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大不同
2021-11-22马未都
马未都
不懂方言闹笑话
今天的中国,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语言的畅通无阻。三十年前我去广东,差点没把我急死。我字正腔圆地去问道:请问哪哪哪该怎么走?结果一个广东人跟我说了一句“炖母鸡啊”,我当时听成了“一直走”,然后就一直走。问谁都是“炖母鸡”,那肯定没错了,我就一直走走走,然后就从城里走到沙河去了。广东沙河,你们吃的河粉就是那儿出的。
后来去香港,问题就更大了。20世纪80年代,香港人是一丁点儿普通话都听不了,也不认识中文。当时香港的司机基本上都说英文。那次我住在港岛,打了个车说去希尔顿饭店,我问司机听懂了没有,他说听懂了,你不是去“喜来登”吗?他用广东话跟我说的,我听着跟希尔顿差不多,就说对,我就是去那儿。那天我是要赶去拍卖会的,结果眼瞅着车经过希尔顿直奔隧道去了。当时香港的隧道特别堵,只要你进去就很难调头,小半天就过去了。我赶紧跟司机说:“咱不是去希尔顿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你这是往哪儿拉啊?” “喜来登在九龙。”原来他要往九龙开啊。我趁塞车的工夫,赶紧拉门下车逃了出来。结果那司机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骂。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路小跑着赶去拍卖会。
普通话的推广,好处极大。今天我们到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交流都变得十分顺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保护方言。今天的方言消失得特别快,大部分地区的孩子都处于能听不能讲的状态。等他们成年了,等他们再有了孩子,方言恐怕就要彻底消失了。
方言的传播是无形的,是不可能靠文字的。比如说,过去一到香港,字虽然全是中国字,可中国人一个都不认得。所有的字都加个口字旁,不会念,更不知道啥意思。所以,方言一定是能说的。各种方言都有着极为生动的一面,只因我们不懂,才不能理解,更无法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我们一方面要推广普通话,一方面更要保护我们优秀的文化遗产——方言。
仔细想想,方言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化现象。下面我就来具体说说。
什么方言区易出作家
中国有四大方言区,常出好作家。从民国到20世纪80年代,都是这个规律。
第一个是北京方言区,最著名的作家是老舍。我们读过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茶馆》,完全是用北京方言去写的。后来,北京方言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王朔,一口新京片子。北京方言代表了北京的一种皇家文化。过去北京四九城说话是不一样的,东城和西城的人说话都比较提着;南城的说话都呜哩呜哩,有些连我也听不太懂。我们小时候,某个同学一张嘴就知道他是东城的还是宣武的。南城人说话语速快,而且呜秃。所以,凡公共汽车上报站名你听不太懂的,那个售票員八成是南城人。
第二个是四川方言区,像巴金、郭沫若都是。四川方言今天也可以读到,一些文艺作品喜欢用四川方言来表现。比如前些年姜文拍的《让子弹飞》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普通话版,一个就是四川话版。你会觉得四川话一下子变得非常有魅力。
第三个是湖南方言区。我们知道的大作家有沈从文、周立波(原名周绍仪,不是那个说相声的)。湖南方言极具魅力,尤其在写优美的景象时。我们读沈从文的《边城》就能感受到他语言的那种魅力。
第四个是陕西方言区。出了许多作家,比如柳青、路遥、陈忠实、杨争光等。
这四个方言区为什么会出那么多好作家呢?因为他们的方言用文字表达的时候,既有特色又能看懂。有人会问:上海话有特色吗?太有特色了!上海人告诉我,他们有一份报纸全是用上海话写的,但是上海人自个儿都看不懂,必须找人用上海话念一遍才能明白。
再比如说老婆这个词,北京话叫老婆,书面语是妻子,革命的书面语叫爱人,湖南话叫堂客,陕北话叫婆姨,一听基本上都能懂。可如果用温州话写你知道叫什么吗?叫“了鱼”。这就完全听不懂了。上海话叫“介子婆”,写成文字也准保你看不懂。
有人会说,鲁迅不属于这四大方言区,但也是大作家啊。对,鲁迅是浙江人。我小时候读他的小说总觉得不是那么通顺,像翻译过来的。他说话为什么总爱用倒装呢,为什么老是别别扭扭的呢?可能就是因为江浙语的优势用文字很难表现出来。所以说其他方言区不是不出大作家,依然可以出,但是他会写得很辛苦,他必须抛弃从小熟知的方言,用另外一种语言,即普通话来写作。因此,其他方言区的作家写出名的相对少一些。
今天的作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从小都受普通话教育。今天四十岁以下的作家,基本都是用普通话写作,已经失去了方言的魅力。我当然希望看到具有方言特色的文学作品出现。
我们的方言有两种特性,一是语调,二是择词。比如北京人说“我钱包鼓鼓的”,上海人则说“我皮夹子鼓鼓的”。上海人不但不说钱包,也不说钱,他们把钱叫钞票。八十年代我去上海出差,那时候编辑部的人总让我捎点吃的回来。带什么呢?带糖,水果糖、软糖、硬糖等。我去买糖,售货员问我:“要男糖还是女糖?”我一听就懵了,什么男的女的!其实,她是在问我要硬糖还是软糖。
记得当时在上海坐出租,我跟司机说右拐,结果司机说“小转弯”,我听成了“向左弯”。我说右拐,他又说小转弯。我说你怎么老跟我拧着呀!他说不是向左弯,是小转弯。后来我才知道,咱们一般说的左拐右拐,上海人说成小转大转。大转是左拐,小转是右拐。由此可见,方言有很多独特的东西,如果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消失,是非常可惜的。
小编絮语
普通话极大地方便了我们的交流与沟通,而地方方言是我们与故乡的温暖连接。更有意思的是,有些个人的小情绪,好像用方言才能表达得彻彻底底痛痛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