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延续:自然村社会形态论析
2021-11-24马树同
马树同
前 言
中国乡村社会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变,村民对土地的依赖明显降低,村庄生活面向外倾,人际关系理性化,村庄传统权威弱化。乡村生活正在被重塑,开始向现代化迈进。①董磊明,陈柏峰,聂良波.结构混乱与迎法下乡——河南宋村法律实践的解读[J].中国社会科学,2008(05).“乡村巨变不仅仅是社会形态的表面变化,更是社会性质和秩序机制的深刻变化。”②陈柏峰.半熟人社会及社会: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深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2.要深刻认识和理解乡村社会巨变,就需要对当下乡村社会性质做出理论判断和界定,这也是乡村治理理念、体系、模式能否与乡村现实相契合的关键。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讲到,“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③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村民被束缚在土地上,乡土社会生活的地方性形成了村民间相互熟悉而亲密的状态,“熟人社会”成了对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经典描述。“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是没有陌生人的社会。”④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9.“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⑤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0.在“熟人社会”中,村民因相互熟悉而亲密,因相互熟悉而信任,遵守共同的地方性传统,这是“熟人社会”生成的时空条件。
随着乡村社会变迁,村民价值观念、行为逻辑和互动模式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熟人社会”已难以概括当下中国乡村社会形态。贺雪峰在考察了行政村村委会选举的基础上,提出了“半熟人社会”这一概念。由于村民间熟悉度减弱,互动不频繁,信息对称程度降低,村民行为理性化、家庭生活私密化,村庄呈现出一种“半熟人社会”形态。在“半熟人社会”中,村庄社会多元化,异质性增加;随着地方性共识逐步丧失,村庄传统规范对村民约束力减弱;村民对村庄主体感逐步丧失,村庄内生权威不断遭到削弱。①贺雪峰.新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9.“半熟人社会”关注到了乡村社会变迁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些具体问题,并进行了创新性的理论提升,的确是理解中国农村社会的一个基本概念,②贺雪峰.新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0.但其解释力体现在行政村村委会选举这一特定事件上,揭示的是村民间熟悉度(量)的差异,未能充分体现出行政村村民互动的真实情况。
吴重庆在考察乡村青壮年离土离乡后,熟人社会行为逻辑运作的基础上,提出了“无主体熟人社会”概念,试图解释乡村“空心化”的社会生活。他认为,村民间的熟悉度并不是构成“熟人社会”的充要条件,“熟人社会”的形成还取决于乡村社会生活“主体”的常在。③吴重庆.无主体熟人社会及社会重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177.所以确认村庄生活的真正“主体”是理解“无主体熟人社会”概念的关键。吴重庆认为,在当下的乡村社会,老人权威式微,青壮年作为村庄最活跃的成员,日渐成为村庄生活的真正主体。在青壮年外出务工经商的情况下,村庄呈现出了“无主体”的社会形态,但村庄“常驻”村民仍然生活在熟人圈里,“无主体”的农村社会又周期性地出现“熟人社会”的一些特征,所以他将这种社会形态称之为“无主体熟人社会”。问题是:随着乡村社会变迁,以主干家庭和联合家庭为主要形式的家庭结构已越来越多的被核心家庭所取代,④郑杭生.社会学概论新修(第五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255、147.即使父母权威式微,年轻一代权利提升,也不影响父母在村庄生活中的“主体性”。所以,“无主体熟人社会”确实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农村“空心化”背景下乡村社会结构和性质,但忽视了农村家庭结构变化下村庄“主体”的多重性。
近年来,笔者着力于宁夏西海固地区乡村调研,对该区域乡村社会变迁有着较深的认识。西海固地区深处西北内陆,是国家连片特困地区,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滞后,开放程度较低,苦难的生活孕育了厚重的西海固文学,乐观、容忍、保守可以看作是该区域村民的精神写照。在乡村社会变迁中,该区域乡村社会流动性增强,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出现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结构”,村民对土地的依附性越来越弱,村民接触的信息多元化,村民生活面向发生了改变,村民互动模式也不再单一,村庄社会形态发生了质的改变。乡村治理有效,需要对乡村社会性质有准确的认识,因地制宜,利用乡村社会的本土资源,推动自治、法治、德治相融合的乡村治理体系真正落实。鉴于以上的理论判断与实践考察,笔者于2020年暑假再次进入西海固地区赵村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跟踪调研。赵村是一个纯汉族自然村,现有人口356人。赵村交通便利,地处国道、省道交汇处,距离乡政府大约1公里,县城25公里。调研中,笔者还走访了赵村所在的行政村W村。通过调研,笔者对社会变迁中的赵村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并在此基础就自然村的社会形态展开论证。
一、为什么是自然村
在社会转型期的语境下,学界对乡村概念的界定存在不同的认知,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有三:其一,乡村指的是乡镇政府,村为行政村。徐勇教授在乡村治理模式方面提出“乡政村治”模式和“县政、乡派、村治”模式,⑤徐勇.县政、乡派、村治:乡村治理的结构性转换[J].江苏社会科学,2002(02).其意就为如此。其二,乡村为自然村和行政村的统称,贺雪峰教授即为此观点。⑥贺雪峰.乡村治理的基础——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48-49.其三,乡村为传统的农村,仅指自然村,这是最广泛意义上的用法。综合学界观点,对乡村概念理解的差异主要在乡村所包含的范围,是仅指行政村,还是自然村,或是二者的统称。本文主旨在于界定社会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无意对乡村概念做出全面阐述,而要对乡村社会性质做出准确的界定和描述,就需要对行政村、自然村在社会变迁过程中人际关系的变化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
贺雪峰教授在考察行政村村委会选举的时候指出,随着村民熟悉度的降低,行政村进入了“半熟人社会”形态。就村委会的选举而言,确实存在因为村民间的不熟悉,缺乏将他们不满意的村干部选下去的默契,但就某种意义而言,村干部的选举取决于规则,当地政府在村委会的选举中具有重要的作用。①徐勇.中国农村村民自治(增订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93、150.用村民的话说,有什么可选的,选来选去还是那几个人。出现这种认识并不是说,村民间因为不熟悉而导致的票数分散,②贺雪峰.新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4.而是在村民心中“那几个人”都是乡政府确定的人选,投票就是走过场。在W村,由于区域经济落后,村集体能为村民提供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有限,村委会对村民缺乏吸引力和凝聚力。加之外出务工的年轻一代生活面向开始向外倾斜,与村庄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对村庄的政治生活没有兴趣和积极性。③徐勇.中国农村村民自治(增订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150.所以,村民间的熟悉度并不是影响村委会选举的重要因素。
对于W村的村民来说,W村更多的可能只是一种空间和政治意义上的存在。在村民日常生活中,交往的范围已经很少延伸到自然村之外的其他村庄,行政村村民关系日趋呈现出陌生人社会的特性。所以,就村民生活的主要场域而言,当下的乡村特指自然村(后文的乡村社会即自然村)。在自然村,村民间相互往来是维持村庄正常生活的必要前提,但往来的亲密感在降低,信任度在减少,亲密与信任不再,村庄传统权威式微,村民对村庄主体感在减弱但并未丧失,村民行为受理性计算、道德义务和情感联系因素的影响而具有复杂性和弹性。④[美]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158.自然村的社会形态已非“熟人社会”和“半熟人社会”所能解释。这是传统与现代碰撞中所必然出现的一种乡村社会形态,笔者将这种注入现代性因素的乡村社会形态称之为“现代熟人社会”。
二、从“熟人社会”到“现代熟人社会”
“现代熟人社会”是现代性在乡村社会日益增加过程中的一种自我演化,是对社会转型过程中乡村社会形态的一种事实性描述。⑤董磊明,陈柏峰,聂良波.结构混乱与迎法下乡——河南宋村法律实践的解读[J].中国社会科学,2008(05).“现代熟人社会”的形成是由乡村社会结构和外部环境合力决定的,既有传统村庄社会特征的承继,也有对外部现代性的吸收。在这一过程中,乡村社会的生活主体、人际关系、家庭结构、地方性共识等方面都发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变化。
“熟人社会”形态所描述的是传统农村社会,是自然村。费孝通先生笔下的自然村具有浓厚的乡土性:首先,村民对土地具有完全的依附性;其次,村民的不流动性;最后,自然村是一种“熟人社会”。①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10.在社会转型期,自然村的乡土性渐弱,现代性特征开始显现,但自然村的一些根本特征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熟人社会”生发出了现代性。
(一)村庄日常生活主体的“在场”与“缺场”
传统的熟人社会是一个“礼俗社会”,②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0.礼俗约制下的老人在村庄生活中具有权威性,在村庄日常生活、公共事务参与和村民纠纷解决中老人最具有话语权。但随着现代性在乡村社会的强势介入,老人权威日渐式微,年轻一代开始在村庄生活中发声。需要注意的是:村庄老人权威的式微和年轻一代个体意识的增强并不是全然的冲突,特别是“从父居”情况的减少甚至消失,青壮年在村庄之外寻求自身价值,对村庄生活发生真正作用的还是村庄“常驻”村民,但他们在村庄生活中并未“缺场”,不存在“无主体”的情形,这是“现代熟人社会”在村庄生活主体上的特征。
在赵村,“常驻”村民包括老人、留守儿童还有就近务工的青壮年。“常驻”村民日常交往密切,相互熟悉度高,但熟悉中少了亲密,更多的是维持村庄生活所必需的一种礼仪式的交往。地方知识的约束力对他们虽然有效,但呈衰弱之势,即便那些在村庄守望了大半生的老人,思想观念也在慢慢转变,村民间熟悉而又陌生。因为“常驻”村民生活面向村庄,他们需要维持乡村生活正常运转而进行交流,需要在乡村社会寻找自我归属,相互熟悉是保障在村庄实现生活价值的前提条件,但这种交流中情感性的因素已大大减少,是内含了更多工具性因素的混合性交流,③黄光国.中国人的权力游戏[M].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87:56.已非传统熟人社会中的情感性交流。近几年,赵村建设了文化广场,每天早晨都会有一部分村民在广场锻炼,一定程度上为村民交流提供了机会,但文化广场是一个公共平台,村民交流很难像在家庭私人空间那样亲密。
常年在外务工的青壮年是村庄生活中缺失的主体,他们与“常驻”村民之间是一种“半熟人”关系,认识但交流有限,在村庄生活的时间一般仅限于春节,他们在村的时候也不会出现“夸富宴”的村庄竞争情形。他们回村不是因为村庄是他们的价值归属,而是村庄有留守的父母、子女,有一份现实的牵挂,家庭是他们与村庄这一物理空间关系维系的唯一纽带。乡土情结在他们身上已经淡化,他们只是户口留在村庄的“他人”,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民”,在村庄日常生活中,他们处于一种“缺场”的情形。村民在村庄生活中的“在场”与“缺场”是社会转型期乡村社会生活主体的典型特征,是“熟人社会”到“现代熟人社会”必然的变化。
(二)村民互动的现代化与复杂化
乡村社会转型必然引起村民互动情景、方式和规则的变化。④郑杭生.社会学概论新修(第五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147.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中,村民互动是在一种熟悉而亲密的情景中进行,村民互知根底,彼此如何行为、怎样说话都非常了解,只需遵守规则,村民就能进行有效互动。当今,这种亲密的互动情景显然不在,村民面对面的交流正在被网络的即时性交流所取代,村民互动出现了“脱域化”⑤[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6-18.。在赵村,微信聊天已成了村民互动的主要方式,村民互动看似便捷,却缺少了情感;互动跨越了空间的阻碍,却少了昔日的亲密。在智能手机广泛使用的今天,出现了“电子支持的礼俗社会”①[美]米切尔.伊托邦:数字时代地城市生活[M].吴启迪,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21.,但其存在的空间更多的限于家庭内部。村庄“常驻”村民互动都因为网络的交流而出现了“脱域”现象,村民情感性的互动在一定程度上被割裂,更不要说在村庄生活中“缺场”的村民,智能手机并没有成为他们与村庄“常驻”村民互动的媒介。调研中笔者了解到,赵村在外务工的青壮年大都没有加入村庄的微信群,即使个别人加入,也处于“潜水”状态,并没有实现与村庄“常驻”村民的有效互动。
村民互动的现代性还体现在:村民互动的理性化,利益交换的特性日趋明显。乡村淳朴的人情观念受到了商品经济中唯利是图价值观的侵蚀,村民互动显现出了复杂的一面。笔者在与村民谈及村民互助行为时,村民更多的是对往昔生活的怀念,对当下的无奈。在赵村,村民间相互帮忙曾是一种生活常态,他们称之为“变工”,不管大事小事,谁家需要帮忙,招呼一声,村民都会积极相助,且不要报酬,喝杯茶、抽根烟、管顿饭就可以。对有些缺少劳力的家庭,大伙儿还会主动去帮忙,也没有想着“变工”。同在一个村子,大家相互帮忙是应该的,这是“熟人社会”中村民行为的乡土逻辑。当今,这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除了一些必须要相互协作才能完成的事情之外,村庄生活中已不存在“变工”的现象,需要帮忙的村民,需照市场行情支付帮忙的村民报酬,村民行为的逻辑是“向钱看”,乡村社会进入到“现代熟人社会”形态。
(三)村民个体化与村庄价值多元化
费孝通先生用“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来阐释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结构的特点,他形象地描述道:“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②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7.在“差序格局”中,每个人以己为中心,以传统的乡土社会的地方性共识为行为逻辑,生成乡村社会关系网络,个体的存在依赖于村庄共同体。随着现代性因素在乡村的进入,村民的个体化日益凸显,个人自我中心主义泛滥,村庄出现了只强调权利,不讲对公众或他人的责任与义务的“无公德”村民。③梁漱溟.乡村建设大意[M].北京:中华书局,2018:8.个体价值日益得到提升,村庄传统的道德价值失效,村民对村庄公共事务逐渐丧失兴趣,村庄价值趋于多元。
李家是赵村最大的家族,李家有两件事曾在村庄引起其他家族的羡慕:一是春节拜年,一是清明扫墓。李家家族阵势大,人心齐,他们曾经很团结,族长不仅在家族中有很高的威望,就是在村子中也很有威信。家族中的大小事情他都能处理得很好,族人也都愿意听从。随着年轻一代的成长,他们和外界的接触广泛,家族中开始有了分歧,族长随着年事渐高,无力也无心再操持家族事务,族长开始由族人推选出来的年轻人接替。李家族人中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年轻一代,都很怀念那段已逝的岁月。他们对当下家族面临解体有基本一致的看法:年轻人在外闯荡,外面世界接触多了,思想就发生了变化,他们虽然不能左右家族事务,但他们对小家庭还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进而影响到个体在家族事务中的行为。
有一位曾经参军多年,退伍后在村庄附近城市工作,和家族联系比较紧密的李家族人李建。他在和笔者长谈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他已去世多年的三叔,老人虽然一生务农,但在家族中有很高的威望。他说老人很疼爱他们这些侄孙小辈,有一次,他从部队回家探亲,老人把他拉到家里,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烟给他抽。这烟是村子里一个在外工作的人从国外带回来给老人的,老人一直把烟留着等他回来给他。李建说,老人是真的疼他,不像现在族人之间看似客气,但缺少真感情。在谈及他们这个曾经在村子很有影响的家族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时,李建说,一方面是没有一个像他大叔那样有威信的族长。现在他的家族少这么一位有能力的族长,每个人都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都不愿意为家族的事情操心。另一方面是现在人接触的信息多了,“能人”也多了,都想做主,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但到真正定夺的时候,又都往后“缩”,没人愿意撑头。这样一来,家族也就散了。李家家族的趋于解体,是村民个体化和村庄价值多元化的一个缩影,延伸到整个村庄,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村庄传统权威式微,村庄传统规范虽然还在发生作用,但仅仅是一种维系状态,没有人愿意打破村庄既存的生活样态,但也没有人愿意积极地传承传统,大多数村民只是在被动地适应现代性对乡村社会的改变,这也是促使乡村社会进入“现代熟人社会”的动因。
三、“现代熟人社会”中的乡土文化
梁漱溟先生曾言:“中国文化以乡村为本,以乡村为重,所以中国文化的根就是乡村。”①梁漱溟.乡村建设大意[M].北京:中华书局,2018:8.在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乡土文化具有非比寻常的地位。乡土文化在维系乡村社会秩序稳定、规范乡村人际关系伦理、支撑村庄权力结构运行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本原。历经变迁,乡土文化在城市文化的冲击之下,显得有些落寞,但这也正是当下乡村社会的真实写照,乡土文化在乡村社会生活中虽然依旧发生作用,但更多是传统之下的惯性,是乡村社会生活的内在逻辑。不过,如果因此而否定乡土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不符合事物认识规律的,对任何社会现实的认知和理解,都摆脱不了传统的框架。②方李莉.文化自觉于“全球化”的发展[J].文化研究,2007(01).
在当下的乡村社会,血缘、地缘关系依旧重要,人情、面子、村庄舆论也在乡村秩序维系中发挥着作用,但都呈现出一种衰弱趋势,乡村社会表现出基本价值的失准,文化的失调。③贺雪峰.乡村建设的重点是文化建设[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7).一定程度上而言,乡村社会的种种变化可以看作是乡土文化失调后的外在表现。造成乡土文化失调的原因诸多,“最为根本的方面是传统的相对封闭的村庄社会向现代的相对开放的社会转变中出现的不适应。”④贺雪峰.乡村建设的重点是文化建设[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7).这是传统的“熟人社会”向“现代熟人社会”转变过程中必然的现象,是乡土文化在现代性侵蚀之下发生变迁的自然结果。在传统的乡村社会,村民终老是乡,人口流动性小,村庄的地方性共识对每个个体具有同样的约束力,个体的价值依附于家庭、家族而存在,村民的生活面向普遍向内,村庄价值单一,乡土文化具有发生作用的前提条件。随着人口流动性增强,“空心村”的出现,村民个体化和村庄价值多元,村民生活面向内外共存,村庄传统权威式微,乡村社会结构发生改变,乡村进入到了“现代熟人社会”形态。乡村社会的巨变,导致曾经支配村民生活的乡土逻辑发生了改变,但转型中的乡村社会又并未完全脱离乡村社会的乡土性,村庄价值观转换处于两难境地,彷徨而混乱,这构成了乡土文化失调的主要方面。
对于村庄“常驻”村民来说,他们虽在努力地固守传统,但终究抵不住乡村社会变迁的趋势,眼看着乡土文化走向凋零,他们只能无奈地表达惋惜,“农村人就有农村人的活法,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年轻人都不愿意遵守了。”①贺雪峰.新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2-24.对于村庄常年在外务工的青壮年来说,随着乡土文化的失调,村庄已经越来越不能带给他们精神上的寄托和灵魂上的归属,回乡变得没有意义,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最终还是要回到乡村生活,但那是生活上的别无选择,而不是村庄价值带给他们的最终归属。如果任由这种状态持续发展下去,乡村社会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问题,就此而言,乡土文化传承能为转型期的乡村社会注入内生活力,留住乡村社会生活的“根”,使乡村社会在与现代性的交融中焕发出新的力量,发挥其作为本土性资源在乡村治理中凝心聚力的作用。
当然,“现代熟人社会”形态中的乡土文化传承不是简单地回归,而是立足乡土,采用多种形式,重建村民对乡土文化的认可与尊重,让村民不仅得到物质世界的富足,也拥有精神层面的归属。乡土文化是乡村之魂,乡村没有了根基,也就没有了生气,乡村发展过程中我们要守得住“老礼”,留得住乡愁,让村民感受得到温度,这是当下乡村振兴中我们需要注意的大问题。
结 语
“现代熟人社会”为我们认识转型期的乡村社会提供了一个窗口。这是现代性介入乡村社会后引起乡村社会性质变化而出现的一种过渡性社会形态,这种乡村社会形态的概括是从乡村社会现实出发,以自然村为基本单元而进行界定和描述的,其理论框架受到了“熟人社会”“半熟人社会化”“无主体熟人社会”概念的影响,一定程度上说,这是乡村社会变迁过程中因地域差异而存在的一种社会形态。
中国乡村社会区域化差异大,很难用一种通用的概念对乡村社会性质做出周全的界定,在乡村社会变迁的背景之下,关注乡村社会的地域性差异,是认识乡村社会形态的前提条件。“空心村”的出现、乡村异质性的增加、传统权威的式微、人际关系的现代性与复杂化、村民的个体化与村庄价值多元化等都可以看作是当下乡村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但这不等于说这些现象无差异地存在于各类型的村庄,“现代熟人社会”正是上述现象在特定区域乡村社会的概念集合。
从“熟人社会”到“现代熟人社会”,不仅仅是乡村社会性质的转变,也内生出对乡村治理理念、方式的需求变化。“现代熟人社会”面临着乡土文化的失调,乡村价值的失准,这是当下乡村治理面临的现实问题。乡村治理,不是简单的制度构建、理念转化,更需要注重乡土文化的传承与重建,保障乡村具有价值生产能力,让村民物质富足、精神充实、心有所归,以激发村民在乡村治理中的内生动力,这既是界定乡村社会性质的意义所在,也是当下乡村治理需要着重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