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上的老松
2021-11-20王玉范
王玉范
这些年每逢春节回乡,我总是蹚过表面松软的积雪,去南山的老松下坐一坐。我们好像成了忘年交,至少在心里,我已和它相认了。
南山的两棵百年老松,于山谷两侧的半山腰,阴阳两坡对称而立,它们彼此深谙,无需多言。阳坡的那棵,在一次自然山火中,身遭劫难;站在另一侧的这棵幸存下来。火灾、干旱,都没能使它垮掉,它已深深地根植于南山坡,根植于我的内心深处。
有四条路都可通往南山。对着老屋,隔河相望的这条,是南山的主路。老松就在主路的半山腰,也就是说,那里是老松的一方家园。其他三条路,有的是牧人们走出来的,有的是孩子们出溜坡留下的。
村里人高兴的时候爬南山,压抑的时候也爬南山。百年老松,静静地迎来送往,看着眼前的一切。故乡的南山海拔几百米高,没有亭台栈道或其他的任何装饰;老松更没有栅栏护围,没有游客们绑的红绳儿,它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真切得不能再真切,始终保留着它本真的风韵。然而它的身份地位,早已在故乡人的心目中扎下了根。
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有一年,邻村儿里一户人家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冬日里走丢了。寻找多日不见,孩子的妈妈哭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要看不见了。她听人们说故乡的老松很有灵性,就每日跌跌撞撞地来见老松,向老松哭诉:“老松啊,我的孩子在哪啊,他快回来了吧……”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好像老松和她说话:“你的孩子没丢,他让人给救了!”她忽地起来,每天逢人就说做梦的事儿。果真没过几天,她的孩子被人送了回来。原来,那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地跟着猎手上了山。结果一头野猪向他蹿了过来,吓得他魂儿都要飞了,拼命地跑,在大山里迷了路。被一个捡柴禾的人看见时,已冻晕过去了。拾柴人把他背回家,又经打听,把他送回了家。
这件事儿过后,别说是当事人,十里八村儿的人都觉得老松神奇。
村儿里人愿意向老松倾吐心中的一切苦楚、悲怨和喜乐。谁有喜事的时候,来到它脚下,坐在它有些裸露庞大的根系上,和它分享;有苦痛的时候,也来和它絮叨。老松对所有的来者都一视同仁,有时它摆动一下枝条,来者似乎便知其意。当人们仰望着它春天里蓬勃的松枝,就莫名地增添了一股力量;看到它夏季里深绿的松针随风弹奏,心里畅畅快快的;秋天,看到它的松脂亮盈盈的,还有松果不时地落下;雪花飄落的冬季,老松藏精纳瑞,那变黄的松枝托着雪儿,美美的。不管哪个季节的来者,都抬头望着它,和它掏掏心窝子,随后静下心来,坐在它身旁,感受着大山的意境,顿觉内心轻松起来。
寒冬腊月,这里一点不孤寂。天越冷,人们越要去南山看看。至少要爬到老松的脚下,否则不叫来南山。如若再加把力气,一口气到山顶,眼前便是片片的白桦林了。由于这棵老松,半山腰的风景更需细细品味。它历经多少次洗礼,依然挺拔苍劲地站在那儿,守望着对岸的村庄,见证着家乡的变化。听老人们说,这棵老松,是我的祖父带着我7岁的父亲从祖籍来到故乡那年,由一个在外地做官的家乡人回来植下的,至今整整一百年了,实属人们心中的镇村之宝。
我极其钦佩栽植老松的人。老松被植于半山腰,于上于下都留有余地。向下看使人知足,向上看懂得天外有天,也道出了凡事没有完美的真谛。一棵老松使得南山更有韵味和吸引力。
从一出生,我就被故乡的群山拥抱着,呼吸着清澈的甘河水的气息。注定我的生命里,离不开山水,我成长的每一步,都有这里的山水给我的滋养。爱上一座山,爱上一条河和爱上一棵树都是福气,因为彼此之间是永恒的心有灵犀。我的内心越来越朗澈,因为我把目光投向了山山水水这样有胸襟又有灵性的事物上。
按照当地的习俗,每逢正月十六,人们都要爬南山“卖病”,就是把一年的不顺或苦恼通通地抛掉。每到那天,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出来爬南山,很有几分仪式感。
老松没有花香,没有白桦修颀的身材,但在冰封的北国,花草凋零的秋冬,愈加见它挺拔的身姿,极强的生命力和它那不可撼动的气质。不管它身旁的山花儿多么繁茂,四周的草木多么诱人,它始终给我一种孤傲、冷峻之感。一百年来的严寒酷暑,风霜雨雪的深厚积淀,使老松练就了宠辱不惊,不嗔不怒的宽阔胸怀。
在年少时我可能只顾那些草木和怒放的花朵了,没注意到老松的本质内核。这次回乡,我坐在它脚下,别有一番感觉。我见过黄帝陵里的松,峨眉山金顶旁的松,苏州狮子园林里的松,庐山含鄱口的松,黄山的迎客松……我对它们只是充满敬畏和仰视之情,但南山的这棵松是更接近我灵魂的松,因为这棵松缀满了我的祝福和祈愿。而且给予它生长的这方土地里,有我成长的基因,更是我的精神家园,我的乡愁在这里变成了有根之萍。
老松,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一样,没有诉求,无需大众,独享天地和星光;它在日复一日的光阴中,从容面对一切,活成了它特有的内质。在老松下,品一杯茶,听松针交谈,赏东升旭日,看诗意晚霞,是何等惬意!
我边想着,边仰望着老松,感觉到它的一根枝杈又晃动了两下……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