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时代任务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再具体化”
2021-11-25包大为
包大为
今天,历史唯物主义已经被(至少在表面上)承认为一般的研究方法。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大量著作和博士论文都将其奉为“合法的”研究方法、研究思路,并将其“程序化”地表述为历史与逻辑、实践与理论相统一。事实上,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是高度多元、多变和具体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命力在于“实践发展永无止境,解放思想永无止境”(1)《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71页。,其研究对象是“不断发展的”社会基本矛盾,其基本要求是能够随着新的历史条件不断调整生产关系、完善上层建筑。历史唯物主义绝不应被视为某种由于其抽象性而具有普遍性的定论或推动方法,更不应该成为现代性语境下“不进步也不积累的领域”(2)[匈]阿格尼斯·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1页。。
一、作为问题症结的抽象化
半个世纪以来,国内外学者陆续地进入重建或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大命题。姑且不论这些重建或重构是否成功。这一吸引了众多蜚声学界的研究者的命题本身的由来就足以令人疑惑。毕竟,不论是在正统马克思主义,还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中,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的合法性所遭受的质疑并不多,历史唯物主义甚至被视为“体”“用”统一的学问。然而,这种看似“体”“用”统一的研究路径,却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走进“死胡同”。就“体”而言,“历史唯物主义到底是什么”“历史是什么”“历史的客观规律是否存在”等问题,在立场不一的讨论中显得愈发模糊,以致某些关于历史和政治的讨论开始排斥辩证法,某些历史论题成为新自由主义的“专属”命题。就“用”而言,问题似乎更为严重,能够让历史唯物主义介入的具体问题和具体领域越来越少,甚至许多关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社会意识和意识形态等经典命题的讨论也越发显得“暧昧”,价值预设和道德规范越来越多,客观规律和科学分析越发失语。
第一,抽象为“本本”,以“死的”文本遮蔽历史唯物主义活的灵魂,复以“死的”写作代替历史唯物主义活的实践。历史唯物主义的言说最终必须回到实践。甚至是被众多学者视为理论富矿的《资本论》,其写作意图和实际效用从未关注引用、评论、再版或版税等知识生产的环节,而是为了通过呈现资本主义的客观历史,将揭示客观规律的认识工具呈现出来。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功能的“最高体现”始终都聚焦于解放全人类的革命实践(3)刘同舫:《列宁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及其当代意义》,《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12期。。即使是“强字之曰道”意义上的文本载体,也只是将抽象作为研究一般形式的方法,其最终目的却表现为三个具体化的目标,一是让研究者在具体实践中发展理论,二是让实践者在具体条件下检验和实现理论,三是让理论本身在各种复杂意识形态背景下得到快速传播。换言之,文本中抽象的方法和概念只有在现实的具体条件、具体斗争中才能成为撼动历史的疾风骤雨,理论的决心只有走出文本才是具体且真实的。但是,一个多世纪来,将文本作为避难所、护身符、私有地的人不在少数。表面上时刻捍卫文本的正统价值和一般方法,实际上不过是将文本中活的、开放的方法僵化为死的、私人占有的工具,随时可以快速“套现”为政治的、学术的权威地位乃至物质利益。这产生了大量语义重复的关于历史和现实的“泛论”,“与其说适用于报纸,毋宁说适用于纯学术性的刊物”,绝不是达到马克思主义水准的正确理论,因为“正确的理论必须结合具体情况并根据现存条件加以阐明和发挥”(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因此,在针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众多诘难中,最“经久不衰”的自由主义论调之所以能够始终“捕获”一部分读者的立场,就主观方面而言,只会抽象解读“本本”、抽象运用方法的理论工作者要担负一部分责任。例如,卡尔·波普尔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宿命论的奇特变种”(5)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1, p.51.和“乐观的历史主义道德论”(6)Ibid., p.74.,这原本就是缺乏论证、论据模糊的理论污蔑,但却在20世纪至今的知识界有着一批坚定拥趸。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与波普尔同时代的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离弃或抽象化。读者不断收获的是远比经典文本更为复杂、含混的抽象概念,而“依靠抽象的概念性考虑”的理论潮流,注定只能让理论与“任何特定的历史情况”失去联系(7)Joseph McCarney, Social Theory and the Crisis of Marxism, New York: Verso, 1990, p.26.。
第二,抽象为教条,以“万能”律令代替实事求是的方法,复以绝对正确的权威妨碍理论和实践的创新。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不论是针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实践,还是围绕社会主义制度和国家治理的建设实践,都是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历史实践。这是对现存实践范式和理论的超越,以及在新的经验中对新理论的“催生”。而已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一方面是向实践者科学呈现已有资本主义的自然历史的特征和规律,另一方面是不断向实践者和无产阶级提示历史的必然方向。但是,这种呈现和提示并非是教条。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中,开放的、具体的历史实践往往能够促成变革性的事件,并由此开启新政治、新文化和新生产关系。而依赖抽象教条的做法则会造成历史的巨大倒退,脱离具体现实的“左”右冒险将革命成果推向失败的险境,同义反复的词句耗尽了马克思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吸引力。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教条化不断“推陈出新”,始终具有介入具体理论和具体实践的强烈冲动,其动力是将抽象的、普遍的“真理”作为权威的表征,其方法就是将抽象化的原理言说为时时处处有效的具体方法,其载体就是回避具体问题和具体客观条件的话语。在某种意义上,教条化和抽象化就是一回事,是以马克思主义为名的历史唯心主义的精巧形态,是悖论性和危害性极为明显却很难在话语中驳倒的诡辩论。作为与唯物主义截然相反的理论和实践方法,教条化的抽象历史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共同之处更多。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揭示的一般原理进行反复宣称的做法,无疑是在重复青年黑格尔派的“壮举”,脱离所在社会和历史阶段的具体现实,只能以(最好的情况)思辨和概念的方式谈论人、解放和历史,但指的“都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抽象的东西,即观念、精神等等”(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5页。。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些“抽象的东西”至多只能像罗莎·卢森堡批判布尔什维克党人那样,以置身事外的方式“替”无产阶级、革命者、实践者去“高明地斥责形而上学的观点和空洞抽象的观点”,却无法回答特定时期的特定社会的各种“具体特点”(9)《列宁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3页。。
第三,虚假的具体,以表象和碎片化的具体充当客观具体本身,复以虚假的具体“掩护”抽象教条出场。相较抽象的“简洁”和“灵活”,客观具体则是庞杂、多变和刚性的。尤其在社会科学和实证研究“接管”大多数客观具体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如何把握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具体——哪一个具体,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不乏对具体社会问题和现象的描述性分析。这些分析极具审慎的品格和批判的锋芒,重在从共性把握作为研究对象的客观具体现象,并始终拒绝止步于现象。客观具体是无穷无尽的,因为变动不居的特性为研究者呈现的是近乎于无限可分的现象界,以及在意识形态层面再现的符号界。因此,关于客观具体的有效言说只能是某种具有共性的“标本”或对象,并且以规律性的认识来确认和表现这种共性的内容。这无疑克服了“旧唯物主义”的主客二元结构造成的困境,使理解和改造客观具体得以可能。但是,在当代历史唯物主义的抽象运用中,尤其在与理性多元论的对话(或迎合)中,客观具体的不可知论被“复活”了。阶级社会中具有共性的矛盾被斥为宏大叙事,阶级矛盾在社会现象中的具体表达则被选择性地进行阐释。正如“宣扬专心研究具体的东西、研究现实”的费尔巴哈,一些历史唯物主义的抽象运用者一方面标榜只有作为特性、个人、个案的客观具体,拒绝抓住客观具体的共性并发掘其客观规律;另一方面则“一谈到人们之间纯粹的性关系以外的某种关系,就变成完全抽象的了”(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0页。。这种试图以不可知的客观具体来替代客观具体本身的做法,造成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巨大理论困境。其本质有且只能被理解为两种列宁曾批判的理论“丑闻”,或是“用一些什么也没有说明、只能掩饰自己的贫乏和政治上的惊慌失措的抽象的议论来偷换具体的历史问题”(11)《列宁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9页。;或是“在社会现象领域……胡乱抽出一些个别事实和玩弄实例”(12)《列宁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64页。。这最终导致历史唯物主义被呈现为一个只能用来打水的“竹篮”。汤普森对阿尔都塞的历史科学的理解或许并非忠实于阿尔都塞的写作意图,但却典型反映了现实中空洞无物、回避具体的理论方法的后果,使人们认为作为历史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封闭性的锻炼,源自智力的恐慌……是对绝对安全的理论空间的向往,是对旧神学思维模式的再现”(13)E.P. Thompson, 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 London: Merlin Press, 1995, pp.149-150.。当然,如此这般呈现和运用的历史唯物主义为资产阶级所乐见。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矛盾注定只能通过社会性内容(如LGBT、文化、宗教、身份、族群)得到碎片化的表达,去政治化将成为言说客观具体的基本前提。抑或如伍德所说,马克思主义只能成为一个封闭的、区域性分离的“球体”(14)Ellen Meiksins Wood,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Renew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21-22.,蜕变为抽象的、封闭的、与资产阶级悄然“合谋”的政治哲学。
历史唯物主义要求改变世界,前提是要从文本走向具体,这是其他理论所不具备的品格。唯心主义的社会理论之所以不能改变世界,是因为其文本和概念构筑了客观现实无法进入思维的藩篱,习惯于置身事外地“远观”客观世界,擅长用哲学行话将想象的“客观世界”呈现为科学和必然的现象,将国家、私有财产等“确定的东西”宣布为“自我意识的无限普遍性的对立物”和“微不足道的东西”(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58页。。旧唯物主义的社会理论之所以也不能改变世界,是因为其文本和概念拒绝一切介入客观世界的渠道,将客观性理解为与主观性永恒对立的范畴,虽然承认客观实在的独立性,却犬儒地对客观世界中发生的一切表示“无奈”或“无能”。
二、什么是好的抽象?
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抽象化解读的批判,并不等于排斥抽象,更不是对抽象本身的否定。抽象是人类思维的一般样态和方法。作为一种理论而不是客观事物或经验,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发展、理解和阐释都必须依赖抽象的方法。否则,历史唯物主义就只能描述特定时空的具体现象,无法回溯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的“自然历史”,不能为当代和未来阶级社会的批判工作提供科学方法,更妄谈成为在各种历史条件下扬弃阶级社会的革命实践的理论力量。只有科学理解抽象这一方法的本质和特征,才能更好地辨析误解、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那种片面的抽象,为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的具体化提供最为深刻而普遍的理论基础。
一方面,抽象是一切思维的必然环节。从19世纪末的心理主义至当代现象学,思维过程中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始终不能回避抽象这一环节,马克思主义也不例外。在前康德的认识论中,抽象通常被朴素地还原为某种具体事物所具有的共相。而作为这种共相的表现形式,语言、数学、几何观念则被理解为人类思维通达主客观世界的途径,分别对应了人类言说世界的必然维度,即名称、量、广延。但这种时而主客二元对立,时而将观念含混于客观性的心物合一,显然无法提供现代自然科学所要求的普遍性、明证性。而作为显著地有别于感官经验的思维方法,抽象及其结果被视为最接近纯粹思维的环节,进而成为分析思维可靠性来源的关键。因此,在黑格尔哲学中,一般的共相已经和构成理论的概念区分开来。那种在直觉中的“无条件的共相”,当然是意识的“真正对象”,即人们可以言谈和理解的内容,但是却有待上升为概念(16)[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99页。。不同具体事物之间,除了所共享的东西(如颜色、形状、数量、大小等),就是使得个体是其所是的内容,亦即胡塞尔所说的块片(Stücke)或具体的内容。人们之所以可以言说和思考具体内容或自在自为内容之中的概念,不是因为具体内容本身可以呈现出其属性,而是因为抽象是突出并把握了概念的能力(17)[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322页。。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从现象到本质、具体到规律的思维过程,其抽象思维方法的对象、意图固然与黑格尔、胡塞尔不同,但毋庸置疑经过了抽象思维的环节。
另一方面,抽象是科学理论的必然形态。科学理论并非是对科学本身的戏仿,而是达到一定客观性的人类思维的表现形式。一个理论是否具有科学性,关键在于能否精确地反映具体对象的属性、本质及其发展规律。这些内容蕴含于具体对象的特性之中,只有抽象方法才能将其把握和表达出来。越是具有普遍性和客观性的理论,越是要通过针对具体对象的抽象“加工”。那种未经抽象思维“加工”的对象,终究只能体现为外在于思维主体的“他物的被动性”(18)[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第101页。。但是,关于抽象如何扬弃事物的自为性的问题,马克思和黑格尔给出截然不同的回答。黑格尔认为,“精神是一个不顾其简单性而自身内有区别的东西”,将促使包括自身在内无限多样材料被“自我的普遍性所毒化和理想化”,从而成为精神的定在,进而成为具有普遍性的主观形式,亦即内化了客观性的思维或理论(19)[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4页。。在马克思看来,科学理论首先是某种具有普遍性的范畴所构成的客观分析。越是复杂的社会形势,越是具有得到充分发展的简单范畴。故而思考社会化大生产阶段的劳动范畴不应着眼于“作为劳动一般的表象”或作为财富源泉的劳动对象,而是应该分析主体活动及其关系的抽象形式(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页。。进一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为了发现经济形势中所蕴含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发展规律,“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而是要用“抽象力”去分析“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价值形式”(21)[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亚当·斯密之所以称得上是十分艰难地“大大地前进了一步”的理论家,正是因为他并没有着眼于工业劳动、商业劳动、农业劳动、这种或那种劳动,而是通过抽象的劳动形式规定了财富对象的一般性(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8页。。
抽象本身毕竟指示思维从现象到本质、从特殊到一般的一个发展环节。如果说停留于具体的思维不过是被特殊性“捕获”的经验和常识,那么停留于抽象的思维则是针对具体和特殊性的单纯否定。尤其在关于历史的考察中,由于历史这个范畴本身就是具有抽象性,生命的时空限度使得历史通常呈现为完全超出个体感性和经验的先验性。因而,关于历史的思考比其它针对特定对象的思考更容易滑向无具体内容的空洞或想象,亦即将零散的具体现象进行主观的联系和拼接。但是,历史的创造者毕竟是具体的、从事物质生产、处于社会交往关系的人,而不是先于人类社会的主观力量,更不是某种实体性的、凌驾于历史本身的理性或神性。因此,关于历史的科学思维既需要关于具体的“实证”环节,又需要探究客观规律的“抽象”的一面,更需要回归历史实践接受检验的落脚点。思考历史这个范畴固然不能避开抽象的环节和方法,但“合法的”抽象环节不是语词,而是在具体中得到实现和检验的新的历史内容,从而推动历史思维的更新。
首先,实践是检验抽象的唯一现实途径,而实践的对象、条件和方法则是具体的。尽管基于具体和特殊性,抽象并不能宣称自身的有效或“合法”。当思维对象的特殊性被抽象摄取为观念性的普遍内容,这些内容就不得不面对两个证明自身的方向:或是向特殊性“投降”,证明自身只是对具体的机械反映;或是以在对象性活动中,通过对具体的研究、使用、改造,证明自身所掌握的联系、规律、属性的有效性。但是,对象性活动或者实践毕竟不是思维活动,而是具体的主体,在具体时空条件下,针对具体客体(包括主题自身),以具体方法展开的能动活动。实践必须面对作为“顽强的东西”的事实(23)《列宁全集》第28卷,第364页。,既不随自封权威的抽象性而转移,也不接受抽象思维如同儿戏的切割和挑选。实践所遇到的问题,绝不是无法观察、分析、言说其对象,而是与对象的真实属性、运动规律、内在联系的巨大距离。这种距离表现为“无知”,抽象环节所达成的理论与实践当下的具体对象不符,即特殊和具体对一般和抽象的拒斥。因此,正如毛泽东所强调的,“在全局问题上要大胆,在具体斗争上要谨慎”,绝不能“重视抽象之敌,小视具体之敌”(24)《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31页。。对抽象方法的具体运用是否符合对象,决定了实践主体能否扬弃对象,决定了在实践主客观条件下理论是否具有“合法性”。
其次,抽象实现自身的途径和形式是具体的,从抽象到抽象则是虚假的实现形式。作为思维的环节,抽象试图抓住具体并证明自身。但客观而又具体的世界既是抽象的家园,又是抽象所旁观、分析、归纳的对象。当抽象无法回到具体抑或无法找到实现的家园或对象,就会陷入一种虚假的实现形式,即从抽象到抽象。在黑格尔哲学中,作为自我意识和意识的同一的“绝对知识”(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4页。,之所以能够成为抽象或抽象的意识本身的最终实现方式,一方面当然与黑格尔所继承的观念论和历史主义传统有关,另一方面则与他所处的普鲁士的社会发展阶段紧密相关。当具有否定性的辩证法遭遇需要对现存制度无限肯定的普鲁士的具体客观条件,抽象的观念本身就不得不“承担”历史发展所呈现的所有阶段的发展动力和形式,即在理性、精神、宗教等阶段中得到诠释的“前绝对知识”的人类精神。而在启蒙政治哲学中,从人类道德行为和社会交往中抽象出来的个人理性及其公共政治身份——公民,则在具体的物质生产中遭遇私有制对公共政治伦理的必然侵蚀,故而公民这一抽象身份不得不“承担”现实的虚假共同体所不具备的一切价值。因此,从抽象到抽象的实现方式,不过是观念领域的“自我对象化”或“绝对的否定性”,是被想象出来的活动,是“脱离现实精神和现实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维形式、逻辑范畴”(26)《毛泽东文集》第4卷,第218页。。而抽象到具体的上升运动,则是思维内外范畴相互转化的过程,是抽象实现自身的必然道路。作为实现形式的具体,既是特定抽象及其观念的终点,又是下一个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到具体的上升运动的环节(27)孙显元:《马克思主义科学方法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85页。。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例如关于人口范畴的分析,如果停留在表象意义上的抽象的人口,就只能得到一个简单的概念和“混沌的表象”(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页。。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如果抽象的公民无法“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6页。,就无法理解自己在阶级社会中的具体位置,甚至将自己错置于其他阶级。
最后,抽象与具体统一于人类的对象性活动,但并没有取消抽象自身,而是印证了抽象作为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标准。抽象并不是消极地反映具体、等待具体的检验,而是对具体有着极苛刻的要求。脱胎于宗教和生产经验的古希腊自然哲学被形而上学和政治哲学所替代的过程,就是抽象逐渐从具体走向普遍的过程。存在、理念、形式等唯心主义概念的出现,体现了人类克服、超越个体狭隘经验的思想努力。这种不断追求普遍性和本原性的抽象思维,鼓舞着人类不断追求更精巧的城邦社会结构、更广泛的人类交往、更客观的世界观,成为物理学、数学、政治学等现代学科化抽象理论的源头。又如,关于劳动的“最一般的抽象”只能产生于“各种现实劳动组成的一个十分发达的总体”(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8页。。换言之,只有到了一切劳动都具有资本化和社会化的形式,由不同劳动对象和劳动工具所划分的特殊劳动才能被抽象为一般的形式加以思考。“劳动一般这个抽象”,究其作为“各种劳动组成的一个具体总体的精神结果”,脱胎于普遍无产阶级化的具体社会条件,却迫使无产阶级进一步反思无差别的失业和雇佣关系的动力。因此,抽象既是一般的思维环节,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生成的重要方法。但“合法的”抽象一定是“历史的抽象”,“在一定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上”(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159页。产生的抽象,印证了人类不断认识和运用主观能动性的能力,体现了分工和交往水平不断趋向于普遍化的历史进程。
三、“再具体化”的可能路径
历史唯物主义具有抽象和主观的形式,是“关于历史过程的观点”(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9页。。但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价值和发展源泉都是具体的,亦即针对具体社会矛盾的革命实践。单纯在口头上“忠于马克思主义”或“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是不够的,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问题推给上世纪的革命者和理论家更是有害的。列宁认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绝不应当“用空泛的词句来回避对客观情况的分析”,并且深刻认识到“用空泛的词句来回避”具体的客观问题是“不体面的”(33)《列宁全集》第12卷,第188页。。但是,这种“不体面”的现象却广泛存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和理论阐释造成巨大障碍。一是阐释历史的困境。历史的客观发展规律当然重要。但如果阐释历史的工作停留于对(尽管是对的)抽象规律的反复宣称,那么不仅无法解释历史生成的新内容,而且会逐渐耗尽历史唯物主义对人民的吸引力。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言,甚至得到了最新的革命实践检验的理论也必须在具体问题面前保持高度的“谦逊”,因为最新的实践的“具体实现的结果与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不同,它要新奇得多,特殊得多,复杂得多”(34)《列宁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二是大众化的困境。历史唯物主义的力量在于作为物质载体的无产阶级,而非抽象的权威。如果没有无产阶级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精准把握和坚决贯彻,理论的价值就始终是潜在的。因此,马克思在1862年12月致路德维希·库格曼的信中指出,科学革命化的科学尝试当然“不可能真正通俗易懂”,然而一旦科学的基础得到奠定,“通俗化也就容易了”(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197页。。这既是马克思对《资本论》第一卷叙述方式的反思,也是对后世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理论阐释的要求。但自满于成为无产阶级中的“知识婆罗门”的阐释者,却不屑于这一项基于历史科学原理的具体化、通俗化和大众化的工作。以致向来对无产阶级运动惶遽不安的“哲学家们”,直接断言历史唯物主义是自上而下的煽动性的“行动主义”(activism)和独断的历史主义(36)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p.8.。三是意识形态的虚化。理论是意识形态的构成部分。特定的理论及其意识形态要忠实于其社会存在的历史属性,就必须从正向反作用于社会存在,尽可能减少其它意识形态对社会存在的消极影响。只要不同历史属性的社会存在共存于世上,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对、什么是自由、什么是解放乃至什么是真假的意识形态斗争就一定会客观存在。然而,意识形态斗争天天讲、处处讲,却未必能够巩固其阵地,因为当代意识形态和话语斗争已经渗透于社会舆论、教育、文化乃至科学应用的各个具体方面。一个脱离具体工作和社会要素的看似强大的意识形态“阵地”,势必成为能够被轻易绕过的“马奇诺防线”,既不能从正面抵御来自不同社会制度的意识形态进攻,而且极易从后方(即社会的具体方面)被围困乃至瓦解。因此,正如列宁对布哈林的评价,“没有阶级和阶级社会的概念”是不够具体的(37)《列宁全集》第29卷,第304页。。目前意识形态工作的主要困境在于忽略了斗争性的具体性,许多同志满足于泛泛而谈的口号、姿态和概念,既看不到言说的对象,也无法发现潜在的危险。
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再具体化”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时代任务。只有结合当代的生存经验和现实问题,历史唯物主义才能得到有血有肉的阐释,才能“穿透”资本主义话语的阻隔通向当代无产阶级;只有结合具体的斗争对象和客观条件,历史唯物主义才能得到不得折扣的实践,才能继续作为历史进步的清晰路标。事实上,历史唯物主义的“再具体化”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革命命题,在20世纪以来的无数次革命实践的正反经验中展示了其举足轻重的意义。但凡以抽象来阐释的历史唯物主义,就一定会失去无产阶级的理解和支持,成为流于学术生产和宗派斗争的理论权威。但凡以教条来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就一定会造成革命的失败乃至倒退,成为本本主义和教条主义的牺牲品。具体化的总要求,简言之就是对待每一条原理实事求是的态度,即列宁在1916年11月致伊·费·阿尔曼德的信中所说的三个方面:“(α)历史地,(γ)都要同其他原理联系起来,(β)都要同具体的历史经验联系起来加以考察。”(38)《列宁选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45页。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和意识形态霸权的特征,以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可以从四个方面思考具体化的路径。
第一,方法论的“再具体化”。作为一种理论,方法论必然以抽象的形成呈现出来。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革命性就在于扬弃自身的现实性和实践性。“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不能消灭哲学”(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页。规定了方法论的总限度,必须从现实出发才能掌握方法论,同时必须回到现实中实现并扬弃方法论。这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必须“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页。,在真问题和真矛盾中找到方法论具体所指的对象。例如,在人口、分配、流通、国家、法律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以抽象力为这些具体对象找到一般的本质和联系,为进一步指导现实提供简介和明晰的参照。这也意味着方法论要回到具体时空语境下的实践。例如,在列宁关于大工业的国内市场及其在俄国的形成过程的研究中,方法论并没有停留于一般的市场理论,而是回到俄国资本主义的国内市场问题,作为抽象真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只是起着指导性原理的作用,只是起着分析具体材料的工具的作用”(41)《列宁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5页。。与之相反的做法,就是将历史唯物主义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转述为一种方法论,将其悬搁为与所有具体问题脱节的至高无上却一尘不染的“圣物”。这种做法使历史唯物主义成为单纯由行话和术语构成的概念体系,客观上失去回到实践的革命性,成为批判者口中的黑格尔主义的变体。毕竟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所要呈现和解决的是客观矛盾“具体的发展,正如现实中所发生的那样”,而不是“一种概念向另一种概念的表面上的自我发展”(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623页。。
第二,历史阐释的“再具体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初任务就是解答已有历史经验中的客观规律,揭示阶级社会的矛盾运动,组织起具有阶级自觉的工人阶级,并为他们的未来行动提出科学的指导,克服市民社会自发运动的盲目性和自发性。其中,关于历史本身的阐释功能却被弱化了。一方面,历史学科替代了“历史科学”。但在历史学科中,唯物史观只是一种阐释路径。在日趋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学术生产中,唯物史观的历史阐释日趋式微,以致“五段论”和“三段论”已然被一些学者和学生视为上世纪过时的历史学范畴。另一方面,作为单纯方法论之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在哲学运用中难以介入历史史料。一些自我宣称为历史唯物主义专家的学者,甚至对基本历史知识不知甚解,面对具体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时“本领恐慌”十分凸出,以致在遭遇“以具体的形式歪曲历史”(43)《列宁全集》第4卷,第638—639页。的历史虚无主义挑战的情况下,无法为抽象的方法论找到具体的对象和载体。这导致在具体历史问题的分析上,年鉴学派以及拒斥辩证法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派,为人民提供了更清晰和直接的“唯物主义”诠释。当然,除了理论方面的原因,资本主义话语霸权的压力客观上也造成部分马克思主义者不敢时刻以历史唯物主义阐释历史。当理性多元论、文化保守主义、浪漫主义和价值相对论夹杂着戏说和野史,在当代形成声势浩大的历史唯物主义浪潮时,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场就并不顺利。因为一些马克思主义始终只是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脱离现实斗争的知识,“一遇到具体的历史事件,具体的历史人物,具体的反历史的思想,就丧失了批判的能力”(44)《毛泽东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7页。。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回到创造历史的主体——人民。在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过程中,不仅重新发现历史进步的阻碍及其机制,更能够重新拾起历史阐释的理论自信。只有在人民所对美好生活的具体愿景中,历史科学所呈现的进步的方向才不会被遮蔽;只有在人民所承受的阶级社会的具体剥削中,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及其生成机制才能被揭示;只有在人民不解放生产力的具体革命实践中,历史进步的必然性才能够得到唯物主义的(而非诗意的)理解。
第三,理解生产关系的“再具体化”。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言说成一种“铁律”,使得经济基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成为可以回应任何具体问题的“归根到底意义上的”答案。但是,散落在资本主义全球分工链条的无产阶级个体所面对的问题是具体和多元的。这种针对“阶级”“人类”“社会”等一般对象的“归根到底意义上的”答案既无法有效地传递给无产阶级,又无法以千篇一律的(甚至同义反复的)理论形态激发起深陷消费主义的阶级意识。相比出于思想惰性的贫乏的“终极答案”,现实却如此紧迫:金融-技术垄断资本主义加紧布局数字时代的全球霸权,社会科学、公共舆论和文化工业则不停地向工人阶级贩卖“后阶级社会”、“历史终结”、人道主义和普世主义的方案。当生产关系和阶级社会理论失语,阶级矛盾遂以身份政治的方式在世界各地爆发,人口、民族、宗教、性别或文化——当代资本主义规训机制允许除了阶级之外的一切要素成为社会冲突的导火索。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关系和阶级社会理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应该深入具体问题,为工人阶级提供分析生存困境、辨析公共舆论的科学视角。在这个视角下,移民、族群和民族为争夺生存空间而展开的殊死搏斗就会暴露其真正属性,即转移阶级矛盾的全球性话语霸权。只有让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深入当代具体生产关系的方方面面,抛开构成自身的阶级的族群、种族、民族才会呈现为抽象的范畴(45)例如,马克思所强调的“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4页。),缺乏“历史观点和具体分析”的民族问题才会暴露为“在一般词句的掩饰下偷运各种私货”(46)《列宁全集》第28卷,第363页。,回避具体问题的绝对正确的“科学”理论才会被批判为资本主义社会整体关系的有机部分(47)Ellen Meiksins Wood,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Renew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p.53.。
第四,政治的“再具体化”。革命的对象(阶级社会)和动力尚且客观存在,革命的历史程序却在新自由主义的话语霸权下被人为取消了。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政治和阶级就是一回事,亦即在人类普遍分化为两个阶级的历史条件下,政治的主要内容就是阶级矛盾的激化或缓和,而政治的终结则意味着阶级社会的结束和共产主义的实现。但是,当代历史唯物主义的抽象政治阐释,却实现了一种回避阶级、回避斗争的犬儒主义的绝对“政治正确”。在话语中,抽象政治诠释者仍然在重复着革命、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语词,却丧失了这些语词在现实中所针对的具体内容,或是向当代无产阶级重复着20世纪政治实践业已生成的、作为样板(或教条)的暴力革命的方案,或是劝说当代无产阶级消极等待科技大爆发带来的生产力巨大解放和生产关系的“自动”变革。这种只具有抽象“普遍性”的“左”派政治,在齐泽克看来,完全由于其抽象性实现了与资产阶级统治的“共谋”(48)Warren Breckman, Adventures of the Symbolic: Post-Marxism and Radical Democrac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xiv.。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性决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将在历史中不断汲取新的内容和策略,绝不会将政治运动“限于某一种固定的斗争形式”——“承认各种各样的斗争形式……对运动进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革命阶级的斗争形式加以概括、组织,并使其带有自觉性……同任何抽象公式、任何学理主义方法是绝对不相容的”(49)《列宁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页。。毛泽东曾经指出:“世界上只有具体的自由,具体的民主,没有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民主。”(50)《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08页。同样,世界上也只有具体的社会主义和历史进程。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者和实践者如果不能直击权利、自由、法律、治理、行政乃至身份政治等具体问题,并给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解答,横亘在无产阶级面前的资本主义话语霸权的障碍就难以被突破,当代形态的阶级政治就难以得到再发明和创新。
历史唯物主义无疑在当前面临着严峻的理论挑战和沉重的实践重任。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阐释和发展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应该深入具体的客观矛盾、具体的历史经验和具体的意识形态。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治理技艺和话语霸权的加速发展,不会留给教条主义者机会去重新激发出无产阶级的革命力量。对大多数当代无产阶级而言,长期浸淫于理性多元论和代议制民主历史元叙事的意识形态背景,以及被消费主义合理化的生产生活经验几乎是压倒性的。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各种“归根到底”的抽象答案和绝对正确的普遍诠释,或是在学术刊物和报纸上“重复”完成其近乎完美的逻辑闭环,或是以近乎八股文的公共表达遭到人民的拒斥。如果说在资本主义历史理论的悖论在于“人权被献祭给了利己主义的统治”(51)[法]路易·阿尔都塞:《政治与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到马克思》,吴子枫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96页。,那么抽象化的历史唯物主义诠释的悖论则在于让具体化的活的灵魂献祭给教条主义的权威。今天,只有在具体的史料和现实问题中,历史唯物主义才能介入长期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占据的问题域,才能像黑格尔那样只是满足于“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5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1页。。“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是常青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比过去更加重视“生动的实际生活”和“现实的确切事实”,绝不能“抱住昨天的理论不放”,更不能对具体情况不知甚解,满足于粗枝大叶地用一般的概念来“大体上概括实际生活中的复杂情况”(53)《列宁全集》第29卷,第138—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