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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湖下台头营

2021-11-24王海津

当代人 2021年11期

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偶然见到一个老物件:台头营华北盛绸缎庄广告,图片上的土黄色广告单,略有些褶皱,但是很完整,印有靛青色的图和文字,图是两名身着绸缎旗袍的窈窕淑女,一锦凳高坐,一亭亭玉立,坐者足下绸缎堆积,立者手中缎带飘飘。颇生动,颇美艳。文字内容也极丰富,两女子面前的中轴位置是华美的隶书“华北盛绸缎庄”商号,其上有地址:台头营东街路南;中间有经营项目:“统售呢绒哔叽绸缎布匹,鞋帽材料床单香皂线袜”;还标有:“货高价廉”“现洋交易概不赊账”等经营理念。

台头营坐落在燕山脚下,曾经是盛极一时的商贸集散地,有“关内第一集”的美称。面对这样一件当时应该很普通的商铺广告,我即刻脑补出一些内容丰富的画面,台头营熙来攘往的街市上,坐落在东街路南的华北盛绸缎庄,是路人皆知的去处,店铺建筑古朴典雅,门楣金漆匾额高挂,店掌柜身着绸缎马褂,头顶瓜皮小帽,眼镜架在鼻尖上,精明聪慧,谦卑和善。店内绸缎布匹姹紫嫣红,光彩照人,生意虽好,但并不嘈杂。嘈杂的是市井街巷,米面油盐,针头线脑,柴火骡马,各色人等,皆是烟火气。

我曾多次到台头营,前些年常去滦河捡石头,开车走三(屯营)抚(宁)线,必路过台头营。过去的台头营,如今已改称台营,台营镇隶属秦皇岛抚宁区,随着附近城镇的兴起与繁荣,台营早已没有了昔日台头营的兴盛与繁华。公路在镇中间“一”字穿过,街道两边,一些灰头土脸的店铺,慵懒闲静地守候在那里,路上行人寥落,但车流不息,尘土飞扬。忽然想,这个曾经光彩照人的古镇,仿若一锦缎加身的前朝遗老,忽然被剪了辫子,之后又变成了土衣布裤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仔细看去,其身姿步履,目光表情,又有所不同。

一次,与朋友一起到台营镇,朋友去办事,我则无所事事地独自到集市上转悠。时值盛夏,一场新雨刚过,云白天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湿气,地上到处都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偶尔还有一些积水。穿过一条窄巷,眼前一片空旷,各种售卖日常货物的小摊点连绵不绝。有瓜果梨桃等时鲜水果,有饼干蛋糕之类点心食品,有锹镐锄镰、锅碗瓢盆、衣服鞋帽,还有种子、化肥、除草剂、农药。琳琅满目,尽是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商品种类虽多,但艳阳之下,有种困顿萎靡之气,顾客很少,市面上很安静。我想,旧时的集市,肯定没有这么丰富的色彩。更多的,应该是冬日里的寒冷,是蓝黑粗布的簇拥,是毡帽与狗皮帽的云集,是须眉上的一串白霜与面前的一团雾气,是粗犷的吆喝与谦和诺诺的笑容,是自家出产的粮食、白菜,是来自山野的劈柴与田间的草料,是待卖的骡马、待宰的猪羊……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花十块钱买一顶很大的草帽,顶在头上,眼前顿时有一片阴凉,惬意之中,忽然有种恍惚感,心中生出一个仗剑四方、侠行天下的梦想。

台头营这名字是很有来历的。有一种说法是,汉武帝刘彻北伐匈奴,凯旋归来,在此地北山晾马。车辚辚,马萧萧,汉武大帝抬头瞧,见山河辽阔,水草丰美,便圣手指点着说:“可建营!”于是,此地得名“抬头营”,其后陆续有人迁居至此,叫成了“台头营”。

有关台头营的来历还有其他,据说有台头营始建碑详记其事,但未见此碑。今台营镇东西两端公路边,倒是各有一立于公元二零一三年八月一日的“台头营”碑。碑文记载:“台头营,名出汉武,地处要塞,北牵燕山之尾,南蓄洋河之源。二龙拱卫于西北,一马雄立于东南。古来商贾云集之京东重镇……”

重镇台头营,确实名不虚传。始建于汉,兴盛于唐,至明万历年间,已建成五门五关之格局,號称京东第一镇。有军营扼守长城青山口、界岭口,有商贸集散地集聚八方之财。城东的天齐庙会,曾商贾艺人云集,会众多达 20余万人。河北梆子、莲花落、京剧这三台大戏,必不可少,还有驴皮影、马戏、大鼓书、评词、二人转、秧歌、龙灯等各种地方戏、杂耍,争奇斗艳,各显其能。有珠宝首饰、古董字画、成衣布头、丝线绣花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庙会上最热闹的,还是煎炒烹炸与叫勺贩卖声混杂的各种食品摊位,其中有卖炉子肉、蛤蟆吞墨肉烧饼等许多特色食品。

现在的天齐庙已经过重建,红墙黛瓦,斗拱飞檐,气象一新。然而如今的天齐庙会,却大有“旧时王谢”转换成“寻常百姓家”的落寞,来来往往,总多不过三五百人而已,仅有炸臭豆腐、煎焖子等三五家卖食品小摊,我在一个小书摊上买了一本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书法精品集《黄帝颂》,书中有二百余幅书法作品,皆轩辕庙中的历代碑刻与陕西各相关部门历年征集的书法作品,多为祭颂之辞,厚厚一大本,有高大上的品质与重量,只花了三十元。庙会的事,早已时过境迁,今人不再以此为乐。抚宁的老朋友、画家陈劲草说,天齐庙门前的石狮子是她家捐赠的,她开玩笑说,常有种想要回来的冲动。丽日晴空之下,天齐庙庙门紧闭,门前安坐的石狮子,尚有些古意。

今天的台营,还有一家百年老店——汪记大饼裹肉,店铺坐落在镇西端公路北侧,金字黑底招牌,很有岁月感。中午时分,店里人声嘈杂,进门处,案板上有大块熏好的猪头肉,冒着热气,飘着浓香,一年轻女子手中剁肉的菜刀当当有声,刚出锅的锅盖大饼内软外酥,剁好的熏肉和灌肠塞进大饼,再裹好装盘,动作熟练,忙而不乱。汪氏大饼裹肉有纯瘦和肥瘦两种,各取所需,瘦肉不柴,肥肉不腻,配有弹性十足的灌肠,绝对吃得心满意足。

还是在孔夫子旧书网,我又发现了一件台头营的旧物,一枚民国时期的校徽,上有“抚宁县抬头营完全小学”字样,辅以麦穗纹饰,感觉沉甸甸的,像一枚银币,心中不免感叹彼时的物件做工之精良。李贺文是一位相识近二十年的老兄,曾在台营中学当校长多年,人格外朴实厚道,不善言语,不嗜烟酒,文章却写得好。教书育人之余,读书是其唯一爱好,真是一位地地道道谦和淳厚的老校长的样子。

深秋,驱车经过台营镇边缘小路,进得小树林,树上的叶子已经所剩不多,灰白色的枝干凛然于冷风之中。穿过林中水泥路,眼前的农田里,只剩了堆积在一起的玉米秸秆,秋风偶尔在田间打个旋儿,阳光有些灰蒙。再往前走,就是传说中的天马湖大草原了。来得不是季节,早已不见了绿草苍翠的影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湿地,黑黝黝的。远处是天马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和苍茫的远山。辽阔的水面上,有水鸟盘旋,偶尔低低掠过水面,从湖面上吹来的风,让人有种湿冷的感觉。其实,水面之下,才是曾经的台头营。

20世纪60年代初,修洋河水库,就是今天的天马湖,台头营古镇整体搬迁到了现在台营镇的地方。一座古镇就这样消失了,连同它所有的故事。

(王海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等作品散见各种文学期刊,并连续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诗集《走过原野》、散文集《乡村碎片》《城市鸟群》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