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7岁起,就决定要成为作家
2021-11-24叶倾城
叶倾城
我一位朋友,一生都对父母抱有歉疚之心。
她父亲是学物理的,母亲是学农业的,二老至今还在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他们上大学时用过的教科书。说起来非常令人感慨,这些书本来都是留给我朋友的,然而她学的是新闻专业。
之后老先生乐观地想把书留给我朋友的儿女,奈何我的朋友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小孩。
她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吗?
我对朋友说:“我家也有过这样一长列教科书。”
我父母学的都是无线电,他们都是高才生,很自然地成了能工巧匠。我家早在1976年就有了电视机——是我父亲自己组装的。从小到大,凡是修电器、打家具、房屋装修、疏通上下水……我就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二位不能自己做的。我母亲经常说:“只要有零件,这些东西都很容易。”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女生不能学工科的偏见,他们的想法非常清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对于我的未来,他们希望我长大最好去当工程师,这是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能养活自己的职业。我父亲的口头禅就是“荒天饿不死手艺人”。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就有一整套木工工具,父母借助一切机会鼓励我学习,希望我能熟练使用锯、刨、斧……而我只想看书,只想进入文学的世界。
很多年后我才能理解那时父母的纠结。他们爱我,愿意接受我所有的“胡作非为”,包括“成为作家”这么“荒诞不经”的事。但同时,在他们的理念里,文学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小说有什么用,不就是故事吗?散文除了华丽的辞藻,还有什么价值?为什么不能做一些更实际的、对国计民生有意义的事?
在这样的矛盾里,我不仅高中读了理科,大学更是选择了典型的工科专业——机械制造。高等数学、画法几何、理论力学……每门课都是我的噩梦。
大二那年,我们专业的所有学生都要进行金工实习,主要工作是在一周内锉出一把锤子的八个面。我用了5天共40个小时才锉出一个面,眼看时间即将耗尽,老师便让一个男生帮我做。那个男生用2小时锉出了剩下的7个面,他的工作效率是我的140倍。
这种无能某种意义上反而让我解脱。都差到这种程度了,如果今后去工厂 、去实验室,那就是浪费国家财物;万一稍有不慎出了事故,自己搭上一条小命就罢了,还可能连累工友。于是,我走上另一条路:写作。
文学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提供共情的可能性,读者可以借助他人的故事甚至虚构的人物,来了解其他人的想法,让自己有“设身处地”的能力。这种对人物多面性的理解,这种对人性复杂的洞悉,以及对自己的察见——你内心的念头,原来已经被写在书里了。写作的意义、阅读的意义,就在于这种“认出”,这种彼此的安慰。
我们当然需要通过科学技术积累更多财富,让生活更舒适。但除了身体,精神也需要慰藉。床铺供我们安眠,什么让我们的灵魂放松?水能解肉身的渴,那哭号着“我渴”的本我呢?
所以我此刻會对朋友说:“扔了吧。”像扔掉残破的期许——不管你小学三年级的理想是不是成为科学家,到这年纪都必须承认,那不是每个人的梦。
如果有机会重返高二分班时刻,我会勇敢地对班主任说:“不,我要学文科。科学固然重要,文学也不可或缺。我成绩够好,但我从7岁起,就决定成为一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