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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琵琶行》解读的新尝试

2021-11-24李晓林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6期
关键词:琵琶行琵琶白居易

李晓林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职权在于诗意地追问,而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唯有在故乡才能亲近本原。还乡就是返回与本原的亲近。而那些被迫舍弃与本原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人,诗意地栖居》)。故乡是心灵的寄托,是灵魂的安放之处。人类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紧贴着大地,回首所来之处。尤其是当诗人身处困境时,他们更要还乡,亲近本原,安放自身的灵魂。所谓“人穷则反本”,大概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以此观照古代文人士大夫在困境中的创作,似乎都带有一种“还乡情结”。而这种“还乡情结”,也是我们解读古代诗文的门径。今以白居易名篇《琵琶行》,尝试论之。

一、 白居易的困境

元和十年(815),唐代诗人白居易迎来了他的“贫困时代”:左迁九江郡司马。回首在此之前的白居易,可谓春风得意: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四月,“宪宗策试制举人,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县尉、集贤校理”(《旧唐书》本传)。二年(807)诏为翰林学士,三年(808)拜左拾遗,五年(810)当改官,宪宗谓“其官可听自便奏来”(《旧唐书》本传),于是除京兆府户曹参军;九年(814)冬,入朝(此前,811年因丁母忧退居太原下邽),授太子左赞善大夫。这样通畅的仕途,加之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让白居易激动不已,尤其是在拜翰林学士之后,“自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贮,仰酬恩造”(《旧唐书》本传)。拜命之日,即献疏言事。

白居易命运的中转是在元和十年六月,据《资治通鉴》载,宪宗时讨淮蔡吴元济,宰相武元衡力主用兵,而淄青节镇李师道等忌之,遣刺客暗杀了武元衡:“六月癸卯,天未明,元衡入朝,出所居靖安坊东门,有贼自暗中突出射之,从者皆散走,贼执元衡马行十余步而杀之,取其颅骨而去。”(《资治通鉴》卷二三九)此事一出,白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而此举触怒权贵,宰相谓其有出位之嫌。加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等等,是年八月,白居易初被奏贬为州刺史,王涯复论其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初出蓝田,到襄阳,乘舟经鄂州,于是年冬初到达江州。从京城外调到九江浔阳。此刻,四十四岁的白居易开始了从故乡到他乡的辗转,他开始了流浪。

白居易曾如是描述被贬浔阳的生活:“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与元九书》)《琵琶行》中对浔阳生活也有一段较为详细的描写: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白居易诗的字里行间,都在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浔阳的生活充满着无聊与艰辛。可我们好像会错了白居易的意。白居易虽然如是描写自己的居住环境和生活,但对自己的生活似乎还比较满意。《琵琶行》前小序云:“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考其在江州的生活,我们可以推知,白居易这种恬然自安,大概源于佛教的熏染。《旧唐书·白居易传》载:

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在湓城,立隐舍于庐山遗爱寺。尝与人书言之曰:“予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木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居易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每相携游咏,跻危登险,极林泉之幽邃。至于翛然顺适之际,几欲忘其形骸。

古代知识分子大多处于入世与出世(儒家与佛、道)天平中间,大多数情况下是向儒家入世一端倾斜,然而一旦现实受阻时,他们往往就会倾向另一端。他们用这样一座天平,来调节外界的各种穷通。不过知识分子骨子里流淌着儒家血液,故而这样实际也带给他们极大的精神苦闷。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作为千古隐逸诗人之宗,他用自身的行动,为后世文人士大夫建立起一座精神堡垒。后世失意之人,往往都能在他那里找到慰藉。白居易大概也是如此。贬所在九江浔阳,而陶渊明即浔阳柴桑人,这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刚到江州时,曾言“常爱陶彭泽”(《题浔阳楼》),又访陶公旧宅,自谓“夙慕陶渊明为人”,大致可推想陶渊明的行藏带给白居易的启示。“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读谢灵运诗》),这正是孟子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相比《旧唐书》本传,《新唐书·白居易传》对其通释典之说表述得或许更加妥当:“既失志,能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所谓的“尤通释典”,当是在失意之后,而并非关涉了白居易的一生。由儒家思想向佛家思想倾斜,白居易的精神经历了从故乡到他乡的辗转,他开始了流浪。

二、 “长安”带来的自觉

白居易到达九江浔阳后,与禅师频频往来,多有林泉之志。这样的心绪与生活,使得他“反认他乡是故乡”。他在诗中写道:“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睡起晏坐》)然而这种超脱和恬然却没能持续太久。就在白居易到浔阳的第二年,元和十一年(816)秋,原来安静的生活就被长安女的琵琶声彻底打破了:

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

白居易潜心释典,或许甚至忘了自己是从长安贬谪到九江的。从长安出来,似乎就切断了自己与长安的联系,加之“浔阳地僻”,渐渐地,长安这样一个地名变得模糊,甚至是“长安”这样一个名词,在他脑海中也模糊起来。直到这天夜晚,听到“京都声”,这来自“故乡”音乐方使他开始清醒:自己原也是“长安人”。在远离长安的九江潯阳,竟也能听到京都之音,白居易突然有了兴致:“寻声暗问弹者谁”“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随着琵琶女的弹奏,一声声的京都之音,无疑都在刺激白居易的神经,而白居易关于长安的种种回忆也逐渐被唤醒。于是他听到的琵琶声是这样:“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更像白居易不平静的心绪的写照。

一曲弹罢,琵琶女开始自述身世:“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如果说刚刚的京都之音对白居易只是起一种刺激神经从而唤醒记忆的作用,那么琵琶女的这一段自述则如利箭般刺痛白居易的心。这时的他不仅仅明白自己是“长安人”,更清醒地忆起自己的身份是如何从“长安人”向“九江郡司马”转化的。琵琶女从在京城的风光到如今漂沦憔悴、转徙江湖,这一切都和白居易的经历何其相似!琵琶女与琵琶声让白居易“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联想到自己“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进而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陈寅恪先生评价极为精当,此处“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元白诗笺证稿》第二章)。

三、 何处是归程

长安女及其所弹奏的长安声,打破了白居易的“恬然自安”,让他回忆起了自己“长安人”的身份,进而牵扯出一段“长安情”来。

元和十一年(816)某日凌晨,白居易登上庾楼,满眼山色残雪,不禁有鄉关之思:“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庾楼晓望》)十二年(817)寒食节,沙暖草香,白居易又开始思念“故乡”:“草香沙暖水云晴,风景令人忆帝京。……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寒食江畔》)下邽是白居易母亲归葬之处,故此处连带在“故乡”范畴之内。阖家团聚的中秋佳节,更触发了白居易的天涯乡关之思:“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中秋月》)这位当初恬然自安的诗人,开始了对故乡疯狂的思念。而这所有思念的根源,即在于“长安”。

长安,那里曾有白居易的荣遇,那里也有自己欲以生平所贮仰酬的君王,那里更寄托着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志。转徙于江湖间,白居易似乎渐渐地习惯了闲官、散官的生活,这与其初衷背道而驰。然而这种习惯,实则是长期的无奈而带来的精神麻痹。既然无能为力,何妨随遇而安。长安,无论作为一个名词还是一个处所,都被白居易深深藏在心底,成了一处永远也不愿意触碰的伤痛。然而就在元和十一年秋天,白居易耳畔总有“长安”两个字的回音,他蓦地明白了自己尚是“异乡人”。无论是琵琶女,还是琵琶声,都唤起了他天涯流落之后怀归的感伤,白居易从此重新有了回归长安的企盼。初到江州,白居易写下大量闲适诗,而现在感伤诗的篇幅也渐渐增多,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于是,他决定要回去。如今困锁孤城,唯有长安女及其带来的长安声差可慰藉他之于长安的念想。故而他会一而再地要求琵琶女弹奏,“移船相近邀相见”“莫辞更坐弹一曲”,同时又极力表示对琵琶女弹奏的称赞与喜爱:“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然而,白居易与琵琶女的相逢是短暂的,故而琵琶曲的弹奏也是短暂的,于是琵琶声带给白居易的慰藉必然也是短暂的。当一切“悄无言”时,唯有江水秋月陪伴,此刻,被“长安”撩拨的诗人之心,再也无法平静。往日的恬然自安,也不可再得,换来的是更加沉痛的失意之悲和更加沉重的精神孤寂与苦闷。于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那一刻,被长安唤回的去国怀乡、郁郁不得志,让白居易联想到了王昭君:“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只得当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昭君怨》)君恩薄如纸,自己是否也会如昭君“环佩空归”,白居易当然无从知晓。他或许只知道,身处江州,“居大不易”,只有回到长治久安的地方(长安),自己才能“居易”。只是如今自己被唤醒来,却发现无路可走。悲乎!

“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商山路有感》)元和十五年(820)夏,白居易自忠州被召还,由商山路返长安,终于踏上还乡之路。

四、 结语

故乡,既是空间位置,也是心灵处所,虽然二者往往并不一致,但对于转徙流浪的人而言,故乡都是他们心灵的最大慰藉、灵魂的安放之处。而于古代知识分子而言,“身处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或许那个政治中心——魏阙,才是真正能安放灵魂的故乡。因而在贬谪类诗歌之中,大多能窥见诗人的“乡关之思”,这就是还乡情结。对这一类母题的提炼与概括,有助于我们在平时教学中更好地解读诗歌。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科学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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