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越境文学的旗手
2021-11-20陈慧慧李先瑞
陈慧慧 李先瑞
多和田叶子,1960年生于东京一个出版商人家庭,高中时开始对德语感兴趣,大学期间的一次海外旅行经历使她强烈感受到异质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出于对文化探究的兴趣,1982年大学毕业后她赴德国汉堡大学修读研究生课程,之后又继续攻读苏黎世大学的博士课程,同时供职于一家出版公司。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日、德两种语言之间,出版了用日、德双语写作的诗歌和散文集《唯有你在的地方什么也没有》,1988年发表了第一部德语短篇小说《欧洲起始时》;迄今已使用德语创作了24部作品。
多和田的创作体裁多样且别具一格,如短篇/长篇小说、散文随笔、诗歌、剧本等,一系列作品的获奖奠定了她在德、日两国文坛的地位:从第一部日语小说《失去脚后跟》(1991)开始,陆续创作的《入赘的狗女婿》《雏菊茶的时候》《嫌疑犯的夜行列车》《掉进海里的名字》《修女与丘比特之弓》《雪的练习生》《不着边际的故事》等先后获得芥川奖、谷崎润一郎文学奖、紫式部文学奖、读卖文学奖等各大文学奖项;2005年因卓越成就而获得德国歌德勋章。进入21世纪,多和田的创作达到高峰。
研究者谷口幸代认为,“多和田叶子是现代越境文学的旗手,她立足于日语和德语的分界线上,制造出语言的不安定感和不协调感,解构既有的符号和制度”。多和田在21岁那年踏上印度之旅,经过意大利,最后到达德国汉堡。据她自己所说,汉堡之行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身处母语与异质语言(德语)夹缝中的感觉。她似乎非常享受这种异质语言的创作,比如首次出版的《唯有你在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包括一部短篇小说和19首诗,结构是多和田的日语原文与译者的德语译文相互交错。“我不想成为熟练掌握两种语言的人……也不会舍弃一种语言而进入另一种。”
多和田在以异质语言创作的同时也翻译作品,她的翻译受到了大学所读专业——俄国文学的影响。她曾醉心于俄罗斯文学,她关于女诗人阿夫马杜丽娜的毕业论文写得很棒。这或许与日本早期译介了大量俄罗斯文学作品有关,如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被大量翻译成日文。多和田曾说,如果将语言比作一个岛屿,那么这座岛屿的海岸线将会不断改变它的形状,和其他岛屿时而相连时而分离;而语言这座岛屿经常受到翻译这个巨大浪涛的清洗、拍打。语言与翻译之间的这种结构,最明显地体现在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上;当然它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而是需要用审美的眼光,赋予翻译作品以新的生命力。
多和田叶子因其女性的敏感、脆弱、细腻的心理,感受到语言的差异、环境的陌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异质文化构成的观念冲突等等,这种独特的个人体验使她获得了完全不同于其他日本女作家的创作视角。对于异国他乡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极度冷漠、隔阂甚至敌视,她有着足够的认知与体验,而两性关系、家庭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为敏感、最为突出的,因此她的小说多以这两种关系为切入点。
《失去脚后跟》讲述了“我”孤身投奔异国家庭,与未曾谋面的丈夫生活的故事。小说以一种奇特的表现方式,抒写了现代人在异质文化冲突中荒诞的生存感受与生存处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扭曲关系。作品设置“失去脚后跟”(离开自己所属的文化制度)等诸多隐喻性的意象,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雪的练习生》由《外婆的退化论》《死亡之吻》《想北极的日子》三个部分组成,叙述者自由地转化于动物与人之间,讲述了北极熊祖孙三代的故事。作品折射了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等时代变迁,通过北极熊来酣畅淋漓地展现人世的种种,其超越种族限制的叙事视角,以及幻想与现实并存的独特魅力,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文学评论家野崎欢赞其“悠然的空想和尖锐的批判精神浑然一体”。
在作品中穿插民间故事或传说是多和田叶子善用的艺术手法之一。比如 《兩个男人》中的德国民间故事、《圣女传说》中的基督教传说、《夜晚发光的鹤假面》中日本“鹤妻”的传说,都成为她借用、化用的背景舞台,或情节发展的点睛之笔。通过对民间故事的现代阐释,使作品具有双重甚至多重结构,并在多重结构的叠加、映射和隐喻中表达对当代日本女性生存的深沉思考。
从女性文学的角度来看,多和田无疑是当代女性文学的代表。日本现代文学是以男性作家为中心形成的,一大批男性作家追求个性解放,探索现代化规律,开拓了具有现代意识的文学。但是他们未能把目光投向女性。在日本这样一个男尊女卑严重的社会里,女作家为了坚持女性的立场,与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歧视抗争,同时还要跟男性作家争夺文坛的话语权。1970年代以来,随着全世界女权运动的兴起以及日本经济的发展,女性的社会意识和价值观也有了存在的空间。男性作家难以表达的主题,女性作家却得心应手,她们以敏锐的洞察力,从夫妻关系、家庭问题入手剖析社会的弊端。多和田叶子即为其中代表人物之一,她与田边圣子、吉本芭娜娜等一批女性作家以崭新的文学观念、新颖的文学手法崛起于文坛,并且被视为贝克特、乔伊斯和卡夫卡的当代精神传人而蜚声海外,引领着当代日本女性文学的走向。
《入赘的狗女婿》(1992)正是借用民间故事框架,将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有机结合起来,讲述了人们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失去本质变成异类的故事。主人公北村美津子老师在小镇上成立了一家私塾,她常常讲一些奇异而不洁的事情,孩子们听得很兴奋,特别喜欢她。新来的女学生扶希子遭到其他孩子的欺负,美津子就收留她同住。有一天,一个行为和习性像狗一样的男人来到镇上,他叫太郎,对人漠不关心,但嗅觉敏锐,尤其是对猫、狗反应十分敏感。他白天睡觉,晚上则精神抖擞,做饭、打扫,然后出门,直到天亮才回来。从村民口中得知,晚上太郎和扶希子的父亲一起出入同性恋活动场所……小说的结局是,太郎和扶希子的父亲出走了,北村老师也带着扶希子离开了小镇。
关于狗女婿的民间故事,世界上很多地区都有流传,带有一定的起源神话色彩。可见,多和田在創作时寻找的是能够代表人类共通的、本质性的模式,赋予其世界性的意义。这部作品是对男权社会的一场颠覆性试验,并且指出现代文明荒诞与异化的病源就在于现代工业文明操纵下的、由权力与资本衍生出来的话语体系。多和田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圆融自如地表露出女性本位及解构男权专制的创作意图,将现代文明中泯灭的自然性及主流社会男性话语权力构造暴露出来,为既成的社会文化秩序引入异质要素,让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变得陌生,从而引发人们对现代文明的警觉和思考,实现对它的批判以及对理想的非男权制社会的再建。
多和田叶子属于现代派作家,其作品与表现主义相似。她通过主观的自我表现,强调人的内心感受和体验。因此,其作品多表现出失去常规、极度夸张变形的特征,人物隐退为某些抽象的概念和象征符号。比如,小说《面具》中德国治疗师这样评价东亚人:“即使看上去和蔼可亲,可是在假面具一样的脸孔下面,他在想什么,别人无从得知。”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主人公道子的内心,令她无比痛苦。道子在全家人眼中被视为异类,因为她的父母和兄弟从不认为他们自己是东亚人。所以虽然都是一家人、都是日本人,但语言的相位不同,导致相互间难以理解和沟通。正在失去日本人的“脸”的道子,只好戴上能面具来获得“脸”——能面具代表了东方民族特征,道子想借助它来表明自己是“日本人”。然而,周围的人依然“没有注意到道子是日本人”。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深刻的讽刺:为了获得“脸”而戴上面具,结果却是丧失了脸,丧失了真实身份。由此可以看到,《面具》中通过夸张的表现形式,展现了一个剥夺人的名字、面容这些固有属性的世界,一个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不断撕裂、扭曲的世界。
多和田非常喜欢阅读以德语写作的卡夫卡的作品,而卡夫卡正是将后现代主义运用于文学的先驱人物。因此,多和田的作品也带有强烈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特色,比如对传统男性中心主义的反叛精神,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意识,荒谬的人物形象和不合常理的情节设计等,都是对现代社会各种所谓的合理性的颠覆。
除了体验异质语言和实践后现代主义文学理念,多和田还具有开阔的国际视野和深远的人类共同体思考。以她的《献灯使》来说,这是一部描写当代日本社会危机主题的作品。“3.11”大地震后,孤岛日本的社会环境危机和居民生存危机构成作品的主线,而“献灯使之会”构成了作品的伏线。故事开篇直接陈述主人公无名的身体异化——虽为人类却是一副人鸟的模样,鲜明地显示出作家的危机意识。整部小说的叙事时间只有一天,描写了无名起床、上学及在校学习的事情,其中巧妙穿插了照顾他曾祖爷爷的联想和回忆。通过勾画老人身体的强健和儿童身体的脆弱,形成鲜明对比,映射日本未来一代面临的身体危机与生存困境。在小说虚构的社会中,老人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年轻人却一个个早早地逝去,身体羸弱的儿童们几乎没有父母,这其中暗示着人类身体变异、传统家庭消失、亲族伦理关系变异等种种人类生存危机。而在人类危机的主音调之外,可以隐约听到国家政治丧钟的哀鸣。虽然小说中描述了多重危机,但“献灯使”会的存在,尤其是无名被选为“献灯使”、送去海外培养,让我们看到了未来的一缕希望之光,亦能感受到多和田对人类社会深沉的人文关怀和悲悯情怀。
多和田叶子还是一位文学传播的实践者。在第一部短篇小说发表之后,她开始参加德国的朗读会,积极参与各种朗读活动。不惧跨越国境的她更不拒绝跨越领域,创作、翻译、研究都力求做得尽善尽美。
作为日本当代女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多和田叶子以其独特的异质语言观念、敏锐的女性视角、后现代主义文学实践以及人文主义关怀,如明珠般熠熠闪耀在当代日本文坛。
(作者工作单位:陈慧慧,浙江外国语学院;李先瑞,浙大宁波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