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特“昭武”姓氏的起源及相关问题研究
2021-11-25吉田丰欧阳晖
[日]吉田丰 著 欧阳晖 译
Chīnanjkanth,高昌的新波斯语名称,实为粟特名。吐鲁番盆地曾经居住着很多粟特人,现在在这里召开此次会议,很有纪念意义。在七世纪早期的丝路贸易中,粟特人占主导地位,这可以从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文书《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中得到印证。该文书现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73TAM514:2),是高昌以重量为计税依据所收取的税单。对每笔交易,税收部门都记录下购买货物的种类、重量、税费金额、交易日期及买卖双方姓名。在记录的54 人中,有45 人是粟特姓。比如康姓来自撒马尔罕,安姓来自布哈拉等等。在公开的材料中,我按照B.Karlgren 重建的汉字中古汉语发音将45 人的名字列成一张表作为附件。约有半数的粟特姓名可以或多或少的恢复到他们的起源形式。这份文书日期为七世纪早期,约公元620年前后,另外几份来自吐鲁番和敦煌的文书证明有众多的粟特人居住在这两个绿洲城市。
荣新江教授在《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一文中指出“在不同时期,这些绿洲国家联合起来,于是在中国历史上出现“昭武九姓”的记载”。
现代学者已普遍接受这一观点,其依据为《新唐书·西域传》中关于康国(即撒马尔罕)的记载:
君姓温,本月氏人。始居祁连北昭武城,为突厥所破,稍南依葱岭,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寻,曰戊地,曰史,世谓“九姓”,皆氏昭武。
《隋书》中有同样记载,第一次提及昭武这个姓氏。如果《新唐书》记载反映了真实的历史,那么为什么在《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帐》文书中虽已证实为粟特姓而未提及昭武?事实上,我们从未在吐鲁番和敦煌文书中发现昭武。那么假设可能是由于列表中的人并非王族或贵族,而只是普通百姓。可是,我们在中国史书中发现,虽有粟特王姓名的记载,但是未提及昭武。就此而言,在他们所发行的银币上证明为粟特的名字当中和记录在伊斯兰起源的名字中尚未遇到可类比的要素。此前,我曾经发表文章,说明在出土税率文书中的卑尸屈即代表着在萨珊银币上打了戳印的pyškwr这个名字。而且后者很像君主的名字。人们当然期待着普通民众也可以使用君主的名字。
唯一的例外是近期从史思明墓中出土的一块玉册上的记载,这块玉册上有“昭武皇帝”的文字,荣新江教授明确指出其源自于粟特。昭武意为“光明、勇敢”,它会不会是皇帝的谥号?在昭武与粟特起源之间是否有联系?
昭武是否为粟特姓氏?若否。昭武又表示什么?
从语言学角度,对昭武一词的研究有以下观点:
1、1829 年Abel-Rémusat 提出昭武即Šābah,据塔巴里(al-Tabarī)记载,Sābah 意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在霍尔密兹德(Hormizd)五世第十一年即588-589 年被Bahrām Chūbīn 所杀。Šābah 的波斯语为Šāwah,按照Abwl-Rémusat的观点,这是“昭武”的直接词根。
2、坎宁(Cunningham)把以丘就却·卡德菲塞斯(Kujūla kadphises)两种语言铸刻的钱币上的Zαoov(Zαoηs 的属格)与“昭武”比较,ζαoov 在佉卢文(Kharohī)中对应的词是yavugsa,而且它总被假设为yavuge 的一种名称,后来以yabrγu的形式出现。
3、坎宁还把“昭武”与迦腻色伽(Kanishka)的钱币上出现的pao 一词联系起来,该词是大夏语,意为君王,起源于词根xšay“统治”,并带有伊朗语后缀-wan。这个大夏语形式一度被Schaeder 认为与Šāwah 是一样的,他认为“昭武”来源于Šāwah,即大夏语pao。1902 年Shiratori 也提出假设Schāho(paυo)-pao的一种变化形式作为“昭武”的起源之一。
4、托马舍克认为昭武应该是新波斯语Suyāwuš的汉译,而Suyāwuš是伊朗民间传说中一位著名英雄的名字。
5、Marquart 认为,词组altï čub sagdaq 中的čub 就是昭武(有《阙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的碑文为证)。词组antï čub sogdaq 后来由Klijištomy 解读为汉文“六州胡”(六个行政辖区的粟特人)的同义词,这样čun 只能从汉语“州”一词借用的,而不会是“昭武”的起源。在Kljištorny 的研究发表之时,čub 作为“昭武”词源的观点曾被广泛接受,包括Shiratori 、Pulleyblanb 和Humbach。
6、据Barthold所说,俄罗斯学者Aristov 认为“昭武”和藏语词jo-bo“主人”的意思一样。
7、Haussig 注意到一位可汗的名字在伊斯兰文献中称为Silğibu。按照他的意见,Silğibu 中的-ğibu 是与“昭武”有关的,在《北史》中把Silğibu 记载为布哈拉之王,Haussig 认为他的名字被译为设力昭武。
8、Sminova 提出了两条与昭武起源有联系的理论。在1949年她试图证明rwbw“主人”(此词现转写为xwbw)是“昭武”的词源,她还认为在尼雅(Niya)出土普拉克利特语(Prakrit)文献中的cojhbo是同一个词。
9、1963 年,她提出“昭武”即是jmwk,在纳尔沙希(Narshakhi)所著的《布哈拉史》中是一位前伊斯兰时期的英雄的名字。
10、Enoki 对Sminova 第一个观点提出质疑时,认为在被称为Hwphthalite 王Toramāa 碑文中发现的jauvla一词,与昭武一词的译文是一致的。
考虑到昭武在汉文中的发音,所有这些前人观点都不再适宜了,因为tśiäu miu 的构拟形式很明白地指出这个原始词是以一个无声的摩擦音c 开始的,而且第二个音节以m-开头,应该注意到“武”字的发音,其词首辅音是m-,只是在七世纪晚期才发成唇齿摩擦音v-,而昭武第一次出现是在公元636年编撰的《隋书》之中。这是对Sminova第二个看法提出的异议。
在本文的其余部分,首先,我将指出čamuk 确是在七世纪粟特王的名字中存在,然后将čamuk与伊斯兰文献中的词汇进行对比,思考为什么七世纪早期的中国人在《隋书》和《新唐书》中会产生那样的假设(译者注:此处指假设粟特人的祖先源于甘肃的昭武城)。
在片吉肯特(Penjikent)出土的钱币中,人们发现了一则铭文,Smirnova 读成pncy MR’Yn cm’wry’n.“Cm’Wry’n,Panch 的主人,即Penjikent. ”最后这个词有几种不同的读法,例如”m’wky’n,’m’wky’n,rm’wky’n,Smirnova。本人无法确定用哪种读法。在我1995年发表的文章中说可以读成cm’Wry’n,因为公元750年左右,在敦煌从化乡人口普查中出现同样的名字,这里大部分居民都是粟特人的后裔,在这份登记表中,有个名叫康之目延的男人;从其姓康这点上看,他应该源于撒马尔罕,其名“之目延”(t’si miuk ian)很容易看出是cm’wky’n 的相近音译。从粟特人名地名研究的角度上看,人们极易将名字分解为cm’和y’n“善行、恩惠”,后者是粟特人名的普遍要素之一。
后来我注意到在其他两位粟特王的名字中也发现了相同的要素。在撒马尔罕王发行的钱币中,有了惊人的发现,按照Smirnova 的读法是wkkwrtcm’wk MLK。在这种情况下,Smirnova 无法确定在可能的读法’wkkwrtc’m’wk,’wkkwrtcm’wk及’wkkwrtrm’wk 中该用哪一种。尽管从模糊残缺的钱币上识读文字较为困难,在《新唐书》中载有名叫“瞰土屯摄舍提於屈昭穆”的塔什干王,其于公元658年被任命为大宛都督府的都督,他的名字有几个要素组成,支持了’wkkwrtcm’wk的读法。其中土屯(tuo du n)代表tudun,“摄舍提”是十个部族之一(见Chavannes ,141 页,n.3)从中我们可以提取要素“於屈昭穆”,其中部汉语发音为.uo kiu t tśiäu miuk,这表明它是’wkkwrtcm’wk非常相近的译音。
我们或许会感到疑惑,在《新唐书》中是否出现撒马尔罕王’wkkwrtcm’wk 的名字?因为七、八世纪所有的编年史中都记载有撒马尔罕王的名字。我的观点是他的名字在《新唐书》中记为“屈木支”(中部汉语为k iu t muk t’sie);隋代即已称王,并在627 年派遣唐使至大唐。他的名字在史料中有几种不同的记载,我相信其起源形式曾经是“屋屈木支”(中部汉语为.uk kiu t tsie muk)。
以此方式,我们发现七世纪有三位粟特王有着含要素cm wk的名字。以我之见,这个要素一定与《布哈拉史》中下列段落中的jmwk 相一致的:
Dihqāns 与富(商)从这个区域(Buxārā)逃离,前往Taraz,并在那里建城,取名Hamūkat(Jamūkat),因伟大的dihqān—他是逃离人员的首领—被称为Hamūk(Jamūk)。在布哈拉语中hamūk(Jamūk)意为“宝石”,而kat意为“城镇”,因此该城名“宝石之城”。
根据这段史实,Jmwk 率粟特部众从布哈拉暴君Abrui 那里逃离。该事件发生在Abū Bakr(al)-Siddiq 就任哈里发前几十年,因此可将年代定在六世纪后期或七世纪前期。
Frye 把这个段落做了广泛的研究,并尽可能搜集了包含jmwk 要素的各种形式。其中有两位前伊斯兰Choresmian 王的名字中有’skjmwk,靠近Balkh 有两个地名:pul-ijamūxiyān/jamūkiyān:“Jamūk 桥”和一个称为dastjird-ijamukiyan 的村子,以及由Moravcsik 搜集的拜占庭文献中几位突厥酋长和将军的名字:Σαμoυχηζ,(ca.1056),Σαμoυχ(ca,1138)和Tζαμоυχ υ(十三世纪,等)。Smirnova 也注意到了nisbas 的Samani 词典,其中jamuk 是作为来自布哈拉地区的一位dihqan 的laqab(荣誉或绰号)而提到的。对这一组词,人们还可以加上Čembux,这是Sebeos 所写的亚美尼亚历史中得以证明;按照这一史实,一位亚美尼亚英雄Smbat在萨珊(Sasanian)东部前线反击 一位名为Čembux 的将军。于614 年受可汗的调遣,当时接到Kushans 的求助,Čembux 抢劫远及Reyy 边境的Sasanian 领土后重渡阿姆河回到自己的国家。较易看出Čembux 是čamuk 的一种不同的或是亚美尼亚语的形式。在阿拉伯手稿中记成jmwk,为首的辅音字母不发音,这点已为拜占庭史料中表明的形式所证明。
在《布哈拉史》和亚美尼亚历史中详细记叙的传奇都认为是Sabeos,我认为它是一位名叫čamuk的英雄,七世纪在中亚包括粟特和花剌子模(Choresmian)中普遍流传,且作为尊称或一名字要素存在了很久。不过,我必须承认目前尚有几个问题有待解决,例如布哈拉历史中的jmwk和Čembux是否为同一人?Čembux是姓名还是头衔?等等。
从音韵学的观点看,čamuk和昭武的中古汉语形式tśiäu miu类似,有理由相信后者是这种结构的一种近似译法。在《隋书》、《新唐书》中记载的关于月氏是粟特统治者起源的说法难以令人相信;如果属实,则在较早的编年史如《魏书》和《北史》中应有所记载。隋代产生这一传说的原因可能基于以下两个缘由。其中一个可以引用Shiratori有关昭武起源的评论:
“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怀疑,这个关于粟特统治者起源的传说,《隋书》中的记载仅仅是一种想象。这个传说中的ci-lien San 和Cao-wu(昭武)是在汉文文献中出现的独有词汇,我们极易得出以下结论:它只是在中国部分地区形成的传说而非粟特史实。《隋书》的作者看到粟特封建主在他们中间分享听起来像Cao-wu(昭武)的名字,于是与中国酒泉郡的昭武县联系了起来,在汉代Yueh-si(月氏)就曾在这里生活,可能这是有关他们种族起源观点的基础。”
于是,英雄的名字čamuk(中国人可能是从住在中国或住在本国的粟特人那里知道的)就与河西走廊称为昭武的地方相联系,而二者又极为相似。
原因之二,河西走廊是中国粟特人居住最集中的地方,隋之前西方国家的钱币也在此使用流通。因而中国人猜测粟特人起源于昭武城。
我的观点概括如下:隋唐时期中国人认为粟特诸国起源于河西走廊的昭武城,并且粟特统治者均姓昭武,但这并非史实。事实是粟特人无人姓昭武(无论王族还是平民)。关于昭武起源的说法均源于“昭武”的现代汉语发音。如果认真研究粟特诸国中君王的名字就可以发现cm’wk用中古汉语发出昭武的音即tśiäu miu,二者极为相近。čamuk 这个词在中亚包括粟特人中很常见。这一点在Narshakhi 著的布哈拉历史中记载为一个贵族的名字,以及在亚美尼亚历史中详述的Čembux,归结到Sebeos,就可以证明。因而将中亚英雄čamuk 的传说与甘肃聚居粟特人的昭武城联系起来,而得出昭武起源于此的结论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