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籍贯、生卒事迹考*

黄震云

(中国政法大学中文系，100192，北京)

墨子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近年来墨子发现阳光直射理论启发了量子通信,中国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二号丁运载火箭成功发射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定名为墨子号。但是，当我们想了解墨子时，发现关于墨子的生平研究文章相对少见。下面，我们试着就墨子的籍贯、时代和事迹进行尽可能的分析梳理，还历史一些真相。

1 墨子被囚系子冉还是子罕？

关于墨子的籍贯，《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说：“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1]只说明他在宋做过官，没有说他是哪里人、具体什么状况。《史记》取两说，不能确定的不是太多，那么，他在孔子时或者孔子后呢？而在司马迁以前又没有墨子籍贯和生卒年的资料。《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说：“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2]

乐喜，字子罕，春秋时期人，在宋平公(公元前575年—公元前532年)时任司城，位列六卿。其人在公元前575年已经为司城，至少30岁。在孔子(公元前551年9月28日至公元前479年4月11日)之前，比孔子大50岁左右，根据《史记》的记载，是不可能作为孔子同时或稍后的墨子的朋友的。孔子的学生子夏的学生子文，据刘向《别录》跟随墨子学习(《史记·荀卿列传·索隐》)。[3]史料证明，卜商(公元前507年—公元前400年)，字子夏。子夏的学生子文，应该在公元前450年左右已经成年了。如此说来，墨子和子夏差不多是一代人或稍后，绝不可能跑到前面去的，只能在孔子之后。

《汉书·艺文志》说：“《墨子》七十一篇。名翟，为宋大夫，在孔子后。右墨六家，八十六篇。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4]《汉书》直接抄自《史记》。但是，改动了几个字，将孔子时删掉，写成孔子后，符合事实。但是，《汉书》卷四十一邹阳传说：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5]

将子罕记载为子冉，与《史记》不同，有人怀疑子罕就是子冉，没有证据。还有的据此想象，是为不妥。[6]《全汉文》卷十九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说：“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7]和《汉书》的记载一致，因此墨子在宋国被囚，实是出于子冉的计策，与子罕无关。

2 墨子是鲁阳人，还是鲁人？

对于墨子的籍贯，到东汉末期高诱注《吕氏春秋》时强调是鲁人，这个鲁人按照当时的表达习惯，当然是鲁国人。东汉末高诱在《吕氏春秋·当染》条下高诱注“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云：“墨子名翟，鲁人，作书七十二篇。”[8]《吕氏春秋·慎大览》条下注云：“墨子名翟，鲁人也，著书七十篇，以墨道闻也。”[9]高诱注鲁人的根据主要是《吕氏春秋·爱类》说：

公输盘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闻大王之将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10]

墨子曾经在鲁国生活，所以自鲁往郢没有什么奇怪的。自称是北方鄙人似符合事实，鲁国地处北方。《墨子·贵义》也说：“子墨子自鲁及齐，过故人。”[11]看望故人是在自鲁及齐途中，说明墨子对这一带比较熟悉。《墨子·贵义》又说：“墨子自鲁往多处……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墨贺见子墨子。”[12]《墨子·鲁问》曰：“公尚过许诺。虽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13]但是，墨子的出发地和墨子的籍贯是两回事，《墨子》中有起于齐、起于宋的记载，因此墨子是鲁人也只是推测，没有任何确切证据。

清代毕沅在《墨子注》中认为鲁人则是楚鲁阳，这样，就有了一个新的说法，即墨子是鲁山县人。

《墨子》中的人名很多，经反复查对大多皆为虚拟，只有楚惠王、公输班等少数人是真名。楚惠王在位初期，平定白公胜之乱。楚惠王在位中后期，发动一系列对外战争，先后灭亡陈国、蔡国、杞国等政权，周武王设置的江汉诸姬防线崩溃，楚国领土扩展到东海、淮海、泗水一带。公元前432年，楚惠王五十七年去世，其子楚简王继位。《国语·楚语下》载：

惠王以梁与鲁阳文子，文子辞，曰：“梁险而在境，惧子孙之有贰者也。夫事君无憾，憾则惧逼，逼则惧贰。夫盈而不逼，憾而不贰者，臣能自寿，不知其他。纵臣而得以其首领以没，惧子孙之以梁之险，乏臣之祀也。”王曰：“子之仁人，不忘子孙，施及楚国，敢不从子!”与之鲁阳。

韦昭注：“文子，平王之孙，司马子期子鲁阳公也。”[14]

又检《墨子·耕柱》曰：“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大国之攻小国，譬犹童子之为马也。童子之为马，足用而劳。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故大国之攻小国也，譬犹童子之为马也。’”其下引《文选注》云：“贾逵《国语注》曰：“鲁阳文子，楚平王之孙，司马子期之子，鲁阳公即此人。其地在鲁山之阳，《地理志》曰南阳鲁阳有鲁山。师古曰：‘即《淮南》所云鲁阳公和韩战，日返三舍者也。’”[15]

根据《墨子》《国语》的资料，墨子主要活动在宋国、鲁国、楚国(鲁山)三个地方，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哪里是他的家乡，因此三个地方说是其家都讲得通。鲁国、宋国、楚国之中，按照现在的眼光，没有一个符合北方之鄙人的说法。因为周公修建洛阳，作为天下中心，而后代的陇海线基本是南北分界线，一直延续到民国。鲁阳文子是司马子期之子，虽然归顺楚国，但是根据韦昭注，他当然是属于汉阳诸暨之后。宋国有大夫有墨夷须、墨夷皋，墨子的墨与他们不同，墨子的墨是墨家学派的墨，与姓氏没有关系。《吕氏春秋·非攻》曰：

子墨子言曰：“东方自莒之国者，其为国甚小，间于大国之间，不敬事于大，大国亦弗之从而爱利。是以东者越人夹削其壤地，西者齐人兼而有之，计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虽南者陈、蔡，其所以亡于吴越之闲者，亦以攻战。虽北者且不一着何，其所以亡于燕、代、胡、貊。[16]

墨子的话方位表达称齐为西、东者越莒、南陈蔡，明显与地理不符，其东西南北方向错乱，因此自言北方鄙人也应该属于此类，或随口言之，表示不满。又称“子墨子南游使卫(《墨子·贵义》)”[17]，然而，卫在鲁国的西北。此方位，只有晋人才能够担当。君主之中，和县君鲁阳公最为熟悉，且关系很近，那么言墨子是鲁山人则没有什么不当。那么，墨子去鲁国那么久干什么呢？应该和鲁班有关。

3 墨子与公输班

墨子的朋友姓名可考的很少，鲁班是其中之一。《墨子·鲁问》说：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18]

这是第一次公输盘打算攻打宋国，造出了鹊这一飞行器，被墨子制止。墨子嘲笑他飞行器能在天上飞三天，不利于人。如果造车，须臾就可以载五十石，造飞机不如造车划算；不划算那就不利于人，是不义的行为。《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长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19]两个说法大致差不多，可见墨子和公输盘整天琢磨造武器之类。

墨子第二次制止公输盘就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了，由造飞鹊改为造云梯。鲁班是鲁国人，他制造的武器不在鲁国使用，到楚国试验，而他到哪，墨子就跟到那，然后想办法制止他。《墨子·公输》记载说：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谓无雉兔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20]

那么，制止攻城是哪一年呢？公元前632年践土之盟，晋文公组织晋、鲁、齐、宋、蔡、郑结盟，维持了多年。楚灵王打败了陈、蔡以后，鲁定公七年即公元506年，晋国才彻底失去诸侯。在此之前，不到万不得已，楚国是不敢轻易对宋国用兵的。《左传》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说：“楚大子建之遇谗也，自城父奔宋。又辟华氏之乱于郑，郑人甚善之。又适晋，与晋人谋袭郑，乃求复焉。郑人复之如初。晋人使谍于子木，请行而期焉。子木暴虐于其私邑，邑人诉之。郑人省之，得晋谍焉。遂杀子木。其子曰胜，在吴。子西欲召之，叶公曰：‘吾闻胜也诈而乱，无乃害乎？’”[21]根据《左传》的记载，公元前479年，楚国的太子建遭到楚平王的猜忌，开始逃亡，逃到宋国去避难。所以，楚平王想攻打宋国就在这一年，但是终究担心实力不够，宋国又和晋国是盟国。这一年孔子卒。这时候的墨子应该是三四十岁为宜，以35岁左右，那应该生于公元前514年左右。

4 墨子的生卒年

晋朝葛洪《神仙传》卷四说：

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为大夫，外治经典，内修道术，著书十篇，号为墨子。世所学之者，与儒家分涂。务尚俭约，颇毁孔子，尤善战守之功……墨子年八十有二，乃叹曰：“世事已可矣，荣位非可长保，将委流俗以从赤松游矣。”乃谢遣门人，入山精思至道，想像神仙。于是，夜常闻左右山间有诵书声者。墨子卧后，又有人来，以衣覆之，墨子乃饲之。忽有一人，乃起问之曰：“君岂山岳之灵气乎？将度世之神仙乎？愿且少留。诲以道教。”神人曰：“子有至德好道。故来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愿得长生，与天地同毕耳。”于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卷，告墨子曰：“子既有仙分，缘又聪明，得此便成，不必须师也。”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效，乃撰集其要，以为五行记五卷，乃得地仙，隐居以避战国。至汉武帝时，遂遣使者杨辽，束帛加璧，以聘墨子，墨子不出。视其颜色，常如五六十岁人，周游五岳，不止一处也。[22]

以墨子生于公元前514年计算，他活了82岁，卒于前432年。葛洪推测墨子是宋国人，是觉得墨子曾经做过宋国的大夫，没有认真考察。至于墨子成仙说不过小说家言，不足征信。

《墨子·非攻下》说：“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若使此四国者得意于天下，此皆十倍其国之众，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余也。今又以争地之故，而反相贼也，然则是亏不足，而重有余也。之闲者，亦以攻战也。”[23]“南有楚、越之王，而北有齐、晋之君，此皆砥砺其卒伍，以攻伐并兼为政于天下。”[24]

我们知道，齐桓公称霸只是一代，接着是晋文公，但是晋国比较持久。然后楚国逐步强大起来，等到吴越完全强大起来已经到战国后期了。春秋后期，巫臣帮助吴、越造车，吴、越方才强大起来，季札出使鲁国，周游世界，实际上还带有试探性质。所以吴、越强大起来在战国初期。等到公元473年越王灭吴，南有楚、越之王，这个时间正好和墨子的生平行历一致，因此墨子主要生活在春秋战国时期，战国为主。

5 关于墨子和墨子学派

墨家在当时是著名的显学，《韩子浅解》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孔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25]《淮南子·要略》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26]通过资料看出，墨子在当时很有影响，地位很高。还随儒学习，后来和儒家在礼学方面的认识有很大不同，因此分道扬镳。但是，分道扬镳的时间以及墨学消亡诸书都没有说，也就无法明确判断。《孟子》《吕氏春秋》以及汉初的帝王对墨子评价都很高，所以墨学的衰落应该在汉代后期开始。但是《韩非子》中的显学篇明确指出，墨子死后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分为三。说明墨子死后，自己内部就出现了分歧，学派也呈现出多样化趋势。

《庄子·天地》说：“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忤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27]根据《庄子》，我们知道墨学产生于大禹之后，学禹之道，才是墨者。后来墨者也学习儒家，原则上他们的目的一致。墨子死后有四方墨者。庄子略晚于墨子，资料比较可信。其实，到了《吕氏春秋》，记录墨子的文字也相当富饶出色。《庄子·列御寇》说：“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祇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试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28]“使其弟为墨”就说明当时的学派性质和参加人员只是一种选择，与代表人物明显不同，他们有很大的自由度，所以看上去比较随便。那么，我们对诸子学派中的一些人物观念上出现摇摆，也就理解了。而墨子并不姓墨，只是参与墨家学派。《韩子浅解》说，墨之所至，墨翟也，就明确告诉我们，墨是一个学派，墨翟是代表人物。晋朝葛洪《神仙传》卷四说他号为墨子，符合实际情况，不能看作是是小说家言。

中国古代有墨刑，墨子又做过牢，所以我们往往怀疑他的墨是用刑的结果。《尚书·吕刑》中的黥面，就是墨刑，为五刑之一。《周礼·司刑》《礼记·文王世子》《国语·鲁语》都说到墨刑，所以墨刑为先秦常用。《周礼·掌戮》指出墨者使守门，而墨子工作正好是守门，所以，人们往往将二者联系起来。实际上，墨者、墨子与墨刑不是一回事，没有任何他们有联系的资料，所以无法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