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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的两种本体写作
——“纯诗”与“元诗”的共向、分歧与融合

2021-11-21杨靖雯吴投文

写作 2021年4期
关键词:诗学新诗现代性

杨靖雯 吴投文

一、“纯诗”与“元诗”的起源语境

白话诗是中国新诗的最初形态,运用现代白话进行写作是其最为显著的特征,但可谓成也白话败也白话。白话是中国新诗的一个迷局,对百年新诗成败得失的评估很大程度上纠结于这一问题。在新诗初创期,白话诗首倡者和践行者胡适偏向自然写实一派,主张“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①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上编)》,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页。“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做长短不一的诗”②胡适:《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21页。,以求实现诗体的大解放,并把自己的主张身体力行地付诸实施,有打破中国传统诗歌藩篱的开拓之功,但直白通俗的白话带来的弊病也众目具瞻。开一代诗风的郭沫若则偏向情感宣泄一派,相对忽视个人情感与语言内在诗意的交互融合,往往带来无节制的呐喊与狂啸,其结果是难以有效避免空泛的标语化和口号化倾向。无论是胡适还是郭沫若,他们在新诗初创期皆以“新”亮相,却在“诗”之何为这一核心问题上尚缺乏明确的共同自觉意识。这也是新诗发展初期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

面对初期白话诗的自由散漫,闻一多洞若观火,提出要写“中国的新诗”①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创造周报》1923年第5期。。他的方案是以所谓的“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救治初期白话诗的“非诗化”,使新诗回到诗的本体特征上来。他既是“新格律诗”的倡导者,也是忠实的践行者,他的诗歌《死水》即是“三美”的一个具体落实,已成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不过,新月派以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格律诗”试验在经历短暂的活跃期之后,又落入另一个窠臼,在诗形上渐显生硬,导致大量“豆腐干”式诗歌的出现,饱受诟病。1925年,象征主义诗歌在中国诗坛抢滩登陆,身在异国的李金发在国内相继出版诗集《微雨》(1925年)、《为幸福而歌》(1926年)、《食客与凶年》(1927年),以新奇的意象和陌生化的表现手法“引起新诗创造者与接受者审美心理的变革”②孙玉石:《论李金发诗歌的意象建构》,《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2期。,一场关于“新诗本体”的讨论蓄势即发,新诗之为“诗”的变革意识开始显露出推动“纯诗化写作”的苗头。

正是在新诗艺术亟待调整的这一转折时期,与李金发同属于早期象征派的穆木天、梁宗岱等人主张将“纯诗”作为新诗的理想艺术标准。“纯诗”(pure poetry)理论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进入中国,其核心是强调诗的本质,祛除一切非诗的元素,推崇至纯至美的理想诗境,表现出文体的觉醒意识。对中国新诗来说,纯诗理想旨在提升新诗的艺术水准并明确“诗之为诗”的主要内涵,既符合诗歌发展的内在艺术规律,也顺应世界文学思潮的嬗变。可在当时中国新诗所面临的特定文化语境下,“纯诗”的倡导者也并未完全做到对“纯诗”的坚守,自由诗与格律诗、平民化与贵族化的诗学论争接踵而至,将新诗之为“诗”落到实处的理想目标仍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朦胧诗出现,对西方现代派表现手法的借鉴固然有利于新诗艺术品质的提升,但过度欧化的倾向也让诗人们不得不保持对语言“空转”的警惕与省察,另一方面,则是由语言的“内转”所带来的元诗意识的显露。这是中国新诗本体写作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相对于中国现代诗歌而言,中国当代诗歌更强调汉语写作的“母语性”,摆在新诗面前的不仅是诗歌的本体性问题,还有诗歌的民族性问题。著名诗人张枣在《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一文中指出,发挥语言的能动性是中国当代诗歌写作突破困境的重要途径,“元诗”则是有效的具体写作实践。“元诗”(metapoetry)强调诗歌的本原,指向诗歌的来源与存在方式——语言,表现出对诗与语言内在关联的辩证思考。“元”概念在文学中最初用于小说研究中,“元小说”指“关于小说的小说”,那么“元诗”可以理解为“关于诗歌的诗歌”。不过,这样的解释其实更倾向于“论诗诗”的概念或“以诗论诗”的文体规范性操作,与强调诗歌本体的元诗还是有着根本的区别。元诗就其外在特征而言,涉及“诗歌的生成、技艺、修辞、语言、结构和功能等‘元问题’”③霍俊明:《现代汉语诗歌的关键词——“元诗”:伟大元素与范本语言》,《芳草》2020年第4期。,其实质则是“追问如何能发明一种言说”④张枣:《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通过某种命名充分展露诗人的“写者姿态”和诗学理想,具有建构“诗歌范型”的意味。“元诗”理论在当前的诗歌研究中还缺少系统性的探究,其概念的界定也尚无定论,但这并不意味着元诗写作是无源之水。实际上,元诗写作在中国当代诗歌写作中绵延不绝,尤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渐呈兴盛之势。

“纯诗”与“元诗”都是对诗歌本体的皈依,在中国新诗发展的历程中,纯诗与元诗对改变中国传统诗歌的写作方式具有重要的催化作用,尤其在诗歌艺术形式的探索上具有先导性的作用。如果说纯诗是诗歌艺术的某种理想标准,那么元诗则企图以一种“语言言说”的方式来达到纯诗的艺术标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共同的目标追求,为摆脱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困境寻求新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纯诗观念存在着一定的中西差异,而张枣作为元诗的倡导者,他虽然推崇梁宗岱所建构的“中西合璧式”的纯诗理论,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对元诗内涵的阐释,但张枣诗学理论中最终表现出来的元诗意识更接近于西方纯诗理论内涵。因此,在论述元诗与纯诗的关系时需要示明中西方纯诗观念的差异。以中国语境下的纯诗观念为主要参照,我们可以发现纯诗与元诗在梁宗岱诗学与张枣诗学中表现出的承继关系。毋庸置疑,中西诗学互通互融的发展态势将继续影响中国新诗发展的未来走向,在诗歌语言层面表现更为具象化的元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效规避纯诗的虚无性,为中国新诗写作提供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指导与补救。

二、从宾语走向主语的“语言”

作为纯诗概念的提出者,瓦雷里(瓦莱利)将纯诗视为诗歌艺术形式的至高追求,认为这样的诗歌“应被理解为一种探索——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引起的效果,或者毋宁说是词语的各种联想之间的关系所引起的效果;总之,这是对于由语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①[法]瓦莱利:《纯诗》,伍蠡甫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7-28页。。包含西方意识的语言本体论在此得到了比较明确的阐释。但是,这种带有“元思考”意味的西方诗学在进入中国时被根深蒂固的传统诗学观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弱化与转化,我们仅仅是认识到:“在这些创造诗的世界并使它再现、使它丰富的手段中,最古老、也许最有价值然而最复杂、最难使用的一种,是语言。”②[法]瓦莱利:《纯诗》,伍蠡甫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7-28页。然而,在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中,中国新诗并未完全发挥语言的能动作用。

五四时期,历史性的白话文运动所带来的不仅是语言的变革,更是一场进入文化深层模式的思维转向。这样的转变虽然为西方诗学观念的引进提供了一个“培养皿”,但中国白话写作经验的欠缺无法让新诗创作立即对西方纯诗理论作出回应,中国纯诗因此呈现出理论高于实践的态势。西方纯诗理论被引进中国,其目的是对初期白话诗创作的“散文化”倾向进行纠偏,排除诗中一切“非诗”的成分,倡导新诗回归诗歌本体。穆木天、王独清、梁宗岱等早期象征派诗人率先明确了“诗之为诗”的主要内涵。穆木天主张“纯粹的诗歌”,强调诗歌的音乐美与形式美,王独清在诗歌的抒情格调与语言艺术追求中提出了“完美之诗”的理想公式:“(情+力)+(音+色)=诗”③王独清:《再谭诗——寄给木天、伯奇》,《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梁宗岱则在瓦雷里纯诗论的直接影响下提出了中国纯诗的基本概念:“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④梁宗岱:《谈诗》,《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5页。由此可见,西方纯诗理论对中国新诗创作的指导意义主要体现在诗歌的艺术形式上,中国新诗写作者通常采取音乐、象征的方式,尽可能地发挥“语言”在诗歌形式中的“修饰”作用,所以,这仍是一种“诗人言说”。瓦雷里纯诗观中所表现出来的“元”意识在进入中国时有所削弱,其中存在着接受者的主观误读,同时也有来自中国传统诗学观念的抑制,以及新诗初期发展的实际水准还难以与西方意识接轨。因此,中国纯诗理论与创作中的“语言”还处于“我”探索、“我”使用的宾语受动位置,“语言”仍然被看作是一种工具与手段。

有研究者认为,纯诗和元诗“都是从语言本体主义的立场出发,强调对现代诗歌而言,语言不再是诗人的工具,相反诗人倒是语言延续其存在的手段。”①亚思明:《张枣的“元诗”理论及其诗学实践》,《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5期。这里所指向的“纯诗”更倾向于以瓦雷里为代表的西方纯诗观念,而以诗人张枣为代表提出的“元诗”观念中呈现出来的语言本体主义,则是在中国现代诗歌创作拥有坚实的基础和自觉的探索意识之后,试图完成中西纯诗整体意识的接轨,其中包含着基于汉语环境下的某种特定选择,显露了中国纯诗理论自身的发展路径。中国纯诗“是向散文索要一份诗歌的独立性,而音乐性的问题也被理解为诗歌艺术表现的一种手段,体现为韵律、格律等形而下的层面”②张洁宇:《20世纪40年代与“纯诗”的综合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张枣所倡导的“元诗”实质上是一种“诗歌的形而上学”:“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③张枣:《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纯诗与元诗两种本体写作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创作实践中具有较大的差异,元诗中的“语言言说”让“语言”从宾语受动者的位置转向了主语施动者的位置,真正发挥了“语言”的能动作用,它不仅承担了写作行为发出者的角色,还展现了诗歌写作的整个思维过程。

如果只是将“语言”限制于诗歌写作的工具和手段,新诗则难以在中国当代语境中获得新的突破,也无法继续探寻现代性的本质。纯诗与元诗两种进入诗歌本体的写作方式给“语言”的突围提供了方向的指引,语言本体主义也让新诗获得了独立性与自足性。梁宗岱和张枣分别作为纯诗和元诗的倡导者,他们的“作者诗学”都致力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但是“语言”这一角色在梁宗岱与张枣的诗歌创作中有着云泥之别。这从梁宗岱的《晚祷(二)》和张枣的《镜中》可以看出二者的差异性:

晚祷(二)

——呈敏慧

我独自地站在篱边。

主呵,在这暮霭底茫昧中,

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

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底幽梦。

我独自地站在这里,

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

痴妄地采撷世界底花朵。

我只含泪地期待着——

祈望有幽微的片红

给春暮阑珊的东风

不经意地吹到我底面前。

虔诚地,轻谧地

在黄昏星忏悔底温光中

完成我感恩底晚祷。

(选自《梁宗岱选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选自张枣诗集《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梁宗岱与张枣的诗歌皆内含了对诗美的追求,营造了古典幽美的意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二者都可称之带有唯美因子的“纯诗”。不过,梁宗岱的《晚祷(二)》仍然遵循着传统的语言表现方式,直接通过抒情主体“我”即诗人自己,来再现情感世界的波动与变化。梁宗岱虽然对中国纯诗理论的构建作出了较大贡献,但他的诗歌创作并不能完全与其诗学主张相匹配。因为“纯诗”不仅是诗歌的理想标杆,更是对诗人专业素养的至高要求,显然梁宗岱在诗歌创作中的专业性不能被高估。张枣的《镜中》以第一人称的缺失表现出复杂的人称关系,让抒情主体具有了模糊性,诗中的“我说”被另一种“语言言说”所掩盖:“从语言本体论向度看过去,那些在‘我说’之后,有能力进一步让‘语言言说’的诗家语,才是弥足珍贵的诗歌‘肌质’(texture),也是现代诗存在的本体依据。”①陈超:《论“元诗”写作中的“语言言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所谓“我说”,即陈超所认为的“诗人言说”,在张枣的《镜中》让位于“语言言说”。无论是表层的语言修饰,还是深层的语言哲思,张枣在梁宗岱诗论的基础上有所深化,拓展了诗歌容纳现代性的空间,他的创作印证了他的“元诗”追求。

纯诗与元诗对“语言”有着不同程度的表现差异。梁宗岱以“诗人言说”的方式坚持“为诗而诗”的纯诗路径,但随着后起诗人语言本体意识的进一步觉醒,他们对“诗人言说”的方式产生了自觉的补救意识。在“朦胧诗”之后,诗人们在中国当代文化语境下所面临的写作困境,使他们不得不打破原有的诗歌写作模式,为新诗的发展寻求新异的表达方式,元诗的出现进一步把握住了“语言言说”的主动性,在诗歌写作过程中融入了“‘诗之为诗’的本体论反思”②王淑丽:《“元诗歌”的语言艺术探析》,《美与时代(下)》2016年第10期。。随着现代汉语诗歌从纯诗到元诗的演变与发展,“语言”也从受动的宾语位置跃至主语的支配位置,以“语言言说”替代“诗人言说”。张枣在论及自身的诗歌创作时,也认为是语言让他这样写下去的③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而其言说的对象直指诗歌或者写作本身。

三、“诗”与“现实”的疏离与融合

一直以来,对诗歌现实功用的宣扬是诗歌艺术获得自足性的最大阻碍,由此未能让新诗的艺术水准获得质的提升。从反功利性的角度来看,纯诗几乎是现实的“绝缘体”,它在高举革命现实主义旗帜的年代不断受到大众化诗学的挤压,众多秉持着纯诗追求的诗人在社会责任感的驱使下不得不放弃纯诗立场,转向为时代歌唱。另一方面,诗歌中的意象联络与情感表达离不开诗人的日常生活经验,难以做到完全脱离现实,即使是一直坚守纯诗立场的梁宗岱也没有否认诗与生活的密切联系。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中,与其说纯诗让诗歌躲进了文学的象牙塔,陷入狭隘自困的境地,不如说纯诗在诗美形式上规避了时代现实对语言与诗意的钝化。这才是纯诗最为重要的实践性价值,其作为诗歌的理想目标也因此具有了某种现实意义。元诗在纯诗的写作实践基础上深入到了语言内部关系的处置,既规避了纯诗的虚无性,也找到了处理“诗”与“现实”问题的应对策略,成为了可以抵达纯诗之境的一种写作方式或路径。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政治话语是文学创作的基本指南,不能奏响时代主旋律的梁宗岱诗论因此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后,柏桦、张枣、欧阳江河、钟鸣、翟永明等人开始为追求“完美”的诗歌境界不断发声,主张诗歌与政治话语保持距离,与此契合的梁宗岱诗学才被重新推重,并由此带动了“后朦胧诗”创作,梁宗岱所继承的古典诗学也被“后朦胧诗”所倚重和吸收。张枣的元诗学发展了梁宗岱的纯诗观,他们同作为“作者诗学”的代表,不仅将其诗学观与诗歌创作紧密结合,还在中国古典诗学与西方诗论的综合影响下,逐步发现了中西诗学互融互证的特征。相对于梁宗岱的诗学来说,张枣的诗学多了一份忧思的色彩与内涵,这与他们各自的留学经历有着重要关联。梁宗岱在法国留学时有幸结识了当时著名的象征派诗人瓦雷里,并拜其为师,梁宗岱的诗作与译诗皆受到了瓦雷里的肯定。梁宗岱在国外的这一特殊经历促成了他在批评、翻译以及创作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张枣在出国前已是国内有影响的诗人,并与其诗歌圈的好友达成了比较一致的文学理想目标,那种对诗歌热爱与专注的氛围让他感到惬意。张枣去德国留学后,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产生了迷茫、忧郁的情绪,“流亡”之感让他陷入了一种封闭的状态。生活的苦闷与忧思不仅进入了他的诗歌创作,也反映在他的诗学观念上,从中可以发现他对中国当代新诗写作困境探幽索微的努力。张枣拥有较高的语言天赋,他精通多国语言,对语言的敏感让他重新找到了与心灵对话的方式,通过探寻词与词、词与物之间的关联,他将写作困境与生存困境联系起来,在诗人与诗歌之间形成了“命运共同体”,这促使张枣在纯诗的基础上建构了元诗学的新异路径,他意图“从改变语言结构入手应对现实生活,既要避免陷入绝对之诗的虚无主义困境,又要在权力的渗透面前保持纯粹”①亚思明:《“现代性的追寻”——以“元诗”意义上的抒情“我”为中心的张枣诗学》,《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3期。。

“诗”与“现实”的关系其实“是一个老而又老的理论问题,但在具体的写作中,它却是一个常新、无法回避的、时时处处都富有挑战性的问题”②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纯诗从诗美形式上对初期白话诗“散文化”倾向的纠偏,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迹。从象征派诗学开始,纯诗理论体系的基本框架已经形成,到现代派诗歌,纯诗的内涵有所丰富,再到九叶派诗人袁可嘉提出的“现实、玄学、象征”的综合诗学,纯诗一步步贴合中国的现实语境,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审美性与功利性的融合,经历了“中国化”的纯诗最终只保留了西方纯诗在诗歌艺术形式上所提出的要求。所以,诗歌形式上的谨严要求成了中国纯诗创作实践的主要体现,另一方面,“在当下的社会场景中,对于语言与现实的崭新关系的体认,对于诗歌社会位置的艰苦思辨,已介入当代诗人的‘元诗’意识中”①姜涛:《“全装修”时代的“元诗”意识》,《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当涉及社会批判的内容时,元诗“辅以考究的语言和严密的形式,以期达到纯诗的艺术标准”②亚思明:《“现代性的追寻”——以“元诗”意义上的抒情“我”为中心的张枣诗学》,《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3期。。纯诗与元诗提升新诗艺术水准的共向目标不容置疑,但元诗作为对纯诗写作的一种延伸,它在严格要求诗歌艺术水平的同时,也维护了诗歌的社会功用价值。

当下对诗与现实关系的关注,一个重要方面体现在对诗歌的及物性与不及物性问题的激烈争论上。语言作为诗歌的核心要素,其本身的工具性注定了“纯粹诗歌”难以避免的困境,人们保留着对“纯粹诗歌”的质疑,闻一多、穆木天等人的诗学转向也印证了纯诗在中国发展道路的曲折。但是,“现实”的表现有很多形式,它不仅是物质世界的写实,还有精神意识上的再现,“无论是哪种风格的诗,说到底都是‘现实主义’(社会现实和情感现实):诗歌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的精神史。”③卓今:《张枣诗歌的“现实性”阐释》,《南方文坛》2018年第4期。纯诗与元诗都属于“内倾诗学”,它们窥探的不仅是诗歌、语言内部的秘密,还有诗人精神意识上的扩张和困境,“对精神意识的把握比对外部现象的把握更难,尤其是处于复杂的现代社会的人的精神意识,但这又是人性的现实,人类精神发展的现实性”④卓今:《张枣诗歌的“现实性”阐释》,《南方文坛》2018年第4期。,所以,对于“诗”与“现实”的关系,我们也不能要求太过严苛,绝对的性质恰好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机缘。梁宗岱的纯诗观回答了何为诗歌之质、诗歌之美的问题,张枣的元诗则以具体的诗歌创作验证了纯诗的“可行性”。在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的环境下,“要让语言在政治观念的渗透面前保持纯粹,而这惟有通过严格意义上的元诗手法才能实现。”⑤张枣:《论“后朦胧诗”》,亚思明译,《文学评论》2019年第6期。在此,元诗成为了从纯诗中延伸出来的一种方法,而纯诗是元诗所要达到的目的。有研究者认为,这样的元诗作为一种方法,在纯诗的荣光和魅惑远离之后仍然具有启发意义⑥参见《张枣博论译稿暨诗学思想研讨会会议纪要》,《名作欣赏》2020年第1期。。

元诗是在现代诗歌拥有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后向诗歌发起的又一挑战,无论是语言的建构还是精神意识的深入,都显示出了当下诗人们所面临的写作困境与精神困境。元诗旨在彰显诗人的写作姿态以及对写作的反思,“诗”字直接出现在诗歌文本中也是元诗写作的特点之一。“元意识”在现代诗歌中所呈现出的逻辑性与思想性增加了诗歌解读的难度,同时也在这个亟需创新与突破的时代,为中国新诗注入了新的活力。关于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张枣认为,“文学是追问现实而不是反映现实”⑦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相比于中国传统诗学,张枣认识到了并且更加强调语言的能动作用,在此基础上的元诗写作强化了纯诗写作的创造能量。当前元诗写作需要进一步唤醒诗人“写者意识”的自觉,“将语言当作终极现实,从而完成汉语诗歌对自律、虚构和现代性的追求。”⑧张枣:《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元诗对于反对艺术功利性的纯诗来说,不失为一种可行的路径与方式,但对于词与物关系的绑定又易陷入缺乏汉语性的身份危机,张枣由此指出词与物的对立双方不能以简单的“就是”“不是”来“极性对换”,语言的弹性与活力既为现代汉语诗歌创造了新的发展契机,又带来了诗歌封闭的危机,所以张枣才将元诗称之为一场“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

四、现代性的承继与反思

中国古典文学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肯定与推崇,但仅限于文学创作方面,中国古代文论往往将创作与批评结合在一起,缺乏严谨的理论性与系统性,这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一大瓶颈,而这一缺陷也一直延续到了现代。新文化运动伊始,中国开展了以引进西方思想文化为重要前提的彻底的思想文化革新,虽然促进了封建传统文化的迅速解体,但也不免陷入了一种“拿来主义”的思维模式,对西方文论的移植最终形成了中国现当代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理论的创新因此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迫切要求。“现代性”是一个带有西方色彩的开放性的复杂概念,全球化为思想文化的交流提供了便利,现代性的追求成了世界文学发展的一大潮流,中国以一个学习者的身份紧紧跟随世界文学热潮,也将现代性的追求纳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目标,并企图创造出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中国现当代文论。

“现代性”体现为具有时代特征的精神意识,对“现代性”的追求是“白话文学运动以来一桩一直未了的心事”,张枣认为白话文的确立“是要求写作语言能够容纳某种‘当代性’或‘现代性’的努力,进而成为一个在语言功能与西语尤其是英语同构的开放性系统”①张枣:《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关于中国新诗的现代性,“现代诗派”的创作值得特别关注,它得名于1932年施蛰存创办的《现代》杂志。施蛰存指出:“《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纯然是现代的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的现代的诗形。”②施蛰存:《又关于本刊中的诗》,《现代》1933年第4卷第1期。“现代诗派”从诗歌的内容到诗歌的形式都极力凸显出现代性特征,是一个以纯诗的艺术之美为追求目标的诗歌流派,受到了来自西方象征主义的纯诗化倾向的影响,在展示现代生活与揭示现代人的内心世界方面找到了一种与之颇为契合的语言表达方式。可以说,“现代诗派”的纯诗化写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新诗现代性追求的起点,“为新旧交替时期处于失范状态、亟待寻求发展的中国新诗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现代模式。”③王泽龙:《论西方象征主义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纯诗化影响》,《外国文学批评》1996年第4期。

新诗的现代性是一个纠结着新诗起源语境的复杂问题,向来聚讼纷纭。张枣认为:“我们新诗的第一个伟大诗人,我们诗歌现代性的源头的奠基人,是鲁迅。”④张枣:《文学史……现代性……秋夜》,《新诗评论》2011年第1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页。这一看法来自张枣对鲁迅《野草》的高度评价,其中触及到了两个重要的“起源”:一是新诗的起源,张枣否定了胡适白话诗的开山贡献,将鲁迅的《野草》作为新诗的起始;二是现代性的起源,张枣肯定了鲁迅《野草》的现代性,并将其作为新诗现代性的源头。这一大胆而独特的见解出自张枣本人的考量,并未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从《野草》的精神内涵来看,它的确传达出了鲁迅在价值信仰失落的中国社会中的彷徨与孤独,是中国最早具有现代性的作品,而且《野草》作为一部充满象征主义色彩的散文诗集,它具有诗歌内在的韵律美与诗性美,其“独语体”风格对作者生命体验的指涉及自我感觉的表现与象征主义诗歌具有一致性,所以,张枣将《野草》看作是中国新诗现代性的起源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从《野草》的艺术特征来看,作为一部散文诗集,《野草》诸篇中的散文成分显然不符合纯诗的基本要求,因此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自然也不能代表“新诗的起始”。梁宗岱纯诗论更注重“诗质”,“诗之为诗”以及“为诗而诗”代表其主要观点。纯诗要求排除一切“非诗”的元素,从纯诗的观念来看,李金发的诗歌似乎更适合作为新诗的起点。但我们不能以个别论一般,胡适在白话诗创作中的标志性意义不能被忽视。诗的“语言”是区分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的首要特征,也是“中国诗歌走向现代化的真正起点”①王泽龙:《论西方象征主义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纯诗化影响》,《外国文学批评》1996年第4期。,使用现代白话最早进行新诗写作的是胡适,从新诗的整体发展历程来看,胡适在中国新诗史上的首创地位不能被轻易推翻。梁宗岱的纯诗理论纠正了中国初期白话诗创作“散文化”的倾向,并在倡导回归诗歌本体的同时形成了独立的现代文体意识。他没有照搬西方纯诗理论,而是根据中国新诗发展的实际需要与创作基础进行了自我创造,所以说,梁宗岱是“一个直面中国新诗当下事实的艺术家,一个昭示了当前创造障碍的极具现代意识的诗人”②李怡:《意志化之路上的梁宗岱诗歌与诗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张枣元诗观念的重点在于对现代性的追求,同时他也是梁宗岱纯诗论的推崇者,他应当对“诗之为诗”的纯诗核心内涵保持敏感,但他却将《野草》确定为新诗现代性的起源,并将鲁迅称为新诗的“第一个伟大诗人”。可以发现,张枣对现代性的执著追求掩盖了他对诗歌本体的要求,或许在张枣看来,新诗在一个时期的艺术探索中逐渐具备了较为成熟的诗之形式与内容。

在中国现代的文化语境中,纯诗与元诗在现代性的追求上表现出一个共同特征:既反叛传统又继承传统。中国传统诗学一直秉持诗歌为现实服务的观点,强调诗歌的社会功利性,“诗言志”的儒家政教观念就是中国古代文论对诗歌价值的判定,这与纯诗、元诗的价值取向不相符合。纯诗对“诗质”的关注表现出对现实的疏离,元诗虽然在纯诗的实践基础上倾向于“诗”与“现实”的调和,但并不主张诗歌为现实为政治服务,由此诗歌的工具性逐渐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诗歌的主体性。另外,纯诗与元诗也都倡导对中国古典诗学的继承。梁宗岱的纯诗论以及他所张扬的宇宙意识皆具有老庄哲学的色彩,他还认为我国古代伟大诗人的诗歌皆有纯诗之蕴含,将我国古代诗人与西方象征主义诗人的诗歌创作进行对应比较,如马拉美与姜白石、歌德与李白等,他对西方纯诗理论的引进某种程度上正是基于中国古典诗学观念在其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记。张枣则在诗歌创作中表现了对古典诗学的继承,如其代表作《镜中》在意象、意境、韵律以及诗歌主题上都呈现出了古典性的蕴含,“虽然诗的情绪是现代的,但基本上都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古典氛围”③令狐兆鹏:《论张枣诗歌的古典性与现代性》,《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梁宗岱的诗论与张枣的创作都表现出了古典性与现代性交融互通的特征。

纯诗对“诗质”的强调与自觉促成了新诗“质的飞跃”,其诗学取向“正是汉语新诗最终实现其现代性转换的根本归宿”④贺昌盛:《现代性视阈中的汉语“纯诗”理论》,《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在有了纯诗的“诗本体艺术建构”的基础之后,元诗对现代性的强调远远超出了纯诗。张枣主张将现代性定义为“现代主义性”,这不免缩小了现代性的内容与范围,他认为,“完成现代主义的文学技法在本土的演变和生成并非难事,成败关键在于一种新的写者姿态的出现,偏激地说,关键在于是否在中文中出现将写作视为是与语言发生本体追问关系的西方现代意义上的写者。”⑤⑥张枣:《朝向语言风暴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这是张枣对现代性追求所做出的实践策略。中国新诗写作一直以来将现代性的追求集中在诗歌的现代主义写作技法上,而当现代主义写作技法日益成熟时,中国诗人却主动放弃了写作的延伸。张枣指出:“沉潜语言本身将生活与现实的困难与危机转化为写作本身的难言和险境,因而也能保持在美学范畴内完成对‘消极主体性’的克服,而向非个人化这一经典现代主义诗学手法的转变。”⑥因为我们所欠缺的正是对语言的“沉潜”,所以非个人化诗学在中国并未能转化成现代主义的“写者姿态”,这种“写者身份”危机的引发有可能导致新诗现代性追求的中断。可以说,张枣“深刻洞见了诗歌语言现代性追求道路上的危险性——中国当代诗人的身份危机”①徐臻:《对话性与批判性——论〈危险的旅程〉中的诗学理想》,《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他接替了纯诗未完成的现代性转型任务,既在纯诗的基础上表现出对现代性追求的承继,又在现代诗歌的发展中加入了对现代性的反思,张枣的多向性思考显示出了当代诗人对中国诗学建设的自觉性。

五、结语

中国新诗的创作基础与经验远远比不上中国古典诗歌,这也是新诗一直以来饱受争议的重要原因之一。早期新诗的语言浅白生硬、情感直露,缺乏诗美,纯诗的出现从艺术形式上给新诗带来了积极的干预与引导,促成了新诗创作“质”的飞跃。中国纯诗虽然在理论上已有了语言本体的认识,但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中国纯诗写作仍然停留于传统的“语言”工具论层面,直到元诗写作以“语言言说”的方式发挥了语言的能动作用,语言本体论的诗歌写作实践才得以真正落实。纯诗要求的“绝对纯粹”以及反艺术功利性质具有虚无性,元诗以一种西方思维转向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探微,在“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上提供了应对策略并规避了纯诗的虚无性。纯诗论在传统诗学与元诗学之间作为一种“中间物”,对抗了传统诗学中的工具论和艺术附庸论,推动了中国新诗主体性的形成,而元诗学最终完成了发问者的主体身份转化。纯诗在中国新诗的发展过程中试图以诗歌艺术的自律性完成现代性的转型,元诗在中国当代语境的写作中继承了纯诗的现代性追求,更关注诗歌语言与诗人的写作行为本身,从中国当代诗人的身份危机中表现出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作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两种本体写作,纯诗与元诗在提高中国新诗的艺术水准上有一个共向目标,但对新诗写作的具体路向则存在分歧,侧重点有所不同,却又在新诗艺术效果的提升和新诗发展的未来前景上表现出渐趋融合的视野。中国新诗已有了百年的历史积淀,走向成熟的现代汉语诗歌应当不断发起自我挑战,这样才能得以保证现代汉语诗歌的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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