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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时期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对外表达*
——以《纽约时报》华人读者来信为中心

2021-11-26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纽约时报山东日本

杨 帆

(山东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海通以来,中外文化交流日益深化,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世界体系,中国事务成为各国主流媒体国际新闻版面的重要内容。20世纪初,国际主流媒体开始在中国派驻专职记者,同时雇佣在华传教士、商人等作为特约通讯员,借助快捷的无线电报技术,将中国报道及时呈现在读者眼前。其中,美国的主流日报《纽约时报》在中国事务的报道中尤为突出,该报的常设栏目——“读者来信”时常刊发各国人士表达自身立场的来信,关心祖国命运的华人读者在这一以西方社会精英阶层为主要受众的舆论空间中,积极不懈地投书,直接与国际社会对话,向世界表达中国的民族主义呼声。①近年来近代民族主义的相关研究方兴未艾,新作迭出。江沛、黄兴涛、李珊等学者提出有关近代民族主义运动的新见解。参见江沛:《技术、政治的合力与五四抗议运动的兴起》,《传播研究与实践》2019年第2期;黄兴涛:《情感、思想与运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研究检视》,《广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李珊:《〈北华捷报〉上的中国投书人——国民革命时期民族主义的对外表达》,《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据统计,在巴黎和会召开、五四运动发生的1919年,先后有13名华人读者的19封来信得到刊发。②本文所利用《纽约时报》刊载的读者来信来源于ProQuest数据库:ProQuest Historical Newspapers:New York Times,收录了1851年至2014年的《纽约时报》历史报纸。原文为英文,笔者译为中文加以利用。作者大多为曾经或正在攻读学位的留美学生,出自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等知名院校。他们直面巴黎和会对中国的不公决议和强权舆论,积极维护中国国家主权,对外表达蓬勃向上的民族精神。这些来信构筑了国人与国际社会对话的有效途径,引起西方读者的关注,并由此引发中、美、英、日多国知识分子的互动,成为国际社会了解觉醒的中国的一个窗口。

一、前情与铺垫:巴黎和会期间的申诉之声

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会召开,中国作为战胜国参与其中。27日,日本代表牧野伸显提出:“胶州租借地、铁路、及其他德国在山东所享有之各种权利”,“要求德国以无条件之手续,让与日本”。[1]但是关于山东“交还中国一层,一字不提”。[2]主张由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权益,中方代表据理力争,中方代表团成员顾维钧充分阐述直接归还山东主权的各项依据,提出1915年的“二十一条”是在日方武力胁迫下签订的,而中国已经于1917年向德国宣战,作为战胜国,应当收回战败国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3]

华人读者迅速了解到中国代表团在和会上所面临的困境,积极通过《纽约时报》向美国公众阐明中方对此次和会的期望。2月2日,王伯衡(K.P.Wang)③王伯衡(1894—?),本名王国钧,别号伯衡,上海人。在1912年入读清华,1915年从清华毕业后赴美入普林斯顿大学,专研政治经济学。1918—1919年,王在位于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并在新闻学院研习新闻学。在纽约时,他还专门调研了当地的知名报社。巴黎和会期间,王伯衡当选为中国爱国协会(the Chinese Patriotic Committee)总秘书长。五四运动后,回国先后加入《申报》、英文《北京日报》。参见邓绍根:《论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与民国新闻界的交流合作及其影响》,《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2期;李频:《大众期刊运作》,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3年,第355页;伯衡:《太平洋会议之真相》,《申报》1921年2月26日,“星期增刊”第2版。以题为《中国的诉求》投书,他回顾了近代以来中国遭受列强欺侮的历史,“中国一个世纪以来饱受‘秘密条约’、‘势力范围’以及‘列强均势’之苦,最近几十年发生在远东地区的事件是对人性和文明的公然践踏。”并提出如果和会不能恰当处理山东问题,太平洋地区将会埋下又一次战争的伏笔。他进一步申明:“作为上一辈已经逝去的理论,任何形式的帝国主义必须被谴责和抛弃。应该建立起基于正义和公正的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中国有足够理由要求获得国际大家庭中尊贵的地位,中国的要求不仅符合她自身的利益,而且对世界和平大有裨益。”[4]可见以反帝、反殖民为表征的民族主义作为一个全球传播的话语体系已经深刻影响了部分华人读者。

此后,来自哥伦比大学的留学 生张国辉(C.K.Chang),④张国辉,字传新,福建人。生于1893年,1901年进入基督教会办的汉美书院,1910年春升学到福州格致书院,于1911年春考取清华学堂留美预备班学习。1913年秋,公费保送赴美,1914年,取得密西根大学文学士学位(经济和历史专业)。1916年,取得哥伦比亚大学法学士、文学硕士学位。1917年,获得芝加哥大学法律博士学位。是年至1918年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进修。1920年秋,学成回国,其后在外交、法律和教育界工作。曾任北洋政府驻美公使馆顾维钧公使的随员。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接连向《纽约时报》投寄三封来信,揭露日本对中国领土的无理要求,希望和会诸国代表能认清日本的真实意图,为中国主持公道。

在2月12日 第一封来信中,张氏针对日本驻美公使珍田舍己(Sutemi Chinda)否认日方曾在和会上向中国施压,要求中方限制和会代表行动的声明,条分缕析地进行反驳,并揭露了日方竭力阻止中国公开中日密约的企图:

首先,日本政府曾试图在和会上全权代表中国。在一份去年11月发给中国政府的外交照会中,日本驻华公使要求中方允许来自日本的顾问参与中方和会提案的决策。第二,外交总长陆征祥在赴美途中经过日本时,放有秘约文本的行李失窃。第三,日本驻华公使向北京政府施加经济压力,当中国代表团以口头形式向某些友好强国的和会代表公开中日秘约的主旨时,日本威胁北京政府若不否认其和会代表的言论,日方将会取消2000万美元的借款,并要求北京退回已经预支的300万美元。所有试图阻止公布秘约的举动都归于失败,日方最后只得诉诸军事威胁。

随后提出“日本为了阻止中国公布秘密条约竟然诉诸军事威胁,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挑战‘公开外交’原则”。[5]不仅向西方世界呈现了种种客观事实,还适时援引风靡世界的十四点原则批评日方所为。

在2月21日第二封信中,张氏揭露了日本借美国的“门罗主义”粉饰其“泛亚洲主义”主张的荒谬之处。他指出:“门罗主义在远东地区决无必要,亦不适用当前此处的境况”,他分析了一战后德、俄两国在远东暂时失势的最新形势,认为“对亚洲大陆上唯一独立大国(指中国)的自由和安全造成威胁,就是日本”,进而从国力对比和历史渊源的视角指出中日之间不同于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关系,因此“门罗主义”并不适用于中国,最后明确表明:“在讨论远东地区的国际形势时援引门罗主义,最有可能误导美国公众。”[6]

3月2日,张氏以“中国和国联”为题,表明中国会“选择国际联盟,而不选择与它的远东近邻结盟”,进而提出中国对国联的首要期望即为“国际联盟必须给予中国应有的地位”。[7]

留美学生受到同情中国境遇的美国人的积极声援,米歇尔(J.A.Mitchell)在2月10日的来信中,驳斥一日本作者嘲讽中国修改1915年中日条约的行为,认为中方之所以期望修改这份在胁迫下签订的条约,仅仅是希望得到公平对待。[8]

随着事态的进展,出于利益平衡的考量,美国选择了对日妥协以争取日本对其主导的国联的支持,中国的利益遭到牺牲,华人读者的民族主义表达愈发趋向频繁。

二、对话与交锋:就山东问题与日方支持者论战

4月30日,三国会议做出最终裁决,在对德和约中,将山东问题从有关中国的条款中单列出来,使之成为一个单独的问题,共三条,此即第156、157、158条。其中载明,德国在山东的各项权益,“均为日本获得,并继续为其所有”。同时,由于日本的反对,将来是否把山东的各项权益归还中国,三项条款均无载明。至此,山东问题完全按照日方的意见做出裁决,中国归还山东的交涉,完全失败。此决议成为引发五四运动的导火索。王伯衡于5月3日以《中国的不满》为题,来信表达对决议的失望之情。5月16日,亲日分子英国人毕格罗(Poultney Bigelow)来信逐条驳斥王伯衡,诡辩日方行动的合理性。由此,中日双方支持者以笔为矛,展开了一场旨在争取西方舆论支持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中国的不满》这封来信的副标题为“胶州问题的处理毁掉了她对新秩序的信心”,开篇即表达了对决议的不满——这个裁决“不过是一场将失物从一个小偷转到另一个小偷手中的偷窃行为”。且毫不讳言中国人对美国的失望之情,“至于中国,胶州问题的决议将会被视作一场更深的辜负。只是这一次,她是从她最好的朋友美国,和自由公正的‘世界冠军’——威尔逊总统那里收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并指出中国人此前对“公理战胜强权”的期待、对国际政治新纪元的憧憬就此破灭,“这项决议给我们上了一课,国际主义的新秩序尚未到来,也许它永远不会到来,理想主义和自由主义在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面前变得毫无意义、软弱无力。强力和威胁在场时,原则难以维持。这对我们而言是宝贵的一课。从今以后,4亿爱好和平、勤奋努力的中国人将会认识到只有强力和强权才会在国际外交中起作用。”[9]王伯衡最后发出警告:“当世界无耻而又鲁莽地将接连而至的耻辱强加于我们,我国人民终有一天会失去耐心,那时,只有那时,世界才会认识到中国的力量。”[10]

毕格罗很快回信反驳。他以《中国与日本》为题,以“日本天皇作为中国的朋友和保护者”为副标题,妄图掩饰日方意图,淡化冲突色彩。“你们的通信者王伯衡,当他将日本描绘成捕食伟大中央帝国要害部位的怪物时,毫无疑问已经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开篇营造出日本的受害者形象,以博取读者的同情。毕氏继续辩护:“正是日本将中国从德国手中解放出来,……如果德国还在统治胶州,他会将山东变为其进一步征服中国的军事基地”。在其话语中,日本俨然成为了中国的解放者。“在库页岛、台湾、朝鲜或满洲,当地人都迅速发现了日本代表了井然的秩序,整肃的马路警察,改进的卫生、学校、电话、港口,得以开垦的土地,总之,是文明的赐福”。抛出所谓的“开发有功说”,掩饰日本在远东的侵略野心。最后,他竟提出:“我亲爱的王先生,请停止扰乱美国人民敏感的同情心,没有比中国和日本更为贴心的朋友了。”俨然已经成为了日中“友谊”的鼓吹者。[11]

毕氏来信实质是为日本妄图蚕食中国寻求借口,他以“日本通”自居,罔顾事实真相,盲目支持日本,已沦为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扩张政策摇旗鼓噪的无耻说客。其言说的思想底色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流露出不甚友好、充满偏见和优越感的对华态度。面对中国民族主义者的觉醒,他没有看到或不愿承认其背后所激荡的中国人民谋求国家主权独立、民族平等的近代民族主义意识。

王伯衡当天即以《日本在中国的进程》为题回应,他直指毕氏前后矛盾的论点与混乱的逻辑,并指出日本所为实为出于一己之私:“中国现在正处于日本的威胁下,比原本德国和俄国带来的威胁更为危险和险恶。日本不是为了中国驱逐德、俄,而是为它自己。”进而一针见血地指出,“从发生在朝鲜、满洲和山东的事件来看,日本在这些地区的侵略政策在范围和目标上更具渗透力和威胁性。”此外,王伯衡还辩驳了毕氏对“门罗主义”的错误解读,指出日本所标榜的亚洲门罗主义被定义为只有日本才能垄断对华的一切侵略,这与美国的原则——门罗主义是背道而驰的。

王氏反驳了毕氏所谓的日本“开发有功说”,“毕格罗先生所说的井然的秩序,其实是高压的法律;他所说的警察,其实是军警一体化统治;他所说的学校,其实是不允许教授本民族语言,不允许当地人接受高等教育的学校;他所说的对当地人的残酷对待,尤其是在朝鲜,即使(独裁的)德国文化都不会允许。”[12]

在这篇来信中,王伯衡援引美国民众熟知的“美国精神”和“门罗主义”,理性地指出毕格罗言辞中的逻辑漏洞与概念偷换,同时揭露了日本在“主义”运用上的曲解与伪善,有助于唤起西方公众对日本侵略野心的警醒。

曾担任驻华记者的美国人麦考密克(Frederick McCormick)①麦考密克生于1870年,在1900—1922年间在东亚担任新闻通讯员。他曾为《哈泼斯周刊》(Harper’s Weekly)报道过义和团战争,为美联社报道过日俄战争。他在北京及中国其他地方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中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先后出版《鲜花共和国》(The Flowery Republic)、《日本的威胁》(The Menace of Japan)等著作。他在著述中提醒美国人警惕日本的军国主义危险,奠定了麦氏挺华反日的立场。亦来信回应毕氏,他凭借自己在远东地区的亲身经历驳斥了毕格罗的说法,积极声援王伯衡。

针对毕氏所谓“日本对华有功”说,他驳斥道:“日本仅仅是抓住时机报复了龟缩在青岛的悲惨的德国人,因为在19世纪90年代,德皇曾将日本人赶出了辽东半岛”。麦考密克以在东亚长期旅居的亲身经历力证日方说辞的虚伪,并揭穿了毕格罗所宣扬的日本“开发有功说”的伪善面目:“我记得胶州大概三十英里宽,确实是一个军事占领的地域。朝鲜同样也是,这就是它被日本吞并的方式。”随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对中国绝对不是“文明的赐福”,而是赤裸裸的军事殖民占领。在信末,他不无嘲讽地建议毕格罗这个“站在外来者立场上胡乱发言”的人重拾旅行事业,“请回到中国,旅行和学习吧”,并在“体验太阳旗下的统治”后再发表观点。麦考密克在信中还鼓励道:“我希望我亲爱的王先生能珍惜他在美国居留的机会,为了人民的利益,继续与我们探讨中国,向周围的人阐明真相。”[13]

在表达中国声音的战线上,王伯衡不再孤军奋战。在世界将目光聚焦在中国山东问题的时刻,麦考密克的来信对美国公众了解事实真相无疑十分重要。

毕格罗在王伯衡来信登出当天写了回信并寄给了《纽约时报》。他继续为日本辩护,认为王氏在为德国在山东的所作所为辩护,他显然曲解了王伯衡的观点。[14]对于6月1日麦考密克的来信,毕氏并未做出回应,6月18日,毕氏因破伤风感染住院接受治疗,[15]直到7月中旬才出院。[16]他与王伯衡的论战就此告一段落。

王伯衡在美国时曾研习政治学、历史学、新闻学,并参与组织团结纽约当地华人的爱国团体,致力于维护国家权益,向西方公众表达中国的呼声。他发表了很多关于中国在和会权益的小册子,在美国广为散播。他作为开路先锋,在西方主流媒体上为中国人开辟了一个对话渠道,中国的呼声得以向西方公众传播。王伯衡与毕格罗之间的唇枪舌战,麦考密克对王伯衡的有力声援,这些交互对话助推了世界对中国的不公境遇、对日本在远东的殖民暴行、对中日在山东问题上恩怨纠葛的深入理解,并使西方公众对中国产生了强烈的基于理解的同情。

三、澄清与维护:揭露日本伪善面目与为中国拒签之举辩护

和会期间,日方多次在口头上表示将在日后归还山东,但拒不做出书面承诺。[17]在正式决议做出后,美国政府虽然签署了对德和约,但按照程序,还须经美国国会通过。如若此约不能获得国会通过,意味着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将不能获得美国的承认,日方以最终会归还山东为缓兵之计来安抚美国公众舆论。在此形势下,华人读者为之发声,揭露日本的伪善面目。

康奈尔大学的留美学生H.H.C①H.H.C中文名称待考,目前所知其为康奈尔大学的留学生,居住在伊萨卡。在来信中直抒胸臆:“众所周知,日本人民在政治上、经济上以及与中国人民在商业交往中抱持的所谓信心,已经成为实施其阴险剥削计划的有力工具。日本与中国等邻国往来的历史均带有虚伪的特征。”他还指出日本做出的所谓承诺,仅是应付中国人民“惯用的诡计”。他用翔实的统计数字揭露日本妄图殖民山东的野心:“如果日本愿意,就像它一再表示的那样,在10年或20年内,将觊觎已久的山东领土完全归还中国,为什么它仍在和会上如此无情地为之奋斗?毕竟,如果它在很短的时间内放弃对这个4000万人口富裕省份的所有要求,全世界一定会想,为什么它一直试图让日本的过剩人口填满这片土地,用日元充斥市场,仅在青岛的日本侨民就从1913年的350人增加到现在的5万人,它还沿着从沿海延伸至省会的铁路,建立了民事和军事管理所。简而言之,它希望建立一个日本的殖民地。”[18]

6月28日,对德和约签字仪式在巴黎举行,在多次争取保留山东条款,均遭到和会的完全拒绝后,中方代表团“共同决定,不往签字”,[19]同时做出另一安排:“当即备函通知会长,声明保存我政府对于德约最后决定之权等语,姑留余地。”[20]代表团在不得已拒签的同时,尚希望保留日后补签的余地,中方的真实意图有必要向世界舆论做出澄清,华人读者为了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和理解,投书解释中国何以拒签。

曾任中国驻纽约领事馆主事②屠氏曾于1914年暂署中国驻纽约领馆查事,参见驻美使馆(民国03年07月)。“件名:准电派屠汝涑暂署纽约查事业已到任原任张仁臬请准署随习领事由”,《“中央研究院”数位典藏》,https://sinica.digitalarchives.tw/collection_609631.html(2019年11月3日浏览)。的屠汝涑③屠汝涑,字楚渔,曾经在中国驻纽约领事馆担任主事,在美国发表了《旅美华侨实录》、《在美国之真正的华人》等英文著作。(J.S.Tow)在7月4日的来信中解释了中方拒签的心路历程:“中国代表拒签和约并不令人惊讶,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保留山东问题的要求被以无明确理由的方式拒绝,甚至他们希望在签字时发布声明的要求亦未得允准。签约之后再发布声明的建议不会引诱聪明的代表们签字,因为他们并未忘却签署二十一条的后果。(拒签)是他们能做出的唯一选择”。他控诉和会强权政治的不公之处:“三强会议是否认为中国是一个独立国家?如果是,为何拒绝了她保留山东条款的要求?这本应是由所有盟国与德国缔结的和平,而不是由某些大国强行决定的,为大国牺牲小国利益的和平。为什么中国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唯独要为缔结和平遭受如此屈辱?”最后,屠氏义正辞严地表达了中国人的极端失望之情:“我们担心这个条约无法保持远东的持久和平。它激起了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中国对此无能为力。但是中国人民的道德觉醒不可忽视,我们的人民已经觉醒。他们开始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次羞辱。”屠氏对主导和会各强国的抨击,意在向舆论表明“故责任不在中国,而在于媾和条款之不公也”。[21]

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国际公法专业的何杰才(G.Zay Wood)①何杰才,1895年生于上海,1913年进入清华学校,两年后参加庚款留美项目,1915年入耶鲁大学,1917年从耶鲁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攻读硕士。1918年,他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国际法。在1919年、1920年连续两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颁发的国际法专业“柯蒂斯奖学金”。旅美期间,曾任《留美学生月报》总编辑、《共和月报》社长、留美经济学会会长、中国驻美使馆随员、太平洋会议宣传处股长等职,著有《中日条约论》、《英日同盟论》、《山东问题之解决》等英文著作。参见王孝俭:《上海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82页。在7月11日以“为何中国没有签约”为题来信,他针对美国媒体上出现的中国国内对6月28日拒签和约存在意见分歧的部分报道做出反驳,展现了中国内部团结一致,坚决反对不公决议的国民形象。同时,他详细叙述了中方代表团不断变换方式,提出多种保留方案,力争最低条件保留签字的艰辛历程,向美国公众表明中方拒签乃不得已之举,打造了不断抗争最后被迫屈从的弱者形象。他还理性分析了中国拒签的利益得失,认为中方收益远大于损失,指出:“一方面,中国不受山东问题议案的法律约束,只要中国还没有认可这份协议,日本对山东的领土和德国的租借地就没有任何权力;另一方面,中国在拒绝承认山东决议案的同时,也将获得德国所不得不放弃的一切。中国当然不受条约的约束,但德国却受约束,原因很简单,她已经签署并批准了和约。只要其他同盟国和协约国也签署条约,有关中国条款的第128至134条就会开始付诸实施。”他还进一步分析中国完全可以通过签署对奥地利和约来获取国联成员国资格。最后何氏总结道,拒签是中国理性抉择下的最优解,并提醒舆论重视中国民众使用抵制外货等经济手段来纠正错误的力量。

何杰才此信将中国代表团在交涉过程中不断变换方式,提出保留方案,仍被和会拒绝的过程详细呈现出来,中方最后拒绝签字是充分展现妥协姿态后签约,是在强力下捍卫原则,而非无理抗拒,这就为美国公众展现出中方弱小而顽强的形象,恰好迎合了西方文化同情弱者的一面。何杰才持论理性平和,以自身国际法专业的知识背景摆事实、据法理,及时澄清误解,为日后赢得西方舆论的广泛同情打下了基础。

四、期望到失望:力争美国公众舆论的支持

一战后期,美国总统威尔逊倡行以“民族自决”为代表的“十四点和平原则”对中国知识界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其主义和其人受到中国知识界欢迎和崇拜。华人在和会决议做出前仍对其表达了殷切期望,有华人读者在来信中称“中国的4亿人民始终视威尔逊总统为各国的解放者及权利和正义的维护者”。[22]

但随着威尔逊4月22日在巴黎和会上对日妥协的消息传出,国人对其由巨大的期望转为失望和幻灭。一度获得中国知识分子“救世主”盛赞的威尔逊在和会后受到普遍质疑。[23]李大钊、陈独秀等知识界领袖皆发文谴责美方。[24]

国内知识分子的不满情绪传导到华人读者中,他们在来信中表达了此种失望和愤懑之情。7月11日,位于纽约的美国中国协会主任T.Hsieh①T.Hsieh的中文姓名、学历和职业待考,目前已知其为位于纽约的美国中国协会(China Society of America)的主任。以“中国谴责美国”为题投书。他首先表达了中国人民对美国背信弃义之举的感受:“我们感到很不幸地被一个‘友好的’邻邦欺凌、恫吓。更糟糕的是,我们在关键时刻还被朋友和同志所遗弃。”他提出,美国并未像其他列强一样与日本有纠葛,理应坚持原则:“受到他们之间秘密协定的束缚,英国、法国和日本可以为他们的诉求辩解,但是世人皆知这些国家之间是互相倚仗的。就美国而言,情况却截然不同。”他认为正是美国在前参战,中国才决心参加协约国集团,但是威尔逊总统在最严峻的考验来临时却犹豫了,他没有对山东问题采取坚定的态度,这使中国人非常失望。[25]

此时对于威尔逊在山东问题上对日本让步,美国国内舆论也强烈不满。[26]7月,北京政府外籍顾问福开森(John Calvin Ferguson)来电,报告美国舆论对威尔逊的反应,并建议北京方面坚拒签字。[27]华人读者紧跟美国国内的舆论风向,转而向美国公众和国会议员呼吁。

T.Hsieh在7月3日的来信中,提醒美国公众要注意防范日本在中国的扩张:“毫无疑问,如果专制的日本在中国人神圣领土上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美国的利益也会牵涉其中”,同时不忘表达中国民众对美国的好感,以争取美国公众的支持:“从中国传来的新闻,再次表明他们对心态开明的美国人民有着坚定的信任,他们坚定地认为美国人民将不偏不倚地看待全局,并关照到美国民主的理想和正义的原则,美国已经为其他国家做出了如此多的牺牲,因此,在这危急时刻,我们的信任不会被击败。”[28]

美国虽然在巴黎和会上签署对德和约,但和约内容却遭到美国国会及舆论猛烈抨击。为了争取美国舆论对中国的支持,时任总统徐世昌派遣总统顾问美国人福开森作为中方发言人出席美国国会举行的山东问题听证会,[29]陈述中方所遭遇的不公待遇。华人读者的投书之举,有力地配合了中国国内争取美国支持的政治努力。

五、结语

近代中国人以英文著述,通过各国主流媒体直接向国际社会表达民族主义情感、彰明民族主义心声,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尚待深入发掘的一个重要面相。一战结束后,华人读者在《纽约时报》读者来信栏目不懈投书,据理力争,构成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对外表达的一种有益尝试。

在《纽约时报》上投书的主体为留美学生,他们学以致用,以有理有力有节的论辩方式为中国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与理解,代表了中国在国际舆论空间中掌握话语权的努力,成为向外表达民族主义的积极主动的实践者。

当时美国主流舆论对山东问题的立场与美国政府不同,他们对于威尔逊在山东问题上对日本的让步,强烈不满,对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处境寄予同情。这就为华人读者在美国媒体上对外表达民族主义营造了宽松的舆论环境,而中国民族主义的对外表达,亦争取和扩大了同情中国的美国公众舆论。

还应注意到,同在1919年春,在中国、韩国、印度、埃及等殖民地或半殖民国家,同时爆发了反殖民主义运动,民族主义此时已成为一个全球传播的话语体系,华人读者民族主义的对外表达,是对日渐成为全球性认同的反殖民主义的回应。②余凯思提出从全球史的角度重新评价五四运动,参见《从全球史的角度重看五四运动——余凯思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文汇报》2014年5月5日。《纽约时报》读者来信栏目为各国知识分子提供了表达意见和交流思想的平台,中国知识分子利用这个平台, 与立场不同的各国知识分子进行的互动,这些互动影响并更新了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的认识。

近代华人民族主义的对外表达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重要载体之一。此时期华人读者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读者来信,不仅向国际社会表达了中国的合理诉求,同时也以确凿的事实、专业的知识、理性的论述,阐释了和会决议对中国国家主权造成的侵害,彰显出中国日益觉醒的民族主义新面貌。虽然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外交遭遇了挫折,但是这些来信,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争取了国际社会主流舆论的支持,为华盛顿会议上中国收回山东主权奠定了舆论基础,创造了有利的舆论环境。

[注释]

[1]《我国讲和专使团会议记录》第4次会议附录,1919年1月28日,参见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50页。

[2]《收法京陆总长(徵祥)电》,1919年1月27日,《中日关系史料——巴黎和会与山东问题》,第36页,参见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第50页。

[3][美]周策纵著,陈永明、张静等译:《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89~90页。

[4]“China’s Claims: She Wants a Complete Revision of Her Relations with the Powers” ,The New York Times, Feb 2,1919, p.31.

[5]“Pressure on China: Japan’s Treatment of the Nation at the Peace Conference” ,The New York Times, Feb 13, 1919, p.14.

[6]“China and Japan”,The New York Times, Feb23, 1919, p.30.

[7]“China and the League”,The New York Times, Mar 9, 1919,p.36.

[8]“China’s Appeal: Considered an Attempt to Get Justice from Japan”,The New York Times, Feb 10, 1919, p.12.

[9][10]“China’s Disappointment: The Kiao-Chau Settlement Destroys Her Faith in the New Order”,The New York Times,May 9, 1919, p.16.

[11]“China and Japan”,The New York Times, May 16, 1919, p.14.

[12]“Japan’s Course in China”,The New York Times, May 20, 1919, p.16.

[13]“Japan and China: Frederick Mccormick Replies to Poultney Bigelow”,The New York Times, Jun 1, 1919, p.34.

[14]“Mr.Bigelow Replies: He Believes that China will yet Bless the Name of Japan”,The New York Times, May 23,1919,p.10.

[15]“Poultney Bigelow Ill”,The New York Times, Jun 19, 1919, p.1.

[16]“Bigelow to Recuperate on Houseboat”,The New York Times, Jul 12, 1919, p.9.

[17]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第87页。

[18]The New York Times, Aug 3, 1919, p.34.

[19]《陆专使等参与欧和会报告》,参见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第224页。

[20]陆徵祥致北京政府电,1919年6月28日,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室主编:《秘笈录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23页。

[21]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7卷,第352、353页,参见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第224页。

[22]“Shantung”,The New York Times, Apr 27, 1919, p.37.

[23]《威尔逊主义之失败》,《民国日报》,1919年6月26日。

[24]常:《秘密外交与强盗世界》,《每周评论》第22号,1919年5月18日。

[25]“Chinese Blame us: Say France and England Were not so Free To oppose Japan”,The New York Times,Jul 18, 1919,p.10.

[26][27]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第232页。

[28]“Looks to America”,The New York Times, Jul 6,1919, p.30.

[29]“Senators to Hear ‘Subject Peoples’”,The New York Times,Aug 22, 1919, 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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