055-001。还说:“陈公博近派中央民运会工人科干事程中一赴平汉、陇海、平津、平绥、青济、津浦各路,改组各工会,名为监选,实则暗中活动。”南京、上海梢业工会、码头工会、邮务工会中均有改组派的势力,南京邮务工人“甚信仰陈公博”。(39)《这一周情报》(1932年4月25日),《大溪档案·党务类》,档号:大党057/00216;《1932年5月29日情报表》,《大溪档案·党务类》,档号:大党056/008。“陈公博甚注意工运,曾约总工会分子密谈工会组织,拟在沪组中国劳动协会上海支会,陈津贴经费。”(40)《1932年6月4日情报表》,《蒋中正总统文物·特交档案》,典藏号:002-080300-00056-014。上海码头工人风潮为改组派所发动,以废除“二八制”、打破“包工制”为号召。”(41)《各党派近况(于上海)》,《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300-00055-003。上海浦东码头,搬运货物向由公司承包给包工头,包工头雇佣工人工作,公司所出工资,包工头自取八成,仅分二成给工人,工人受压迫甚深,时有改善待遇之要求。中央民训会1928年调解上海码头总工会整理委员会与轮船码头业务工会纠纷时,曾定出六条原则,其中包括“包工制仍准暂行存在,但包工头所扣包工银额,至多不得超过金额十分之三,工人应得十分之七。出口入口贴水,概暂照二八比例分摊。”以及革除包工头做寿生子嫁娶,工人须送礼之陋习,工人受工伤或残废、死亡时,资方所给医药费、抚恤费,包工头须如数发放等规定。但并未获得实施。1929年6月,工人复起反抗,被包工头打伤若干,激起罢工风潮。(实业部劳动年鉴编纂委员会编:《二十一年中国劳动年鉴》,第212—213页。)

中央民运会对于工人的支持,在20世纪30年代初上海码头风潮案、邮务工人罢工案和上海三友实业社劳资纠纷案中,有充分反映。王奇生在《党员、党权与党争》一书中,曾揭示“三友案”处理过程中工人、资本家与国民党(中央民运会)三者之间关系,及中央民运会对资本家的强硬态度,指出:“1928年以来,国民党中央对资本家阶级如此大张挞伐,尚属首次,而上海资本家以一个阶级的集团阵营与国民党中央形成如此严重激烈的对峙,亦属前所未有”。书中虽未进一步呈现改组派在维护劳工利益过程中与资本家和国民党右派的斗争,但已指出:“三友案”发生时,上海市党部为CC系所掌控,市长吴铁城属政学系,他们的态度均倾向于保守。(42)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2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145页注释[1]。

细查台湾“国史馆”有关“三友案”的往来电报可知,中央民运会副主任王陆一和上海市长吴铁城,都不时向在南昌行营“剿共”的蒋介石汇报情况。虞洽卿等江浙资本家,亦以“上海市民提倡国货会”名义致电蒋介石要求支持。从几方往来函电中,可清楚看到中央民运会站在工人一方而上海市党政机关袒护资本家的格局。如1932年9月,王陆一的一封致蒋电中说:“该社沪厂停工八月,工人千余,生计无托,致成纠纷。工人屡来请愿,本会派员调查。该社沪厂因战事损失不过万元,而杭厂正招新工,沪厂歇工,理无可解。且不接受市党政机关正当调处。工人之延累不堪,相继绝食,事极凄惨。党政失调解之效能,事端有扩大之危险。本会自当奉行民生主义之原则,准情酌理,致电沪市党政机关,促令迅速开工,以维民命而息事端。”又说:资本家“只求片面利润之增累,不顾千数苦工之死生”,民运会自难恝置。(43)《王陆一电蒋中正中央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协同上海市党政机关处理民众团体纷争情形》(1932年9月7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200-00054-010。在另一封致蒋电中,王陆一更沉痛地指出:三友厂方不顾工人生死,码头包工头无厌诛求。中国工商业虽方在萌芽,“然已模具资本主义晚期之罪恶”。关于上海码头工人风潮,王陆一指出:码头工人所挣收入,“工人得二,包头得八,比例悬绝,骇人听闻”,包工头又行贿党政官僚,使下情不能上达,工人“翘首泣望中央”,此正有待“中央之毅然措置”,“宁使百数十包工头与少数不肖员警忿怒不满,勿失中央爱护人民之心”。(44)《王陆一电蒋中正上海工人及各地民众团体情形》(1932年9月8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200-00055-009。

然而,这三起重大劳资纠纷案,只有邮务工人罢工,由陈公博亲自赴沪与当地党政机关协商,获得妥善处理。“三友案”以杜月笙出面调解,工人妥协退让收场。码头工人反对包工头的运动,则延续数年而无成效。从中央民运会与国民党上海党政机关及蒋介石的互动可以看出,1932年汪蒋合作后,国民党内仍有左右派之分。左派更重视底层民众利益,右派则宁愿牺牲民众,不愿触动既得利益阶层,而左派与右派的力量对比,左派明显居于弱势。中央民运会虽有保护工人态度,却无实权。“三友案”中资方的胜利,上海码头包头对工人的长期迫害,都体现出南京当局以压迫弱势换取强势群体支持、以维护社会安定的政策,及国民党官僚对于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极度冷漠。也反映出1932年后的改组派,只能进行一些软弱的改良主义措施,对于根本改善工人处境,所起作用是很微弱的。

结 语

1928—1931年的国民党改组派,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左派的延续。1927年国共分裂后,国民党迅速与原有社会腐恶势力妥协,蜕化为一个保守政党,中共则走上工农武装革命与土地革命道路。与此同时,社会中还存在大量既不满于国民党腐化堕落、又不认同中共激进革命的知识青年,广大城市乡村还遍布着国共合作时期建立的工农组织,民众自发的反抗斗争也在各地此起彼伏地进行。改组派抓住这一历史机遇,提出恢复国民党的民众运动主张,帮助工人发动罢工、争取权益,帮助农民进行抗租抗税斗争,有些时候起到了改善工农境遇的作用,也扩大了改组派的群众基础。

但是,改组派反对阶级斗争,无意改变现存社会结构。他们在理论上声称坚持反帝民主革命纲领,提出了“工农小资产阶级革命”的口号。但在实践上,则或者仅将工农运动作为反蒋斗争手段,对工农进行反蒋宣传,而非国民政治教育;或者仅以慈善心肠关照工人工资福利,而绝不关心比物质条件改善更为重要的工农阶级的国家认同。他们无视工农作为“阶级”在国家战争动员与经济建设中的根本意义。其工农运动只体现为一种软弱的社会政策,而非一种民族民主政治,这是改组派与国共合作时期工农运动的根本区别。

改组派在根本上是捍卫国民党的,他们知道民气不可抑制,知道社会矛盾激化终将危及国民党的统治,故而扶助工农运动,希望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资本与腐恶势力对工农的侵夺,赢得民众对国民党的拥护。当蒋介石已在军事上取得对改组派的全面胜利,1932年国民党重新统一后,事实上已有空间回收此前拥护改组派的青年,并回应改组派提出的工农问题。正如中央民运会副主任王陆一在致蒋介石电报中所说:“过去党政机关,因镇压反动之故,遂与民众疏隔,反驱以供他方之利用,极为失算”,又说:“民之所愿,只须授之一二,已使感激百千”,惟望主持党之枢密者,稍顾及底层民众之诉求,“矜之持之,天下归仁”。(45)《王陆一电蒋中正上海工人及各地民众团体情形》(1932年9月8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典藏号:002-080200-00055-009。然而,1932年后的国民党政权,仍无视党内左翼思想路线的合理性,更不能理解工农作为“阶级”力量对于建设独立现代化国家的政治意义。在攘外安内的逻辑下,不断以民族危机合法化其暴力独裁统治,将民众合理诉求视为“反动”行为,予以漠视或镇压,结果非但无补于救亡,反而不断激化社会矛盾,最终掏空了国民党的民众基础,动摇了国民党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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