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湖
2021-11-21
南柯先生在成为梦境管理者之前，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造梦的魔法对于他来说，不是祝福，而是命运的惩罚。
永生，也是死神给他的诅咒。
这是个久远的故事。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给小醒说这个故事了。
南柯先生望着窗外，冬天很快要来了，四处云游、追寻梦的尽头的孩子，也该快到家了吧。
大群蝴蝶覆盖上他的眼睛。蝴蝶的身体逐渐有了色彩。而他，越来越暗淡……
（一）
当小醒推开玻璃门，再次回到1903梦境馆时，南柯先生已经如同一个百岁老人，脸上爬满了皱纹。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身体逐渐透明，只有眼睛还闪着光。
“回来了，小醒。”他微笑。
小醒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去的南柯先生，他看起来像个满脸皱纹的婴儿。
“我这个样子……让你害怕吧。”他颤抖。
小醒摇摇头，走近南柯先生，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只能穿过他透明的肢体。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南柯先生苦笑。
“这是你造的梦，对不对？你在和我开玩笑？”
南柯先生摇摇头：“这是我和死神的交易。我背弃了和她的契约，按照约定，我将献出我的生命。”
“是不是只要我回到梦境世界，不再乱跑，你就不会消失？”小醒扑开那些蝴蝶。它们像吸血鬼一样缠着南柯先生。
变成彩色的蝴蝶用翅膀护送着一把银色的透明钥匙，它们把钥匙挂在小醒的脖子上。
“现在，你可以去梦的尽头了。”南柯先生微笑。
“我以为梦的尽头在地球的另一边。”小醒握着钥匙，恍然大悟。
“宝藏从来都不在远方，起点总是终点。”南柯先生的声音无力得如同地上的枯叶。
他身后装玻璃器皿的陈列柜自动分开，露出了一扇隐藏的暗门。
“去吧，世界是属于你的。你并不是从梦境中逃出来的人。你有血有肉，勇敢自信，比任何一个女孩都要真实。”
小醒脖子上的钥匙闪闪发光，她走上前去，转开暗门。
“去吧，屠龙的不一定是騎士，也可以是公主。当你踏上冒险之路，就要一直往前走。别回头，你会走过虚无之境，不要停留，不要和死神做任何交易。梦的尽头是无底湖，跳进去，一直往前游，游到尽头。当你探出水面，就能够回到现实世界，过上平凡女孩的生活。能做到吗？”
无数的蝴蝶开始吞噬南柯先生的身体。
小醒脸上挂满了眼泪，想要回头。
“能！”她大喊。
“别回头，一直往前走！不要停留！”南柯先生用最后的力气命令她。
小醒忍不住回过头，向暗门跑去，暗门却狠狠地关上，不给她任何走回头路的机会。
暗门的另一头，只剩无数的彩色蝴蝶在飞舞。
那位银发及腰的造梦者，好像从未存在过。
（二）
小醒擦干眼泪，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阁楼。
阁楼楼顶有星光洒下来，萤火虫环绕着她。这里是一个孩子的秘密基地，墙上挂着各种与飞机有关的图解，阁楼里堆满了各种与飞机有关的“破铜烂铁”。三只腿的木桌上，摆着一架飞机模型。
小醒拿起飞机模型的瞬间，模型就散架了。
“飞机！我的飞机！”一个男孩大喊。
她回过头，惊呆了。男孩简直是南柯先生的迷你版。
“你是南柯？”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跑到我的飞行基地来？”男孩很警惕。
“我来自未来，是来救你的。你长大后，成了造梦师，我是你的学徒，也是你造出来的梦中的人物。我逃离了梦境，你为了保护我，和死神交易，给了我自由，牺牲了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你送我来到了梦的尽头。”小醒坦白。
男孩皱眉，摸了摸小醒的额头：“有病吧？”
小醒叹气，南柯当然不会相信她。在现在的他看来，小醒不过是个胡言乱语的怪姐姐。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调查出南柯先生和死神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你有什么超能力？”小醒继续调查。
“超能力？”男孩更警惕了。
“就是比较特别的地方……”小醒追问。
“特别……特别能吃，特别想把你送到医院看看脑子，还有……特别想飞！”男孩兴奋。
“我一定要成为飞行员！”男孩手舞足蹈。
小醒难以置信，在梦里晕机的南柯先生，小时候居然想成为飞行员？
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男孩，真的是长大后的南柯先生吗？
（三）
角色发生了互换：小南柯成了肆意奔跑的熊孩子，小醒反倒成了跟在后面追的大姐姐。
村长家院子，小南柯带着孩子们偷偷提走村长粉刷墙用的白色、蓝色油漆。
小醒点头哈腰地给村长道歉，卷起裤腿站在凳子上给村长家刷墙。小南柯举着飞机模型跑过，把凳子踢飞。
山坡，云朵下，小南柯带着孩子们采摘红色的果叶，装了满满一篮子。
小南柯假装要喂有毒的狼毒草给村长家的牛吃。小醒拦着，求南柯开恩。
玩累了，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聊天。
小醒问他：“你会做梦吗？”
“当然！梦里，我驾着小飞机，飞到了云上。云比草原的奶酪还甜！”
“你就那么想当飞行员？”
“爷爷说，人过了50岁，就不会再做飞的梦。等到我长大了，一定满世界飞。”
“要是你长大以后，整天都待在一个地方，只能靠做梦去旅行呢？”
“我才不会过这么无聊的人生，我一定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男孩站起来，指着天上划过的飞机，自信满满。
小醒“扑哧”一下笑了。谁能想到，如此信誓旦旦要走遍全世界的男孩，长大以后居然因为工作，每天只能待在巷子里的小屋中，给他人制造游历世界的美梦呢？男孩更不会相信，多年后，他走的最远的路，就是从工作的梦境馆，到对面的奶茶店去买一杯奶茶。
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向往梦与远方的男孩？
抱着木头飞机的小南柯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流着口水。小醒望着他，若有所思。
“改变他的，是一个人。”一个女声幽幽地响起。
小醒回过头，竟发现了梦境馆对面奶茶店的店主姐姐。
“你是？”小醒警觉。
“我是死神。在无尽家族中，我是老大，也是梦境管理者的姐姐。在他成为梦境管理者之前，我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
“是你杀死了他？”
“这是他的选择，用他的死亡换得你的自由。”
“我不过是他梦中的人物，他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生命？”
“你并不是他梦中的人物，而是他亲生的女儿。只是你忘记了一切。”
小醒愣住了。
“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南柯先生的全部。只是当他想起这一切，已经太晚了。这就是命运的戏弄，我也无能为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无底湖会说话，让它告诉你年轻的南柯先生是什么样的。你会喜欢上他的。”
眼前的湖面如电影幕布一样，浮动起微光，显示出南柯先生年轻的样子。
（四）
无底湖的湖面中，小南柯长大后，梦想成真，成了一名真正的飞行员。
航空公司宿舍，一到7点，南柯先生准时起床。
小醒看见：他整齐的衣柜里是一排白色衣服，他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帽子端正，行李箱上没有一丝灰尘，皮鞋锃亮。坐在驾驶舱，他盯着仪器的指针，挑剔副机长迟到6.5秒。降落时，他一定要让前轮压到线的正中间。到达时间牌迅速翻滚，分秒不差。回到宿舍，他将雨伞的最后一个褶皱捋整齐。晚上10点钟，他准时闭眼，比时钟还要准。
山区的教室里，他给孩子们讲述飞行知识，帮助他们搭建一个个飞机模型，是孩子們的偶像。
他一直往前飞，从未向下看，如同高高在上的王子，和那个整天絮叨的梦境管理者判若两人。
当他走过机场，所有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他回到家，把一个小女孩高高举起。小女孩的笑脸如同天使一样。
“你小时候真乖，怎么现在这样？”死神忍不住评价。
小醒无言。她的脑海深处，有一些回忆正在慢慢苏醒。那个拥抱的温度，一直留在记忆深处。
一阵狂风吹过，蓝色的湖面忽然变成阴郁的灰色。
湖面中，南柯先生的人生迎来了冬天。
一场车祸，让骑着摩托车的他摔倒在路边，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医生告诉他，他无法再次飞行。他被困住了，困在了寻常的生活中。
曾经，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现在，他只能拄着拐杖，在小小的房子里活动。
他开始变得暴躁，喜怒无常，再也不把小女孩高高举过头顶。
小女孩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偶尔说话，也多半是争吵。
他不再是那个飞行在空中的王子，他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大人，永远都在挑剔女儿的错误，控制女儿的人生。
当他发现女儿也有一个飞行梦时，狠狠地将她藏在抽屉里的飞机模型高高扬起，摔得粉碎。
“别想成为飞行员，这辈子都别想！”他的声音冷得像一把刀子。
小醒颤抖了，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见长大的自己，离家出走，在巷子角落的奶茶店里，认识了会算命的死神。
她和死神交易，去了梦的世界，不愿意再回到现实世界。
因为在梦的世界里，她可以成为飞行员，想飞多久，就飞多久。
她不是从梦的世界逃离到现实中的人，最最开始，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为了逃离现实，她来到了梦的世界，不愿再醒来。
而活在愧疚中的南柯先生，为了找到女儿，和死神交易，成了梦境管理者。万万没想到，自己要寻找的人，就在梦的世界。
（五）
小醒终于明白，孩子和父亲的关系永远是不同步的。当父亲最有活力、最活泼的时候，她不认识他。
因为那时还没有她。
后来，她还太小，不懂得欣赏这些。
好不容易等她长大了，开始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不再有过去的精力，不再有年轻时的壮志。他的梦破灭了，他经历过失败，内心痛苦。
“南柯先生很了不起！只是我应该欣赏他的时候，我没有能够欣赏他。我太傻了。”
无底湖上最后的画面，是小醒走后，南柯先生拾起地上的碎片，将飞机模型一点点拼凑。
“我会带他离开这里。”小醒努力振作。
“无底湖是这里唯一的出口。湖水干涸以后，没人能离开这里。”死神摇摇头，望向远方一棵开满白花的树。
“请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换我来救他，赌上我的一切都可以。”
死神笑了，她变出一个沙漏：“你只有12个小时。如果失败了，按照契约，我将收走你的生命。你还愿意冒险吗？”
小醒望着躺在地上的小南柯。
他擦了擦口水，翻了个身，紧紧握着他的宝贝木头飞机。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愿意。”小醒直视死神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