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颜元思想学说近代地位的确立
2021-11-23渤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尹 燕(渤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引 言
颜元(1635—1704),明末清初思想家、教育家,字易直,号习斋,河北博野县人,是“颜李学派”的主要创始人。他认为真正的学说在于“六府”“三事”“三物”,所以主张明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否定汉宋以来学者的一切学问,期望实现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故颜元为学高举“实学”“实用”“实习”的大旗,既排斥程朱陆王,又菲薄考据之学,对“宋学”“汉学”两皆吐弃。然而,有清一代学术的主流是考据学和理学,所以对宋学、汉学“两皆吐弃”的颜元思想学说在当时或说几乎整个清代并不彰显。虽然在清初亦有学者如梅文鼎、万斯同等人对其思想学说有一定的认同,甚至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其学说续周孔绝学,论宋儒之歧实为辟论,其倡“三物”“三事”体认至深,但多数学者却是力诋其思想学说,认为他是圣道之蠹虫,国家之蟊贼,“悖谬乖戾,颠倒是非,淆乱黑白,肆无忌惮,悍然冒天下之不韪,则其人可诛,其书可烧焉”①。正因此,颜李之学在清代影响并不广泛,甚至在其学生李塨去世后,随着他们著作的散失而渐趋消亡。然而在近代特殊的背景下,不仅颜元的思想学说逐渐为人们所认同和倡扬,而且颜元作为一位近代意义上的教育家形象也被逐渐塑造出来。
一、近代地位之确立
最早倡扬颜元思想学说的是戴望。他在《颜氏学记》序中曾写道:“颜李之学,周公、孔子之道也。自陈抟、寿涯之流,以其私说簧鼓天下,圣学为所汨乱者五百余年,始得两先生救正之”,“如颜氏者,可谓百世之师已。”[1]言语间的推崇由此可见。除了给予颜元及其思想学说以很高的评价,戴望还对颜元思想学说的发展渊源、脉络进行了详细梳理和评价。虽然他的评论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响应,却开了近代学者结合时势重新认识颜元思想学说的源头。此后,近代许多有名的学者承其绪端,不仅对颜元思想学说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还在此基础上予以肯定和倡扬。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就是其中代表。
章太炎认为:“叔世有大儒二人:一曰颜元,再曰戴震。”[2]他不仅把颜元的地位抬得非常高,放在被梁启超称为前清学者第一人、中国近代科学界的先驱者——戴震——之前,而且还称赞颜元“辅世则小大可用,不用而气志亦日以奘驵”,同“三代之英,罗马之彦,不远矣!”[3]此外,他还专门写了《颜学》一文,对颜学产生的背景、特点及存在的不足进行全面分析与评价,为重新认识和估价颜元思想学说提供借鉴。
刘师培对颜元及其思想学说也是推崇备至。仅1904年,他就相继完成三篇颜元学案的序文,即《习斋学案序》《幽蓟颜门学案序》《并青雍豫颜门学案序》。在这些序文中,刘师培将颜元塑造成一位学贯中西的“新式”学者。他认为颜元为学崇尚水、火、工、虞四科,这与西法极相默契,体现了道艺并重。而且他还认为颜元思想学说中有浓厚的实用性和现实关怀意味,即“以实用为归,力矫宋学空疏之陋”[4],引领了实学的发展。
对颜元思想学说倡扬最力的是梁启超。他先后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颜李学派与现代教育思潮》中专门论述了颜元及其思想学说,并予以极高的评价。他说:“颜李不独是清儒中很特别的人,实在是二千年思想界之大革命者。”[5]“他们是思想界的大炸弹”“他们的学说和现代詹姆士、杜威等所谓之‘唯用主义’十二分相像,不过比他们所说早二百多年罢了。”[6]他们“以实学代虚学,以动学代静学,以活学代死学,与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7]“‘颜李学派’者,和杜威们所提倡的有许多相同之点,而且有些地方像是比杜威们更彻底。”[5](3)虽然梁启超的评价有言过其实之嫌,但其结合近代情势所做出的评价也确有合理之处,特别是对颜元思想学说起到的“革命性”作用和蕴含的“现代精神”价值的肯定,在当时更是启发了不少从传统学术中寻求救国之路的有志者。
经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等人的倡扬,近代学者多予颜元思想学说以正面积极的评价,甚至许多人将其教育思想与近代西方的教育思想相联系。如宋恕、孙宝瑄、李石曾等,都认为颜元的学说已窥见泰西学校之本,具有现代意义。国粹派更是搜辑刊刻颜李之学的著述,研讨他们的学术特色,倡扬他们实学宗旨,挖掘其学说中的西学因素,提炼他们的教育和军事思想,对其观点进行商榷。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人开始汲取颜元思想学说中的合理内核,开展救国救民活动。如徐世昌就提议并建立了“四存学会”,大力提倡颜元的习行教育;李石曾受颜元思想的影响,身体力行学习西方科技,并发起成立留法勤工俭学会。
经过上述的倡扬与实践,颜元思想学说在近代的学术地位确立了起来。颜元成为这一时期被景仰的大儒,其思想学说在近代以一种几乎压倒以前任何一位名儒宿老的思想的态势,在整个学术界大放异彩。
二、近代地位确立之原因
颜元及其思想学说能够在近代学术界大放异彩,是其内容的独到之处和近代社会学术环境变化相结合的结果。
近代中国在经受一系列挫败和屈辱后,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寻求中华民族的独立和富强成为当时社会的要求和人们奋斗的目标。广大近代学者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结合西方先进科技,利用中国传统学术开始了学术救国的历程。在这期间,他们发现颜元的思想学说与西方近代富强之术多有契合,很适合改造中国社会的需要,于是便对其大加倡扬与确立。可以说,社会的需要和先进知识分子的救国探索是颜元思想学说近代地位确立的主要原因。
第一,近代社会对职业技能教育和军体教育的需要,推动了颜元思想学说在近代地位的确立。近代以来,西方的船坚炮利、国富民强,越发地彰显出中国的贫穷与落后。因此,引进西方先进科技,发展实业,强健人民体魄成为近人救国救民所倡导的重要内容。而这些内容又离不开教育的发展。所以,培养对国家有用的各种专门人才的职业技能教育和强健人们体魄、增强人们军事意识的军体教育便成为时代需要。颜元高举“实学”“实用”大旗,提倡实用教育和军体教育,与近人的倡导不谋而合。
首先,颜元十分重视实用教育。谋生立民的职业技能教育在古代向来被视作奇技淫巧,为传统教育所鄙弃。颜元一反此传统态度,提出要发展学习有用知识,学习理万事、建功利、谋生立业本领的“实学”“实用”教育,并在教学实践中设立包括农学、水学、钱谷学、医学、工虞学、冶金、热力建筑、开垦、植物学在内的各类职业技能课程。从这些课程来看,它们不仅十分实用,而且还包含了相当的近代科学技术新因素。对此,仿颜元漳南书院的建制而建立的四存中学在《中学理化要旨》早已指明,认为颜元漳南书院的艺能斋所授予水学、火学、工学等与民国时期所提倡的物理、化学、机械制造的旨趣是一致的。
颜元这种重视技术学习和职业技能培养的教育正是近代学者努力的目标。如黄炎培在《职业教育实施之希望》中就对当时教育务虚不务实的情况进行了描述。他说当时的学生有两大通病,即“志大言大,不屑屑事家人生产。其下焉者,仅以博得一纸文凭为荣;其上焉者,亦惟升学是求,虚名是务。而凡父兄培植之财力、自己生活之能力足与不足,举非所知。迨夫阅世日深,谋生日迫,始悔所学之莫可以为用,嗟无及矣!”[8]所以,他大力倡导必须实行实用的职业教育,强调立大志之人必须接受职业教育,只有如此才能既为自己谋得安身立命之业,又能服务国家和社会。近代像黄炎培这样重视职业教育的人大有人在,如盛宣怀、张謇、蔡元培、陆费逵,等等。可见,推行实用教育是当时知识分子普遍的关注点。
其次,颜元也十分重视军体教育的作用,把体育置于前所未有的高度来看待。颜元认为,一个人要成为文武兼备之才,必须身心都得到发展,这就需要既接受修心养性的“礼乐”教育,又接受强健体魄的“射御”训练。在他看来,国家的强盛与体育是分不开的,即:“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9]在主持漳南书院时,他把“举石”“习刀”“超距”“跳越”“击拳”作为弟子的必修课程,利用讲习闲暇与弟子远足,还特设“步马射圃”,即运动场。所以,梁启超赞曰:“中国二千年来提倡体育的教育家,除颜习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5](15)此外,颜元亦十分强调兵学教育,即军事教育,并视之为强国之基。为此,他在漳南书院还专设“武备斋”,让学生研习黄帝、太公及孙武诸子兵法,并进行实际操练,每逢五、十日进行习射。
颜元的这种强调军体教育的思想适应了近代社会对军体教育的要求。近代民族危机不断加深的刺激,使得尚武精神和军国民主义兴起。当中国在西方侵略之下一再地一败涂地时,民众强烈意识到中国太需要尚武教育,太需要军国民主义了。一时间,梁启超、蔡元培、蒋百里等人都强调推行军体教育的重要性。如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认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尚武的国民,铁血的主义,即便是有文明、有智识、有民众、有广袤的国土,也是无法在竞争的舞台上立足的,所以中国“务使举国之人,皆具军国民之资格”[10]。蔡元培也认为“所谓军国民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不采者也。”[11]在尚武精神和军国民主义思潮的推动下,上到朝堂下到民间,均对军体教育重视起来。颜元的军体教育思想适应了这一潮流,于是成为近人发展军体教育的可鉴之资,为近人所倡扬,也激励着近人发展军体教育,推动中国迈向强盛之路。
所以说,近代社会形势的变化、对有实际技能人才的需求以及对军体教育的重视,都推动着颜元思想学说在近代地位的确立。
第二,近人推行的救国理念是颜元思想学说能在近代确立一席之地的又一因素。面对社会形势的剧变,近代有识之士推行各种救国理念,学术救国和教育救国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颜元的思想学说有很多内容与这两种理念相吻合,因此为近人所倡扬。
首先,颜元思想学说与学术救国中对传统学术的改造有不谋而合之处。
在近代,以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为首的学者,有感于时势变化,在西方的影响下积极通过改造中国传统学术救国救民。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发现颜元思想学说与他们改造传统学术的主张特别是复兴诸子学的主张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相同的学术主张让他们对颜元的思想学说青眼有加。
梁启超等人改造中国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复兴先秦诸子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诸子学逐渐衰微,但以“内圣外王”“经世致用”为特点的真正孔学也因此而消失。尤其是宋明以后的程朱之学更是失去了孔学原有的内涵。所以近代学术革命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复兴先秦诸子学,恢复孔学作为诸子之一的本来面目,发挥先秦诸子学原有的治国安邦作用。对此,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等人都有大量论述。而早在清初颜元就明确指出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的最大区别为“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12]。在批判程朱之学的同时力图恢复孔学本来面目。所以在教学内容上,他强调三物、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和六艺才是真正的尧舜周孔之学。这种恢复孔学本来面目的做法在梁启超等人眼里无疑是向近代学术迈进的一种表现。因此,他们在恢复先秦诸子学的过程中极力赞誉颜元的功绩。
其次,颜元各专一艺的主张和实践与近代教育救国中对教育的改造相一致。
教育对国家兴衰的作用在近代被肯定和突出。但中国传统教育有很多弊病,因此近人对其进行了颇多改造,其中发展专才式、分科教育就是重要方面。中国传统的人才培养观是发展通才式教育,反对专才式教育。近代随着西方学术的传入,人们意识到培养通才的不合理性,所以建立分科之学,培养专门之才被认为是学术的一大进步,近代学者多致力于此。颜元各专一艺的教育主张与实践无可厚非地被视为先河。早在清初颜元就反对施行通才式教育。他认为一国光有通人之才的“君相”“百官”还不行,还必须有“百职”专门人才,这就要求教育应该以培养专门人才为目标。他说:“人于六艺,但能究心一二端,深之以讨论,重之以体验,便可见之施行,……皆成其圣矣。”[9](670)在他的眼中,“圣贤”不过是专才,有专职的人。所以在教学实践中,他鼓励弟子各专一艺。颜元这种强调培养专门人才的思想,与近代学者对“才”与“智”的高度重视相一致。除了在思想上提倡专才式教育,颜元在实际教学中还施行分科教学。如他在漳南书院教书时,设立了文事、武备、经史、艺能、理学、帖括六斋,每斋教学内容各不相同。漳南书院这种分科学习的教学内容,从某种意义上看,与现代教育中综合性大学课程设置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说开了近代分科之学的先河。颜元发展专才式教育、进行分科教学的做法,符合了近代学校改革的要求,成为近代学者大力推荐和学习的榜样,后来四存中学的建立就是例证。
综上,正如孙宝瑄所说:“颜先生所发明之宗旨学派,虽在当时界域尚狭,然推而广之,正与处今日时势,谋社会进化者,有不侔而合者焉。盖先生当日所知之实学,不过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水火六府三事而已,使生今日,则又将知宇宙间更增无穷之科学,岂不大快乎哉!然而各专一门,精益求精,期获实功,有益家国,先生固已先言之矣。起欧美巨儒而问之,彼能易先生之言乎?先生真伟识哉!”[13]这一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一语道破了颜元思想学说在近代复兴的原因。
颜元思想学说在近代的复活和地位的确立,是近代社会学术变迁的结果。不过也应该注意,近代学者在表彰颜元思想学说、确立其学术大儒地位时,并非是对其思想学说的简单复原,而是结合近代社会学术的变迁给予了改造和重铸,使其能够契合近代知识分子对救国救民之路的探索。
①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六,直介堂丛刊本,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