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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花剧社与向培良、白薇关系新论

2021-11-19陈祖燕

陈祖燕

血花剧社成立于1925年1月,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李之龙等首创的左倾革命文艺剧社。当时的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兼任该剧社社长。1927年国共分裂后,血花剧社被国民党右派所掌握。血花剧社成立初期,成员主要由黄埔军校的共产党员及国民党左派成员组成,堪称“国民革命时期最重要的一个军旅文艺及革命文艺社团”。(1)王烨:《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的革命文艺运动(1919—1927)》,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6页。关于血花剧社与向培良、白薇的关系,戏剧史和文学史的定论认为,“向培良、白薇等发起、组织了血花剧社”(2)陈白尘、董健:《中国现代戏剧史稿》,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56页。,持类似观点的著作达数十部(3)有关著作主要有: 1.王志健著:《文学四论》(上),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334页。2.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编:《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史料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41—42页。3.章绍嗣主编:《中国现代社团辞典 1919—1949》,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46页。4.陈安湖主编:《 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史》,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55页。5.李万钧主编:《中国古今戏剧史》(中),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6页。6.王卫国等著:《中国话剧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33—34页。7.左鹏军著:《文化转型中的中国近代戏剧》,海口:南方出版社,1999年,第265页。8.郭富民著:《中国现代话剧教程》,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第110页。9.曾庆瑞、赵遐秋著:《曾庆瑞赵遐秋文集》(第5卷),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23页。10.徐慕云著:《中国戏剧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27页。11.陈爱国著:《人的问题与人的戏剧——1920年代中国话剧创作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 2016年,第196页。。以往研究为何认为向培良、白薇参加并主导了黄埔军校的血花剧社?血花剧社与向培良、白薇的真实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下文将重返历史现场,重新考辨并还原三者之间的真实关系。

一、血花剧社及其组织

黄埔军校建立后,为丰富官兵的业余生活,有效地宣传革命,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在时任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的指导下发起、组织了血花剧社。血花剧社初创时,成员主要有杨其纲、蒋先云、陈赓、伍翔、胡宗南、贺衷寒、俞墉、王君培、王慧生等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黄天玄、王一飞、余洒度、李超、关巩、廖开、张维藩、李靖源等黄埔军校第二期学生;顾仲起等黄埔军校第三期学生。(4)参考王烨:《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的革命文艺运动(1919—1927)》,第117—119页。国共合作时期的血花剧社,成员多数为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剧社具有左倾进步性,左翼文学关于血花剧社的阐述一般也限于这个时期。廖仲恺为该社题词,“烈士之血、主义之花”(5)陈汉初主编,汕头市社科联编:《 周恩来在潮汕》,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2004年,第549页。,剧社因此命名为“血花剧社”。血花剧社以宣传三民主义、唤醒民众为目标,以“艺术到民间去,艺术之革命化”(6)仲起:《血花剧社演的戏漫谈及其他(一)》,《国民新闻·国花》,1926年6月5日。为手段,经常为联络民众、援助工友、鼓励将士出征、慰劳前敌革命军、纪念五卅运动等活动开展反帝反封建演剧。《革命军来了》《还我自由》《恋爱与牺牲》《亡国恨》《沙基惨案》等剧是血花剧社的主要演出剧目。

李之龙是血花剧社的发起人和重要组织者,既管理剧务,又负责编、导、演工作,在血花剧社中发挥着主导作用。左倾血花剧社的发展历程以李之龙陷入“中山舰事件”(7)“中山舰事件”中李之龙的经历为:血花剧社原总务主任李之龙1926年3月代理海军局长及中山舰舰长,同时晋升中将,蒋介石为削弱共产党员在国民革命军中的军权,命令李之龙在1926年3月20日将中山舰开到黄埔,后蒋介石矢口否认调令,罗织罪名抓捕李之龙。为时间点分为前后两期。左倾血花剧社在前期(1925年1月—1926年3月)隶属黄埔军校政治部,由李之龙任总务主任,主要在黄埔、广州、潮州、梅县等地演剧。血花剧社初在广州演剧时,曾启发何香凝组织民间剧社开展革命演剧活动,对后期创造社转向革命文学也发生了影响。该剧社随二次东征军进行军旅演剧期间,因为宣传革命到位,深受潮梅等地民众的欢迎。

左倾血花剧社在后期(1926年4月—1927年3月)因李之龙牵涉“中山舰事件”被捕,剧社进行了组织改选(8)血花剧社:《血花剧社改组经过情形》,《广州民国日报》(影印版),1926年5月21日。原文如下:“……血花剧社成立以来,将近二年,历在潮梅省城黄埔各地排演新剧,素得民众欢迎。现该社以北伐在即,该社有扩充组织以广宣传之必要,前由余洒度、王君培、李超等筹备改组,已得社长蒋中正同意,业于5月18号就广九铁路该社开改组大会。结果拟定蒋中正为社长,执行委员为余洒度、胡遯、王君培、王慧生、俞墉、李超等七人,候补委员为蒋先云、张维藩、李靖源三人,监察委员为伍翔、廖开、赖刚、顾仲起、黄天玄等五人。闻该社常月经费二千元,内分剧务、总务、理财、电影四科,将作大规模之宣传,除每月演剧一次,另制电影片。”,改由余洒度负责剧社的主要工作。北伐军攻克武昌后,血花剧社随国民党中央党部迁往武汉,将汉口新市场接收过来改造为国民党当时的“中央人民俱乐部”开展活动,时任国民党总政治部宣传科长的郭沫若,根据“先烈之血浇灌主义之花”(9)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20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7月,第125页。的含义将该俱乐部命名为“血花世界”。血花世界是当时重要的政治集会场所和艺术活动场所,血花剧社在血花世界大剧场的演剧曾经吸引无数观众争相观看。据余洒度报道,剧社演出“虽借用武汉之极大游乐场,也不能容下武汉的观众”,“所以每逢我们表演的时候,门外即拥挤不堪,就是用武装的军警来弹压,也不能维持秩序”(10)余洒度:《本会血花剧社在前方最近工作情形》,《黄埔旬刊》,1926年12月10日,参考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市社会科学院、中山大学图书馆编:《黄埔军校史料汇编》(第一辑第四册),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404—405页。。可惜血花剧社在武汉仅仅维持了数月,便于1927年3月被蒋介石调到南昌,血花剧社从此沦为国民党右派的剧社,演剧活动随之减少,演剧质量逐渐下降,最终“一蹶不振”。(11)谢燕章:《大革命时期广东话剧活动拾零》,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话剧研究会编:《广东话剧运动史料集》(第2集),1986年,第18页。

二、向培良、白薇与血花剧社关系的历史描述

关于向培良、白薇与血花剧社的关系,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是陈白尘、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989年初版,2008年再版)中的描述:

黄埔军校学生军由顾仲起、向培良、白薇等发起、组织了血花剧社,不但在军内演出,而且到街头为群众演出。在广东革命政府讨伐军阀陈炯明的第一次东征中,它还排演了反映军民联合的剧目,得到黄埔军校政治部周恩来主任的大力支持。(12)陈白尘、董健:《中国现代戏剧史稿》,第56页。

《中国现代戏剧史稿》认为顾仲起、向培良、白薇发起、组织了血花剧社。顾仲起是以黄埔第三期学生的身份加入血花剧社的,在血花剧社改组时被选为“监察委员”(13)血花剧社:《血花剧社改组经过情形》。,此处不必讨论。关于向培良、白薇发起、组织血花剧社的定论,上述引文最为权威也最具代表性。此论断是如何形成的?最早是由谁在什么著作中提出来的?根据目前查找到的有关向培良与白薇参与血花剧社的最早论述,是1936年杨邨人《戏剧》一文里的介绍:

在广东最有名而且在领导着革命剧运动的团体是血花剧社。北伐军到了武汉,还设有血花世界游艺场,努力于革命剧运动。参加这一革命剧运动的人有顾仲起,向培良,白薇女士等。(14)杨邨人:《戏剧》,李朴园等著:《中国现代艺术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第四部分第16—17页。

血花剧社是国民革命时期广东有名的革命剧社,军人演戏在当时是一种破天荒的存在。北伐后,血花剧社转移到武汉继续开展革命剧运动。血花剧社开展的革命剧活动,在国民革命的高涨期可谓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当时广州的一些机构或组织如国民党中央妇女部,以及各大学、中学,纷纷组织剧社开展革命演剧活动。杨邨人的《戏剧》提出向培良、白薇参加了这场革命剧运动。然而,他们二人是以何种形式参加的革命剧运动的?他们是否加入了血花剧社?他们是在广州还是在武汉参加该剧社的?他们在该剧社中的位置和作用是什么?这些问题均未明确。

1938年徐慕云编写的《中国戏剧史》将向培良、白薇明确为血花剧社的“主干人”:

在这时广东有一个最有名的剧团,就是血花剧社,内中的主干人,就是向培良、白薇、顾仲起等人,他们领导了许多的革命剧团,表演一些发扬民族的革命戏剧。所以在当时北伐未成功之前,立下了很大的功劳,等到北伐军开到武汉时,他们为着纪念血花,还成立一个血花世界的游艺场,从此可知他们的功高了。(15)褚民谊主编,徐慕云编著:《中国戏剧史》,上海:世界书局,1938年,第140页。

徐慕云的《中国戏剧史》不但表明向培良、白薇参加了血花剧社,而且将向培良、白薇排在顾仲起之前,认为向培良与白薇在广东时就成为了血花剧社的主干人。李之龙、余洒度等原血花剧社主要负责人及其他重要成员在该书中都没有出现。

1957年,赵铭彝的《话剧运动三十年概观(1907—1937)》对向培良、白薇与血花剧社关系的叙述是:

在广州由白薇,顾仲起,向培良等组织血花剧社。(16)赵铭彝:《话剧运动三十年概观(1907—1937)》,戏剧论丛编辑部编:《戏剧论丛》(第3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第38页。

已知血花剧社成立于1925年1月,直到1926年7月离开广州随军北伐,于1926年10月到达武汉。《话剧运动三十年概观(1907—1937)》直言白薇、向培良在广州组织了血花剧社。也就是说,该论述表明两人与血花剧社发生关系的空间是在广州,参加的时间是在北伐之前,白薇和向培良是剧社的组织者。由此可见,戏剧史关于向培良、白薇组织血花剧社的依据来源于此。

1985年吴若、贾亦棣编的《中国话剧史》,对血花剧社的描述,较前面的几部著作更为详细、具体:

这时革命的发源地——黄埔军校,已有一二三期同学入伍,在一二期同学中有十几位同学对于舞台话剧发生兴趣,乃发起组织“血花剧社”,并请校长蒋先生为社长,剧社内设总干事一人,干事五六人,其余为社员,首任总干事为一期同学李之龙,经常演出反帝反军阀的独幕剧……(民国)十四年“血花剧社”改聘第三期同学郑歧生担任总干事……“血花剧社”在民间演出成功后,接着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为加强宣传,唤起民众,“血花剧社”乃扩大组织,改聘戏剧家向培良主持社务……与向培良同时加入“血花剧社”的女作家白薇,她的参加革命阵容,是值得记述的……革命形势大好,革命军迅速进驻武汉,“血花剧社”也到达了武汉,为纪念“血花”一路宣传的功绩,还成立了一个“血花世界”游艺场。(17)吴若、贾亦棣著:《中国话剧史》,台北:台湾地区文化主管部门,1985年,第91—92页。

随着各种文献的不断披露,血花剧社的相关史料不断被挖掘出来。吴若、贾亦棣编的《中国话剧史》关于血花剧社的描述更为深入、具体。该书指出,血花剧社最初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第二期学生组织的,李之龙为首任总干事,剧社随北伐军从广州转移到武汉开展演剧活动,这些叙述都符合血花剧社的发展史实。然而,文中关于血花剧社先后“改聘”郑歧生(18)文中关于郑歧生在民国“十四年”被改聘为血花剧社总干事一事与《血花剧社改组经过情形》记录不符,1926年血花剧社改组时,委员名单中无郑歧生。、向培良为总干事,白薇在同一时期参与血花剧社的说法,看似详细、具体,实际上还是因循了过去戏剧史关于向培良、白薇组织血花剧社的观点,只不过用“改聘”替换了“主干人”“组织”“参加”等关键词。此后,便是1989年陈白尘、董健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中关于三者关系的论述了,此论基本被因循沿用至今。

考察黄埔军校史料、《广州民国日报》、《汉口民国日报》、《血花周刊》、《血花旬刊》等文献资料和两人的生平及创作,并未发现向培良、白薇参加或组织血花剧社的记载。在血花剧社成立的两年间(1925年1月—1927年3月),向培良与白薇是刚刚走出校园的左倾进步剧作家。虽然这时血花剧社具有左倾进步性,但二人并无“参加”、“组织”或“主持”血花剧社的时空条件。1927年国共分裂后,血花剧社被调往南昌,左派成员四散,剧社名存实亡。这时,白薇、向培良加入血花剧的可能性更低了。既然如此,历史上关于向培良、白薇与血花剧社关系的定论是否有误?形成误解的原因是什么?向培良、白薇与血花剧社的真实关系是怎样的?这些都需要重新考辨。

三、血花剧社与向培良、白薇关系考辨

前文已述,血花剧社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第二期学生发起组织并有第三期至第五期学生参加的军旅文艺和革命文艺剧社。左倾剧作家向培良、白薇并未到黄埔军校参军或任职,也不具备发起或组织血花剧社的“地缘”条件或“学缘”条件。他们二人为何被定论为参与并组织了血花剧社?形成这种历史书写的原因是什么?下文将分别考察他们二人与血花剧社的关系。

1.向培良与血花剧社关系考辨

向培良,1905年出生,湖南黔阳人,是有名的戏剧批评家、剧作家、戏剧活动家和文艺期刊编辑,曾组织过“于是剧社”(1926年)、“狂飙社演剧部”(1928年)、“紫歌剧团”(1930年)和“怒潮剧社”(1932年),创作有《中国戏剧概评》(1926年)、《剧本论》(1936年)等论著,著有《沉闷的戏剧》(1927年)、《光明的戏剧》(1929年)等戏剧集。吴若、贾亦棣的《中国话剧史》关于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时,向培良被改聘为血花剧社总干事的描述,与陈白尘、董健《中国现代戏剧史稿》等著作关于向培良发起、组织血花剧社的叙述,均与向培良个人经历不符。根据向培良1925年至1927年间的自叙可知,1925年春向培良在开封编《豫报副刊》,约三个月后因父亲病重返回衡阳。1925年秋,向培良在父亲去世后重返北京。1926年,向培良在北京的汇文中学和女子师范大学兼职(19)向培良:《向培良自传》,郭景华:《向培良与鲁迅关系考论》,《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4期。,该年12月,向培良在北京写信请鲁迅帮他在“厦门或广州寻地方”(20)鲁迅1926年12月14日致许广平信,参见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出版社,1941年,第275页。找工作。因此,向培良当时不可能出现在广州并与血花剧社随军北伐,更不具备时间、空间条件随剧社到武汉开展社务。廖久明在《向培良与狂飙演剧运动》中也认为吴若、贾亦棣的《中国话剧史》对向培良此段经历介绍有误。(21)廖久明:《向培良与狂飙演剧运动》,《新文学史料》, 2013年第4期。

1927年夏,向培良到武汉办《革命军日报》,董大中在《向培良文学年表》中将向培良到武汉的时间明确为“1927年4月”(22)董大中:《狂飙社纪事》,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08页。,即血花剧社离开武汉之后。那么,向培良在武汉有没有参加血花剧社呢?据向培良自述,他曾在国民党当时的“中央人民俱乐部”接手刘艺舟的文明戏班开展职业话剧活动:

一九二七年夏,到武汉入政治部办的《革命军日报》,当时部长为邓演达,宣传科长为郭沫若,不过和他们很少见面。不久,接手汉口人民俱乐部的大舞台导演,把刘艺舟所遗下来的文明戏班改组为话剧,为我从事大规模舞台活动的开始。(23)向培良:《向培良自传》,郭景华:《向培良与鲁迅关系考论》。

向培良所说的“汉口人民俱乐部”指的是国民党当时的“中央人民俱乐部”。1926年12月29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七次会议将该俱乐部“委任血花剧社主办”(24)《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临时联席会议第七次会议记录(1926年12月29日)》,郑自来、徐莉君主编:《武汉临时联席会议资料选编 1926.12.13—1927.2.21》,武汉:武汉出版社, 2004年,第148页。,原血花剧社总务主任李之龙被任命为该俱乐部主任,他曾邀请刘艺舟进行“戏剧改革”(25)程翔章著:《湖北近代作家研究》,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第121页。,同时将血花世界扩大为戏剧部、电影部、游艺部、跳舞部、编辑部,并开放血花世界大剧场给楚剧班子和文明戏班表演,让花鼓戏走出租界“在血花世界大放异彩”(26)陶古鹏:《楚剧生活五十年》,政协武汉市委员会文史学习委员会:《 武汉文史资料文库》(第4辑),湖北:武汉出版社,1999年,第414页。。1927年3月,血花剧社奉蒋介石令离汉赴赣,该俱乐部收归民国时期国民党中央党部管理(27)1927年3月5日,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七十九次常务会议决定国民党中央党部“全面接收血花世界”。参考《(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七十九次常务会发表议决案八项》,《汉口民国日报》(影印版),1927年3月6日。,这时在“血花世界”大剧场开展的演剧活动与血花剧社再无任何关系。向培良接手刘艺舟的戏班子即是在此之后。1927年5月4日至13日的《汉口民国日报》上刊登的关于该俱乐部的一则启事,便是刘艺舟租用大剧场组织火焰剧社演剧的广告:

启者,本部为赞助公益便利各界起见,早将大剧场(即前大舞台)开放任各团体借用。数月以来,亏蚀极巨,其原因多由各团体晚间借作游艺募捐之日过多。然其结果均无良好成绩,血本反受一切影响,长此以往,现状难维。刻幸藉艺术宣传革命的先进刘艺舟同志,已由南昌到汉,商得本部同意,租用大剧场组织火焰剧社,自五月一日起每晚开演革命的戏剧。(28)原文无标点, 标点系引者添加,参考(民国时期)《中央人民俱乐部紧要启事一》,《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5月13日。

根据该广告可知,刘艺舟租下该俱乐部大剧场组织“火焰剧社”演剧是1927年5月1日以后,所以向培良接手刘艺舟的文明戏班也在这之后。向培良于1927年6月16日写的《我的开场白》(1927年6月20日发表)一文可作为印证:

(民国时期)中央人民俱乐部预备组织正式的职业戏剧,这组织和组织以后的事情,暂且由我办理。

我说正式的职业戏剧,是的,我们还从未有过职业的戏剧这东西,因为关于戏剧,我们是要丢开文明新戏不提的。

所以,我们现在试着来作(做)一件艰难的创举的事情。在组织的第一步,我们要招聘一部份(分)演员,为我们组织的中心。我现在先需要和这一些预备去应那个试验的朋友们说几句话。(29)向培良:《我的开场白》,(民国时期)《中央副刊》第86号,1927年6月20日。

据上述史料,向培良在血花世界大剧场从事职业演剧的时间大致始于1927年5月1日后至6月16日之间,这时,血花剧社已离开武汉两个月左右。由于向培良在曾经归属于血花剧社的血花世界大剧场开展职业演剧,故他上演的《咖啡店之一夜》《父之回家》(30)参考1927年7月3日至18日《汉口民国日报》上《今日之种》专栏刊登的国民党“中央人民俱乐部大剧场”演剧广告。等剧曾引起人们关于“艺术的戏剧”探讨。(31)以下是相关的探讨性的文章。周密丝:《看了艺术的戏剧以后——中央人民俱乐部的〈咖啡店之一夜〉、〈父归〉》,(民国时期)《中央副刊》第110号,1927年7月13日;唐性天:《关于人民俱乐部的新剧答周密丝君》,(民国时期)《中央副刊》第112号,1927年7月15日,第906—907页;雪燕:《谈谈〈咖啡店之一夜〉及其他》,(民国时期)《中央副刊》第112号,1927年7月15日,第907—908页。这是继血花剧社之后,在血花世界开展的较有影响力的演剧活动。因此,不明个中缘由的人容易将向培良的职业演剧视为血花剧社演剧。

向培良在《我的开场白》中详细阐述发展职业话剧的艰难“创举”,他向社会招聘演员,表示要做好舞台监督和剧场管理,呈现好的剧作,却只字未提“血花剧社”或“血花”字样。再者,向培良在舞台监督、剧场管理、演员训练、剧本选择等方面所做的努力是为了实践大舞台艺术的理想追求。而血花剧社是为宣传三民主义和革命而演剧,这与向培良的艺术实践是不同的。因此可以推断,向培良在国民党当时的“中央人民俱乐部”大剧场开展的职业话剧并非血花剧社的演剧活动。

从向培良对血花剧社的认知度来说,他也不可能参加过血花剧社。1939年向培良曾评价过血花剧社,他说:“北伐期间,出了一件当时无人注意而影响将来极大的事件,即血花剧团之出现。戏剧界中,对于血花剧团之经过漠不关心。并且就技术的观点来说,也许不能赶上同时的水准。然而这却是戏剧与政治发生关系的起点,即戏剧之宣传的姿态出现之第一声。”(32)向培良:《略论我国话剧史的发展》,《逸史》,1939年第1卷,第7—8期。从向培良对血花剧社的评价可知,向培良是非常认可血花剧社的,如果他曾组织或参加过血花剧社,他在这段评价中不可能不提到自己与血花剧社的关系。另外,向培良称血花剧社为“血花剧团”,虽然两种称谓无本质上的差异,但作为当时军、政高度认同的革命文艺社团,“血花剧社”这一官方称谓已经深入人心,“血花剧团”的称谓更像外人口吻。由此反证,向培良的确未曾参加过血花剧社。

2.白薇与血花剧社关系考辨

从白薇的个人经历来说,她也不具备参加或组织血花剧社的条件。白薇,1894年生,湖南资兴人,是创造社成员和重要的左翼作家。1918年赴日留学,1926年受国内“大革命”感召回国参加革命。白薇因诗剧《琳丽》被称为“新文坛的一个明星”(33)参见陈西滢在1926年4月号《现代评论》上对白薇《琳丽》的评价,转引自陈白尘,董健主编:《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899—1949》,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123页。,她的三幕剧《打出幽灵塔》被视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创作的最早成果之一”(34)白舒荣、何由:《白薇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3年,第81页。。考察白薇是否参加血花剧社,主要看她在广州和武汉时期的革命活动。根据白薇与杨骚的书信,白薇是1926年秋到的广州,不过她在广州只待了一个月便因无所事事而回老家看母亲去了。白薇告诉杨骚她在广州的情形是“当了一个月的流氓(指无业游民),神经全麻木了”(35)白薇、杨骚:《昨夜》,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79页。,其与郁达夫日记可以互证白薇到广州的时间大致是1926年11月15日的前几日至12月13日(36)白薇到广州的时间是根据郁达夫的《劳生日记》(1926年11月15日日记)、《病闲日记》(1926年12月12—13日日记)及白薇与杨骚合著的书信《昨夜》(1926年12月12日日记)推算的。。这段时间血花剧社主力已“在武汉工作一月”(37)余洒度:《本会血花剧社在前方最近工作情形》,《黄埔旬刊》,1926年12月10日,参考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市社会科学院、中山大学图书馆编:《黄埔军校史料汇编》(第一辑第四册),第404—405页。,虽然当时血花剧社还有一个黄埔分社留在广州,但是从白薇在日记中表露的无聊乏味,以及郁达夫日记所述创造社同人经常与之相聚游玩(38)根据郁达夫《劳生日记》和《病闲日记》,郁达夫记录邀约白薇一起游玩的日记达12日之多,这还不包括王独清等其他创造社成员的邀约。来看,白薇在广州期间参与血花剧社的概率很小。1926年12月14日,白薇离开广州回老家待了两个多月,此后去了汉口。可见,在广州期间白薇与血花剧社并无交集。那么,白薇与血花剧社产生交集的时间有无可能是她奔赴武汉以后?

据白薇《我的生长与发落》及白舒荣、何由《白薇评传》可知,1927年春,白薇奔赴武汉,在“殷德祥”(39)白舒荣、何由:《白薇评传》,第78页。的介绍下进入编译局工作。白薇在1927年2月6日致杨骚的信中说:“我死去的亡骸,回家傍母已经寂居了个多月。现在又没有钱作出外的旅资,无钱的穷鬼,还正在全力地打着一场古董的孽缘的官司哩。”(40)白薇,杨骚:《昨夜》,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80页。这段话表明白薇1927年2月6日之前仍在湖南资兴,且正忙于解除与李家的婚姻。因此,白薇一时之间并不能即刻奔赴武汉。作为辅证,杨骚1927年10月18日完稿的《十日糊记》也说,他与白薇“差不多半年没有音信了”(41)杨骚:《十日糊记》,参考杨骚:《脸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7页。,“记得最后她给我的信说她要革命”(42)杨骚:《十日糊记》,参考杨骚:《脸孔》,第18页。。从杨骚的《十日糊记》可知,继1927年2月6日的信之后,白薇又曾写信告诉杨骚她准备去参加革命。想必这时白薇已经解除旧式婚约,可以安心离开家去武汉参加革命了。根据《十日糊记》中的叙述推测,白薇离开湖南奔赴武汉,最快也得在当年2月中下旬至3月初之间。而此时正是武汉左派政权和蒋介石南昌政权两个权力机关“迁赣还是留鄂”(43)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0页。相争之际。白薇在此期间来到武汉,参加血花剧社的可能性依然很小。

从血花剧社后期的发展来说,即使白薇在1927年2月中旬达到武汉,她也不可能参加血花剧社。因为蒋介石看重血花剧社的影响力,早在1926年11月就计划把血花剧社从武汉调到南昌开展工作(44)据余洒度介绍,1926年11月,血花剧社派代表赴江西向社长蒋介石请示工作,“当时总司令即嘱赴江西工作,这就是我们现在暂时将武汉工作结束,准备赴江西工作的原因”。参考余洒度:《本会血花剧社在前方最近工作情形》,参考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市社会科学院、中山大学图书馆编:《黄埔军校史料汇编》(第一辑第四册),第404—405页。,1926年12月血花剧社“改隶黄埔同学会”(45)《血花剧社之扩大宣传》,《广州民国日报》(影印版),1926年12月13日。,剧社的性质逐渐发生改变。“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夕,蒋介石与武汉国民政府矛盾加剧,剧社成员也随之“唱起对台戏”。(46)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第132页。1927年2月,血花剧社已被告知,国民党中央党部决定收回血花世界。虽然李之龙、李超为此致函国民党中央“准该部继续办理半月,以免亏累”,但委员詹大悲认为“该俱乐部喧扰过甚,不宜办党,至该俱乐部近甚亏本,将办不下去,亦非设法整顿不可”。(47)郑自来、徐莉君主编:《武汉临时联席会议资料选编 1926.12.13—1927.2.21》,武汉:武汉出版社, 2004年,第345页。至1927年3月5日,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决定“接收血花世界全部,作(国民党)中央党部地址”(48)《(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七十九次常务会发表议决案八项》。,血花剧社也宣布要“将血花世界事结束返南昌总部工作,本社同人遵于本月十九日赴赣,所有血花世界事惟十九日起以后本社概不负责”(49)《血花剧社紧要启事》,《汉口民国日报》(影印版),1927年3月5日。。李之龙为躲避蒋介石迫害也脱离了血花剧社,血花剧社从此没落。所以,白薇到武汉之际,正赶上血花剧社最为萧条、已经右倾的时候。此时,白薇又怎能加入血花剧社?

白薇被视为血花剧社的参与者,与向培良借白薇剧本到血花世界演出也有一定关系。《打出幽灵塔》原剧本名叫“《死,死去》”(50)白薇:《〈打出幽灵塔〉附白》,《白薇作品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1页。,是1927年夏白薇在国民党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工作时,应张资平委托在一个星期内写成的。那时向培良正在血花世界大剧场开演职业话剧,白薇的剧本刚写好,便被向培良借去血花世界大剧场上演。向培良与白薇的这次“合作”,如果顺利进行的话,似乎可以被视为血花剧社赴赣后,左倾知识分子在武汉开展的革命戏剧活动。然而不知何故,剧本借去一个月,既没上演,也未归还。白薇为向总部交剧本,多次找向培良索要,但从未要回,此后剧本便湮灭了。(51)《打出幽灵塔》是1928年白薇对原稿《死,死去》“捕形拾影”后重新写作的剧本。参考白薇:《〈打出幽灵塔〉附白》,第332页。血花世界是汉口最大的游艺场,当时很多学校及机构团体常常在血花世界开会、讲演、演出等。白薇说不知道向培良借剧本去“汉口血花世界什么剧场上演”(52)白薇:《〈打出幽灵塔〉附白》,第331页。,说明白薇并未参与向培良在血花世界大剧场的职业演剧活动。大革命失败后,向培良“辞去《革命青年》主笔之职”(53)董大中:《狂飙社纪事》,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08页。返回湖南。白薇因未能索回剧本而气得大病一场,悲愤地离开武汉,到上海从事专职的文学创作。

白薇被视为血花剧社成员,还因她的剧作在主题上与血花剧社有许多相似性。血花剧社的演剧主要揭露当时封建军阀勾结帝国主义、践踏民众、私贩鸦片、强抢民女、烧杀抢掠等罪恶。为达到唤醒民众的目的,血花剧社演剧多表现剧中人物用生命的“血花”来唤起革命。在白薇的《革命神的受难》《蔷薇酒》《乐土》等剧作中均有类似情节。《蔷薇酒》与血花剧社的《恋爱与牺牲》惊人地一致。两剧都写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被军阀拆散,为揭露军阀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的罪恶,其中的女青年都假意嫁给新军阀当四姨太太,然后开枪打死军阀,成功找出罪证并控诉军阀的罪恶。《革命神的受难》与血花剧社的《革命军来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两剧中的封建军阀都是妻妾成群并聚敛了大量的财富,他们都阴险狡诈,搞阴谋暴乱并背叛革命,视革命为自己行私权的工具。两部作品都把斗争胜利的希望寄托于革命军或“革命神”。从“艺术革命化”角度而言,血花剧社的演剧以政治宣传为使命,有时为达到宣传效果,演剧以现身说法为主,剧情甚至用标语和口号来代替。白薇的剧作体现了更高的艺术追求及更深层次的革命诉求,如《打出幽灵塔》既反映了父子革命、夫妻革命、主仆革命等家庭革命,又反映了农民协会、妇女联合会等组织开展的社会革命运动。白薇剧作在反映时代、反映民众的革命诉求方面贴近并超越了血花剧社的革命内涵。

结 语

1927年,国共分裂,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这也成为血花剧社兴衰的分界线。1927年之前,血花剧社是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联合组织的革命文艺剧社,在唤醒民众、改良社会、宣传革命方面发挥了极好的宣传鼓动作用,影响了无数团体和剧作家转向革命戏剧活动,堪称革命文艺剧社的先导。1927年以后,国共分道扬镳,血花剧社被蒋介石调往南昌,剧社里的共产党员和国民党中的左派力量遭到迫害,血花剧社彻底右倾。在血花剧社离鄂去赣之际,恰逢白薇、向培良相继来到当时“左派政权”执政的武汉国民政府任职,但他们与血花剧社并没有本质上的联系,更谈不上参加和组织了血花剧社。《中国现代戏剧史稿》因为比较有影响力,1990年代以后的戏剧史、文学史基本上因循该书定论,误认为向培良、白薇发起、成立了血花剧社。实际上,《中国现代戏剧史稿》也是参考了1930年代以来有关血花剧社的记录,而“误读”的发生,是因为1927年前后社会动荡,那并不是一个可以平静下来治史的年代。1930年代,当人们回过头来对血花剧社进行记录的时候,关于血花剧社史料的收集和把握没有那么及时和翔实,人们对一些事实的梳理并不是那么清晰。血花剧社是最早的革命文艺剧社,向培良、白薇也是革命戏剧运动的先驱,由于他们在时空、戏剧活动、创作上与血花剧社有某种交合,因此形成了历史上的误解。