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与苏北范公堤
——从范仲淹与滕子京的关系说起
2021-11-25许正和
◎许正和
(江苏盐城224055)
普天下的读书人有谁不知道伟大的范仲淹和他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呢?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而对于范公堤,众人了解的则可能不多。它是纵贯苏北沿海的一道捍海长堤,唐代李承始筑,北宋范仲淹、张纶、胡令仪等组织修筑。后人感念范仲淹的恩德,将其统称为“范公堤”。
有人或许会心生疑惑:岳阳楼矗立在湖南洞庭湖畔,范公堤则雄踞于江苏东部海疆,两者相距达一千公里上下,似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岳阳楼记》是范仲淹写的,范公堤也是范仲淹首倡修筑,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
一、从范仲淹和滕子京二位的关系说起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这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一文的首句。
滕子京,名宗谅,河南洛阳人。北宋官员。《宋史》说:“滕宗谅与范仲淹同年举进士,其后仲淹称其才,乃以泰州军事推官召试学士院……仲淹荐(滕)以自代,擢天章阁待制……复徙岳州,迁苏州,卒。”又说:“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所莅州喜建学……学者倾江淮间……”[1]
范仲淹和滕子京两人之间的关系,可归纳为“五同”:
一曰同年。范仲淹和滕子京在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的科举考试中同年考取进士。
二曰曾一同在当时的淮南东路泰州当官。范仲淹在泰州属下西溪(今属盐城东台市)任盐仓监,滕则在州衙任军事推官(这是他俩入仕前期的事)。
三曰一同领导了修筑唐代捍海堰的“一期工程”。
四曰一同在今陕甘一带抗击西夏。“西戎犯塞,边牧难其人,朝廷进君(滕)……知泾州……予时为环庆路经略布署……乃知君果非常之才。”[2]360
五曰一同为岳阳楼留下了不朽的光彩。滕子京为之建造,范仲淹为之著文,成就了永远的美谈。
其实,范、滕二公的关系岂止于“五同”,他们之间更重要的是品格和志趣的相同。关于这一点,我们从范仲淹的一系列原著中即可领略。《范仲淹文集》中收录有《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酬滕子京同年》《滕子京以真箓相示因以赠之》等诗文。所有这些,都表明范、滕二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二、范滕二公“并肩战斗”在修筑捍海堰一线的证据
范公堤的前身为唐代李承始筑的捍海堰(常丰堰)。《新唐书》载:“李承,赵郡高邑人……为淮南道黜陟使,奏于楚州置常丰堰以御海潮,屯田瘠卤,岁收十倍,至今受其利。”[3]
至范仲淹到西溪任盐仓监时,唐代的捍海堰已经经历了二百五十多年的风雨,因年久失修而塌圮,已逐渐失去防潮的能力。目睹潮水泛滥,殃及百姓,范仲淹于天圣三年(1025)秋向淮南发运副使张纶提出重修捍海堰的动议。在后来的《泰州张侯祠堂颂》[2]173中,范公是这么说的:“惟兹海陵,古有潮堰,旧功旨葺,惊波荐至,盐其稼穑,偃其桑梓。此邦之人,极乎其否。公坚请修复,乃兴厥工,横议嚣然,仅使中废。公又与转运使胡公(令仪)再列其状,朝廷可之。起基于天圣三载之秋,毕工于六载之春……”
正是在张纶、胡令仪的力挺之下,朝廷采纳了范仲淹修筑捍海堰的动议,并决定由范主其事,又由滕子京协助之。一时间,沿海百余里工地上,集结了数万名士兵和民工,旌旗飘扬,人声鼎沸。当年秋冬,正当工程热火朝天进行之时,一场风暴挟持着早来的寒流突然袭击了沿海。狂风大作,暴雨滂沱,间以纷飞之雹雪,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刹那间,冲决了新堤,一百多名衣着单薄的兵民卷入了大海。大家呼号哀啼,四处奔逃,整个工地乱成一团。在这混乱的关头,滕子京临危不惧,站立在工地的高处,责令各带队吏员坚守岗位,组织兵民向安全地带疏散,并劝说大家不要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从而有效地安定了大家的情绪。可以说,捍海堰开工后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是他和范公一道共同度过的。
庆历七年(1047),滕子京病逝于苏州知州任上,范公为他写下了《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其中特地提及了当年滕子京与自己并肩修筑捍海堰的情节:“(滕)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仓皇,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焉。”[2]364范仲淹、滕子京主导修筑的捍海堰“一期工程”发生在天圣三年秋、冬。因潮汐大至、死百余人而被迫停工。范公的这一段文字,不仅描写了修筑捍海堰工程的艰难,同时也描述了滕公的临危不惧。从而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滕子京“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的情感。
三、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诞生
范仲淹与滕子京的“并肩战斗”,并不止重修捍海堰一事。前文已有提及——北宋康定元年(1040)以后,范仲淹任抵御西夏军入侵的边关统帅,他向朝廷举荐滕公任泾州知州。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边关形势迅速转危为安。而等到局势有所稳定(以及滕遭受不实举报)之后,范仲淹又先后向朝廷上《举滕宗谅状》[2]435《奏雪滕宗谅张亢》[2]626《再奏辩滕宗谅张亢》[2]629,为滕鸣不平、“打包票”。
然而,在官场险恶的风浪中,滕和范却一再遭遇贬斥。滕子京先后贬虢州、岳州,范仲淹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后也遭遇了贬斥。据沙口《范仲淹》一书说:“滕子京为人正直坦诚,光明磊落,与范肝胆相照,上不愧国家君主,下不愧黎民百姓。”无论是官场升迁还是数度遭贬,滕也和范一样,能始终秉持自己的操守。贬岳州后,他抛却了仕途不顺的个人私怨,勤于政务,为地方办了很多实事。在文化建设方面,最为突出的便是组织重修了岳阳楼。并以《与范经略求记书》,请当时远在邓州的范仲淹著文以记。
身处邓州的范仲淹,心中必定会有朝堂纷争的涟漪,也必定会有遭贬“出局”的烦闷。但伟大人物的伟大之处,更在于能够及时做好心理的调适,正如他在《邓州谢上表》[2]419中所言,自己只顾“救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接到滕子京的“求记书”,范仲淹欣然应命,胸有丘壑,笔走风云,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诞生。
范培松在《重读〈岳阳楼记〉》中指出:“一是‘淫雨霏霏’的悲,这段文字以‘悲’定调……‘阴风’‘浊浪’‘樯倾楫摧’……色调灰暗低沉,凄风苦雨,阴冷凶险。写的是景,指的是实,弦外之音应该很清楚……”[4]这一段描述,他人一般不会明白,唯有范仲淹自己和滕子京会异常清楚——这其中恰恰就有他俩当年并肩战斗在捍海堰修筑工地时所遭遇大风雪、大潮灾的“缩影”。范培松认为,为对应“‘淫雨霏霏’的悲”,范仲淹接着又写了“‘春和景明’的喜”,而一悲一喜的“对比是(范公)精心用笔所在……为的就是最后推出忧乐观”,我很同意这样的观点。
四、小结
由范仲淹、滕子京二公的“五同”,以及“并肩战斗”在重修捍海堰一线、抗击西夏一线,已经证明了二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非比寻常的“铁杆”关系。
《岳阳楼记》并非旧时文人一般的应和之作,而是借之抒发二人性情、胸怀的重要“载体”。李伟国《范仲淹〈岳阳楼记〉事考》说:“(《岳阳楼记》)最后一段是思想的升华,全文的重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后世都是引用率极高的名句。”当修筑捍海堰之时,范、滕二公的官阶都很低,可称小官大担当,小官大作为。“卑栖曾未托椅梧,敢议雄心万里途”[2]78(范仲淹《西溪书事》),正是范仲淹在西溪任盐官时所写。这其中,不仅吐露了自己的个人操守,相信也道出了滕子京的心声。
范仲淹在少年期、任官后,和在写作《岳阳楼记》时去没去过洞庭湖,以及洞庭湖上是否会发生恶劣天气导致的“樯倾楫摧”的景象且不论,可以明确的是:这些景象,与他在《泰州张侯祠堂颂》[2]173所描述的“惊波荐至,盐其稼穑”相合,与他在《宋故卫尉少卿分司西京胡公神道碑》[2]294所描述的“会雨雪大至,潮汹汹惊人”相合。我以为,他在写作《岳阳楼记》时,头脑中一定会想起和滕子京奋战在重修捍海堰一线的场景,而《岳阳楼记》一文中,也自然会回荡着他们曾经眼见的东中国黄海惊涛的景象。
凡一种重要的思想,必有一个萌发、升华的过程,范仲淹的“忧乐”思想亦当如此——早年当重修捍海堰时萌发、践行,后期当著作《岳阳楼记》时总结、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