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对华经济防范政策的特点
2021-11-25范洪颖孔祥徽
范洪颖 孔祥徽
20世纪末以来,中日逐渐出现了经济相互依赖格局的转换。中日双边贸易额从1999年的662亿美元增加到2011年的3429亿美元,中日贸易额占日本贸易总额的比重在同期内一直上升,2000年占比是9.7%,2009年以后超过了20%,此后十多年一直都稳定在20%上下。与此同时,中日贸易额占中国贸易总额的比重却呈下降态势,从2000年的17.5%降为2011年的9.4%。①根据国家统计局中日贸易额数据计算得出。此后,即使经历了2012年钓鱼岛事件的冲击,中日贸易格局也没有发生改变。日本对中国经济的非对称依赖是两国分工模式从垂直型向水平型动态演进的结果,反映了中国技术水平和要素禀赋结构的提升,也说明中国在贸易上对日本形成了巨大的市场优势。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并在其后几年中不断拉大与日本的经济优势。
随着中日经济实力对比的变化,2012年安倍晋三执政以后,日本对华经济政策表现出明显的防范倾向。在日本看来,中国经济实力增强,“中国对其他国家频繁实施经济制裁,以此作为维护和扩大战略利益的手段”。①[日]久野新:《中国的经济制裁:其特征和有效性》,日本国际论坛,https://www.jfir.or.jp/j/activities/studygroup/2020/geoeconomics/210420.htm日本各界对中国的竞争与防范意识骤然加大,对外经济政策对中国的指向性日益明显。日本政府通过机构调整、制定相关政策法规等方式,以安全名义加强了对经济活动的监管力度,以及对中国的战略性防范,力争提升日本在国际经济领域的影响力与未来竞争力。例如,日本通过“印太构想”中所谓的为发展中国家提供“高质量的基础设施建设”的手段,在国际公共产品的提供上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竞争。2020年4月,日本经产省还推出了“改革供应链”项目,出资2435亿日元用于资助日本制造商将产线撤出中国,以实现生产基地的多元化。2020年12月,自民党政务调查委员会在有关经济安全保障的建议中还提到,“由于某些国家将与他国经济相互依赖用于政治目的,以及国际格局的变化等原因,政府必须要明确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在国家安全保障中的定位。”②[日]《提言【经济安全保障战略】》,自由民主党政务调查会,2020年12月22日,https://ji⁃min.jp-east-2.storage.api.nifcloud.com/pdf/news/policy/201021_1.pdf本文讨论的问题是:2012年以来,日本对华经济防范政策的走向和特点是什么?
近年来,日本对华经济政策一直为国内外学界和智库瞩目。国内学界主要从中日经济关系和日本对外经济政策等方面研究日本对华经济政策。此类研究普遍认为日本一方面将进一步加大中日经贸合作的“离心力倾向”,另一方面也不否认日本会继续坚持推动中日经贸合作的主基调,同时也会在推动和深化区域经济合作中加强与中国的合作。③相关研究主要参见:崔健,梁栋:《后安倍时代日本经济变化及对外经济政策特点——兼论对华经济政策走向》,载《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45页;庞德良等:《后疫情·后安倍时代的中日经济关系笔谈》,载《现代日本经济》2021年第1期,第1-5页;孙文竹:《安倍外交调整动向及未来中日关系》,载《和平与发展》2018年第1期,第82页。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近期研究主要从日本经济安保政策的角度分析对华经济政策的目标定位。如日本学界对日本经济安全保障的内涵进行了新的阐释,对贸易投资、货币金融、能源合作以及数字经济等各个领域都提出防范中国的技术路线。日本学界和智库如日本国际论坛、日本经济同友会和日本松下研究所都对经济安保作出了大量的研究,并提出了日本未来安全保障战略的设想。①相关研究主要参见:[日]村山裕三:《日本的技术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在中美争霸中需求战略不可缺性》,松下研究所,https://thinktank.php.co.jp/policy/6506/;[日]经济同友会:《建立强韧的经济安全保障是地缘经济时代的日本必须采取的措施》,https://www.doyukai.or.jp/policypro⁃posals/articles/2021/210421a.html从总体上看,国内学者对日本对华经济政策的关注度与当前日本政府不断强化经济安全政策的趋势不相称,且缺少对日本对华经济政策特点的系统性研究。而随着当前日本经济安全战略的走强和做实,这必将对中国经济与安全环境产生深刻影响。同时,日本对华经济存在非对称性依赖,其对华安全政策的实施也会增加中日政治经济关系的复杂性。因此,在这一背景下,本文从地区合作、供应链安全和规则重构等方面对近几年来日本对华经济政策的特点进行分析和梳理,以期引起学界的关注和后续成果的产生。
一、引入域外资源,阻止中国对东亚合作的主导
自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后,东亚各经济体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程度和中国在东亚经济合作中的核心作用不断上升,这对日本产生一定的竞争压力。东亚的区域合作可以追溯到日本作为“领头雁”的雁阵模式,日本作为技术和资本的引领者,对东亚经济增长发挥着首要的推动作用。但雁阵模式存在对日本的技术依赖和终端出口市场上的对美欧发达国家的严重依赖,特别是后者使东亚各国缺乏进行区域整合的市场基础,域外美国也能凭借东亚各国对其非对称的市场依赖以双边合作的形式低成本地消解东亚一体化。美日同盟和中日历史宿怨也使中日无法共同引领地区合作,故东亚合作缺乏一体化的主导力量和市场基础。而从欧盟和北美自由贸易区建设的历史来看,一定比例的区域内贸易和区域合作主导力量是成功的一体化合作的必要条件。但自90年代以来,在经历了两轮的金融危机后,雁阵模式向东亚区域内分工网络变化。②刘洪钟:《超越区域生产网络:论东亚区域分工体系的第三次重构》,载《当代亚太》2020年第5期,第139页。这种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东亚区域的产业内分工和产品内分工造就了内部需求,使得区域内贸易比例迅速增加——2004年东亚的区域内贸易占比达到56%,尽管低于对欧盟的67%,但已经超过北美自由贸易区的52%;①刘洪钟:《超越区域生产网络:论东亚区域分工体系的第三次重构》,载《当代亚太》2020年第5期,第140页。二是中国开放经济的崛起促进了东亚经济繁荣,也形成了与东亚各国经贸合作稳定的市场基础。在1998-2006年间,东亚新兴经济体对中国的出口占其GDP的比重从6.2%升至12.1%,2007年之后,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东盟第一大贸易伙伴,日本则是东盟第二大贸易伙伴。从东亚区域价值链与分工体系来看,中国的结构转型和技术升级使其由东亚的组装中心变为制造中心,这会为东亚其他后发国家更加深入地融入亚太地区的供应链提供更多的空间。同时中国内需市场的不断扩大,也给东亚带来更大比例的区域内贸易和投资的发展动力,对欧美市场的失衡的分工体系逐渐得以纠正,东亚区域合作在这种较为成熟的市场基础上得以发展。2020年11月,15个亚太国家历经8年曲折谈判后,终于正式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中日实现了历史性突破共同主导了东亚区域合作,同时RCEP也成为中日之间第一个自由贸易协定,中日贸易零关税覆盖率将大幅上升至86%。尽管优势互补是中日共同构建东亚价值链的合作基石,但日本在东亚区域合作不可逆的大背景下与中国在区域主导权上存在强烈的竞争意识,必然会通过一定的方式来构筑满足自身战略需求的制度框架。
日本意识到自身虽无法阻止中国对东亚合作的主导作用,但可以通过引入域外资源,来稀释中国对主导权的争夺。为了增加对付中国日益增强的东亚影响力的资源,日本进一步将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印度拉入东亚区域合作之中。早在2004年7月,日本外务省就“东亚共同体建设”、“功能性合作”、“东亚峰会”三个议题发布了三份文件,试图就东亚峰会的结构和实质内容展开讨论,提议接纳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印度为东亚峰会成员国,开展功能性合作。此后,随着俄罗斯和美国的加入,东亚峰会的“东亚”特征被进一步弱化,“10+3”框架下的自贸区更是销声匿迹。在东亚合作失去“10+3”这个主渠道时,美国主导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不断扩充,干扰了东亚的贸易体系和原本的合作框架,使东亚地区贸易领域的“意大利面条碗”效应更加突出。②李晓:《安倍经济学与中日经济关系》,人民出版社2016版,第273页。对于日本而言,这既可以抵消中国在东亚合作中日益上升的影响力,又能在新一轮的经济规则变革中重新确立立足点,从而营造出主导东亚合作的有利条件。
自安倍第二次任期开始,日本的外交安全战略进行了重大调整,加强日美同盟并主动参与地区国际秩序重塑。安倍内阁完成了战后保守内阁想做而未能做的事,是应对世界变局的国家战略的转换,也是日本政治在保守民族主义主导下走向“正常国家”的一步。①孙承:《东亚权力格局变化下日本国家战略的转换》,载《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2年第5期,第94页。2013年10月,安倍晋三首相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日益复兴的日本,今后将在亚洲发挥更强大的领导作用,抗衡中国的实力。同时希望日本成为这个正在为美国撤退和北京军力增强而担忧的地区的领袖。”②田庆立:《日本政界人士中国观的演进谱系(1972-201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305页。日本更加注重日美同盟这一外部战略资源,认为要在亚洲进而在国际社会扩大影响,排除中国的干涉和降低中国的影响,关键就是要让美国参与到亚太地区中来。此阶段值得注意的是,安倍政府在中日韩自贸区与TPP的问题上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积极加入TPP,与美国一道构建新型的贸易规则体系,而中日韩自贸区的谈判却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后期在特朗普任期内美国退出TPP后,日本主导了这一区域经贸规则的构建,并于2018年推动《全面且先进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成功签署协议。菅义伟上任后不久也表示,日本“将以日美同盟为基轴构筑与邻国的关系,我认为不应该改变目前日本的这种站位”。③《菅义伟的对华政策会走向何方》,环球网,2020年9月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7213373287346338&wfr=spider&for=pc可见,日本欲通过强化日美同盟,拉域外国家加入东亚合作,防止中国主导亚洲事务,维持日本所主张的开放的贸易体制和经济规则,将东亚合作的主导权之争将变为规则之争。
然而,无论是域外资源的纳入抑或规则的“高墙”,对中国主导作用的影响都是有限的,更无法阻止在诸多区域规则并存下的东亚合作。首先,从稳定东亚合作的积极力量来看,东盟一直在东亚合作中具有中心地位,东盟一方面拒绝在美国和中国之间作出选择,另一方面同时选择中国和日本双方,推动了RCEP的达成,并在亚洲形成了良性互动。中国始终支持东盟在东亚区域合作中的中心作用和主导地位,促进了中国与东盟的合作。作为各自政策的结果,中国与东盟借助中国-东盟自贸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等平台,持续深化产业合作,使RCEP形成市场与政策的双轨驱动,降低了域外国家对东亚区域合作以及中国主导力量的消解作用。其次,从域外非美国盟友来看,这些国家由于自身经济发展困境,与日本建立“一致对华”的经济联盟抑或安全联盟成本高,突破一般性国家安全防卫目标,进一步围堵中国和降低中国对东亚合作的主导作用变得更加不可能。例如,日本支持和印度2017年针对中巴经济走廊提出的“亚非增长走廊”计划,并计划与印度在印太地区联合构筑跨区域的产业走廊和经济网络,但现实中中国对非洲的开发与援助在推动当地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方面已经卓有成效,日印“亚非增长走廊”计划在非洲难以平衡中国的影响力。而印度自身基础建设落后,新冠疫情重伤了印度经济,此项目下日本主要通过ODA和亚洲发展银行的出资方式,也难以满足资金需求。
二、保障供应链安全,降低关键产业的对华依赖
从中日贸易和产业合作的时空发展和分布看,当前日本对中国经济都存在程度比较深的非对称依赖。首先,中日近十年的贸易关系中,日本对中国的敏感性依赖和脆弱性依赖呈现出持续增强的状态。相互依赖的非对称程度取决于一方对另一方敏感性依赖和脆弱性依赖的大小。敏感性依赖是指在某种政策框架内做出反应的程度,即一国变化导致另一国发生有代价变化的速度有多快,所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而脆弱性依赖是指行为体在一段时间内为有效适应变化了的环境做出调整应付的代价。①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著,门洪华译:《权力与相互依赖》(第四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本文收集了中日在2010-2019年的贸易数据,②数据来源:《2019年の日中貿易》,日本贸易振兴机构,https://www.jetro.go.jp/biz/areareports/2020/7a3c80fbbd73f456.html根据罗成等对于中日贸易敏感性和脆弱性的量变指标和测算方式,①罗成,车维汉:《略论中日两国贸易非对称性相互依赖的转换》,载《日本学刊》2013年第5期,第82页。文中用贸易依存度测算敏感性依赖,用贸易重要度和不平衡度作为量变指标测算脆弱性依赖。贸易依存度是指双边贸易总额与一国GDP的比率,它反映出双边贸易对两国经济增长的影响,如中日两国的贸易总量的变化会直接影响中日两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和经济增长速度,故这个指标可以用来解释敏感性依赖。贸易重要度指双边贸易总额与一国对外贸易总额的比率,贸易不平衡度则指一国对另一国贸易净出口与其对外贸易总额的比率。这两个指标能够反映出中日两国调整与对方贸易的转换成本,是一种替代成本,可以衡量脆弱性依赖。重要度和不平衡度越高,寻求贸易替代者的成本就越高,脆弱性依赖就越强。分析了2010-2019年间中日贸易非对称依赖关系的变化。发现安倍政府第二任期开始后,在中日之间的经济相互依赖上,日本对中国敏感性依赖上升到5%-6%,反之,中国对日本的贸易依存度10年间同比下降了44%,2019年为接近3%的弱敏感性依赖,且此指标拉大的趋势也在增加;在脆弱性依赖方面,日本贸易对中国的贸易重要度从2010年的10%下降到2019年的6.88%了,相反,日本对中国的贸易重要度却一直保持20%的高水平,而且这种高水平并没有随着中日关系的恶化而出现很大的波动,说明日本在经济相互依赖上对中国有着极强的脆弱性;在中日双方的贸易不平衡性上,中国从2010年的-18.73%最多下降到2015年-1.84%,总体在往中国有利的方向发展。尽管受中美贸易摩擦影响,2019年双方出口额都有所下降,但中国仍然连续12年为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国。且当年日本对华出口额中增幅较大的产品是汽车整车,增长为23.4%。②张季风:《日本经济蓝皮书:日本经济与中日经贸关系研究报告(202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0页。而汽车产业是日本制造业的基础产业,对日本经济增长及就业十分关键。相对于世界其它地区,中日两国经贸关系的负重反弹,说明两国经济相互依赖关系已经十分紧密和牢固。
从贸易合作的空间分布来看,日本主要的经济中心和资源性产业对中国都存在严重的依赖。如关西地区是日本西部的重要经济中心,GDP占全日本的1/6以上,进出口总额占全日本进出口的五分之一。中国是关西地区最大的贸易伙伴,关西地区主要从中国进口纺织品原料及辅料、食品,并向中国出口合成纤维、半导体、钢铁、纺织品等。在日本财界颇具影响力的关西经济同友会委员长指出,“日本全国对中国的出口占全部出口额的20%左右,而关西对中国的出口占全部出口额的近30%”。近年来日本经济陷入低谷,关西地区经济大受影响,企业活力降低,对中国的贸易和投资存在比较强的经济依赖。因此他进一步指出,“在全世界都遭受新型冠状病毒祸害的情况下,关西虽迅速从中国经济复苏中受益,但如果不重新评估过度依赖中国的情况,就很容易成为‘战狼外交’的牺牲品,故必须认识到只依赖中国的风险。”①[日]《摆脱对中国依赖基础不足,经济安保将更有危机感》,产经新闻,2020年7月10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91a91c8641719bcc49d1a22b1fcf0d123f8bfd6b此外,资源短缺的日本也严重依赖于中国的稀土进口。中国不但稀土储量丰富,且还具有矿种和稀土元素齐全、稀土品位及矿点分布合理等优势,是全球最大的稀土出口国。目前日本58%的稀土供应都来自于中国。因此,日本各界都将此视为经济安全的重要隐患。
面对中国产业竞争力增强和日本制造业日益“空心化”的趋势,日本政府意识到长期对华依赖对日本供应链的安全风险,也越来越重视关键领域上的经济安全保障问题。2020年12月自民党政务调查会出台的《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建议》中,就明确了能够确保资源和能源的安全、海洋安全、粮食安全、金融基础设施建设和情报基础设施建设等15个涉及日本关键产业的领域是日本经济安全保障战略中关注的重点。并进一步强调:“有必要在政府主导下,从经济安全保障的观点出发,重新进行整体上评估,确定包括供应链在内的脆弱性,并通过我国自身的努力减少对外部的依赖,必要时准备包括与同盟国合作在内的替代方案,致力于增强持续性和多元化。”②[日]《提言【经济安全保障战略】》,自由民主党政务调查会,2020年12月22日,https://ji⁃min.jp-east-2.storage.api.nifcloud.com/pdf/news/policy/201021_1.pdf菅义伟在施政演说中提出要保证日本海外企业经营的连续性,并强调企业要从经济安全的视角出发与政府形成一体。③[日]《第二百零四次菅内阁总理大臣在国会的施政演说》,日本首相官邸,https://www.kantei.go.jp/jp/99_suga/statement/2021/0118shoshinhyomei.html日本还不断建立健全经济安全保障机构。日本经济产业省于2019年6月在大臣官房设立了经济安全保障室,并扩展了制造业技术战略室的功能,在省内设立了技术调查室,开始了重要技术供应链的分析和与外商对日投资相关的技术调查等工作。同时,还设立了制度审查室,研究出口管制等领域的新制度。此外,外务省于2019年10月改组成立新安全课题政策办公室(2020年7月更名为经济安全政策办公室),这个新组织的目的是加强与经济和技术领域相关的安全政策。防卫装备厅也在2020年4月新设立了“装备保全管理官”一职,开始加强防卫产业的信息保全和防止技术流向海外的对策。①[日]《连接信息技术和安全保障——访谈》,松下研究所,https://thinktank.php.co.jp/voice/6739/这些行动都说明日本政府越来越重视经济安全保障。
日本将供应链的重构作为降低对华依赖的战略工具。面对中国产业竞争力增强和日本制造业日益“空心化”的趋势,日本政府通过向企业提供补贴将产业链回迁本土或向东盟转移的方式,以增强供应链的安全性和抗风险能力。2020年新冠疫情暴露了日本卫生等用品供应链的脆弱性,日本经产省计划提供“搬迁补助”,资助生产口罩、消毒液等防疫物资的中小企业回归本土。此外,日本还计划到2025年将从中国进口稀土的比重从目前的58%降至50%以下,通过与美国和澳大利亚合作,投资建设稀土金属加工设施,以减轻向中国进口稀土的依赖。然而,日本制造业特别是中低端产业对中国的依赖形成已久,将这类产业迁出中国对日本虽然有可能缓解疫情下的燃眉之急,但大规模地回迁却受到日本劳动力匮乏的资源禀赋结构制约,使其难以为继。此外,中低端产业迁出中国也符合中国产业调整的大方向,对中国的负面影响并不大。因此,未来供应链对中国的有效防范,还主要体现在中高端产业上。
加强日本在高科技领域,特别是数字领域竞争力是日本经济安全保障政策的关键。数字技术水平提升将有利于日本在国际政治和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日本发挥影响力的余地将会扩大,提高其他国家向日本施压的门槛。日本PHP智库总研代表兼研究主任金子将史认为日本的目标是利用其积累的技术能力,在其他国家看来生死攸关的高科技领域获得难以替代的地位,即确保“战略必要性”。②[日]金子将史:《确保战略的不可缺性》,松下研究所,https://thinktank.php.co.jp/voice/6226/日本的优势在于产业链上游具有不可替代的关键地位,如全球电子产业链中,日本凭借硅晶圆、光刻胶、键合引线、模压树脂及引线框架等重要材料的绝对优势,控制了全球超过50%的半导体材料市场。③庞德良,卜睿:《关于后疫情时代中日经济关系走势与发展的思考》,载《现代日本经济》2021年第1期,第3页。日本非常关注半导体行业在日本的复兴,安倍晋三认为“随着数字化的发展,半导体已成为生死攸关的重要因素。”日本的《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建议》指出,半导体是支持5G、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数字社会的重要基础,也是直接关系到安全保障的战略技术。日本将通过集中投资数据中心回迁和稳定尖端半导体的采购来控制风险。“半导体战略推进议员联盟”是由自民党“新国际秩序创造战略本部”主席、前经济再生相甘利明主导,前首相安倍晋三、副总理兼财务相麻生太郎等人联名呼吁设立的。此联盟在设立意向书中强调“控制半导体的人就控制世界”。在2021年4月的日美首脑会谈中,两国政府就加强半导体供应网合作的框架达成一致。拜登在记者会上表示“将加强半导体等决定性重要产业领域的供应网。”①[日]《政府将加大对经济安保的直接投资,明确建立新的成长战略》,产经新闻,2012年5月17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516e18b75150f0847d6c846cac79cf2e584f1590可见,日美正合力打造新体制,使关键零部件的生产降低对中国等亚洲企业的严重依赖。
今后日本不仅会促进制造企业和研发基地的建设,还将兼顾竞争力和产业安全的政策,进行尖端技术、新兴技术的供应链布局。日本在这种中高端产业上的防范既体现在防止核心技术流出上,也反应在加强优势产业的优势地位上。如考虑到地缘政治对半导体产业的影响日益凸显,日本为了加强其产业竞争力,不仅保持其在高端生产工序上的优势,还与拥有最先进制造技术的台积电等海外厂商合作,在日本设立研发基地,促进本土原材料研发、制造企业的建设,力图强化半导体技术和研发实力,以防备海外突发情况等导致供应链断裂的风险。在拜登上台后的中美博弈大背景下,日本同澳大利亚、印度于2020年9月共同提出了“弹性供应链倡议”提案,意欲通过吸引外资和伙伴国家内部建立供应链互补机制,达到减少对中国依赖的目的。这一计划将分两步进行,先是在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三国内部实施,随后慢慢吸纳东盟国家,建立印太地区的供应链。日印澳经济发展水平相似更易于结为经济同盟,是美国主导的对中国“战略脱钩”的重要力量。其中,日本在技术和研发方面具有领先水平,印度的人力资源优势较为突出,而澳大利亚在生产原料方面得天独厚。以高端产业为导向的价值链重组,形成对中国的有效防范是未来日本经济安全保障政策的重要举措,也奠定了日本增强国际规则主导能力的基础。由此,日本已认识到供应链在经济发展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将供应链的调整从企业微观层面上升到国家战略和全球治理的宏观层面,把增强产业竞争力和经济实力落实到具体行动中。
日本追求国家经济安全目标无可厚非,是符合一国国家利益的现实行为。但对中国崛起的过度反应以及继续作为美国围堵中国的战略工具,不仅妨碍中日两国正常的经贸合作关系,也将给日本带来极大的经济成本。日本鼓励企业迁出中国,但很多日本企业都没有动力将工厂迁移到东盟国家,中国超大规模的市场和完整的产业链使“去中国化”的成本高昂,脱离中国的市场是不现实的。中日在数字经济等高科技领域的合作也存在共同利益,日本在技术研发上具有雄厚的储备和在开发能力,而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具备了相应的技术储备,可以与日本相应领域进行互补型研发合作,共同推进技术进步和技术迭代,这也是印度、澳大利亚等无法替代的。如果日本过度“脱钩”和防范,也将失去进一步合力发展的机遇。即使在中美之间高科技领域的竞争中,美国也不可能完全与中国“脱钩”,中国的商业模式和技术储备对美国的投资都有巨大的吸引力。从日本目前经济环境来看,总体经济发展持续低迷,老龄化程度高居全球第一位,当前债务所占GDP的比率已经超过200%。因此实行供应链的国有化或者海外生产基地的多元化,增加对半导体等高科技产业的投入都会增加高昂的经济成本和机会成本。
三、重构区域和全球经济规则,对冲“一带一路”倡议
在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初,日本当局选择了与美国站在同一阵线,拒绝加入亚投行和“一带一路”倡议的建设。然而,自2017年以来,日本当局不再消极抵制和批评“一带一路”倡议,反而开始加强与中国有关“一带一路”的接触、讨论并开启了实际行动。2017年11月,“史上最大规模”的日中经济协会访华团来到中国,对在“一带一路”框架内开展产业、金融与科技等领域合作的讨论。2018年5月,中日两国签署了《关于中日第三方市场合作的备忘录》,正式开启了两国在第三方市场领域的合作。日本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副教授伊藤亚圣认为,“一带一路”倡议不仅局限于欧亚大陆,还有利于强化中国和新兴国家之间的政治和经济关系,日本不应该错过。①《日本应参与“一带一路”共造制度化框架》,载《参考消息》2017年10月6日。日本政界、学界和产业界之所以从最初的消极态度逐步转为积极行动,除了美国特朗普政府的一系列不确定因素之外,还主要是出于对中国可能主导亚太地区秩序的担忧和左右为难。因为对日本而言,如果参与“一带一路”倡议,则会助力中国将主导东亚规则的构建且会产生溢出效应,如中日之间的第三方合作为中国与更多发达国家进行合作提供了新的模式与思路;如果排斥参与“一带一路”倡议,则中国更会在没有任何障碍因素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将合作从亚欧大陆延伸至非洲、拉美地区、南太平洋等地区。所以,单纯的拒绝与排斥不能阻止像英国等发达国家那样逐个地加入“一带一路”倡议,而寻求与中国的合作既可以通过中日合作提振经济,又可以加强日本与美国的议价筹码,避免陷入外交孤立的境地。但日本参与“一带一路”倡议并非仅为眼前的经济利益,而是要构建防范中国的网络,并在这一网络中建立以西方价值观为主导的标准和规则,将中国纳入国际规范的框架内,确保中国提供国际公共产品,从而实现日本国家战略上的完胜。
伴随着中国崛起和“一带一路”倡议的进程,日本以其2016年提出的“印太构想”为战略支撑,不断巩固日美同盟,深化日印同盟,以日、美、澳、印间的双多边合作为主要支架,与欧洲等国建立多边贸易机制增强日本在印太地区影响力,综合采取政治、经济及安全等各种路径,扩大“自由、开放的经济区”。而“印太构想”的本质是构建“基于规则”国际秩序,把既有国际秩序中的制度、规则等“制度性权力”移植于新地区,并加以强化以形成对己有利的新秩序,进而应对崛起国。①孟晓旭:《日本“印太构想”及其秩序构建》,载《日本学刊》2019年第6期,第27页。作为西方既有秩序的受益者,日本战后依托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实现了经济腾飞,同时依托日美同盟享受到了较长期的和平与安全,故认为现有国际秩序理应是以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主导为特征的,未来日本也将按照发达国家的高标准制定全球贸易规则。而对于中国经济模式,日本则认为是一种“扭曲市场和贸易”的做法,破坏了全球贸易规则。②蔡亮:《世界大变局中的日本对华认知与政策》,载《东北亚学刊》2020年第3期,第78页。中国正在挑战现行的国际秩序,试图“改写”地区秩序和国际秩序,其行动主要体现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和成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上。③张梅:《国际变局下日本智库和主流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建构》,载《日本问题研究》2021年第1期,第44页。在国际秩序面临重组的阶段,日本必然会以主动姿态抓住战略机遇,从国际规则上取得先机。早在2013年2月,安倍晋三在第二次执政的首次施政方针演说中已明确指出:“我国应成为在全球层面、区域层面以及双边层面创造规则的国家。”①[日]《日本回来了》,首相官邸,https://www.kantei.go.jp/jp/96_abe/statement/2012/1226kaik⁃en.html由此可见,日本将在区域和超区域各层次的秩序构建上对中国进行战略性防范。
鉴于此,日本日益认识到构建防范中国网络的重要性,建立和扩展日本主导的经贸规则,积极参与和推动不限于印太地理范围的多边贸易协定。特别是在美国退出TPP后,日本主导了印太地区经贸规则的构建并成立了《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2019年1月,CPTPP首届部长级会议在日本东京举行。这不但是全球较高开放水平的自贸协定,而且其成员涵盖了11个不同政治制度、不同经济发展水平和不同地区的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为日本优化海外产业链布局奠定了基础。CPTPP中具有先进性的条款也成为了其他自贸区谈判的参考样本,与中国参与和主导的RCEP相比是更高标准的自贸协定,准入门槛也较高。中国虽然是亚洲产业链价值链的主要参与者,但主要位居中低端生产环节,如不能参与这些高标准自贸协定,在印太地区规则重塑进程中或面临被排斥和孤立的风险。日本还与印度合作的“亚非增长走廊”计划,与美澳共同推进的“蓝点网络”计划以及与欧盟在“具有连接性和高质量的基础设施等领域展开合作”等计划。②[日]《第二百次安倍内阁总理大臣在国会的所新表明演说》,日本首相官邸,https://www.kantei.go.jp/jp/98_abe/statement/2019/1004shoshinhyomei.html此外,日本先后签署了日欧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日英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以及日美货物贸易和数字贸易双协定。由此将北美、欧盟和亚太的大型自贸区关联起来,实现了全球“联网”,在发达国家中非常明显地形成了美日英标准和欧洲大陆标准,③陈子雷:《日本的自贸战略及展望》,载《现代日本经济》2021年第1期,第14页。而日本成为其中的重要一环,或者说是联接美日英标准和欧洲大陆标准、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标准的中枢。可见,在各种标准的构建中,凭借其较强的生产能力、技术创新能力以及打着开放国内农业市场的这块牌,日本与欧美等国一起制定符合所谓“自由与开放的价值观”的国际规则,并掌控主导权和制高点,把对中国的防范从国际经济规则上从虚做实,为亚太地区及全球价值链的重构奠定了基础。
亚太地区是全球经济最具有活力的地区,也是中美战略竞争最为集中的地区。日本意欲构建一个以日美印澳为核心,东盟和欧洲国家为两翼的针对中国的安全防护网络,但这一网络所隐含的规则对抗性使“印太构想”难以落地,也会面临外部援助的现实困境。日本“印太构想”以开放的区域主义为名,以日本利益为核心、以西方价值观为标准定出规则,并划分出合作盟友与防范对象。这说明其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自由开放的战略构想,而是隐含着对目标对象的排斥和对抗性。这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中寻求不同发展水平、不同文化传统、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间开展平等合作,共享发展成果的理念有很大差异,必然使“印太构想”的实施难以落地。如欧洲的中欧投资协议标志着战略上的独立,以中欧合作的实际行动回应了“印太构想”;美国牵头的美日澳的“蓝点网络”也因缺乏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而无法落地。因此,尽管日本和西方国家在经济安全保障的合作上有很多共同利益,但不太可能创建像过去对前苏联等共产主义国家的军事技术和战略物资禁运作用的出口控制委员会之类的组织,也不可能与中国技术脱钩和产业链脱钩。在这种条件下,日本在东盟、欧盟和美国等国家的经济安全保障的合作会受到一定限制,面临外部援助“赤字”。此外,日本版的“印太构想”是以日本有能力提供“高质量的基础设施”为前提的,是需要巨大的物质资源的。日本国内资源匮乏的问题无疑会为这一政策的实施增加极大的不确定性。故“印太构想”的大部分内容目前仍停留在理念提出与宣示阶段,与有关国家的实务合作有所进展,但制度化水平相当低且国内尚未形成支持该构想的相对集中的执行体制。①卢昊:《日本外交与“印太构想”——基于国际公共产品角度的评析》,载《日本学刊》2019年第6期,第167页。其在国际上并未形成一个国际组织,甚至都没有国家明确的说要加入日本的印太构想。在日本国内也没有针对该构想的独立的执行机构,政府和民间更没有就印太构想的具体实施达成充分的协调。再次,高标准的区域规则并非是中国在东亚发挥影响力的防火墙。中国对高标准的区域规则也持开放态度,加入CPTPP具有战略必要性和可行性。②苏庆义:《中国是否应该加入CPTPP?》,载《国际经济评论》2019年第4期,第109页。中国加入CPTPP有利于未来中日韩以及与其它发达经济体的高标准自贸协定,有利于中国参与区域经济治理体系的建设。此外,美国的退出使其在程序上无法阻挠中国的加入,也降低了中国的谈判困难,因此中国加入CPTPP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提升规则接受能力和区域经济治理能力的过程。因此,印太构想下对中国从秩序构建上的战略性防范恐也将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
四、结论
中日之间经济相互依赖相应发生了空前的结构性变化——从贸易和投资上,日本对中国的依赖度高于中国对日本的依赖度。相对于日本外贸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依赖,这是一个很高的水平。这是由于中国科技水平的提高,基础设施的成熟以及资本市场的完善,为中国赢得了更为多元化的贸易和投资的市场,形成了对日本经济相互依赖格局上的相对优势。中国的崛起不但取代了日本长期以来在东亚的优势地位,而且还给中日共处的东亚地区以及全世界格局带来深刻影响。这种大变局是日本政府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局面,给日本朝野带来很大的震动,是其制定对华政策的一个大前提。自安倍第二次执政以来,从地区主导权、供应链和经济规则等方面,日本对华经济政策中经济安全的考量不断加重。随着日本经济安全保障意识的觉醒,未来在经济上限制和防范中国的政策也会越来越多。两国在东亚结构性的矛盾使中日两国在安全领域和经济领域的摩擦无法避免。然而,日本这些政策的实施不会根本改变中日经济相互依赖的格局。中国应当与日本一同维护全球自由贸易体系,大力推动中日韩自贸区、RCEP的建设和积极加入CPTPP,使其对华经济政策的消极因素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影响中日合作的主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