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园丁

文黄文军 图七酒米

一

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大家都叫他小半。

小半出生的时候，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人的眼睛，都是一只大、一只小，而且，耳朵长在两边，不仔细看的话，谁也不会发现。问题在于，小半的手也是一只大、一只小，腿呢，则是一条长、一条短。小半的父母吓坏了，当时就遗弃了他。

邻村一对善良的老夫妇收养了他。可惜好景不长，小半八岁那年，老夫妇得了疾病，先后病逝。小半没了依靠，只得到处流浪。

起先，马戏团老板看中了小半的长短脚，让他扮演小丑，踩高跷。最开始，观众很喜欢看小半摔跤，每次小半摔得四脚朝天、鼻青脸肿，他们都会捧腹大笑。可有一次，小半摔了个头破血流，把观众吓坏了。老板很生气，不要他了。

之后，怪奇屋的掌柜看中了小半的大小手，带着他东走西逛，穿街绕巷。“瞧一瞧，看一看咧，天生的大小手，看一下一文钱，捏一下十文钱！”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纷纷掏钱。可没过多久，大家就腻了，老板又把他赶走了。

后来，小半又尝试了很多工作，但每一个都做不长。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嘲笑他，驱赶他。小半的心渐渐冷了下去。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小半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一座无名山，钻进了一个无名洞，打算在洞里自生自灭。

二

傍晚，一位老人钻进了山洞。他的样子好奇怪，一半头发春草一样青，一半头发麦穗一样黄，一道眉毛墨水一样黑，一道眉毛棉花一样白，一只眼睛像闪烁的星星，一只眼睛像干涸的古井。

“你好啊！”老人朝小半招了招手。

小半没有答话，继续坐着发呆。老人也没有生气，他缓步走到小半身边，卸下背囊，慢慢坐下，生了火，然后掏出锅碗瓢盆，支起架子，开始做饭。不久，轻烟袅绕，饭好了。小半微微抽了抽鼻子，是香浓的南瓜粥，还有软糯的桂花糕，都是他爱吃的。

“饿了吧？一起吃点？”

小半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

“真不要？那我可就吃完喽！”

小半还是摇了摇头，可他的肚子却“咕咕咕”叫得厉害，山洞里都有回音了。

“瞧瞧，你不吃，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的意思是……小馋虫们，也要吃啊！”

小半被逗笑了，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他不再噘着嘴，低头接过了那只盛得满满当当的碗。一开始，他吃得很拘谨，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里送，但很快，他就被饥饿和美味打败了，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竟“呜呜”哭出声来了。

“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会好受些。”老人拍了拍小半的肩，又给他盛了一碗。

“嗯，嗯。”

“你叫小半吧。”过了一会儿，老人问。

“嗯。”小半一边打饱嗝儿，一边点头。

“我叫枯荣，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枯荣，是个心园丁。”

“您都这么老了，还是个新园丁？”

“不，不是新旧的新，是心脏的心。”

“心园丁？那是干什么的？”

“每个人的心上，都长着一棵树，只有心园丁才能看见。我的工作，就是打理这些树。”

“我不信。心上又没有土，怎么会长树？”

“心上有心灵的沃土啊，怎么不会长树？”

“那……你说说，都有哪些树？”

“教书先生的心上，长着嫁接了桃枝的李树，树越繁茂，他越能桃李满天下。渔翁的心上，长着猫树，树越茁壮，他打到的鱼就越多。蚕妇的心上，长着桑树，树越浓密，她养的蚕吐的丝就越好。”

“那……我的心上，长了一棵什么树？”

“看不清。它被一万根带刺的荆棘缠住了。”

“那可怎么办？”

“心上的树，紧紧连着心，只要你还在乎它，它就还有救。你很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枯荣说完，从洞外摘了几张海芋的叶子，铺在地上，让小半躺上去，然后脱下自己的大袍，盖在小半身上，“晚安喽，小半。”

“晚安，枯荣爷爷。”

第二天早晨，小半揉揉眼睛，发现脑袋边摆着一双很特别的草鞋，一只鞋底厚，一只鞋底薄，是用上好的麦秸做的。

“我量过啦，正合你的脚，穿上它，走路就不会踉跄了。”枯荣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谢谢枯荣爷爷。”小半穿好鞋，眼泪已经从眼角滑到了下巴，好痒啊。

三

枯荣告诉小半，要想剪去心上的荆棘，必须使用心之剪。心之剪有形又无形，很不容易得。它还有个特点，每把只能剪一下，剪过就不能再用。所以，他们必须走南闯北，找到整整一万把才行。

山路崎岖难行，枯荣把包袱挂在脖子上，背着小半下了山。下山后，又牵着小半的手，不紧不慢地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生怕把小半累着。

几天后的黄昏，两人在一条清溪边停了下来。溪岸上长满了香蒲，宝剑般的叶子一根根竖得笔直，真像是剪刀。

“枯荣爷爷，瞧这些剑叶，好像剪刀啊，我们这么快就找到心之剪了吗？”

“没有呢！”枯荣摇了摇头，搭起了帐篷。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此停留？”

“让你看看萤火虫啊！”

一开始，小半的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失望，捡起溪边的石子，用力往水里丢，丢得手臂都发麻了。可夜幕降临后，当他看见数不清的萤火虫围着他飞来飞去，闪闪烁烁，好似一条流动的银河，那么点芝麻粒大的失望，早就不翼而飞了。他在点点萤火之中，跳啊，转啊，还把它们引进了帐篷，陪着他一起睡，睡得好香。

第二天午后，枯荣拉着小半的手，离开了清溪，继续不慌不忙地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天后的下午，两人来到了一条大江边。江水翻涌，不时有大鲤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那一条条金红色的尾巴，真像是剪刀。

“枯荣爷爷，这些一闪而过的鱼尾，总该是心之剪了吧？”

“也不是。”枯荣摇了摇头，坐在地上，穿起了鱼钩。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此逗留？”

“钓鱼给你吃啊！”

一开始，小半的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失落。枯荣爷爷钓鱼时，小半一直坐在岸边。可当月亮升起，鸟虫嘶鸣，小半吃着喷香的烤鱼，喝着鲜美的鱼汤时，那么点绿豆粒大的失落，早就不知去向了。瞧，梦里的他都在吃鱼呢，这不，他的口水都把枯荣爷爷的头发濡湿啦！

离开大江后，枯荣又牵着小半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几天后的夜晚，两人钻进了一片树林。哇，皎洁的月光下，树的影子凌乱交错，真像铺了一地的剪刀。

“枯荣爷爷，这些树影，难道还不是心之剪吗？”

“还不是哩！”枯荣摇了摇头，捡起一根枯枝，缠上了蛛丝。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此停留？”

“给你粘知了啊！”

一开始，小半的心里，还有些小小的沮丧，踢踢这棵树，踹踹那棵树，惊飞了好些鸟儿，鸟儿也不客气，在他头上拉了好几泡屎。可当他把枯荣捉来的大大小小的知了放进帐篷，听着它们动听的歌声，看着它们漂亮的翅膀，那么点黄豆大的沮丧，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离开树林，枯荣又拉着小半的手，不慌不忙地走。几天后的清晨，两人来到了一座市镇。街上人来人往，暖暖的日光下，那些双腿的影子，像极了流动的剪刀。

“枯荣爷爷，这些腿的影子，应该就是……多半也不是心之剪吧？”

“的确不是。”枯荣摇了摇头，走向一个挑货郎。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此逗留？”

“给你买玩具玩呀！”说话间，枯荣已经给小半买了一个风车、一个糖人和一个面具。

这一次，小半的心里，没有失望，没有失落，没有沮丧，有的只是满满的感动。是啊，小半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有玩具玩呢！所以，当他戴着面具，吃着糖人，举着风车，在街上慢慢奔跑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拥有幸福了。

四

两人继续手挽着手，在人世间穿行。多少日子过去了呢？枯荣和小半都记不清了。这一天的早上，两人在一片明净的湖边停下了脚步。湖很美，岸边长满了绿荫如盖的树，水里开满了亭亭玉立的花，游客纷至沓来。

枯荣盘腿坐下，展开包袱，取出麦秸和蒲草，做起了手工。他的手指好灵巧，这里弯弯，那里绕绕，就是一只蚱蜢；这里折折，那里扯扯，就是一只蝴蝶；这里捏捏，那里拉拉，就是一只蜻蜓。小半觉得好玩，也坐下来跟着学。小半很聪明，尝试了没几次，就做得有模有样了。孩子们显然对这些小玩意儿很感兴趣，纷纷前来抢购。不到晌午，两人就挣了好多铜板。

吃午饭时，枯荣用筷子指了指那片湖：“小半，好消息哦，这片湖里就有很多心之剪。”

“真的吗？”小半激动地跳了起来，差点儿把桌子都掀翻了。

“当然是真的。而且，获取心之剪的方法，也不难，潜入湖底，拨开水草，找到躲藏其间的螃蟹，伸出手指，轻轻碰一下它的大钳，就可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湖底的心之剪，只能在湖底使用，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下水。”

“……”

见小半紧咬着嘴唇不说话，身子也有些发抖，枯荣赶紧揽住了他，说：“小半，别害怕。不会水，我可以教你，万一溺水了，我也可以救你，担心别人看到你的腿，可以穿着鞋。”

“可是……草鞋浸了水，不就坏了吗？”“坏就坏呗，我再做一双就是了。”“不，我不会让你再辛苦熬夜了。”

小半肯下水了，并没有穿草鞋。他很聪慧，没两天就学会了游泳，没两天又学会了潜水。

从此以后，枯荣和小半每天上午坐在岸边卖手工，下午就去湖中潜水取心之剪，剪心之荆棘。螃蟹进洞前，枯荣获得了整整五千把心之剪，剪掉了小半心上的整整五千根荆棘，当然也被螃蟹夹了整整五千下，这让小半非常心疼，眼睛红了整整五千次。

五

“小半，剩下的五千把，要在天上找。”离开那片湖时，枯荣对小半说。

“天上，我们怎么去天上？”

“不，不用去天上。燕子掠过天空的影子，就是我们需要的心之剪。”

“这个简单啊，等来年春天，我们一天就能见到五千只咿咿呀呀叫着的燕子。”

“不能是一地的燕子，得是五千个不同地方的五千只不同的燕子。”

“那……我们要去五千个不同的地方？”

“是的。”

“那……又要花很多时间吧。”

“是呀。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不！和枯荣爷爷在一起，每天都开心。”

从此以后，枯荣携着小半的手，开始了行万里路的生活。他们去了许许多多村庄，许许多多镇子，许许多多城市，很多年以后，他们终于看够了五千个不同地方的五千只不同的燕子。它们有的刚学会飞，有的正衔着枝条回去筑巢，有的则在追逐打闹……

这些日子里，枯荣也没有闲着，除了继续做草编昆虫挣钱，还抽空教小半读书写字。小半很聪明，不仅认了好些字，甚至都会作几句简单的诗了。枯荣也把所有草编昆虫的做法教给了小半，由于小半的另一只手很小，反倒成了他的优势，他做出来的昆虫，眼睛更精细，触角更飘逸，腿脚更灵便，翅膀更轻薄，已经青出于蓝了。

对了，枯荣还教会了小半爬树，辨别哪些野果好吃，哪些野果有毒不能吃……

六

许多年后的一个寒夜，年老力衰的枯荣躺在床上，用最后的力气对小半说道：“小半，其实，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心园丁，只是个草编昆虫师。”

小半没有打断枯荣，只是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小半啊，我很早就听说过你了。一听别人说起你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看起来一半是春天，一半是秋天，简直是个怪物。他们笑话我，骂我，打我……哎，当年的生活，好苦啊。知道了你之后，我就想找到你，帮你。终于有一天，我打听到了你的下落，可是你却跑了。好在，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你。”

小半还是不说话，只是点头。

“只可惜啊，我会的太少了，能教你的也太少了，我拥有的也太少了，能给你的也太少了。”

“不，枯荣爷爷，你教我的，够多了，你给我的，也够多了。而且，你也没有骗我，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心园丁，天下第一的心园丁。是你剪去了我心上所有的荆棘，让我不再觉得和别人不一样。”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那可太好了……”枯荣说完，笑了笑，永远闭上了眼睛。

小半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到枯荣的脸上。泪水渐多，汇成了一条清清的小溪，从春流到秋，又从秋流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