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
2021-11-25曾正伟
曾正伟
我真是恨死这个黑子了。每次聚会,他都要蓄意灌我。今天,要不是他强迫我喝下那一高脚杯白酒的话,我也不会醉成这样!
我手把落满灰尘的扶手,跌跌撞撞地上了楼。钥匙明明插进锁孔里了,可就是打不开房门。谁曾想,门却“吱扭”一声开了。开门的是老张。他说,拴子,喝了多少酒呀!这是三楼。
我不好意思地说声对不起,便迈步上了四楼。进了屋,我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柔和的水晶灯光立刻充满了屋子。灯光下,屋里的什物无不显现在我的面前。只见沙发垫七零八落的,茶几上也杯盘狼藉,地上还有几处污渍。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有打扫屋子了。我紧走几步,努力做出醒酒的动作,便踉踉跄跄地倒向贵妃床。望着天花板,我又骂起了黑子。
我口干舌燥,屋里却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幸好,桌上放着一袋牛奶。我一把抓起牛奶,用牙咬破一个角,便爽饮起来。冰冷的奶汁流入我口中,同时也流到了我的脖子里。我激灵一下打个冷颤,突然想起今晚还没去咖啡屋呢。我一骨碌爬起来,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是去呢,还是不去?
还是不去了吧!那个女人未必天天都去。即便现在去了,恐怕人家也该回家了!
一袋牛奶下肚,我好像一下清醒了许多。回顾过去的半个月,月月咖啡屋里的那个女人就像谜一样吸引着我。她那充满落寂的眼神,宛若黑夜中的一束光亮,不单照亮了整个咖啡屋,同时也照亮了我的心。
我环视一眼屋子,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我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早该有个女主人了。说不定,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就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想到这儿,我突然兴奋起来,便决定去咖啡屋。
匆匆抹了一把脸,我就出门了。我想,我对她是那样的念念不忘,大概她也同样思念我这个寂寞的男人吧!
来到街上,我打车直奔十字街。远远地,就看到月月咖啡屋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夜幕下,那五彩的装饰灯不单有些光怪陆离,甚至还有些暧昧。进了咖啡屋,穿过一条绿树掩映的走廊,我就上了楼。二楼的西侧,是一个喷泉水池。那游离的射灯从四角穿过厅堂,落在咖啡色的地板上,宛若沙漠里的一汪甘泉。我径直向里走去,在看到那个女人时,我欣慰地笑了。她果然像往常一样,静坐在自己的专座上。而我曾坐过的那个座位,依然和往常一样空着。
我一落座,服务生就端上一杯热茶。先生,这是您一直要的铁观音。
今天喝得有些高,再上一杯咖啡吧,多些糖,少些牛奶。
服务生双手前垂,鞠个躬,说声请稍等,便转身离去。
我斜视一眼临窗而坐的女人,见她的眉宇间依旧挂着一丝淡淡的清愁,那深邃的眼神显得有些恍惚,宛若湖面上荡漾的一波涟漪,却没有光彩。女人的茶几上,堆满了瓜子皮和果核,还放着一包餐巾纸和一副扑克牌。厅堂里并不沉寂,耳畔飘来蔡琴那如泣如诉的歌声。旋律是蔡琴的《你的眼神》。那忧伤的旋律,充满了忧伤和无奈,但它真实地表露了我此刻的心情:
像一场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我一边品着歌,一边观察着女人。偷眼望去,她正用吸管吮吸着那早已褪了色的茶水。看样子,她已经在这里打坐了几个小时了。女人的吮吸好像提醒了我,我也呷了一口茶。蔡琴的歌声再度响起,仿佛穿透了我的胸膛: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啊……
蔡琴的歌声刚落,咖啡就上来了。浓浓的咖啡褐中泛白,飘散着扑鼻的香味。我经不起咖啡的诱惑,忙端起了咖啡碗座。可咖啡还有些烫嘴,我不得已又将咖啡放回了桌上。
女人并不是一直盯着我看,只是偶尔扫我一眼。我的双眼也不好直勾勾地望着她,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目光。女人撩起微卷的刘海,露出她那光洁的前额。她不时地眨眨迷人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你怎么也是一个人?你今晚怎么来得这么迟?
服务生给她添了些水,礼貌地问,要不要给您换杯茶?女人说,不用了,谢谢!接着,她独自开始摆弄起扑克来。
服务生也给我添了些水。我苦笑一下,又要了一盘水果,借以打发这无聊的尴尬。女人一连摆了两遍扑克,好像没有一次满意的。她将扑克撇在一边,又拿起手机摆弄起来。
这儿离火车站很近。窗外,零点的钟声已经敲响。女人看了我一眼,便收起手机往出走,和以往一样准时。听到女人的脚步声,我失落地站起身,又缓缓地坐下。我使劲搓搓手,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想以自己的肢体语言告诉服务生: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女人才来咖啡屋的。
原来,相遇是如此短暂,分别又是同样迷离。美妙的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而逝,宛若流水一样,甚至没留下影子。短暂的相聚,亦如烟花燃放一般,在一阵璀璨之后,转眼即逝。刚要的果盘,我甚至动都没动一下,就起身买单了。我心怀一种侥幸心理,也许她会在楼下等我。但当我来到街上时,才发现她早已不知去向。我能感受到的,除了城市的灯光,就是夜的苍凉,就连蔡琴的歌声也听不见了。
我信马由缰地往回走,任思绪在夜风中飞扬。街上,不时地有出租车放慢速度,不住地按着喇叭。那意思,你坐不坐车?我不予理会,反而躲向人行道。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半了。我匆匆冲个澡,倒床便睡。可躺了一个多小时,我依然醒着。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的眼神,我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渴望……
第二天,我觉得有些咳嗽。或许是昨晚冲凉时感冒了,或许是夜里我把夏凉被蹬掉了。我苦等到晚上八点,便如约赶往咖啡屋。我前脚刚到,女人后脚就到了。我们依然各坐各的座位,依然习惯地对视一眼。然后,轻轻地坐下来,感受咖啡屋的温馨和舒适。
我点了支烟,不料却被呛了一下。我的咳嗽声,好像对那个女人有所触动。她动了一下身子,但没有站起来。在我第二次连续咳嗽时,女人说话了:是不是感冒了?要是感冒了的话,不妨少抽些烟。
这是女人第一次主动和我搭讪。我就像一个瘾君子被注入了兴奋剂一样,顿时振奋起来。我惊讶的工夫,蔡琴的歌声骤然响起,我顿时觉得咖啡屋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亲切。因为我想要的,无非是一种渴望的心情。
我咳了一口痰,却苦于没带纸巾。女人见状,紧忙递过一包纸巾。在接纸巾的时候,我无意中碰到了女人的手,我像触电一样,马上感到浑身一阵酥麻。她那修长的美甲上,涂满了桃红色的图案,这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的。我说声谢谢,无意中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女人却本能地往后退。我感觉,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汪春水,清是很清,但你永远不知道她有多深。我环视一眼厅堂,觉得整个咖啡屋也像一汪春水,客人就是水里的鱼儿。这汪春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有暗流涌动。水中的鱼儿有的浮在水面,有的潜于水下。我置身其中,不知是浮在水面,还是潜于水中?
我斗胆请女人喝一杯,令人欣喜的是,她竟然答应了。当殷红的黑比诺倒入高脚杯的时候,醉人的酒香仿佛早已沁入了我的心脾。碰杯的刹那间,我们四目相视、相对无语,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时,蔡琴的歌声也嘎然而止,就连那流动的灯光也似乎停滞了。
第一次直面这个陌生的女人,我鼓起勇气问,请问您尊姓芳名?女人浅笑一下,芳名?那就叫我芳子吧!你呢?
大家都我叫拴子,拴住的拴。
你在等人吗?
我也不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我就喜欢静坐在这里,享受这种轻歌曼舞和情调。也许这种惬意和温馨,是我永生都不曾有过的。我发现你好像也是,我说得对吗?
芳子并不反驳,她笑着说,也许是吧!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不断地捻转着酒杯。芳子不做声,我也不搭话。最后,还是芳子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等的人是什么样的?
也许就是像你这样的吧。
芳子呵呵一笑,你真会开玩笑!
不善言辞的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半张着嘴,愣在那里。
你觉得,我像你等的那个人吗?
当然像,不,完全就是。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如此执着地沉迷于咖啡屋?
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残疾人。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没见她身体哪个部位不正常呀?
对于我的疑惑,芳子并不反驳。她说,我的残疾是在心里。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想在这里安顿一下自己。我想找一方净土,慢慢地把自己埋葬。
我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肯定是别有一番经历了。芳子接着说,就在两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但他在得到我之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天天都在这里期待着他的出现,可两年过去了,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为此,我经常做梦,尽管这个梦早已支离破碎,但我依然如故地延续着它。我在这里没等到他,却遇上了你。
芳子轻声呢喃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我望着她,竟然冒出一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我倒了一杯酒,望着殷红的液体,我忍不住大喝了一口,而芳子只是抿了一下。这时,零点的钟声响起,芳子下意识地看看窗外,我知道她要走了,便将剩余的液体全部倒入自己的杯中……
不知是巧合,还是工作人员的有意安排,厅堂里再度响起蔡琴的歌声。我们对视一眼,便并肩向楼下走去。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一种一拍即合的默契。
芳子问,你开车没?我说,我是工薪一族,尚在还贷!没有车的。芳子说,那我送你吧。惊闻这话,我的心马上就凉了半截。她是有车族,而我还在还贷,心里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有种预感,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发生任何故事了。
我并不想坐芳子的车,便在路边等出租车。但芳子一直没走,她不停地按着喇叭催我上车。喇叭响了好几遍,我见实在打不上车,便磨磨蹭蹭地上了她的车。
芳子问,怎么走?我说,沿北京路一直往西。芳子慢慢启动了车子,我斜视一眼她,只见她双目前视,乌黑的秀发一抹垂下,桃花般的粉腮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若隐若现。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芳子说,就因为我们彼此陪对方静坐了十来天。
这也值得你送?
芳子噗嗤一笑,我乱了你的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那我是不是也乱了你的心?芳子说,有点,可是……
可是什么?
芳子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露出冷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绕过盘旋路,她才说,有些人只能注定做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分享快乐,也可以互相诉说衷肠,但无需共同承担生活的繁琐和枯燥。那种惬意和默契,若是再前进一步,便会变成苦涩。与其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俩,大概就属于后者吧!我这样说,决不是因为你在还贷!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耳边又响起芳子的声音,或许,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接触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我这个人索然无味。因为女人天生就是多愁善感的,你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孤独和不知所终。
其实,在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无法交织到一起……
芳子并没接话茬,怡然露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冷峻。许久,芳子说,我是一株生长在荒野的小花,不会开得很艳丽,也不会开得放荡不羁。我只是独自释放着自己天生的一点野性,以此来渲染自己单调的生活。但终究有一天,时光会凋谢我的。
车到上海路十字,我指指前方说,前面右拐,南苑小区。转眼,我就到家了。我凝视一眼芳子,不知该不该请她上去坐一坐。芳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她嫣然一笑,太迟了,我就不上去了,晚安!
说完,芳子麻利地掉转了车头。一声喇叭声响过之后,汽车挥舞着两道张扬的光束渐渐远去。我满眼都是黑色的夜幕和红色的尾灯,心里也是。
咖啡屋本是高消费的场所,我连续去了十几日,口袋就有些吃紧,这使经济上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我更加囊中羞涩。晚上,我本不打算去了。但转念一想,为爱情投资是值得的。于是,我让黑子火速打些钱过来。黑子还算仗义,不到十分钟,微信上就多了一千元。
走进咖啡屋,芳子早已等在那里了。这一次,我们相对而坐,依旧要了咖啡、果盘和黑比诺。我们从八点侃到九点,又从九点侃到十点。零点的钟声还未响起,芳子就说,今晚我们早点回吧。我闻言,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一个“v”字的手势,芳子起身击了一下我的掌,我们便一同走出了咖啡屋。下楼时,音乐再度响起,射灯也旋转了起来。她见了,便主动挽起了我的胳膊。我的心里,甜得像吃了蜜一样。
依旧是她开车送我。来到小区门口,我鼓起勇气说,今晚还早,不妨上楼坐坐吧。
她竟然没有反对。我心里一阵窃喜。我原以为,她是不会答应的。只要她答应上楼,那就有戏了。
随着一声关门声,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全然不顾芳子是否愿意,就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她竟然在努力迎合着我,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良辰美景,我们就像走进了聊斋故事中一样。我抱起她,就进了卧室……
一阵激情之后,芳子梳理了一下蓬松的头发说,我有些口渴。
那我去烧水吧。
我话音刚落,芳子就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梁说,还是我去吧!坏蛋!
说完,芳子就下床走向了阳台。我突然发现,原来芳子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她笑起来,腮边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看上去甚是妩媚。我躺在床上,一边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一边回味着芳子的体香。
芳子,小龙头里是纯净水,茶叶和口杯在茶几上。我刚说完,阳台就传来一阵流水声。
不一会功夫,芳子端着两杯热茶进来了。她莞尔一笑,甜甜地说,喝吧!
不知为什么,这一夜,一向睡觉很轻的我却睡得特别死,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样。第二天醒来,却不见芳子的踪影。我高喊一声,屋里却没有任何应答。不经意间,我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沓现金。一数,正好是2000 元整。望着这沓钱,我突然想起昨晚的“v”字型手势。顿时,我恍然大悟,这大概是芳子付给我的钱。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人玩弄了。我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吼叫。
一个上午,我都头疼得厉害。我猜测,难道芳子给我下了迷药?
这一天,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晚上,我想把钱退还给芳子,以示洁身自好。但当我来到咖啡屋时,却没见到芳子的踪影。服务生过来,递上一个纸条。纸条上,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手写体:拴子,对不起,我走了,像风一样。我的下一站是浙江海宁。不过,我会记住这段时光的。祝好!芳子。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咖啡屋的。来到街上,满眼除了城市的街灯,便是夜的凄凉,就连蔡琴的歌声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