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
2021-11-19河西走狼
河西走狼
1.挺身而出
北门外有家叫正信德的茶庄,掌柜官名穆东楼,人称穆三爷,辛庄子人。三爷年轻那会儿入了混混锅伙,因他为人仗义,有求必应,大伙儿都买他的账。有一年,三爷忽然退了锅伙,开了这家茶庄,买卖还不赖。
这天晌午,穆三爷在金声茶园喝茶,忽然听到一个惊人的信儿:他在辛庄子的发小被人活活打死了。他立马买了纸钱,雇了辆马车回到辛庄子。到了发小家,他先烧了纸钱,随了白包后,才开口问庄子上的人:“大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大伙儿正想为发小讨公道,却缺个主心骨,见三爷露脸儿后,立马围了过来,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
发小是个老实本分人,每天天不亮,就挑着自个儿种的青菜进城去卖。昨儿个,他来到署运街一带沿街叫卖。一个大宅子的小伙计叫住了他,说要买十斤青菜。
发小立马给小伙计挑了两大捆新鲜青菜,拿杆秤一称:“您看看,十斤一两,给您按十斤算。”说完,他拿湿稻草麻利儿捆好后,递了过去。
谁知,小伙计却来了句:“要是缺斤短两呢?”发小笑了笑:“您一百一千个放心,要是缺一两,我赔您一斤。”
小伙计“嘿嘿”一笑,忽然从后腰抽出一杆小秤,勾住湿稻草一称,立马叫嚷起来:“你瞪大眼睛瞧瞧,这是十斤吗?缺一两赔一斤,麻利儿给我赔十二斤!”
发小细一瞧秤,愣住了,十斤菜怎么眨巴眼就变成八斤八两了呢?他没言声儿,而是拿秤重新称了一回青菜,不多不少,还是十斤一两。发小心里有了底儿,伸出手来:“劳驾,我拿您的秤再称一下。”谁知,小伙计却把发小的手一挡:“凭嘛啊?想都甭想!”
发小心里明白了,小伙计这是心里发虚,他的小秤一准是十八两的鬼秤。发小给小伙计留了点面儿,说:“得,我再送您一小捆菜吧。”没承想,小伙计却不松口,少一钱也不干,不然就上天津县衙评理去。
发小不想惹事儿,说了句:“我的菜不卖您了!”小伙计却得寸进尺:“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说吧,这十二斤菜你是赔还是不赔?”
发小来气了:“你甭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敢打包票,你的秤一准有猫腻,是十八两的鬼秤!”小伙计不答应了,猛然双手一推,把发小推了个仰八叉,又几脚把两筐青菜踢翻在地,紧跟着一通乱踩。
这下发小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抄起地上的扁担就抡了过去。小伙计躲闪不及,后胯处结结实实挨了一扁担,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我的娘哟——”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伙计一边往回跑,一边叫嚷着:“老小子,算你狠。有种你甭走,就在这儿等着爷,看爷怎么招呼你!”说完他撒腿跑了。
看着被踩坏的青菜,发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蹲在地上把没被踩坏的菜挑巴挑巴,放进筐里正想离开,忽听身后一阵吵吵声,扭头一瞧,见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汉子奔了过来,领头的正是那小伙计。发小慌忙挑起菜筐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被这帮汉子追上,围了起来。
紧跟着,一顶绿呢绒轿子停在了不远处,打右边轿帘那儿探出个老头儿脑袋,问小伙计:“是他吗?”小伙计回答说:“没错儿,就是这老小子。他骂您是大裤脚子,是安徽人的三孙子!”
只听那老头儿招呼说:“给我往死里打!”汉子们得了令,手中的棍棒“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发小身上,直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有认识发小的人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丝儿气,麻利儿找了辆马车,拉回了辛庄子。结果到第二天晌午,他还是断了气……
三爷听后,问:“知道这帮人是嘛人吗?”有人回答说,是封裤脚的手下。三爷胸中的怒火“腾”的一下点着了。
大前年,朝廷调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因他是安徽人,所以在津门的安徽人全沾了光,在大街上横着走路,津门百姓敢怒不敢言。因他们穿的全是宽大裤子,而津门人则穿束腿裤,所以,大伙儿管安徽人叫大裤脚子。
封裤脚本是武清人,官名封天元,原先在侯家后开了家隆昌祥金珠店,靠着附近妓院的窑姐,买卖倍儿火。这人是个投机钻营的主儿,见安徽人得了势,想方设法搭上了天津县衙安徽籍的李班头。李班头见封天元财力不小,就把老家的表妹叫了过来,填了他的偏房。一个女婿半个儿,自此,封天元逢人就说自个儿也是安徽人,大伙儿却不带正眼瞧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封裤脚。
三爷说:“走,找封裤脚说去!”立马有人套上两辆马车,几十个庄子上的人跳上马车,直奔署运街而去。
来到封裤脚的门楼子前,三爷跳下马车,嘱咐大伙儿在外面候着,然后拍响了封家院门。
很快,三爷被带到了上房,宾主落座后,封裤脚笑眯眯地问:“三爷,久闻大名啊。今儿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三爷开门见山地说:“封掌柜,今儿我是来为发小讨个公道。他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頂梁柱,现如今人说没就没了,撇下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人是您的手下打死的,人命大于天,到哪个衙门都说不过去。但人死不能复生,您也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主儿,所以只要您先把挑事儿的小伙计送到县衙治罪,然后拿出一百两银子,抚恤我发小家的孤儿寡母,正经八百地给他们赔礼道歉,最后把后事给办妥帖了,这件事就算完了。”
封裤脚听完,一声冷笑:“对不住了,穆掌柜。有理不在声高,您发小卖菜缺斤短两,还先动手打伤了我的人,咱们还是上县衙去说吧。来人呐,给三爷上茶!”
三爷嘛话也没说,起身就“咚咚咚”地走出了上房……
2.甘拜下风
三爷走到院子里,却突然停住了脚,转身大骂起来:“姓封的,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爷今儿客客气气来知会你,给足了你面儿。没想到你老小子不识人抬举,那就甭怪爷不客气了。路不铲不平,事不为不成。我发小是你的人打死的,你少拿天津县衙来吓唬我,爷不吃这一套!”
封裤脚却跟没事人似的,坐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端着茶碗边喝边听三爷怒骂。几个手下进来问:“掌柜的,要不要把这老小子轰出门楼子去?”封裤脚却摆了摆手:“费那劲干吗?我倒想瞧瞧,这穆东楼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一通臭骂过后,三爷转身径直走出了门楼子。
外面大伙儿早就等得没了耐心,见三爷出门,忙道:“三爷,甭跟封裤脚废话了,您发话吧!”三爷铁青着脸,右手猛一挥:“给我砸——”
話音落下,大伙儿就立马捡起地上早已备好的砖块、石头等家伙什儿,隔墙朝封家院子用力砸去。
瞧着雨点般砸进来的破砖烂瓦,把院里的物件砸了个稀巴烂,封裤脚的手下坐不住了,捡起地上的砖石,想回敬过去,却被封裤脚拦住了:“干吗啊?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
外面砸了一阵子后,渐渐静了下来。封裤脚心想,穆东楼知道自个儿在天津县衙有靠山,这才耍起了下三滥的混混儿做派。跟这老混混儿一般见识,有失身份。这不,程咬金的三板斧全使完了,他还能怎么着啊?
封裤脚正得意,忽听“轰隆”一声巨响,门楼子那儿腾起一大团尘土,四散开来。穆东楼居然把门楼子给扒了!
门楼子就是一家的门面,封裤脚当时就觉得自个儿的脸面被人“唰”地揭了下来。他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叮嘱手下不要轻举妄动,这没准儿是穆东楼的激将法。
半天后,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封裤脚打发一个手下出去瞧瞧,却发现胡同里连个人影儿都没了。看来穆东楼知道,他扒了别人的门楼子,理亏,于是脚底下抹油,开溜了。
封裤脚立马打发人去天津县衙,请来了李班头,然后把穆东楼上门闹事的经过讲了一遍,想请李班头出面,给他点颜色瞧瞧。
李班头却皱了一下眉:“穆东楼跟你无冤无仇,为嘛要这样干啊?”封裤脚回答说:“听后厨的小伙计说,穆东楼的发小卖菜缺斤短两不说,还对总督大人出言不逊,说是嘛李大裤脚子。我本想替总督大人教训他一顿,没承想,那老小子一点也不经打,第二天就蹬了腿儿。”
“这事儿……有点不好办呐。”李班头琢磨了一会儿,拍了下大腿,“哟,我差点忘了件大事儿。不行,我得赶紧回趟县衙,你这事儿回头再议!”说完,他立马起身,抬脚走人了。
封裤脚冲着李班头的背影,使劲地啐了一口唾沫:“老油条!”他心里却一下子没了底儿,这事儿该怎么办啊?封裤脚琢磨来琢磨去,决定先把门楼子修好再说。他呢,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三天后,门楼子修好了,穆东楼却没再来闹事儿。封裤脚心想,穆东楼骂也骂了,砸也砸了,扒也扒了,这事儿应该算是过去了。因封裤脚心里惦着金珠店的买卖,第四天吃过早点,就坐着轿子去往侯家后。
谁知,轿子刚走了没多远,就突然停了下来,只听轿夫颤颤巍巍地说:“掌柜的,您出来瞧瞧吧。穆东楼他……”
封裤脚急忙掀开轿帘子往外瞧,一下愣住了:几丈开外的胡同口,三爷一个人双手抱胸,一动不动,杵在路中间。见封裤脚下了轿子,他大声喊道:“姓封的,咱俩的事儿还没完呢。今儿你要想过去也不难,有能耐,就从我身上迈过去!”
说完,三爷手中寒光一闪,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你瞧好了——”他拿刀子忽然往脑门子上一划拉,立马划开了一道血口子,鲜血顺着刀口流了下来。紧接着,三爷就势往地上盘腿一坐,吼了一嗓子:“有种你就过!”
在津门混了几十年,封裤脚心里倍儿清楚,穆东楼今儿玩的这一出是混混儿的“文打”,摆在自个儿眼前的路有两条:要么接过刀子,也在脑门子上划拉一口子,针尖儿对麦芒,看谁比谁狠;要么就当场认怂,全听穆东楼的摆布。如果这两条路都不想走,没关系,调转轿子回家去,或者让轿夫把穆东楼往路边一架,该干吗干吗。但是,打今儿个起,他封天元就甭想在津门抬头见人了。
怎么办?封裤脚小眼珠子滴溜一转,忽然大步奔到三爷跟前,“扑通”一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三哥,我服了您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溜了。封裤脚先把小伙计送进了天津县衙,然后带了一百两银子、三袋大米、三袋白面,亲自送到了三爷发小家中,还双膝跪地,给亡者烧纸钱、磕大头;接着他又出钱请来五个和尚和五个尼姑,风风光光地办完了丧事。
完事后,封裤脚又提溜着桂顺斋的“八大件”,来到了正信德茶庄,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三哥,我佩服您为人仗义,够朋友,想攀个高枝儿,和您结拜为异姓兄弟!”
三爷答应得倍儿痛快:“成!”
封裤脚立马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两人在关帝庙里摆上香烛等祭品,结拜成了兄弟。
一个手下想不通,问封裤脚:“掌柜的,穆东楼扒了您的门楼子,您怎么还跟他拜把子啊?”
封裤脚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子,你懂个屁啊!这叫大人有大量!”
3.祸从天降
这天早上,正信德茶庄来了个矬子,自称姓李,是沧州一家茶社的伙计,掌柜打发他来天津卫进一批茶叶。大伙计见来了大买卖,热情招呼李矬子到柜房谈,很快就把买卖做成了。
付钱时,大伙计却发现李矬子背来的全是“水上漂”。嘛是“水上漂”啊?就是私铸的小板儿钱,比官铸钱薄很多,丢入水中不下沉,而是漂在上面,俗称“水上漂”。
大伙计摇头说:“这钱我们不能收啊。”李矬子一听,着急了:“那我这趟不是白来了吗?回去怎么给掌柜交代啊?”
大伙计琢磨了一下:“要不,你把钱背到钱铺子里换了吧,一吊能换六百个小钱。”
李矬子眨巴了幾下眼:“我也不去钱铺子了,您把这钱收下,一吊按五百个折算。怎么样啊?”
大伙计听后,心里头直乐。这种“水上漂”拿到钱铺子,一吊可以换七百个小钱,他知道李矬子不敢去换,故意少说了一百。没承想,这傻小子居然又主动降了一百,大伙计当即答应了。
李矬子总共定了一百斤茶叶,分两批取货,付完钱后,他说先去杨柳青看望一下表弟再来拿货,就急匆匆地走了。大伙计算了一下账,这笔买卖利润不小,心里美滋滋的。
这当儿,三爷正在金声茶园喝茶,忽然走过来个小伙子,客客气气招呼了声“三爷”。三爷瞅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就问:“请问你是……”
谁知,小伙子却反问道:“三爷,我是小五子,您不记得我了啊?”
三爷一拍脑门子:“瞧我这记性,原来是小五子啊,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十二年前,三爷和上角的混混儿茬架,被请进县衙大牢关了仨月。小五子那年刚十岁,他爹贩卖私盐被抓进了大牢。小五子是个孝子,自个儿跑到县衙,愿意替父坐牢,县爷答应了。三爷得知后,在牢里一直罩着小五子。出来后,俩人就再也没照过面儿。
小五子说自己现在在做点小买卖。俩人闲聊了一会儿,有人来找小五子,小五子说过几天再去登门拜访三爷,就匆匆走了。
遇到故人,三爷很高兴,又喝了一会儿才从茶园回茶庄。听大伙计讲完买卖后,他却脸色一变:“简直是胡闹。这可是‘水上漂啊,要是让官面上的人知道,麻烦就大了。等客人取货时全退回去!”
大伙计有些不乐意,嘟囔着说:“街面上哪家铺子没几吊‘水上漂啊,您也忒小心了吧?”三爷厉声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不该碰的就不能碰!”
几天后,李矬子来取茶叶,大伙计要把“水上漂”退给他。李矬子却十分为难地说:“我还要背茶叶回去呢。要不先在您这儿存放几天,下回我一准换走。”大伙计只好答应了。
这天,三爷正在柜房核账,忽然闯进来一胖一瘦两个官差。胖官差问:“谁是穆东楼啊?”三爷闻声走出来:“我就是。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不料,胖官差突然甩手抖出一串铁链子,“哗啦”套在了三爷的脖子上,问:“有人告你开小炉铸‘水上漂。有没有这事儿啊?”
三爷惊呆了:“二位官爷,这话怎么说啊?我是本分买卖人,私铸‘水上漂是犯法的事儿,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瘦官差“哼”了一声:“哥们儿,甭听他瞎说,一搜不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大伙计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李矬子存放的“水上漂”就在柜房里,要是被官差翻出来,三爷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
俩官差先在茶庄翻看了一遍后,转身来到了柜房,很快就搜出了李矬子的那三十吊“水上漂”。胖官差问三爷:“这是嘛啊?穆掌柜。”
三爷十分镇定:“这是沧州一家茶社送来的,我没收,伙计说下回来取货时背走。”胖官差不依不饶:“沧州来的?叫嘛名字啊?”
三爷叫来大伙计,让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不料,胖官差却冷笑道:“跟我说没用,等见了县爷,你跟他老人家说吧。”说完,他手中铁链子一紧,把三爷拉出了茶庄。
进县衙大门时,三爷遇到了封裤脚,他一脸的惊讶:“三哥,您这是怎么啦?”三爷正要给他解释,却被胖官差一把推搡了进去。封裤脚在大门外扯着嗓子大喊:“三哥,您甭着急,我去扫听扫听,回头再来看您。”
半个时辰后,封裤脚果然来到了牢房,对三爷说:“三哥,今儿真不巧,李班头不当班,听说身体不舒坦,一直在家歇着。不过我已经扫听过了,明儿过堂时,你只管实话实说,过完堂就没事儿啦。”三爷点了点头。
转天过堂时,三爷把实情给县爷讲了一遍。不料,县爷却一声呵斥:“一派胡言!来呀,先给他的手心来二十戒尺!”两边的皂班得了令,把三爷拉下堂去,拿起戒尺打了二十下。
县爷接着又审,三爷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水上漂”不是他私铸的,是沧州的李矬子拿来买茶叶的,五天后来取第二批货,到时候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县爷琢磨了一下,命人把三爷又押进了牢房。
晚半晌儿时,封裤脚提溜着一个食盒来探监。听完三爷的叙述后,他劝慰说:“三哥,只要李矬子一露面儿,就让大伙计绑到县衙。到时候堂上两边皂班一通吓唬,他怕是要把祖宗八代都供出来。等你出来后,我给你设宴接风,祛祛晦气。”
三爷却有些担心:“李矬子要是不来呢?我就是长多少张嘴也说不清了。”封裤脚说:“这样,我打发个人去趟沧州,找找那家茶社。”
三天后,封裤脚送来个坏消息,他打发到沧州的人没找到李矬子。
到了第六天,三爷又被带上堂。县爷一拍惊堂木:“好你个穆东楼,我派人守了一整天,你说的那个李矬子压根就没露面。来人呐,大板伺候,看你说不说实话!”
几个皂班立马把三爷摁在地上,撩起后襟,褪下裤子,掌刑的抄起手中的空心毛竹大板就打,当打到第三大板时,忽听三爷一声惨叫,昏死了过去……
掌刑的愣了一下,仔细一瞧,叫了起来:“大老爷,这老小子不经打,三板子就打昏了……”
县爷听后,大手一挥:“拖回牢房去。明儿通知正信德的人来讨保。”
第二天晌午,大伙计接到通知,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县衙讨保,正为难时,封裤脚突然一脚踏进门来。大伙计忙把讨保的事讲了出来,封裤脚想了想说:“我去县衙扫听扫听再说。”到了县衙,他向熟识的皂班一扫听,才知道三爷的大腿根被掌刑的毛竹大板打折了!
4.知恩图报
封裤脚立马找人写了保状,呈到了县衙。县爷批准后,他签了官名,摁了手印递上去,又交了五十吊保金。办妥帖后,封裤脚借来一块门板,雇人把三爷抬回了茶庄;又打发大伙计上锦衣卫桥请来苏氏正骨传人苏老义,把三爷折了的骨头接好后,让三爷在后院静养。
三爷打心底里感激封裤脚,要不是他出面忙前忙后,自个儿没准还在大牢里躺着呢。
这天,小五子前来茶庄拜访三爷。当他听说三爷被三大板打折了右腿后,十分吃惊。看望完三爷后,小五子找到大伙计,仔细问了一遍事发的经过,就匆匆走了。
当天晚上,封裤脚提着补品来看望三爷,对他说:“三哥,您这官司我仔细琢磨了,虽说‘水上漂是从茶庄搜出来的,但一没私炉,二没模子,再加上李矬子没露面儿,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您是冤大头。您只管在家好好养伤,我找人写张诉冤状递进去,再托李班头打点打点,没准这事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您说呢?”三爷点头答应了。
封裤脚照做后,又过了半个月,县衙批文下来了,大意是给沧州那边发了公文,等查寻到李矬子后再审。
三爷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要是找不到李矬子,可怎么办啊?”封裤脚却“嘿嘿”一笑:“我的三哥啊,找不到李矬子就对了。这事儿挂着挂着,就不了了之啦。”三爷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停。
伤筋动骨一百天。伤好后,三爷的右腿瘸了,但他已很知足,便一瘸一拐去了趟锦衣卫桥,感谢苏老义。回来后,他又提溜着厚礼去酬谢封裤脚,并追问他打点县衙总共花了多少钱。封裤脚说没花几个钱,直到三爷生气了,他才不大情愿地列出一张清单,总共花了二百八十吊钱。
三爷回去后,立马打发伙计送给封裤脚三百吊钱。改日,三爷做东,封裤脚作陪,请李班头在聚庆成饭庄撮了一顿,又送了他二十吊钱。
一月后的一天半夜,三爷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有人在敲后院门。半夜三更的,是嘛人啊?三爷叫醒了大伙计,让他去瞧一瞧。
不一会儿,大伙计在窗格子外面说:“掌柜,小五子有事找您。”三爷有些纳闷,他披上外衣,下了炕,打开了门,借着灯光,只见小五子肩上扛着个大麻袋,立在门外。
进门后,小五子把麻袋往地上一撂,解开麻袋口子,里面竟装着一个昏睡的大活人。
三爷十分惊讶:“这是嘛人啊?”小五子朗声回答:“李矬子。”三爷吃了一惊,忙喊来大伙计。大伙计仔细瞧完后,大声说:“掌柜的,他就是那个李矬子。明儿送到县衙去!”
等李矬子醒来,见到三爷后,立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水上漂”的事全抖了出来……
李矬子是个想入锅伙却没人待见的狗剩儿。一天,他在侯家后晃荡,忽然被封裤脚叫进了金珠店。封裤脚拿出两吊钱,让他做一件事:背着三十吊“水上漂”去正信德买一批茶叶。事成后,封裤脚又给了李矬子两吊钱的好处,让他到杨柳青躲一阵子……
听到这里,三爷愣住了,半晌没言声儿。
小五子接过话茬说:几个月前的一天,他去聚庆成吃饭,见封裤脚和李班头正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嘛事儿。小五子侧耳细听了一阵子,终于听出了点名堂,他们要算计一个人。封裤脚让李班头提前给掌刑的打好招呼,在空心毛竹大板里灌满铅后,告病在家歇着,其余的事全由他来安排。临了时,封裤脚咬牙切齿地说:“这回,我一定要让这老小子栽个大跟头!”
起初,小五子只知封裤脚又想祸害人,却不知是谁,就没当回事儿。直到那天他来茶庄拜访,才愣过神来,合着封裤脚算计的人居然是自个儿的恩人!于是,小五子扫听了一个礼拜,终于找到了李矬子的窝……
讲完后,小五子问三爷,怎么处置李矬子。李矬子吓坏了,头磕得“砰砰”直响:“三爷,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三爷紧盯着李矬子:“以后要是再为虎作伥,绝饶不了你。滚!”李矬子麻利儿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小五子问:“您打算怎么办封裤脚啊?这老小子忒阴了!”谁知,三爷却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当初啊,我就不该扒了他的门楼子,伤了他的脸面。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事我看就算了吧。”
小五子一下子愣住了:“三爷,这口气您能咽得下,我却咽不下。告辞!”说完他就气呼呼地走了。
过了几天,隆昌祥金珠店门前忽然停下一辆新马车。下来一人,二十来岁,戴一副墨镜,着长袍马褂,胸前晃着一条金光闪闪的怀表链子,一瞧就是大宅子里的小爷。
店里的伙计立马出门,笑脸相迎:“爷,您里边请!”
小爷大摇大摆进了店门,在伙计的招呼下落座后,跷起了二郎腿,呷了一口伙计沏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听说你们隆昌祥的珠宝首饰不赖,我特地过来瞧瞧。都卖些嘛玩意儿啊,讲给我听听。”
“這位爷,您说得没错儿,我们隆昌祥是天津卫最好的金珠店之一!”封裤脚闻声从一侧的柜房走了出来,双手一拱,“您想买点嘛,随便瞧,随便挑。”
小爷“哦”了一声,还了礼:“是这么档子事。我刚打安徽六安府过来,给总督府的莫夫人拜寿,她是我二姨。我琢磨着,怎么着也得给二姨选几件上眼的珠宝首饰当寿礼吧,听说你这儿的金珠不赖,所以……”
封裤脚一听,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人竟是总督李大人的内侄,要是通过他,一准能跟李大人搭上线。想到这里,封裤脚亲自动手,挑了不少珠宝首饰,请莫爷掌眼。
莫爷选了六件翡翠首饰,算完价钱后,伙计正要包,他却忽然说:“我是个大老爷们,不知道选的珠宝称不称二姨她老人家的心。封掌柜,要不你打发个伙计,跟我去趟利顺德饭店,让我媳妇瞧一瞧,要是称心,就让伙计把银票带回来。怎么样啊?”
封裤脚一听,连忙说:“我陪您去。”他把首饰装进一个核桃木匣儿,上了锁,和莫爷坐上门外的马车,来到了英租界的利顺德饭店。这家饭店是洋人开的,进出的不是洋毛子,就是有权有势的阔主儿,封裤脚还是第一次来。
进了旋转门,封裤脚跟着莫爷上了三楼,见楼角那儿站着一个摩登女郎,正在抽洋烟。
到了311房间,莫爷指着靠近窗户的椅子说:“封掌柜,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叫我媳妇,她在另一个房间陪她母亲。”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间。
封裤脚把匣儿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瞧了一遍房间:里面布置得特讲究,全是西洋风格的家具。他坐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莫爷回来,就起身到门外瞧,走道里空荡荡的,嘛人也没有。
封裤脚觉得有点奇怪,来到了楼梯口,见那摩登女郎还在抽烟,就问:“劳驾,您看见和我一起上楼的那位小爷了吗?”女郎指了指楼下:“早就走了。”
封裤脚愣了一下,莫爷不是要让家眷看首饰吗?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他只好回到房间,拿起茶几上的匣儿,离开了利顺德。
回到店里,封裤脚打开匣儿上的锁,对伙计说:“把珠宝拿出来摆上吧。”打开匣儿后,伙计却突然叫起来:“掌柜的,您来看……”封裤脚一瞧,发现里面的珠宝竟然变成了一块瓷片儿!
5.分道扬镳
封裤脚让伙计叫来辆马车,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天津县衙,找到李班头简短一说,俩人立马来到英租界工部局,经过协商,由洋巡捕出面从利顺德饭店调查,发现骗子用假名开了311和312两个房间。封裤脚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李班头也没了辙:“我琢磨着,这人一准是个高买,来偷你东西的。认倒霉吧。”封裤脚心疼得要命,六件首饰值好几百两银子啊,他想不明白,匣儿一直锁着,也没人动过,高买是怎么顺走的啊?
李班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说:“这手段,会不会是……”封裤脚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半晌儿,三爷正在柜房算账,小五子忽然一脚踏了进来,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三爷,这四百两银子您收着。”他俯身在三爷耳边嘀咕了一阵子。三爷一下子愣住了,小五子原来是干无本买卖的“高买”!在利顺德,他雇了个窑姐儿打马虎眼儿,趁封裤脚出去找人时,小五子从312房窗外溜进311房间,打开锁拿瓷片儿换走了首饰……
三爷愣了会儿,却把银票往外一推:“小五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银票我不能收。你拿走吧。”
小五子却说:“三爷,这银子正好找补您的损失,为嘛不收啊?”三爷还是摇了摇头,小五子来了句:“您还是十二年前的三爷吗?!”说完,他扭头出了门,谁知没走几步,突然“哗啦”一声响,就被从暗处甩出的一条铁链套住了脖子……
转天一大早,封裤脚突然来到了茶庄,见到三爷就说:“三哥,您也忒不厚道了吧?暗中指使高买骗走了我六件珠宝首饰。得亏了李班头,昨儿夜里在您后院门外逮住了高买。您给句痛快话,这事儿是私了还是公了?”
三爷十分镇定:“小五子是替我打抱不平,直到昨晚他送来银票时我才知道这事儿。至于你说的躲在背后算计人,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私了公了怎么说啊?”
封裤脚回答道:“拿出一千两银子赔我,这事儿就算完。不然的话……”
没想到,三爷居然答应了:“成!但我有个条件,咱们再来一回‘文打。要是我输了,茶庄归你;如果我侥幸没输,让李班头放小五子出来,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这时,李班头忽然踏进门来,说:“我说句公道话,封掌柜是个买卖人,不是混混儿,得让他找个人陪你玩。敢吗?”三爷朗声答应了。
时间定在第三天上午,地点就在封家进出的胡同口那儿。三爷明白,封裤脚想在那儿找补回他丢了的面儿。
第三天上午,三爺和大伙计坐着马车来到了胡同口,封裤脚和一帮子手下正候着呢,李班头则坐在旁边的早点摊前。
三爷作了个罗圈揖:“封掌柜,你请的人呢?”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一个敦实汉子,癞头,赤身,身上全是疤,没有右手。他用左手和右胳膊合在一起作了揖:“三爷,久闻大名啊。”
三爷一瞧,认出这人是在陈家沟一带有名的混混儿二愣子,还了个礼:“二愣子,甭客气。那咱们就开始吧。”
二愣子说了声“好”,支棱起两条胳膊,勾着癞头,俩眼紧盯着对面的三爷,迈开大八字步,耀武扬威地在地上溜了一圈儿,忽然收住步子,喊了一嗓子:“哥几个,抄家伙!”
人群中立马出来一个高个儿混混儿,双手抄着一把闪着冷光的大刀,另一矮个儿混混儿则麻利儿搬来一个长条凳。只见二愣子单膝下跪,把右胳膊放在了长条凳上,猛然大吼一声:“来,照这儿砍!”高个儿混混儿应了一声,手起刀落。胆小的围观者立马闭上了双眼。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等人们睁眼瞧时,二愣子的右胳膊已经被齐茬茬地砍下了一寸。矮个儿混混儿立马拿来块红布,裹住了二愣子胳膊的断口处。而二愣子呢,紧咬牙关,愣是一声没吭,用左手捡起地上的那截儿断胳膊,开口说:“三爷,您请吧。”
“好!”三爷应了一声,把脑后的辫子在脖子上绕了几圈,用嘴咬住了辫梢,双手一拱:“各位,请闭上眼睛。”说完,他接过大伙计递来的一块石头,突然双手举起,猛地朝自己的右大腿根砸了下去。
二愣子一下子惊呆了,三爷玩的竟然是二次断腿啊,这可比他疼多了!就连封裤脚和李班头也傻眼了。
大伙计想过来扶摇摇晃晃的三爷,却被他吼了回去。三爷站定后,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珠子,面带微笑,冲着二愣子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二愣子迟疑着说了声:“三爷,我认栽了!”说完,他和那俩混混儿灰溜溜地走了。
大伙计忙招手叫来候在一旁的马车,三爷却摆了摆手,大声说:“各位老少爷们,半年前,我因发小的事,扒了封掌柜的门楼子。他不计前嫌,和我拜了把子。没承想,其实他一直记恨在心,设局栽赃陷害我不说,还买通县衙的人打折了我的右腿根。有个小兄弟替我不平,顺走了封掌柜的六件珠宝,卖了四百两银子给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没收这银子,正打算还给封掌柜,而他呢,却恶人先告状,想讹我一大笔银子,才有了今儿这出‘文打。请大伙儿帮我做个见证,打今儿起,我穆东楼和封天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不再是兄弟!至于那四百两银子,我穆东楼分文不取,全捐给备济社,救济穷苦人。告辞!”说完,他坐上马车,去找苏老义疗伤了。
当天夜里,李班头家着了一场大火。三爷听到后,知道一准是小五子干的。他打发人找了一个月,却再也没见着小五子的人影儿。
仨月后,三爷的腿就好利索了,而且不瘸了。有人觉得特邪性,问是怎么回事。三爷呵呵一笑:“上次,我的腿折了两天才请苏老义治,自然会落下个瘸腿,而这回,我折了立马就找苏老义,能不好吗?”
其实,三爷上次去谢苏老义时,苏老义就告诉他,这腿得再折一次,才能彻底治好。这事儿,除了他俩谁也不知道。
从此,封裤脚的名声就臭了。李鸿章卸任直隶总督后,袁世凯接任,他保奏段祺瑞为北洋武卫右军各学堂总办,官至三品衔。封裤脚闻听段祺瑞也是安徽合肥人,觉得机会来了,麻利儿提溜着厚礼去天津小站递帖子求见。段祺瑞看完帖子,说了句:“一个武清人,充什么大尾巴鹰啊?以为我没听过他的臭名声吗?轰走!”
这回,封裤脚彻底成了一个没人待见的主儿啦。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