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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殖塘

2021-11-21李焕才

长江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石斑鱼鱼虾螃蟹

李焕才

1

他去了,背个大包袱,像要出远门。

走出村口,他消失了。

他忽然出现在海滩上。

每天他都起得很早,迎着晨曦站在那高高的堤坝上。他左手叉腰,右手夹着香烟,目光远望——这是他当镇长时的习惯动作。堤坝的外边是浪涛翻滚的大海,浩瀚无垠;里边是波轻浪细的养殖塘,水色潋滟。从那一天开始,他不愿意再看那波澜壮阔的大海,汹涌的浪涛让他头晕。他的目光只在海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急速掠过,转个弯飘落在养殖塘上。他喜欢养殖塘里的碧波荡漾,目光随着水波悠悠荡荡,心情也悠悠荡荡,心里就荡漾着快意。

一个圆嘟嘟的日头噗嗤一声从海里冒出来。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来望了一眼。日头浮在海水上,海面全染成了金红色。晨风起劲追逐海浪,浪波泛着金光在汹涌,闪闪烁烁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急忙闭上了眼睛,转回身,蹲下,背对大海,面朝养殖塘。养殖塘里的鱼虾蟹们比他起得更早,在粼粼波光中各自活动。虾们集中在養殖塘的一角,鱼们等待在一边,蟹们静静地爬在塘底。

他又站了起来,走过去看望它们。他是这些家伙的主子,是它们的依靠,不,是它们的领导。他脸上的肌肉迅速调整出领导的表情,背着手走在高高的堤坝上。他在视察,当然也是关怀、体贴它们。走了一圈,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了,他将表情换成亲热,提个饲料桶走过来。虾们都乐开了,呼啦啦拥过来,把水面都搅花了。他微笑着朝它们招手。虾们兴高采烈,有的跳出水面,欢呼雀跃,不,是欢呼虾跃。他的微笑变成开心一笑,随着点了点头。他喜欢虾们这种热烈的表现。这说明它们需要他、爱戴他。他的笑意呈现出慈祥,说:哎哟,饿啦?我喂你们!他抓一手饲料撒在水上,虾们都疯了似的,沙沙沙,叽叽喳喳,噼里啪啦,腾起一片片水花。他亲切地说:急啥,别抢,饲料有的是,够你们吃呢!他连续抓几手饲料撒出去,塘面水花纷飞。他欣慰地站在一旁看。他喜欢虾们抢食的样子,抢得那么欢,个个机灵活泼,忘乎所以;又抢得那么激烈,个个着急凶猛,不甘落后……这个场面从他的眼球折射进他的心里,他好不得意。

虾吃得正欢时,鱼在另一边着急。他做出急匆匆的样子赶了过来,说:别急,我来啦!他有丰富的领导经验,善于平衡各种关系。他的儿子告诫他:鱼不能与虾混养。哼,他偏不信这个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可怕现实他当然明白,他要改变这个现实,也有能力改变这个现实。养殖塘是他的,一切由他操控;鱼和虾都靠他养,必须听他的!他精明地对鱼们做了详细的调查,知道有的鱼吃虾,有的没吃。他对吃虾的鱼进行捕捉、清除,还不放心,不时又抓一些鱼来剖腹检查,以证实它的清白。他还制定了有力措施:鱼和虾分别对待。虾像姑娘一样漂亮、又像姑娘一样温柔,很可爱,又是弱者,应该以怜悯之心待之,给予保护和扶持,也就享受优惠政策,实行饲料喂养。鱼呢,活泼好动,看似与世无争,不是的,它的眼睛老睁着,从不睡觉。在池塘里,鱼不算弱者,它又有劣根性,弱肉强食的法则在鱼的世界里体现得很彻底,因此既要关照,又要管束,恩威并举。他喂给鱼的不是加工好的饲料,相互吞食是鱼的本性,投其所好,给它们扔些死鱼、烂鱼,还要将它们拦截起来,让它们学会守规矩,服从管制。他抓一把死鱼、烂鱼扔进水里,鱼们顿时欢喜若狂,凶狠地争抢,把塘里的水都搅浑了。他对鱼的表现首肯,但不恭维;它们虽然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可身上仍脱不掉固有的野性,需要加强驯养和管理。

喂完鱼,他转身走开了。他不喂螃蟹,这些八爪横行的家伙很可恶,瞧它那样子就令人讨厌。哼,它有一身硬壳,又有一双大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不管是虾或鱼,它们逮到就吃,不讲道理;有时他要捕捉它,它居然张牙舞爪对抗!对待这种叛逆者绝不能仁慈,让它们自食其力,只能捡拾那些鱼和虾吃不完的残羹剩饭。毋容置疑,这些家伙心有不甘,肯定伺机捕吃鱼和虾,怎么办?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它们的行踪很隐蔽,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再说,它们也有存在的必要,鱼和虾就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而失去安全感,迫切需要他来保护,从而凸显出他的重要性。

2

螃蟹游水动作怪怪的,两只扁扁的末爪像两枝小桨,不停地划着,身躯摇摇晃晃随波逐流,样子很难看。它在地上爬行也不好看,身躯很笨重,还扛着一双大螯,两边小爪子都弯着,慢悠悠地横着走,看着很吃力。它爬坡时却显得有力,三只爪子在上边攀,三只爪子在下边撑,身体一步一步往上移,扎实又安稳。

虾和鱼都吃饱了,游开了,螃蟹不声不响爬在塘底捡拾死鱼、烂鱼。那个人已经躲进养殖塘堤坝上的那间矮瓦屋里。螃蟹爬到塘边来,悄悄地爬上堤坝去。爬到了坝顶,它过不去了,上边围着一圈渔网。它不能攀过渔网爬到外边去。那渔网是怪物,弄不好被卡住了,上不去,下不来,就吊死在网上。它趴在坝顶的一个隐蔽处静静地朝外望。它不辞劳苦爬上坝顶来,就是要看一看外头的境况。外面的滩涂还是那样有意思。潮去潮来,涨潮时碧水泱泱,白茫茫一片,舒展、开阔;退潮了,海滩全裸露,有港道、沟壑、浅滩,还有沙滩、泥滩、草地和红树林,景象绮丽。

螃蟹总忘不了在海滩上生活时的情景。那时,海滩是大家共同生活的场地,除了螃蟹,还有鱼、虾、螺、黄鳝、沙虫和泥虫。海水涨潮,鱼、虾、蟹随潮水上滩,快活地玩着。虾游水的样子很好看,腹前的羽瓣频频摆动,身子静静地向前飘,两条长长的触须分开,拖在两旁,轻灵潇洒;鱼很活泼,动作机敏,两侧翅翼轻摆,尾巴一晃,箭一样射去,左转右弯,上窜下潜,来去自如;螃蟹身体笨重,上滩后,就下潜,爬行在水下的地面上……海滩上的物种各玩各的,很轻松、很自在。海水退潮时,鱼和虾大都随潮水去了,不肯回去的便游在港道、沟壑、浅滩里。螃蟹都留下。黄鳝也留下。沙虫、泥虫与海螺干脆在海滩上安家,躲在泥土中,长久居住。

退潮后的海滩不很安静,常有人来赶海,也就是来捕捉我们这些海上的活物。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使出浑身解数与他们捉迷藏。那些游着的鱼警惕性很高,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或者听见有水响声,一转身逃之夭夭。捕鱼的人却很霸道,抓一张渔网奔跑在水中追赶,踩得水花飞溅,渔网突然撒出去,便把鱼罩在水里。那些虾跑不快,干脆没有跑,躲在沙土里,机警地露出一双眼睛,或者支起两条触须,赶海的人根本看不见。可是捞虾的人有绝活,抓把虾耙推在水里,耙齿触动沙土,虾便惊慌跳起,也就乖乖落入那网兜里。黄鳝很狡猾,钻在沙滩、泥滩、草地、港道、浅滩的洞穴里,很隐蔽,来去无踪。海滩上的洞穴很多,密密麻麻,黄鳝穴不起眼,不好辨认。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药鳝的人瞧见个小穴口,伸手摸,圆圆、滑滑、有黏液的便是鳝穴。黄鳝滑溜溜在里边钻,似乎拿它没办法。药鳝的人又有绝招,配好鳝药,抓一小撮抹在穴口,没过一会,黄鳝便傻乎乎地冒个头出来,抓鳝叉猛地扎下去,把黄鳝头夹住,伸手抓,便将黄鳝从洞穴里抽了出来。沙虫钻在沙滩中,泥虫钻在泥滩或草地里,埋在半尺深的地下,毫无动静;海螺藏得更稳当,不同的种类分别埋在水滩、沙滩、泥滩或草地的泥土中,悄无声息。赶海的人抓把锄头或者提把铁铲走在沙滩、泥滩、草地上,很容易便找到沙虫、泥虫、海螺留在地面上的蛛丝马迹,锄头或者铁铲挖下去,就把它们挖了出来。我们螃蟹雖然笨,也想出了许多笨拙的躲避办法。我们不动声色躲在水下的沙土里,以为很安稳,可赶海的人下水踩,踩到了,弯腰蹲下,伸手一抓,逮住了。我们爬到水边的泥浆里蛰伏,只露出两只火柴梗一样粗的眼睛,不易看到,可他们不找我们的眼睛,寻爪痕,沿着爪痕寻过去,我们只好束手就擒。我们跑进红树林、草地、泥滩来,挖很深的洞穴,躲到里边去。其实,这只是制造了一点捕捉困难,那些人拿锄头挖,又把我们挖了出来……

我们当然愤怒。没碍着谁,为什么要捕捉我们,难道海滩只是那些人的?可人家没和我们讲道理。

尽管惊险,我们还是不肯离开海滩。海滩本来就是我们的家园,离开了家园,何处去?

突然来了一个救世主。他是镇长的儿子,花钱把大片海滩围了起来,围成一个巨大的养殖塘。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们,还把我们养起来。

3

天黑下来了,海滩上的一切渐渐消失。镇长怕自己也消失,跑上养殖塘的堤坝,立在坝顶上。夜色将他包围,最后把他裹在黑暗中。他走进养殖塘堤坝上的那间矮瓦屋,点亮那盏煤油灯,静静地坐着,瞧着灯嘴那黄豆大的火苗出神。火苗毕剥跳跃,淡黄色的灯光涂抹在镇长的身上,他那模糊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晃动着。他回头瞧那影子,又找到了自己……几个月前他退休了,辛苦了几十年终于放松了。可是办完退休手续,他像突然踩空,摔了下来,灵魂出窍,竟然找不见自己了。他好惶恐,赶回镇政府来找,同事们仍认得他,仍叫他“镇长”,可喊声和口气都变了,他怔怔地瞧着人家,好久说不出话;他又跑到各个村去找,那些村官真可恶,居然给他加了个讨厌的“老”字,叫他“老镇长”,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信心满满地跑回自己家乡那渔村来,乡亲们索性叫他“哥”、叫他“叔”、叫他“伯”,一下子把他弄懵懂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无奈、沮丧,接着是心慌、烦躁。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变成一个空皮囊,而人家的目光都像针尖,射过来,要将皮囊扎破。他不愿意听到别人的声音,人家的说话声像是冰水,冷冷的,泼在他的身上,让他凉得透骨。他天天躲在家里,不想见任何人。家里却藏不住他,那颗飘忽的心总找不到地方安放。有时,他痴呆地坐着,半天没说一句话;有时,他坐立不安,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他愁眉苦脸,好像想哭。镇长的儿子搞海水养殖,用专业的眼光观察他爹,见他爹有时候懵懵懂懂,有时候烦躁不安,很像海水污染时中毒了的鱼。他问他爹到底吃了些什么?叫他爹及时到县城医院抽血检查。镇长的妻子在一旁苦笑,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对儿子说:检什么查,你爹没病,让他去替你管养殖塘,一切就都好了!镇长的妻子简直是神仙。镇长背起包袱,来到这个养殖塘,面对一塘碧漫漫的海水,面对成群的鱼、虾、蟹,心胸顿时开阔,全身轻松,精神爽朗,那颗飘忽的心蓦地安稳了——他突然找到了当镇长时的那种感觉……此刻,镇长瞧着墙壁上那晃动着的影子问:我还是镇长吗?他又自个回答:是,绝对是,这个养殖塘就是我的辖区,这些鱼、虾、蟹就是被我领导的乡民……

半夜里,半边湿漉漉的月亮从水里蹦了出来,斜挂在天边,海面铺着银亮的月光。有月亮的夜晚,是镇长最惬意的时刻。他撑一只泡沫浮筏缓缓地漂游在养殖塘里,要来亲近他的鱼虾蟹们。养殖塘的水里也浸着半边月亮,鱼和虾游在波光中。镇长的泡沫浮筏撞散一片月光,鱼和虾急忙亲热地凑近来。镇长问:你们都好吗?鱼和虾在浮筏前摆动尾巴,做出快活的样子。镇长说:很懂事,不错!得到表扬后,鱼和虾掉头要走开。镇长又说:我有必要跟你们说明白,我这个人看似不大管事,其实明察秋毫,你们表现得好,我都看在眼里,决不会亏待你们!鱼和虾又掉回头,在泡沫浮筏周边游去游来。镇长继续说:你们真是太幸福了,我一个镇长,跑来为你们服务,供你们吃,供你们住,关心你们,保护你们,天底下少有这样的美事,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呵!鱼和虾都很感动,游得更欢,有的还跳出水面,给镇长亮出一个美丽的身姿。镇长很喜欢塘里这些鱼和虾,它们不仅听话、服从领导,还知道巴结他,讨好他,让他欢心,尤其从不开口提他的意见。有两只螃蟹从泡沫浮筏旁边滑过。镇长看见了,盯着它们。这些八爪横行的家伙平时都躲躲闪闪的,远离镇长,此刻,应该是它们听见了镇长的说话,派两个代表过来,看镇长会不会对它们说点什么。镇长和颜悦色说:你们也学乖了,很好,心里有什么想法,不搞小动作,没闹事,派代表来沟通,这个做法很明智。两只螃蟹愣着聆听。镇长又说:近来你们的确进步不小,不过我还要批评你们。你们喜欢特立独行,有时候还和鱼、虾闹不团结,很不好的,要改正,争取改变我对你们的看法。两只螃蟹晃动末爪,想游开。镇长继续说:平时我对你们的管束是严了一点,可都是为了你们好。我在镇上当镇长时,是一个好领导,现在仍然是一个好领导。好领导就是对待群众一视同仁,做到公正公平,奖罚分明,如果你们都表现得好,当然也会得到优待……

4

海上在刮大风。养殖塘外涛声阵阵,浪花纷飞;养殖塘里依然波轻浪细,碧水悠悠。

外头刮大风,镇长就莫名其妙地兴奋,好像那风都吹进他的心里,把他的心血激荡成波涛。他的情绪饱满,神采奕奕,站在水闸那高台上朝养殖塘里招手,大风跑过来调皮地撩拨他的衣襟,好快意。他俯视那些鱼虾蟹,嘴角轻轻翘起,似笑非笑,随着得意地大声喊:你们好舒服呵!鱼虾蟹们都仰望他,但是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又招一下手,表情换成严肃,喊道:你们听听,外边风狂浪急,多乱呵!

鱼虾蟹们都听到浪涛声,却看不到外边的乱象,只好按镇长的提示凭着想象猜测:外面海水滔滔,激流奔涌,浪涛翻滚,鱼虾蟹都折腾在……不对呀,它们怎么是在折腾,本来鱼虾蟹的日子就是随潮起潮落奔忙,生活在风中浪里……

鱼虾蟹们不笨,终于听懂了镇长的弦外之音。他说外边很乱,就是说养殖塘里是一个安宁祥和的世界,里边的鱼虾蟹很舒服,生活在幸福中。

鱼虾蟹们聪明地领会镇长的意思后,就要有所表示,于是翻阅养殖塘的历史,晒出自己的身世,盘点过去的日子,努力搜寻幸福感。

第一个幸福感总结出来了,大家都认定自己是幸运者。镇长的儿子把海滩围住后,没了活水,断了大海的气息,里边的海螺、沙虫、泥虫跑不了,都被活活闷死;黄鳝钻在洞里,被围在里边,面临死亡,好在它有绝活——善钻,拼死打洞钻穴,终于跑到外面去;当时鱼和虾都跑了,螃蟹却躲了起来,被困住。养殖塘筑成后,鱼和虾幸运地被列入镇长的养殖计划,赖在里边的螃蟹也幸运地被留住,共同成为这个特殊世界里的臣民。

虾的觉悟高,抢先推出自己的切身体会。虾说: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们的父母在很远的地方,人家用科学技术将我们从母体孵化出来,只过两三天,就被镇长拿到这里来了。那时我们还很小,就像头发丝那么细,到养殖塘来后,一直吃着镇长喂给的饲料,吃到今天,我们都长得有模有样的,还学会了活蹦乱跳。我们在这里实在舒服,不担心有人来捕捉,免受风浪侵袭,又用不着随潮涨潮落奔忙觅食。我们的今天都是镇长给的,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再生父母。

鱼不像虾那样乖巧,没有一味说好话。鱼说:我们的身世很复杂,伙伴们的来路不一,有的出生在鱼苗场,被镇长买下,迁移到养殖塘来;有的出生在海上,被渔人捕捉到,当作鱼苗卖给了镇长;有的因为贪玩,随涨潮的海水游过来,见养殖塘进水,很好奇,溜了进来。出身不一样,各自的感受和想法也不一样。有的想,在养殖塘里挺好的呢,天天有镇长喂养,用不着到处辛苦寻食,又免受狂风巨浪冲撞,不惊怕大鱼吞食或异类猎杀,不必担忧渔人捕捉,如此逍遥自在,还复何求?有的想,鱼的天性是活泼好动,应该自由自在,外面的世界很大,想去哪就去哪,在风中浪里玩耍,随潮涨潮落奔跑,多快活潇洒,天天困在一个死水潭里,闷死了!有的却想,待在养殖塘里不算很好,也不是很坏;虽受束缚,却平安无事;虽是嗟来之食,尚能果腹;虽不得宠,也不受辱。万事不能求其满,过得去就行,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不如随遇而安。重要的是,大家都要遵循一条:千方百计讨好镇长,让他开心,自己没事,皆大欢喜。

螃蟹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感,我的情况说出来也不好听,还是别说了。

鱼与虾说:不行,一定要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螃蟹迟疑片刻后,压低声音说:只要往回想,我心里就一片乱糟糟的。那时,我们不如你们鱼和虾机灵,看见镇长的儿子围筑养殖塘,都跑光了。我们反应迟钝、跑动慢,又不想离开这片海滩,犹豫中,就被困在里边了。发觉情况不妙,我们想打洞跑出去,可是堤坝已经砌了水泥。我们的一些同类不知底细,后来又跟随潮水跑了进来,也困在里边。镇长来管理养殖塘后,听说只养虾与鱼,我们吓坏了,感觉灾难临头。天天提心吊胆,却不见镇长将我们剿灭;躲躲闪闪,也就活到了今天。可想而知,我们在养殖塘里的日子很不好过。镇长歧视我们,说我们的样子不好看。我们长一身硬壳、一双大螯,只是为了防卫,是生存的需要,却变成了罪过。不过,我们看得开,没有悲伤,更没有自暴自弃。镇长不待见我们,也罢,就自食其力,也用不着巴结讨好他。我们当然不能与镇长对抗,那是以卵击石,其结果只能是遭到灭顶之灾。既然得不到镇长的喂养,自谋活路,在活路很窄的养殖塘里,绝不能古板地按照镇长定下的规矩做事,在公开的场合,我们捡拾你们吃剩的残羹烂饭以充饥,在隐蔽的处所,我们却悄悄猎杀你们的一些同胞,以满足食欲。

螃蟹说完了,虾和鱼都眼瞪瞪地看着它。螃蟹也看着虾与鱼。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5

镇长反复强调,要团结友爱,必须在养殖塘里营造出祥和的气氛。但是,鱼虾蟹们总无法做到。养殖塘里虽然平平静静,没闹出什么大事,可鱼虾蟹都心存芥蒂,相互提防,活在郁闷中。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端倪,那些虾们都游在一起,游得很慢、很悠然,貌似无忧无虑,其实,正是因为不安,它们才集结群游。比如,有的虾突然落单,就慌乱,焦急地追寻大伙;尤其看见有鱼游了过来,便紧张地躲避,或者惊慌失措逃命……鱼们没那么慌张,有的成群结队荡悠,有的分散游弋,百无聊赖的,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心怀不轨。只要猎物出现,它们的眼睛就发亮,就精神抖擞,突然出击……蟹们总是死模烂样的,缓慢地爬在塘底,或躲在各个角落,老老实实似是不问世事,两只眼睛却机警地支著,要是鱼或虾不小心靠近,便手到擒来,毫不含糊……

外边又涨大潮了。

每个潮汐养殖塘都要换一次水。海上要涨大潮时,镇长就提前打开水闸,将塘里原有的积水排放,等到潮水涨大了,再将海水灌进来。这个时刻,养殖塘里最有生气。新鲜的海水涌了进来,虾鱼蟹们都活灵活现,兴冲冲地游来游去,或玩水,或捕吃水中微生物,你来我往,不分彼此,气氛热闹活泼。很奇怪,兴奋中的鱼虾蟹们都不再讨厌对方,甚至感觉对方可亲可爱。融和的气氛,忘我的快乐,穿梭游动的鱼虾蟹们突然感觉平时的日子太枯燥无味、太窘迫压抑了,于是希望大海天天涨大潮,养殖塘天天换新水。在快乐中,它们的想象力活跃,想象外边的世界一定很漂亮、很有趣、很好玩:大海那样大,想去哪就去哪,来来去去多么自在潇洒;在风中浪里玩耍,随潮涨潮落奔跑,一定快活无比……

水声哗啦啦,几条鱼、虾、蟹待在水闸入口的旁边。湍急的水流在这儿腾起一圈圈漩涡,水里的微生物随着急流一波波卷过来。螃蟹看见这些鱼与虾没有忙着捕食,仍迷糊在自己的想象中。它的心里一动,突然问:你们有没有想出去看一看外边的世界?虾说:都说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很想去感受一下。鱼说:我也想出去开开眼界。螃蟹的脑壳大,善想;胆子也大,敢想。它又问:要是干脆逃出养殖塘,到外边去生活,你们愿意吗?虾蓦地怔住,思考好久后,怯怯地说:听说外面很凶险,争斗抢夺残杀激烈,我的头顶虽有利刺,尾巴也有尖针,可打不过谁,又抵抗不了强悍的攻击,走出了养殖塘,就乖乖地成为异类的口中食。鱼说:我也不想离开养殖塘,外头险象环生,没人保护,太可怕了。螃蟹说:外边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而且你们都有自己的防护能力,比如虾,躲藏本领绝妙,趴在地面上,爪子连扒几下,沙土就迅速盖住,很难找得见;鱼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海上的精灵,活泼好动,跑得快,反应敏捷,很难捕捉到呢。虾仍胆怯,两根长须甩来甩去,它看着螃蟹说:在养殖塘里,用不着躲藏,天天又有镇长喂养,多好的事,干吗要逃出去?鱼也说:是呀,外边那么危险,我们又没有任何谋生本领,跑出去就担惊受怕还要挨饿,傻吗?螃蟹摇了摇头,说:原本大家都是生活在海的大世界里,都有自己的谋生技能,镇长把我们圈养后,依赖的日子让我们的功能退化,变得懒惰了、笨拙了;就说鱼,很少跑动,跑不快了,反应也迟钝,不仅躲避能力下降,谋生本领也丧失了,真是可惜呵!鱼有些不高兴,那双大眼睛连眨了几下,说:可惜啥,那些技能还有屁用?虾也说:就是,讨得镇长欢心,才是有用的技能呢!螃蟹叹了口气,说:不是可惜,是悲哀!鱼瞅着螃蟹说:今天你好奇怪,老说养殖塘不好,又鼓动我们出逃,到底啥意思?虾也跟着说:我也感觉不对劲,是不是镇长待你不好,心里不舒服,要煽动我们和他过不去?螃蟹说:你们想得太复杂了吧,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虾说:嗨,别说那些没意义的了,还是说我们的事情吧。螃蟹问:难道现在我们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不仅是,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鱼批评螃蟹:你的性格这么犟,难怪镇长不喜欢你。虾也不高兴,对螃蟹说:我问你,为什么大家总不能和睦相处,受伤害的老是我们虾?鱼也附和:对,要检讨自己。我们鱼有时也欺负虾,可欺负虾最严重的是你们螃蟹,连我们鱼也受到欺负,你说该怎么办?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螃蟹不得不承认伤害虾和鱼是自己的不对,但是它又要说明原因:我们没人喂养,又没处觅食,饿昏了头,只能到处猎食;另外,长期的圈养日子让你们麻痹了,傻乎乎地跑过来刺激我们的食欲……虾骂了起来:什么道理,饿了就拿我们填腹,混账呵!鱼也生气说:哼,吃了我们,反过来说我们的不是,强盗理论!螃蟹又解释:这不是我们螃蟹坏,被迫所为,也是本能需要,与道德无关。虾说:别找借口了,就是你们螃蟹坏!螃蟹争辩:不是谁坏、谁不坏,劣根性谁都有。比如我们螃蟹刚脱壳时,软绵绵跑不动,也遭到你们鱼和虾噬咬呢!螃蟹越说越激动,两只大螯比划着说:你们的劣根性也很可恶呢,在吃同类。你们虾吃的饲料就是拿虾壳、鱼肉磨粉制成的,吃得多欢;每天镇长喂多少死鱼、烂鱼给鱼吃,你们鱼才长了这么大。那些死虾、烂鱼,原来也是一条条生命,却变成你们的口中食了,它们也很惨呵!螃蟹见虾与鱼都被它说懵懂了,答不出话,口气稍为放缓说:我们不是同类,有不同的本性,本该各在各处活,现在却活在一起,难免出现各种问题;而矛盾的关键在镇长身上,他也有劣根性,随心所欲,野蛮地把我们都圈养在一起。殊不知,物种的本性是不可改变的。虾说:你别说镇长,他是好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鱼说得更直接:你老说养殖塘不好,又说镇长的不是,是不是想哄我们离开,只剩下你们,好得到镇长善待?螃蟹见自己怎么说,虾和鱼都把话到它的身上,发火了,说:那我问你们,镇长为什么要养你们?虾与鱼一时都答不出。螃蟹又说:虾向镇长打小报告,说被我们螃蟹伤害,要求惩罚我们;鱼也告黑状,叫镇长剿灭我们螃蟹,怎么了?可怜又可笑,镇长没那么笨!剿灭了我们螃蟹,你们不受威胁了,还紧紧靠着镇长吗?鱼与虾又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螃蟹不再激动了,平静地给虾与鱼分析:镇长是不会剿灭我们的,必须让我们存在,以制约你们。镇长的心思难以揣摩,比如他多次说要把吃虾的鱼全部清除,可塘里却还有许多石斑鱼呢。石斑鱼嘴巴大,肚泡大,不仅吃虾,也吞食小鱼,但是石斑鱼的肉质好,卖价高,有市场价值呵!鱼与虾都变成了哑巴,一声不吭听着螃蟹说。螃蟹又语重心长地说:镇长这么费心圈养我们,并非毫无所求,老鼠多肥也变成猫屎,喂我们大了,养我们肥了,就送到市场去。

养殖塘的水闸又关了,水不流动了,鱼和虾还傻傻地待在水闸边。螃蟹晃一下,要沉下塘底去。虾突然问:你说镇长真的不是好东西?螃蟹说:镇长不是好东西,我们也不是好东西,可大家又都是好东西。鱼却骂螃蟹:你这混账东西,说了这么多混账话,以后我们的日子还能舒心吗?螃蟹说:别生气,有时候混账话很有用,能治傻病呢!

快到收成季节了,镇长大量投放饲料,让鱼虾蟹都吃得肥肥的。这些天,鱼虾蟹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个时候也是台风季节,突然海上要刮台风,十八级。

天上的云块越集越厚,重重地压了下来,天全黑了。台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吼叫着,黑云漫卷,横冲直撞,整个天地被揺得颤颤巍巍的。海面好像在傾斜,巨浪如一座座山飞奔,坍塌,又耸起,浪花飞扬……翻腾的浪涛以摧枯拉朽的势态狂奔,凶猛地撞在养殖塘的堤坝上,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堤坝被冲垮了,水闸也崩塌了。海水翻滚着,哗啦啦扑进养殖塘来。正在静心听风声、浪声的鱼虾蟹们猝不及防,一阵混乱后,都被激流冲到大海去了。

6

回到大海来后,鱼虾蟹都找不到自己的伙伴了。

养殖塘坍塌的当时,场面也太恐怖了。瞬间浪涛便把养殖塘的堤坝冲垮,潮水汹涌澎湃扑进来,在养殖塘里形成漩涡,在狂风和巨浪的胁迫下,漩涡急速旋转,把鱼虾蟹和泥沙都卷起,接着将它们都冲出了养殖塘。惊恐万状的鱼虾蟹在狂流冲撞中身不由己,只有听凭风浪摆布,随波逐流,最后都随着浩浩荡荡的潮水漂走。

鱼虾蟹都漂到什么地方了?不知道。大海茫茫,它们在四散逃生,被抛弃在不同的地方。大海处处都可安身。它们还活着,在不同的地方自謀活路,只是平时很少见面了。

鱼虾蟹都回到大海来后,活得怎样?情况当然不是很好。

活得最艰难的是虾。台风正猛烈时,海上的各种活物都颠簸在纷乱中,无法顾及其他。台风过后,海上平静了,各种活物从劫后余生的恐慌中回过神来了,饥饿是第一感觉,饥肠辘辘迫使它们睁大眼睛去觅食。此时,虾也回过神来了。一直被圈养的虾被抛置在陌生的环境里惘然若失,懵懂中连游水都显得手脚无措。各种海上活物突然发现有的虾傻乎乎地游弋在它们的视野中,喜出望外,认为是造物主的馈赠,为了抚慰它们在台风中的惊扰而赐给它们美餐,于是毫不犹豫地进行猎食。虾们当然很可怜,毫无反抗能力,连躲藏能力也低下。以前它们遭遇险情,腰一弯曲,尾巴一撑,便弹出水面,逃离了险境,现在尽管怎么使劲扇尾巴,身子只在水里晃了几下,跳不起,很快便被俘获。它们只有在惊慌失措中呼天喊地四处逃窜。幸好曾经得到螃蟹的提醒,它们的一些躲避技能还没丧失殆尽,着急中,重拾旧技,沉下海底,使劲地扒地,把沙土扒起,盖住了自己,有的也就侥幸躲过了劫难。可是,存活的虾依然惶惶不安,尤其它们的捕食能力太差,只有依靠一些水上微生物或者尘埃果腹,赖以维持生命。

鱼也活得尴尬。鱼本是海上的精灵,灵活机敏,矫健潇洒,令人叹为观止。海为鱼世界。它们突然回来了,四望宽阔浩瀚,甚是兴奋。可是,它们想追风逐浪纵横驰骋,却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它们发觉,自己不再那样机警敏捷了,连跑动也不是很快了。敏捷和速度就是鱼的谋生本领和生存保障;失去了两个优势,不仅难以捕食猎物,反而沦落成被捕食的对象,一不留神,就成为那些凶猛大鱼的口中食。但是,如今只能靠自我保护,还要自谋活路,自食其力,这可怎么办呵?它们很无奈,于是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流离失所的感觉。它们后悔当初没有重视螃蟹的提醒,以致落到今天如此窘境。船迟又遇顶头风。鱼们又发觉,现在海上存在着更多的凶险。那些捕鱼的网到处都是,还有人电鱼、炸鱼、毒鱼,像是人类和鱼有不共戴天的冤仇,要赶尽杀绝。鱼们在寝食难安中,只好殚精竭虑重新打造出自己的机敏,又要适应环境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

螃蟹活得相对安稳些。也许圈养在养殖塘时,螃蟹未曾得到优待,依然保有野外的生活习性,加上镇长的歧视和打压,让它们学会了思考,煅炼出逆境的生存能力,尤其增强了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抗争精神,所以它们离开了养殖塘后,没有慌乱,很快便适应环境,安定了下来。蟹们机智地躲在深潭里,躲在泥滩中,躲在石滩的缝隙,甚至在水下挖很深的洞穴躲进去。它们的活法虽然突出一个“躲”字,感觉有些憋屈,这个“躲”字却隐藏着它们对生存环境的洞察力,又体现出它们灵活应用生活方式的智慧。螃蟹很少被别的海上活物猎杀,也不轻易让赶海的人捕捉。它们在躲藏中觅食,在躲藏中繁衍生息,日子虽不风光,却安稳在平静中。那些颠沛流离惶恐不安的虾和鱼见螃蟹平安无事,好不羡慕,尤其佩服螃蟹的先见之明,偶尔见着螃蟹,都心悦诚服地喊它一声老师。

7

镇长的儿子亏大了,一塘虾蟹鱼血本无归,还赔上一个养殖塘。他恼羞成怒,指着他爹鼻子责骂:你简直是个白痴,为什么没在台风到来之前,把鱼虾蟹全捉了?镇长怔怔地看着儿子,说不出话。镇长的儿子重新围筑养殖塘,又养了一塘鱼虾蟹。他不客气地对镇长说:你躲远点!镇长很委屈,很生气,又很无奈。

回家来,镇长没再犯那个坐立不安、心里没着落的怪病了。镇长庆幸说:真想不到,养一塘鱼虾蟹,竟然把自己的病也养好了。镇长的妻子说:病好了就行,别再去吃那个苦了,我们又不靠那些鱼虾蟹养活。镇长说:我的老病好了,好像又落下一个新病。镇长的妻子问:啥新病?镇长说:不知咋的,我老想着那一塘鱼虾蟹。他的妻子没好气地说:想见你的虾蟹鱼,就找它们去!镇长说:我真的该去找它们呢。

每天早上日头出来了,镇长就扛着钓竿、拎着鱼篓到海边去钓鱼,日落西山才回到家来。镇长不说自己去钓鱼,说去看望他的鱼虾蟹。看那样子,倒也有点像是去看望,因为他很少钓到鱼。镇长对钓不到鱼的原因进行自我分析:一是不知道鱼躲在哪,二是鱼都不肯吃他的钩。

镇长不断调换垂钓的地方,可结果依然一样。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垂钓处所,那是一片乱石滩边。此处水深、流缓、便于鱼虾蟹躲藏。他估计养殖塘里的那些鱼虾蟹逃离后,不会有好的去处,只能东躲西藏。

镇长终于钓到了一条挺大石斑鱼。那鱼咬住鱼饵,跟着鱼钩上来,离水面时,它突然一松口,咣当一声,又掉回了水中。

镇长一拍大腿,喊道:哎哟,可惜呵!

那鱼竟然在水里说:镇长,你叹息个啥呀?

镇长惊讶地问:你怎么认识我?

那石斑鱼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在你的养殖塘里待了那么久,还问我怎么认识你。

镇长喜出望外,说:记得了,记得了!我的养殖塘里有不少石斑鱼,我对你们可好了!

那石斑鱼说:你的记性还好,还记得一些事情。但是,你说错了,你没对我们很好,也不很坏。

镇长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们这些石斑鱼在养殖塘里不仅吃虾,还吃小鱼,虾和鱼都憎恨你们,多次反映你们的恶行,要求将你们剿灭,可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

那石斑鱼说:不对,你是两只眼都睁着。

镇长问:这话是啥意思?

石斑鱼说:你的一只眼是盯着我们的过错,另一只眼却盯着我们的市场价值。

镇长说:算了,不说那些了。离开养殖塘后,你见过其他的鱼虾蟹吗?我好想念它们呵!

石斑鱼说:见过呀,它们说很怀念养殖塘里的日子,可没说怀念你。

镇长问:为什么?

石斑鱼说:我也想問你,这是为什么呢?

镇长不说话了。

镇长真的很想见到养殖塘里的其他鱼虾蟹。那天后,他每天都到乱石滩边来垂钓,虽然仍钓不到鱼,可他不在乎。

这天,镇长在乱石滩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正要整理钓竿时,突然一条大鱼在他的面前弹起,跳出几尺高,撞开的水花一大片,有的水滴溅到了他的身上。那条大鱼俯冲回水里,接着又犁波破浪橫冲直撞,把镇长面前的海水搅得起伏翻腾。镇长正看得出神,那条大鱼突然停下,问:镇长,我的动作矫健吗?镇长忙说:矫健,非常矫健!但是镇长又狐疑了,它怎么认识我?难道它也曾经在那养殖塘里待过?那大鱼说:正是,咱们可是老相识了。镇长问:现在你过得好吗?大鱼说:你看我的样子,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镇长说:很好,应该是很好。但是他又问:你的伙伴们都像你一样魁梧健壮吗?大鱼说:活着的,都像我一样。镇长继续问:你们的很多伙伴活不下来吗?大鱼说:这个你还好意思问?镇长说:是呀,在养殖塘里的日子多好呵,可惜都给那场该死的台风毁了。大鱼说:要是没有那场台风,现在还有我吗?镇长说:你们鱼就是调皮,不像虾那么老实。好了,能活下来就好,别胡思乱想的。突然,一条脚拇指大的虾从水下弹起,弹得很高,又在水面上连续跳几次,潇洒极了。那虾又游到镇长的面前来,说:我们虾的确很老实,可是老实的虾几乎都死光了,就剩下我们一些不很老实的,你说是为什么?镇长说:哎哟,虾也学会胡说八道了。你们到底在外边吃了些啥呀,说话都那么呛人了?鱼与虾都不回答,双双跳起,又双双沉入水中,去了。

镇长想见他的鱼虾蟹,又怕见到他的鱼虾蟹,好几天不再来垂钓。可是待在家里,他心里总闷闷的,甚至又有那种没着落的感觉。这天,镇长又扛着钓竿回到乱石滩边来。

海水退潮后,乱石滩边的水位明显下降,几块光秃秃的石头露出了水面。镇长瞧见一块石头的旁边连续冒出气泡,定神一看,一只大螃蟹正沿着石边爬出水面来。螃蟹问:镇长,还认得我吗?镇长说:你也在养殖塘里待过?螃蟹说:是呀,我离开后就一直躲在乱石滩的石缝里,你每次来钓鱼,我都看见。镇长说:难怪呵,那些虾和鱼说话都怪怪的,原来是你这大脑壳的家伙在背后挑唆。螃蟹说:现在挑唆它们,还有用吗?镇长说: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以前就说过我不少的坏话。螃蟹说:以前我说的不是坏话,都是真话。镇长说:没有你这张臭嘴,鱼与虾还在感激我这个大恩人。螃蟹说:你还想做大恩人呵,那场台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要不,我们早变成人家餐桌上的美食,现在也没有那条大鱼和大虾来给你表演技艺。镇长问:它们只是要给我表演技艺?螃蟹说:不是这样,又是怎样?镇长说:说心里话,你们是不是很恨我?螃蟹说:谁也不恨,天地那么大,大家各自活着,和谐相安,恨没啥用!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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