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假想敌
2021-11-24林渊液
车还在慢慢地前进。或许,它是不慢的,慢的是时光。这是从成都到阿坝州卓克基。
意识开始有些浮浅,车窗外的镜像忽忽地往后闪去,日光把人晃得晕乎乎的,想瞌一阵却难以入睡,清醒的意识与疲竭的脑子,有如一对知己知彼的宿仇,对恃着死耗着,那种僵持既饱满又有韧性。突然地,太阳的光斑大片地摇荡开来,又急遽地收回去,像是一个人带着醉意慷慨解囊,旋即后悔了。用手去抓,去抹,也不知道抓什么抹什么,似乎人是在深水中慢慢下沉,本能地想抓住救命稻草。邻座小妹快下车了,终于瞥见了我的困厄。她问我怎么了,旋即反应过来:高原反应?忙乱中替我翻倒出红景天胶囊,然后下了车。车门外迷糊一片,大概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山间小路。小妹那一身还带着成都味的鲜丽衣裳,很快被吞没于尘土中。
我的周身空旷起来,头壳也空旷起来,有人可能会把它称为头疼。这阵空旷没完没了,终至于混沌睡去,醒来之后,胸闷心悸,却依然是旷野无人。车到卓克基,打电话给青年旅舍,那时已是气也喘了力也没了,行李箱撂在大道上请他们帮忙来拖。海拔这才2700米。
我们潮汕平原有两句土话,一句是“肥壮大健,要死才无定”,另一句是“脆缶耐摔”,大致是民间流传的智慧,给瘦弱之人以安慰,给健壮之人以警戒。这于我的色达之行,是颇为励志的。人瘦弱,当然是低代谢的状态,对氧的需求量不高,高原反应便发生得少。何况七年前进藏,在拉萨我是安全度过的,到纳木措的那天才有轻度高原反应,也就是说,我的海拔极限估摸在4000米左右。这个高度,于色达来说,恰可以心存侥幸。
忐忑还是常有。不少人告诫我,这一趟pass下一趟不一定pass,这一趟捱过了4000米下一趟可能3000米还不到就中枪。果真不幸言中。这一路,前半段还是脸色与秋风如常,到理县时停车,还在小妹的推荐下买了乡民现摘的一兜红脆李,吃得口角噀香,上车后就不对了,车到卓克基之后就更不对了。
半个月后,当我在达达宾馆洗头沐浴,借室友的电吹风把头发吹个通透,长长的秀发在有地暖的房间里旋转飞扬,我终于确信,高原反应这个假想敌,终是被打败了。在人类至为复杂含混的情感中,肯定有这么一种,是压抑之瓶被打破之后的碎裂,痛快如花,落寞似水。那一刻,我想到的竟然是汉武帝的母亲。多年前看过一出电视连续剧,王娡入宫前嫁人生了女儿,后又被送入宫,由美人而夫人而王后,对汉景帝做小伏低那是必须的,为使儿子当上太子,又得忍了馆陶公主,娶了阿娇当媳妇儿,熬到了儿子当皇帝,实权还掌控在他奶奶窦太后手里,继续忍,等到窦太后晏驾的那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在后宫中嘿嘿嘿地大笑数声,然后流于静默。
这妥协隐忍的半个月。路程掐成两段,又掐成三段,海拔一点点地往高处蹭。人是狂妄不得的,肢体活动受限,激情受限,连洗头都不被允许,这对一个亚热带女子来说,近乎自虐。
回到我在卓克基的那一夜。
气促、心悸,加之孤单一人落在陌生之地,几次怀疑这地方并非人世。这种恍惚虽则离奇,却也无悲无喜,无惊无惧。更要紧的是头疼。现在不是空旷,是收紧。头疼的最高境界大概是生不如死,我的境况还不至于。顺延的下一个境界,那就是厌世,良辰、美景、鲜花、奶酒、清茶、艳遇,通通不要,至于更远的,天下、家国、时代、战争、人工智能,那全都是扯淡。也就是说,当此时,一个人的精神活动、情感活动,完全处于关闭状态,只留下了一具躯体,这具躯体所有的功能也都关闭,只留下了痛觉神经。从未见过这么百无一用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怜惜了。在卓克基的两个晚上,不到八点我便服下安定药,呼呼睡去。我自带的高原反应防治药不少,唯独舒乐安定片不是。这是后话。
醒来是凌晨四点,窗外暗黑,倾向于深邃的墨蓝。在一场高原反应之后,精神终于返魂了。初初坐起的样子,既纯净又清冽,也恢复了魅惑不定的各种可能。此时的梭摩河,奔跃比白天更加汹涌,像一个孤寂的乡村男人,半夜里在黑灯瞎火的院子狠狠地劈柴。我习惯性刷了一下微信,竟然有朋友在时间交过零点之时,给我发来生日祝福。一辈子当中,就是有人会这么一直对你好。比如,有人会在每年初夏,录下第一声蝉鸣,送给我。一年又一年,那蝉鸣不断叠加不断壮大,便成厚谊;也有人会把其倾心收藏的心爱之物,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拱手相让,捧在手上,沉重得让人捧不动。
这么说来,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手痒,发了一条朋友圈。“一个人的生日:中年就如凌晨四点钟的卓克基。”我常忘了生日,中年这种大而无当的年龄经验也甚少念及,只能这么说,时间对我的勒迫还且温柔敦厚。
最好的精神状态,只宜给书。看到这么一段,是宗萨仁波切说的,绝对真理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绝对真理,另一种是为沟通所建立的绝对真理模型。我们能讲的,只有后一种。掩卷之余,不由得有些很个人化的小感慨。离家虽然日短,离天却是越来越近,天更蓝、气更薄、山水更凌厉纵横……身心中固有的某些粘连、缠结似在一种混沌中松懈和打开,生命的开合,对绝对真理模型向真正绝对真理的趋近是否怀有开门的力量?
很多追问其实都是无解的,或者,答案就蕴藏在提问里。这令人对精神活动抱持着一种复杂情感,混沌几乎是一种常态,然后,时有希冀,时有绝望。
应对高原反应却是务实的,与玄思无关。虽然多年不在一线从医,日常病症倒还应付裕如。可悲是,平原的醫生一旦涉足高原地带,就如指南针到了磁铁矿区,竟是失效的。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局限,常是盲目的,这当然导致了自恋,纳西瑟斯如不恋慕自己的影子,这世上也没有水仙花了。可是,如果局限是显见的,如方尖塔一般呢?作为一名医生,对于病症的处理,其实心中有极为严苛的标准。大众的期许是固定答案,而医生不是,他的标准是动态的,两个坐着跷跷板的小孩儿忽上忽下,是整个复杂机体的平衡,是药物与个体的最佳匹配:药效最大化,副作用最小化,这个副作用,不止有近期的,更有远期的。现在的问题是,在我的专业常识范围,并无可资借鉴的防治方案。去旅游攻略寻求解决,其实是对于非专业的一种屈膝求和。个体经验虽然丰茂、切身,却带着极大的差异性,且受主观因素的挟持。网络上的高原旅游攻略叠叠累累,只是,天下攻略一大抄,有真知灼见者极少,它所呈现的样貌,肤浅、碎片、从众,与大多世间事相当类同。其中,却有一个重要的分歧,藏医应用红景天防治高原反应已有不短的历史,但它的有效性依然备受争议。对于同一件事情,如果不同个体发出了截然相反的声音,每一方都言之确凿,到底该如何评判和因循?
氧气稀薄,这件事情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固有秩序,不止我们的机体需要调动一切可能去适应它,还需要向高原这一方水土借魂。哪里才是高原的灵魂?人类常用巨大的精力去实现征服,却都是存在主义式的努力,悲壮、荒诞,充满了无力感,幸而,还有这样的一种诚意,卸下了盔甲,撤去了武械,蹲下身子来凝视一株草,像红景天这样的一株草。我没见过红景天,只看过图片,个子矮矬,花盏小而花簇蓬勃、坚韧,在岩石缝里,在山坡脚下。这个专挑高寒、无污染地带生长的任性姑娘,让我心生隐秘而辽阔的欢喜。世上万方万物皆有因依,什么样的生命长在什么样的土壤,什么样的阳光开出什么样的花。
当我打开医学论文数据库进行检索,那种近乎八股的研究模式带着熟悉气味扑面而来。研究红景天对高原反应的影响,科研设计一般是这样的:选择一个进入高原的人群,三百人或五百人,大学新生或者特训部队,这种特定人群的选定,排除了生命基础状态和体能差异因素的干扰。随机分为两组,试验组于进入高原前七天到进入后三天口服红景天,而对照组不作任何处理,或者服用安慰剂,之后,比较两组参试人员的高原反应发生率、症状评分、心脏功能、血氧饱和度等的差异。如果两组的各项指标对比,有统计学差异,那么,红景天是有效的。一般来说,这个人群数量越多,样本越大,其研究结果会越可靠。我所看到的近十篇医学论文,都对红景天的防治效果很是肯定。当然,各个研究项目中,对于高原反应的评分标准不一,服用红景天的品质、剂型、剂量、疗程不同,参试人群进入高原的海拔高度也不同,有些研究的随机原则不甚严密,这些研究的瑕疵当然都令人遗憾,而医生的出身,使我对科研本身的伦理更有一种彻骨的忧忡。比如,一个科研设计在初始阶段,研究者其实是对结果有所预设和预感的,如果你已预感到红景天对高原反应的有效性,那么,在给对照组发送安慰剂时,你的心里难道没有莫大的不安?
这个年代,科技的发展十分吓人,一开始我们可能是冷眼旁观的,以为这是蓬草,乱糟糟的,却也生机勃勃,当它给人类欲望抛了媚眼之后,绳索张开了。很快地,我们发现,它已不是蓬草,草株变成了树,枝干和柯条都在噗噗突突地伸蹿,遮天蔽日。到了后来,那些树开始变异,那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种属,妖魅一般具有勾人心魂的力量,再没有谁能够逃脱。电子商务兴盛时节,大数据从远方慢慢地走来。我的审美有些奇崛,是网购满足了这些癖好,并让它繁茂生长。一开始只是自己慢慢地淘,很快地,平台推荐的货品比我自己淘到的还更契合心意。我的欲望和薪资,从此源源不断地在网购这条大运河中南北奔腾。有一年,因为家里装修房子,我成为了买家大V,平台奖励给我一个大数据信息。那时候大家对大数据还相当懵懂,只见屏幕上嘣地翻滚出来一个制作精良的插件:这一年来,你与全国多少城市的多少买家有过愉快合作,最远的那一个包裹穿越了多少山水才来到你的身边,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最喜欢把钱用于什么地方,冷不防地,屏幕上出现了这么一行:这个人,肯定是你生命当中非常重要的人……我愣住了,似乎有什么秘密被戳破。TA到底是每年发第一声蝉鸣给我的人、永远记得我生日的人、把我写下的文字一字不漏看完的人、我莫名其妙为其担忧的人,还是我身边一言不说,只因为我喜欢了那一瓶老冰糖人参酒便不舍得独饮的人。亲情、爱情、友情,还是恩情,它到底替我安给了谁。又一个页面终于滚动出来,屏幕上噼啪写下两个字,泪水瞬间溢将起来,那是我的父亲,他是单名。它说的千真万确,这个人在我生命中真的非常重要。大数据告诉我:这一年,你有多少个多少个包裹发到他的手里。
为何是商界来开启大数据的应用?而关乎我们的身体和生死存亡的医学界,反而每一步都进退维谷。二十多年前,我刚到医院当小医生时,每一篇论文的统计学处理,都是手工的。我也做过疾病防治学的研究,与红景天对高原反应的研究是类似的,如果是三百人的观察样本,那就需要抽取病历三百本,逐本翻查、记录、统计,每天做得昏天暗地,有时病历本有差池,又得去讨好那位盘高髻的老资料员。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场景:她颤巍巍地爬上高高的木梯子,扒开病历架去取档,晕黄的光线下,终于找到了那一本,她弹打着病历本上的灰尘,斜乜着眼睛看我。
不知道每年进入高原的游人有多少,像我这样无头苍蝇般求索应对高原反应的人有多少。大数据当然不是万能的,它只是一个未经开掘的矿藏,芜杂、不懂人意,不具备问题意识,不具备统计思维,更不具备伦理准则。面对大数据时,人们在第一时间产生的隐私恐慌,恐怕便是它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最为致命的噪声信息。可是,如果连矿藏都没有,开采计划再详尽周密,采煤机、挖掘机、输送机、提升机发明得再多,又有何用?
在卓克基逗留了两晚。每天沿着梭摩河走去,像八十岁的裹足老太太那样,脚步极碎极慢,走到深山去看云,走到西索民居去沾花惹草,走到土寨去参观土司的陈年生活,疲了就回青年旅舍歇脚,这种小心翼翼的维持还是没能抵挡高原反应的来袭,那天下午,正在旅舍前台咨询从阿坝州州府马尔康到色达的班车,我准备隔天一早就走。可是就在此时,高原反应霸道地把计划打断。前台帅哥劝我回房休息,然后轻描淡写地问,喝一杯糖水吗?瞬间,我的心内涌起了浓重的委屈,已经四天没吃甜食了。毒瘾发作了一般,稀薄的糖水如何止得了,我把脚步压小,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对甜食那急遽的庞大的欲望。回得房间,把行李箱里的奶糖和巧克力全部掏出来,散了一床。然后倚在床边,一颗又一颗手忙脚乱地掰。吸了口气,空气中都是糖的味道。在家里时,我经常会侍弄一些甜食的,炣烧番薯芋头、桂花糯米藕、莲子百合枸杞银耳汤,或者把老冰糖添加在咖啡、牛奶和奶茶里,当然,早餐面包和蛋糕也是无甜不欢的。这几天其实也向旅舍的餐厅索要过甜食的,都说十里不同风,这千万里之隔,哪里会有南方的甜食,餐厅给我推荐的是应季的牦牛肉、北瓜、梭摩白菜……
去超市,把他们家的奶糖全部买断。从马尔康到色达的客车路上,奶糖就一直嚼着,不曾离口,吃到差点反胃,高原反应是真的再也不来相扰了。这一袋奶糖,后来在色达送过好多陌生人,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从理论上讲,高原地带是必须高糖饮食的,缺氧的环境下,高糖可以提高血液中红细胞的携氧量。而且,它是必须一直吃一直吃的,应对低供给的外部条件,只能高频率地补给。这些理论,事后解释起来是如此澄澈明了、圆融畅达,可是,当初发出警醒的却是身体本能的强烈反应。我们常用规范、教养、健康等来限制和扼杀身体的表达,这极可能是扭曲和误解。归根到底,身体才是第一性的,而文明和文化,毫无疑问地带有历史性,需要不断地接受新的验证。
这一程,我总结出了高原反应的葵花宝典:红景天、糖和安定片。后两者的效果甚至更为显见。
说到安定片,必须感谢一个人,她就是居于成都的作家裘山山。色达之行,来回程两次在成都中转,促成了两次聚会。我们约在“花鸟鱼”餐馆,等待上菜的时节,山山老师从袋子里掏出数样东西给我,一件轻薄羽绒服、一件皮肤衣、一支高效润唇膏,还有一板舒乐安定片。之前,与山山老师只有一面之缘,我很惊讶于她对我的宠溺和周全。山山老师是一位老西藏,当年多次进藏采访藏兵,并写下了《我在天堂等你》等小说代表作。我这种睡眠质量极好的人,一直与舒乐安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心理距离,排斥、隔閡有之,敬畏也有之。在进入高原之前,我确实不曾想过,这是高原的必备药物之一。可是,看到她掏出药来,瞬间就明白了。很多人对待高原反应,是头疼医头,可是,人家舒乐安定是直接把人带入睡眠,带入低代谢状态。一觉醒来,症状自然缓解了,人也精神了。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当年在医院当儿科医生,每年秋冬季腹泻大流行之际,我们有一个常规处理,每位患儿入院时,首先肌注半支复方冬眠灵。这种治疗方法,其实是对机体自身调节系统的信任。事实上,整个行程,我只吃了两片舒乐安定,在卓克基吃过两次,在色达吃过两次,每次半片。只这两片,也就足了。
常会记起在卓克基凌晨四点钟过的那个生日,朋友圈上蹭蹭蹭地有许多朋友跟帖祝福。我的朋友圈属于高冷类型,这大概是收获最多点赞和留言的一次。我刚刚去翻了旧帖来看,有一位朋友特别好学,跑来跟我探讨宗萨仁波切的那句话,她问,为沟通建立真理模型,可以理解为相对真理吗?我回答她,我觉得这样的表述更加准确:在相对层次上建立的绝对真理模型。这话说得真绕,其实我没弄明白当时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在书中抬起头来,卓克基的天慢慢有了熹光……
(林渊液,70后作家,广东汕头人。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作品见刊于《天涯》《十月》《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出花园之路》,小说集《倒悬人》。曾获老舍散文奖、林语堂小说奖、三毛散文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