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哈姆雷特困局时
2021-11-24乔格里齐臻熹
乔格里 齐臻熹
图/沈煜
梁永安,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50后”,一位在B站上面向年轻人源源不断输出爱情、人生、职场等话题内容的“超级UP主”。在这些视频中,他衣着朴素,有点不修边幅,似乎还不那么习惯面对镜头,但这些丝毫不妨碍他的持续火爆。
2017年5月,梁永安受“一席”之邀准备做一次公开演讲。他想当然地认为是让他讲述自己专业领域的内容,“那肯定是讲文学——为什么去爱文学,在文学里遇到一些什么人,然后发生哪些有趣的事。”
“但到深圳和对方一交流,他们说也不一定,你可以讲讲你自己觉得当代青年生活里最矛盾或最焦虑或最需要面对的事。”
当时,他刚读完美国社会学家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写的《单身社会》,加上自己身在校园对青年学生的近距离观察,就有了《在单身的黄金时代,我们如何面对爱情》。
35分钟的演讲视频在网上一经推送,点击量一下子达10万+,之后数日一路攀升,最终达120万。在微博、微信朋友圈,相应的文字稿内容也被大量转发、分享。梁永安意识到,自己触及的是一个很普遍的社会问题。
在合作方推动下,他把自己的思考和观察进一步扩充、细化,选取初恋、分手、前任、孤独等35个关键词,又做了《梁老师的爱情课》系列课程。《爱情课》第一季6集上线后,继续在各大合作视频网站占据点击率高位。
《爱情课》走红后,一些头部内容公司、视频网站纷纷找上门和他商议合作。目前,梁永安在B站上拥有近60万粉丝,其中既有大量来自复旦、交大等高校的“95后”、“00后”在校学生,也有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事业有成但受困于婚恋问题的都市白领。
一名“50后”中文系副教授为何能受到广大年轻人的追捧,他的爱情课何以触动如此多“90后”、“00后”,乃至已步入中年的80后内心深处的焦虑?
槐花,两个大问题
在复旦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我见到了梁永安。
我带着许多充满紧张感、急迫性和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问题而来,同时有所怀疑和保留——这些困扰过一代又一代青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真有所谓的答案么?在现实世界中,他的爱情课是不是一碗廉价的情感心灵鸡汤?
我们从清晨的咖啡香气谈起,节奏变得缓慢而悠长——他回忆起在北方的童年,每到槐花开时,女孩们一早起来摘下槐花,把它浸在小木盆里的清水中,然后拿个杨木梳沾水梳头,一下一下地梳,一梳个把小时——“其实她不光是梳头,是在一天开始的时候,把自己上上下、整个身心都梳理了一遍。”
“所以现在大城市里有些女生脾气急是有道理的,一大早起来就跟打仗似的,哪有这个闲心。”他说。在这样充满紧张感的现代生活里,一个人如何能谈得好恋爱呢?
事实上,当我的一位女友Andy无意中得知我要去复旦采访梁永安时,连日追着我问——你要问他什么问题?你们后来究竟聊了些什么?梁老师是如何回答的……
Andy,年过三十,毕业于北美排名前三的商学院EMBA班,在某知名跨国公司已晋升到身为女员工的职业天花板,目前有跳槽打算的她手握三个offer,包括一家正在风口期的互联网巨头、一个到北美工作的机会。在出差占据了一年近三分之二时间的工作状态中,她还见缝插针地健身、美容,以及上钢琴、画画、芭蕾、烘培等各种提升自我的课。
另一方面,她单身,独居在市中心一套120平的房子,为寻觅Mr. Right烦恼不已。她曾有两段恋情,一段是自学生时代延续整十年的初恋,一段是海外求学期间的跨国恋。而在见证她恋爱故事的闺蜜眼中,两位男主都是不折不扣的“渣男”。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和梁永安谈到了“渣男”、“渣女”,还有内耗、原生家庭、亲密关系和爱的能力,以及当下的年轻人如何完成两大问题——找到自己喜欢且有价值的一两件事,并找到那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小说,电影,哈姆雷特困境
小说和电影,是梁永安提出和回应这个时代的爱情问题的工具。
这出于两个考虑:一是避免在公共平台冒犯隐私——在数十年的人生阅历中,这位生活的旁观者已经积累起数不清的人生故事与脚本,更重要的,那些历史上优秀乃至伟大的小说、电影、戏剧等艺术作品,往往都揭示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问题和人的内在精神、情感困境。
《泰坦尼克号》 (1997)
完成于1850年代的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诞生于女性欲望展开的时代;出现在美国拓荒时期的《小妇人》,则展现了女性在当时的人生选择。在而《简爱》所代表的现代爱情模式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人与人的精神对话。
在梁永安看来,当下中国社会的年轻人所遭遇的,正是哈姆雷特式的困境——作为个体的人和展开的复杂世界之间的對撞和冲突。
“因为哈姆雷特是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出现的。以前古希腊悲剧像《俄狄浦斯》,都是关于英雄和神的意志之间的冲突,最终悲剧被打开,英雄承担自己的毁灭。但在《哈姆雷特》的戏里,鬼魂一开始就出来,说出自己是被谋杀的,但哈姆雷特还是一切要经过自己的理性判断,包括排练杀人戏、去测试当事人的反应,一个劲儿地在思考: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到底要怎么行动、该对人怎么认识。”
“哈姆雷特很犹豫,显得很弱小,他始终有一个作为个体和世界的不对称问题。今天的青年就更是如此,因为你的上一代是刚从农业社会走出来的,没传递给你应对这种多元性、荒诞性的经验,以前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逻辑已经套不住了。”
《革命之路》 (2008)
那么,然后呢?
现在的梁永安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网红级“爱情导师”,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号。
《爱情课》走红后,一些头部内容公司、视频网站纷纷找上门和他合作,几家出版社、书商为了抢到书稿近乎“大打出手”。新近,他还受邀上了情感、婚恋类的网络真人秀——在B站《屋檐之夏》、《90婚介所》中充当“观察员”。
知乎上,一位网友在回答如何看待越来越多大学教授走红网络,以梁永安和另一位高校背景的B站UP主为例,认为这些高知人群走向公众视角,“能为非常广泛的群体问题提供自己的专业知识,也可以隔着屏幕当年轻人的树洞。”“术业有专攻的他们,在我们心里会比对常人更多了一份信任。”
“00后 ”复旦女生小严和小齐正是梁永安的60万粉丝之一。她们目前大四在读,即将毕业,课余常上B站刷他谈爱情、考公、工作等话题的内容,希望从中获取一些帮助她们解答人生困惑的养分。
“我觉得他能从文学作品包括电影里发掘出很多东西,启示我如何面对看似负面的种种,虽然可能会有‘道理我都懂的漂浮感,但至少这也是一种慰藉的存在,还挺能平稳我的心态的。”小严说,随后又补充道:这种慰籍和影响更多是审美意义上的,“面对现实状况的时候,真不一定有用。”
而正在一家媒体实习的小齐对梁永安用文学、电影来为现实生活提供建议的方式心存疑惑,她同时也是B站上另一位因谈婚恋问题而爆红网络的复旦社会学学者沈奕斐的粉丝。
“比如《傲慢与偏见》只写到达西和伊丽莎白在一起了,但之后的生活呢,譬如会有家庭出身造成的关键差异吗?文学故事里可以有结局,但人生就比较复杂了。”她在微信上和朋友探讨着。
在采访中,梁永安阐释了精神共鸣和共同理想在相爱中的至关重要性,几次援用了电影《革命之路》里的情节和主角间的对话。这部电影讲述了“二战”后两位波西米亚文青April和Frank如何相遇、碰撞出火花并坠入爱河。“如果是情侣,我觉得两个人一定要互相问问April问Frank的这个问题——你想做什么?你期待的理想生活是什么?”他强调说。
然而,电影在后半程急转直下,两人在随后的郊区中产阶级婚姻中日渐隔阂、失去交流。Frank在平庸无趣的工作中消磨了心智,需要靠出轨来给生活寻找刺激;而困在家中的April郁郁寡欢,并痛苦于沟通的无效、爱人的不忠。为挽救婚姻,April提出去实践当初两人的共同梦想——把家搬到巴黎去。最终,Frank为了一个升职机会选择留下,而 April在自行堕胎流产中死去。
曾因执导《美国丽人》而获奥斯卡奖的导演萨姆·门德斯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出任何亮色。片尾,目睹了这一切悲剧的邻家失聪老人面对絮絮叨叨这一切的妻子,扯掉了自己的助听器。
耐人寻味的是,出演April和Frank的,正是史上最卖座浪漫大片《泰坦尼克》的两位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丝莱特。一位电影发烧友犀利地评论说:如果杰克当初没有死于海难,这会是杰克和萝丝婚后十年的真实写照。
等到下次再相会,我决定要和Andy、梁永安一起聊一聊这三部电影。
人:人民周刊 梁:梁永安
“在爱情这个地方,我们可能需要打破很多东西”
人:现在两性之间的对立似乎越来越厉害,在网络空间经常看到两性之间对骂,男的骂女的是“拳师”,女的骂男性是“直男癌”、“普信男”等等。
梁:这是很可惜的,对骂的都是很优秀的一批男女。但是,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这么多感到不适的女性呢?在传统社会,像李清照这样的女性很少,大部分都是待在家里料理家事,是作为男权社会的一部分存在着的。而到现在,受过大学教育、研究生教育的女性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每年招生一千萬的大学生里,有一半是女生。但是女生通常还是想找一个比较强的男性,那比较强的男性比例并没有放大,然后你说女生那么大一块优秀分子该怎么办?
所谓的A女越来越多,她不希望委屈自己,同时又越来越有独立性,不想让自己将就。当然我也见过将就的,就是两个人特别悬殊的。随着社会发展,这一块很优质的女性到底要怎么应对?在这么一个转型社会里,就有大量交错的、包含着传统的巨大压力,让女性感觉更无所适从,特别难以自处。而女性从传统角色的改变和脱离,当然也让男性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全感。反过来看,女性也可以放大自己的选择范围。因为人和人之间不光是一个学历、收入、社会地位的(匹配),它还有其他方面。在爱情这个地方,我们可能需要打破很多东西。
人:我认识很多各方面很出色的女性,她们都认为感情是一件高风险的事,里头不确定性特别多,如果碰上“渣男”,伤害会很大。在这个时代,恋爱的高风险有可能要比个人创业更甚。
梁:这还是因为我们今天的年轻人现代性发育不足,对爱情的认识还是不够,以为爱情是一个得失,以实现不实现为衡量。
其实爱情是一个很主体性的事情。我觉得爱情就像挖矿,它就像一个地下300米的煤层,然后你去挖,所以你要拿出自己100%的信任还有热情,而不是看对方是如何投入的。你要百分百地去信任,这就真正叫爱过。爱过之后也许对方没到达,然后就挖到150米就停住了。这个所谓“煤”,不是和对方的结果,是自己内心深处有那个真正燃烧的东西。
《简爱》 (2011)
我的理念是爱就是一个过程,不在于结果,就怕你顾及结果,然后连爱过都没有,路上打着折,心里保留着一大部分,那就像做买卖了,然后到分手时刻,好像觉得很轻松地把“渣男”放下了,其实等于没爱过,因为在过程中是有折扣的,而且我觉得那些真正100%爱过的人,不会去骂前任是“渣男”“渣女”。因为我爱过他/她,我生命的这一阶段没有遗憾。
而且,对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在目前的历史条件下,你完全不能保证一个人有多少把握可以把恋爱谈好,为什么呢?我们今天的真实是变化的真实,一个人读本科时可能是这个样子,到读研时,他的意识世界可能放大了,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变化太大了,他可能接触到更多社会面,他发现自己原来看到的很多东西是幻象,是要改变的,但他确实是真诚地在生活。完全不像以往农业社会里,人是不变的,今天的人是在变的。
如果因为这一点,你就患得患失,这辈子就根本不可能谈恋爱,即使表面上在谈,实际上不可能谈。就是为什么说爱情像信仰一样,它不是一个理性行为,理性行为一定要有一个强烈的逻辑,但爱情不是。
人:所以,要有能力把恋爱谈好,首先是要完成自己人格的成长?
梁: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东西,他确实要一个人的人格、精神发展到一定阶段,什么阶段呢?
当然它有自然属性,但另外一方面,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出生两次,第一次就是父母亲生你,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二次就是精神出生,然后在世上有自己的判断,识别自己的价值观。在这个过程里就开始有爱情问题了,你自己的生命要跟什么人一起生活,然后共同追求什么,你首先自己要明白或者一定程度上有這个意识,然后才跟另外一个人有精神、感情或者价值相遇。
今天很多人其实根本就没有“第二次出生”,他就是随大流,社会流行什么,他自己就去做什么,无非想做得更好。譬如主流追求做社会精英,那我也跟着做,但是我要更努力,就没想到我可以有另外一个活法,这个世界可能有另外一些价值。
真正的现代爱情,就从《简爱》开始,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有了一个对象,是精神和精神的对话。我觉得很多人根本没想这个问题。其实,这是尼采给我的影响,尼采就主张他的那个上帝死了,人就是自己的上帝,要自己创造。鲁迅也深受他的影响。这对人要求很高,你要忍受孤独、荒诞,忍受各种各样的外部怀疑。在这个过程里,你可能会遇到跟你有共感的、跟你在这些方面能互助的人。没过这个关,就不叫青春,也就很难有精神上的“第二次出生”。
人:你怎么看待原生家庭给人带来的影响。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人认为,因着原生家庭的伤害,自己没有能力去进入、维系一段亲密关系。豆瓣上就有一个“父母皆祸害”小组。
梁:西方文学里有大量这样的主题。在中国,情况就更特别了,因为“90后”的上一代人是裂变的一代人,正好处在农业社会结束、大规模建设工业社会的历史时期,而这个过程中又伴随着全球化带来的很多新因素。所以出现了一代人的漂流和裂变,等于是一个人原有的生活地基裂开了,要重新建立一个生活。
从这个家庭出来的孩子可能没有理解到这背后的社会历史,他会有一种生活的破碎感,表面上好像还是维持得很平静、平稳。但在内心深处,在他的童年或者少年时代,缺了一份传统亲情给予的那种浓浓的温暖。
从情感角度看,这些父母也很不容易。我有个学生,他出国留学前,父母来到上海,请我们去一个很好的餐馆吃饭,氛围很好。再过一年他回国探亲,路过上海来看我,告诉我他父母已经离婚了。他们其实早就要离了,就等着孩子毕业。我想起当初大家一起吃饭的场景,我是完全没看出来。等我们长大了,回头再看,可能慢慢会理解父母一代也真是不容易。我觉得需要有一个最基本的理解:上一代已经按照他们自己所设想的美好生活付出了他们全部的努力。
人:一个人有能力去恋爱、生活,包括与上一代和解,归根到底还是与精神意义上的“第二次出生”有关?
梁:所以社会心理学上有一个说法,就是一个年轻人一定要逐渐认识世界;第二个,人就一定要认识自我,知道自己是个独立的、但有很多缺陷的个体。我觉得很多人的设定是没有把自己看作是有很多缺陷的,总觉得问题都是别人的,不断抱怨环境。一定要认识到自己也有很多缺陷,因为你过去一直在一个向度上、某个方面生长,必然缺失很多东西。第三点就是必须认识生命,这个世界不是光有你活着,整个世界的众生都在活着,所以热爱生命,认识生命,认识到全世界的生命都有共同性,也有差异性。
我认识不少很优秀的年轻人,男性女性,特别是女性,她们有特别强烈的不适感,认为社会对女性特别不友好,而她们自己的专业和视野各方面都很好。我也承认她们确实处境艰难。但是反过来说,我也要说一句话,你要充分认识自己是充满缺陷的,不能光说是外部环境或者当下社会如何不能满足自己的某种期待。毕竟,人类社会和它的发展历史不是一个人为主观上可以完全改变的。此外,我们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可能也有很多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