镆铘岛人
2021-11-20马未都
马未都
我的老家在胶东半岛的顶端,有一狭长的间歇半岛,名叫镆铘岛,取自宝剑之名。间歇半岛是非常奇异罕见的地貌现象,每天退潮后形成半岛,有一条路与大陆相连;镆铘岛海底沙子硬朗,退潮后可以开车出入,全世界都不多见,如开发为旅游地,肯定是个聚宝盆。可惜在三十多年前被无知的人修了一条水泥马路,把这个间歇半岛彻底毁了。
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就从镆铘岛中走出来当兵,参加了革命。因为有点儿文化,一直做思想工作,从指导员、教导员干到政委。父亲曾经对我说,他们一同出来当兵的有39人,到解放那年就剩一个半了:他一个全活人,还有一个负伤致残。抗日战争期间,山东战斗激烈,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大部分都是在山东境内实施的。解放战争时,山东战场打得惨烈,父亲打完孟良崮战役,打济南战役,接着打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最后打完上海战役进驻上海,五年后奉命晋京。
父亲开朗,小时候我印象中的他永远是笑呵呵的,连战争的残酷都以轻松的口吻叙述,从不渲染。他告诉我,他和日本人拼过刺刀。一瞬间要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决以生死,其残酷可想而知。他脸上有疤,你问他,他就会说,挂花谁都挂过,军人嘛,活下来就是幸运了。
我15岁那年,父亲带我第一次回老家。山东人乡土观念重,但他参军后很少回家,因为要打报告获准。他在路上對我说,十多年没回老家了,很想亲人,想看看爹和娘,你弟妹不能都带上,带上你就够了。那次让我感到做长子的不同。
那时路上火车很慢,他按规定可以报销卧铺票,我得自费。那年月没人会自费买卧铺,都在硬座上忍忍就过去了。我和父亲就一张卧铺,他让我先睡,他在我身边凑合坐着。我15岁已长到成人的个儿,睡觉也不老实,结果躺下一觉到天亮,醒来看见父亲一人坐在铺边上,瞧样子就知他一宿没睡。我有些内疚,父亲安慰我说,小时候他的祖父还每天背着他渡海去读书呢!
1968年的隆冬,父亲只身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拎着两件全家的行李,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到了黑龙江省宁安县的空军“五七干校”。直至1971年初我才又回到北京,所以我一个老北京,户口本上却奇怪地写着由黑龙江省宁安县迁入。如不说这段历史,户口本是没法证明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的。我生于北京,长于北京,只有那两年不在北京,连户口都迁了出去,按老话说算是闯了关东。
刚去东北的时候特苦,吃食堂,没油水,而我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空军干校是由废弃机场临时改建的,空旷的视野中净是些没用的大房子。东北的冷那才叫真正的冷,一直可以冻得人意志崩溃。那时的人觉得做无产阶级光荣,所以家里什么都没有;从北京启程的时候,父亲在行李中只塞了一口单柄炒菜锅,木柄已卸掉,避免太占地。刚到干校的一天,父亲叫上我们兄妹三人,随他走到很远的一座大房子里,这座房子估计以前是个库房,四处漏风,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油桶改装的大炉子。父亲拢上柴,点上火,支上锅,安上锅柄,变戏法地从军大衣兜里掏出几把黄豆,在锅中翻炒起来。我们兄妹就满屋子捡碎木头细树枝,帮助父亲添柴。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脸露出了笑容,他高高地举着胳膊欲将锅从火炉上端下来,一瞬间,事故发生了,由于锅柄安得不牢,炒菜锅一下倾翻,一锅黄豆一粒不落地扣入火中,火苗子蹿起一人多高。那天,我的难过我还可以描述,可父亲的难过恐怕无法说清。
父亲晚年罹患癌症,病重的日子,曾把我单独叫到床前,他告诉我,不想治疗了。他说,人总要走完一生,看着你们都成家了,我就放心了。再治疗下去,我也不会好起来,还会连累所有人。他认真地说,拔掉所有的管子吧。我咨询了主治医生,治疗下去是否会有奇迹发生?医生给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1998年12月19日晚上,在拔掉维持生命的输液管四天后,父亲与世长辞。过去老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深刻而富于哲理。
(阎蕊森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